事情就是这样,在这个世上,厄运主宰着一切,它偏偏把巴托里家和多龙塔家都安排在同一座拉居兹城里。不仅如此,它还使这两家联系得更加紧密,让他们都住在斯特拉顿大街上。因此,萨娃·多龙塔和皮埃尔·巴托里才得以相见、相会、相爱——皮埃尔是告密受害者的儿子,而萨娃,却是告密者的女儿!
年轻的工程师走后,安泰基特大夫就一直这样想。
“皮埃尔满怀希望地走了,”他翻来覆去地感叹着,“他本来不敢奢望过高,正是我给了他这种希望!”
大夫是那种能与厄运作无情斗争的人吗?他是否觉得有能力按照自己的意愿来支配人世间的事情?他是否具有这种与命运抗争的力量,这种精神动力?
“不!我一定要斗下去!”他心中呼喊着:“这种爱情是耻辱,是罪孽!要是皮埃尔·巴托里成了萨娃·多龙塔的丈夫,即使有朝一日他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也不能再为父亲报仇了!他只能痛苦绝望而死!必要的时候,我要把这一切统统告诉他!……我要告诉他,那一家对他家都做过些什么!……这种爱情,无论如何我也要让它破灭!”
事实上,这样一种结合是极其可怕的。
我们不会忘记,在大夫和巴托里夫人谈话时曾说过,三位特里埃斯特的起义领袖,成了一桩令人厌憎的阴谋的牺牲品,这起阴谋在法庭辩论中就有所暴露,后来大夫又从皮埃尔城堡一个看守的失言中得知了详情。
我们还知道,巴托里夫人为了某种原因没有向儿子提及这次叛卖的事。而且,她也不知道这究竟是谁干的。她还不知道,两个奸细中的一个是名门富豪,就住在拉居兹城,斯特拉顿大街,与自己家近在咫尺!大夫没有告诉她奸细的姓名。为什么呢?无疑,现在揭露他们还为时过早。可大夫认得他们俩,他知道其中一个奸细是西拉斯·多龙塔,而另一个,则是萨卡尼。他之所以严守秘密,是因为想得到皮埃尔的帮助,并与之一道伸张正义,惩罚杀害其父亲的凶手,为他父亲的两位同伴拉迪斯拉·扎特马尔和马蒂亚斯·桑道夫伯爵报仇雪恨!
一旦大夫把这一切都告诉皮埃尔,就不能不使他经受沉痛打击。所以大夫绝不能告诉他真情。
“这有什么关系!”他反复念叨着:“这种爱情,我一定要让它破灭!”
安泰基特大夫主意已定,但怎么做才好呢?把特里埃斯特银行家的过去都告诉巴托里夫人和她儿子吗?可他手中有这起叛卖行径的物证吗?没有,因为曾掌握这些物证的桑道夫、巴托里和扎特马尔都已牺牲了。不预先告知巴托里一家,先在城里广传消息,揭露这一可耻行径吗?对了,这就足以在皮埃尔和那姑娘间掘出一条新的鸿沟——这次,是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但秘密一旦揭穿,就不怕多龙塔设法逃离拉居兹吗?
大夫当然不愿让银行家跑掉,一定要让奸细呆在拉居兹,直到正义得以伸张的那一天。
这样的话,事情的发展就不同于大夫的事先设想了。
权衡利弊之后,大夫决定不采取行动直接对付多龙塔,而是先实行应急措施。当务之急就是必须把皮埃尔带离这个城市,再让他呆在这里就会使他名声扫地。对!应该把他弄得远远的,不让任何人得知他的下落。一旦皮埃尔听信于他,他就会把自己所了解的关于多龙塔及其同伙萨卡尼的事全都告诉皮埃尔,让其与自己一起携手并肩作战。这已是刻不容缓了。
为此,大夫一封电报,从亚得里亚海上拉居兹南部的卡塔罗河口调来了一艘极快的快艇。这是艘托尔尼可夫式的快艇,堪作现代鱼雷快艇的楷模。这个长纺锤一样的钢铁家伙,长四十一米,排水量七十一吨,既无桅杆也无气孔,外部仅有一个甲板,和一个供舵手使用,带有舷窗并能根据海上情况的需要加以密封的金属操作室。它可以在水下和浪涛间疾速行驶,比欧美所有的鱼雷快艇都快,时速能轻而易举地达到五十公里。因此,人们称之为四海神舰。它能在极短的时间内,从斯波拉提群岛之端驶到最远的海岸。
然而,大夫的快艇和托尔尼可夫式快艇有显著不同。大夫的快艇使用的不是过热蒸气,而是电力。大夫发明了一种强力蓄电池,可在极高的电压下储存电能,提供驱动电力。因此这种快艇都以电力命名,再加上一个数字。比如“电力二号”,就刚刚在卡塔罗河口接到命令。
大夫命令既出,只等行动行机。同时,他通知伯斯卡德和马提夫,最近有任务。
两位朋友终于等到机会表明忠心,就别提有多高兴了。
他们喜笑颜开,迎接新任务,只有一片乌云在他们的笑脸上投下阴影。
伯斯卡德要留在拉居兹,监视斯特拉顿街的那所公馆和玛丽内拉胡同的那所房子,而马提夫则要跟随大夫到卡塔罗去。这次他们要分手了——两个患难伙伴多年以来形影不离,现在第一次要分手了!所以,一想到伯斯卡德将不在自己身旁,马提夫就烦躁不安起来。
“别着急,我的马提夫,别着急!”伯斯卡德安慰他说:“用不了多长时间!一出戏的时间就足够了!因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是名人导演的一出名戏,我们俩都要在其中扮演重要角色呢!……相信我吧!你可别抱怨自己的角色不够好哟!”
“是这样吗?”
“我敢肯定!噢!可不是爱情戏!别看你是个多情的傻大个儿,这个角色你可演不了!也不是演奸贼,你的脸太胖,演不像!……不过,你可以演个英雄豪杰,结尾的时候跑出来惩恶扬善!”
“就像我们以前在表演棚里干的那样吗?”
“一点不差!对!我看你现在已经进入角色了,我的马提夫!到时候你就出现在奸贼面前,张开大手,把他们抓个正着,戏就结束了!……要是你动作麻利,演得精彩,还会额外招来多少喝彩,赚到多少钱哩!”
“对,肯定是这样,”大力士回答道:“可我们现下还得分手啊!”
“噢!只不过几天嘛!只是你得答应我,在咱俩分手的这几天,可不能把你的身体拖垮了!你得每天吃上六顿,养得胖胖的!我的马提夫!现在你就拥抱我吧,最好只是像演戏一样,做做样子,要不然你会把我憋坏的!……哎,见鬼!人生在世,就得习惯演喜剧嘛!……再拥抱我一下,别忘了你的小矮个儿伯斯卡德,我也不会忘记我的大个子马提夫!”
这,就是两位朋友彼此分离时,相互告别的动人情景。果然,马提夫一人呆在船上,心里便憋得发慌。当天,他的伙伴受大夫之令到了拉居兹,其任务是跟踪皮埃尔·巴托里,监视多龙塔公馆,打探一切情况。
在伯斯卡德被派驻到斯特拉顿大街的漫长时间里,他本来会遇上那个与他负有同样使命的外国女人;而且,如果那个摩洛哥女人在发出电报后,没有离开拉居兹,跑到约定地点去与萨卡尼接头的话,他们俩肯定已经碰上了。现在她一走,就没什么能碍住伯斯卡德的手脚了,他必能凭着自己的聪明伶俐完全这一秘密使命。
当然,皮埃尔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人居然在这么近的地方监视他,更猜不到伯斯卡德会代替那个女探子来将他的一切行动尽收眼底。在同大夫谈话和交心以后,皮埃尔更是充满了信心。现在为什么还要对母亲隐瞒他在“莎娃蕾娜”号上同大夫谈话的情况呢?难道她不是已经看穿了他的心事了吗?难道她看不出,儿子身上已经有了新的变化,他的忧烦和失意已被希望和幸福一扫而光了吗?
皮埃尔向母亲承认了一切。他告诉她他所爱的姑娘是谁,他是怎样为了她而拒绝离开拉居兹。他现在的处境有什么大不了的!安泰基特大夫不是告诉他要抱有希望吗?
“这就是你一直饱受折磨的原因,我的孩子!”巴托里夫人说:“愿上帝保佑你,赐给你至今还未曾得到过的幸福吧!”
巴托里夫人隐居在玛丽内拉胡同自己的房子里,很少出门。她是虔诚的匈牙利天主教徒,从事严格的宗教活动。只有在跟老仆一起去教堂做弥撒时,才出去一下。救世主教堂属于方济各会修道院,几乎就在斯特拉顿大街的街口上。她从未听说过多龙塔一家的事,当她去教堂路过多龙塔公馆前时,也从未抬头看过一眼,所以她并不认识特里埃斯特老银行家的女儿。
皮埃尔给母亲描绘了姑娘的内心和外貌,告诉她他第一次在何处见到这姑娘,又如何打消疑虑,知道两人相互倾慕。他满腔热情,把所有细节都讲给了母亲听。从儿子温柔、热烈的心中看到这种激情,巴托里夫人并不惊讶。
但是,当皮埃尔告诉她多龙塔家的家境,当她得知这姑娘将是拉居兹城最富有的一位继承人时,她无法掩饰住自己的忧虑。银行家会同意把自己的独生女儿许配给一个没有财产、甚至前途渺茫的青年吗?
皮埃尔觉得没有必要在意多龙塔至今对他所持的冷淡和傲慢态度,他只是兴奋地重复着大夫的话。大夫一再向他肯定,说他能够而且必须信任他父亲的朋友,说他对自己怀有父爱一般的激情——巴托里夫人对此毫不怀疑,因为她早已知道大夫想帮助她和她儿子!最终,就像她儿子,以及觉得应该表明自己意见的鲍里克一样,她开始生出希望来。玛丽内拉胡同这所简朴的房子里有了一丝幸福的气息。
事后的一个星期天,在方济各会修道院的教堂里,皮埃尔又感受到了重见萨娃·多龙塔的快乐。当萨娃看见皮埃尔容光焕发时,这位总是面带愁容的姑娘顿时变得欢快起来。两人眉目传情,心心相印。萨娃回到公馆,深受感染,她的脑海中一直浮现着年轻小伙那张洋溢着幸福神采的面容。
皮埃尔没有再去见大夫,他期待着被再度邀请,重访游艇。但几天过去了,却没有收到邀请信。
他想:“大夫肯定想先作了解!……他可能会亲自或者派人到拉居兹来,了解多龙塔家的情况!……或许他还想认识一下萨娃!……很可能他已经见到了萨娃的父亲,并探听到了他对此事的意见!……总之,只要他写一行字,哪怕只是一个字——特别是这个字:‘来!’我就会喜出望外。”
这个“来”字却没有来。这回,巴托里夫人费了好大劲儿,才使心烦意乱的儿子安静下来。皮埃尔失望极了。尽管他母亲心中已惴惴不安,但却轮到她给他鼓劲,叫他不要失去希望了。大夫不会不知道,玛丽内拉胡同这所房子的大门是为他敞开的,即使他不关心皮埃尔的这门亲事,但他已经对这个家庭多次关怀了,难道这还不足以使他再次来访吗?
皮埃尔度日如年。他终于忍不住了。他必须不顾一切去见安泰基特大夫。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驱使他直奔格拉沃萨。一旦登上游艇,即使是去得为时过早,大夫也会理解他的烦躁,谅解他的冒失。
六月七日早上八点,皮埃尔一声不吭就离开了家。他出了拉居兹,便快步直奔格拉沃萨而去。要不是伯斯卡德身手敏捷,实在难于跟上他。皮埃尔到了码头,便朝上次来时停泊“莎娃蕾娜”号的地方望去,不由得呆住了。
“莎娃蕾娜”号不见了。
皮埃尔极目四望,想找找看它是否换了地方……没有找到。
一个水手在码头散步,皮埃尔忙问他,安泰基特大夫的游艇到哪儿去了。
水手回答说,“莎娃蕾娜”号头天晚上就拔锚启航了。正如当初人们不知道它从哪里来一样,如今也不知道它驶向哪里去了。
游艇走了!安泰基特大夫神秘地到来,又神秘地消失了!
皮埃尔又踏上了回拉居兹的路。这一次,他失望透了。
当然,如果有人不慎走漏了消息,让年轻人得知游艇往卡塔罗去了,他一定会毫不迟疑地追过去。其实迫过去也无济于事,“莎娃蕾娜”号停在河口,并不进港。大夫在马提夫陪同下,乘一条小船上了岸。之后,游艇立即出海,不知驶向哪里去了。
在欧洲,也许在整个旧大陆,再没有一个地方比卡塔罗河口的山势和水文更奇特了。
并不像人们想象的一样是条江河,它是座城市,是地区首府,也是主教府所在地。至于河口,包括六个港湾,一个接一个,内中有狭窄的河道相连,只需六个小时就可通过。这些小湖泊如珍珠一般散落在海岸山岸之间,最后一个,位于诺里山脚下,是奥地利帝国的边境。一出边境,就是土耳其帝国了。
一番快速航行后,大夫在河口下了船。一条电动小艇早已等候在此,要把大夫送到最里面的那个港湾。绕过奥斯特罗海角,经过卡斯代尔一尼奥沃山前,穿行在城市和教堂的一片景色中,然后又从斯托里沃和著名的朝拜圣地白拉斯托山以及达尔马提亚人、土耳其人、阿尔巴尼亚人聚居的黎萨诺前经过,小艇穿过一个又一个小湖,便来到了这最后一个环形港湾。卡塔罗城就建在港湾深处。
“电力二号”停泊在离城几远的地方。在这美丽的六月之夜,海面上一片昏暗,万籁俱寂,没有一丝涟漪。
大夫不想住在船上。也许是为了以后执行计划的需要,他不想让人知道他是小艇的主人。因此,他和马提夫一起在卡塔罗上了岸,想到城里找个旅馆住下。
送他们来的小艇在黑暗中消失,驶进港口右侧的一个小湾深处隐蔽起来。在卡塔罗,大夫犹如藏匿在世上最黑暗的角落一样不为人所知。一个陌生人,出现在达尔马提亚地区的这个富足县的南斯拉夫人当中,几乎是不会被认出来的。从海湾望去,卡塔罗城仿佛坐落在诺里山深凹的底部,前面临海,海边呈锐角形的海岸上建有几排住房。极目远望,这锐角一直延伸到山凹里边,那里林深树密,从远到近一片翠绿,真让人赏心悦目。港湾里,各种邮船——大都是洛伊德公司的轮船,以及亚得里亚海的大型海轮驶来停泊。
一到晚上,大夫就忙着找住处。马提夫一直跟着他,也不问问刚才是在什么地方下的船。管他是在达尔马提亚还是在中国呢,这对他都无关紧要。他像一条忠心的猎狗,主人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他只不过是大夫随时备用的工具,一台会说话的旋床或钻床。
两人越过码头上梅花形的树丛和经过加固的卡塔罗城墙,然后走进了狭窄上行的,聚居着四五千人的街道。这已是关城门的时候了——城市通常只开到晚上八点,只有大客轮抵港的日子例外。
大夫马上就发现,城中已很难找到一家旅店了,因此必须打听到一个愿意出租套房的房东——卡塔罗的房东喜欢干这种能赚钱的事。
房东和房子都找到了。在一条相当整洁的小巷里,有幢房子的底楼颇为宽敞,足够大夫和同伴住下。他们立即搬了进去。事先商定,房东包下马提夫的饭食。一见马提夫食量惊人,房东便漫天要价,结帐时双方皆大欢喜。
至于安泰基特大夫,则更愿意在外用膳。
次日,大夫打发马提夫随心所欲,自由行动,自己则漫步走到邮局,看有没有自己的信件或电报。他事先已约定。信件和电报上只注明自己姓名的开头字母。结果什么都没有。于是他出城到周围逛了逛。他很快就找到一家还算过得去的饭店。卡塔罗城里的奥地利军官和职员们常来这里聚餐、闲谈,他们觉得自己在这个苦地方若不是坐牢,起码也是充军流放。
现在大夫只等行动时机了。以下就是他的计划。
他拿定主意,要把皮埃尔掳走。可游艇在拉古兹期间难于下手。在格拉沃萨,人人都认识年轻的工程师,而“莎娃蕾娜”号及其船主又一直处于众目睽睽之下,所以即便行动顺利,也会很快走漏消息。加之游艇只不过是艘帆船,一旦港内有火轮追来,马上就会被追上。
在卡塔罗就不同了,在此掳走皮埃尔条件极为有利。大夫可以毫不费力就把皮埃尔引到这里来,他只需写封信给皮埃尔寄去,后者便会立即赶来。在这里,无人认识大夫和皮埃尔,只要他一上船,“电力号”就启锚出海,那时他就会知晓多龙塔的过去,萨娃的形象就会被其对父亲的怀念所抹去。
行动计划就是这样简单——离大夫确定的最后日期只有两三天时间了——那时计划将会完成,皮埃尔和萨娃将会永远分离。
次日,六月九号,伯斯卡德来信一封。信中说多龙塔公馆方面没有任何新情况。至于皮埃尔,游艇启航后不到十二小时,他就到格拉沃萨来找大夫,自那天起就再也没见到他。
但皮埃尔不可能已经离开了拉居兹,所以他一定还呆在家里。伯斯卡德猜想,“莎娃蕾娜”号离港一事使得年轻的工程师改变了自己往常的习惯,尤其是那天回家后,他一定心灰意冷,绝望已极,所以便闭门不出了。他猜想得完全正确。
大夫决定次日就开始行动,便给皮埃尔修书一封——请他立即动身,前往卡塔罗来见大夫。
突然发生的一起意外改变了整个计划,大夫由于偶然的原因,才最终达到了目的。
晚上将近八点,在卡塔罗码头,大夫听说撒克逊尼亚号大客轮进港了。这艘客轮来自布林的西港。它在那儿停船上客,然后出发,途经卡塔罗、拉居兹、扎拉和亚得里亚沿海的其他奥地利港口,终点港口是特里埃斯特。
大夫站在供旅客上下船的栈桥边观望,在落日的余辉下,他的视线突然落到一个游客身上,有人正为此人运送行李上岸。
“他!……在这儿!……在卡塔罗!”
大夫若不是竭力克制,压制住这两眼冒火的愤怒,这些字眼一定已经脱口而出了。
此人就是萨卡尼。从他在扎特马尔伯爵家当会计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十五个年头。他早已不是故事开始时我们看到的斯里埃斯特的街头流浪汉了,起码在衣着方面是这样的。现在,他身着华丽的旅行服,外罩时髦风衣,携带着饰有铜扣的箱子,这说明这位的黎波里的老掮客已习惯于舒适阔绰的生活。
十五年来,由于和银行家平分了桑道夫伯爵一半的巨额财产,萨卡尼一直过着骄奢淫逸的生活。他还剩多少财产?恐怕连他最好的朋友也说不出来。总之,他面带愁容,神情不安。但他惯于心计,所以要弄清他的心事也并非易事。
“他从哪儿来?……他要到哪儿去?”大夫紧盯着他,不住地问自己。
萨卡尼从何处来,这只消问问撒克逊尼亚号的事务长就能知道,这个旅客是在布林的西港上的船。可他是从意大利北方来的,还是从南方来的呢?这就不得而知了。实际上是他是从锡拉库扎港而来。当他接到摩洛哥女人的电报,就立即从西西里岛动身到卡塔罗来。
事实上,卡塔罗就是事先商定的接头地点。那女人觉得在拉居兹已完成了使命,便来到卡塔罗,静等萨卡尼。
那女人站在码头等着客轮到来。大夫发现了她,他见萨卡尼向她走去,甚至还听到那女人用阿拉伯语对萨卡尼说:
“是时候了!”
萨卡尼点头称是。然后,他看着搬运工把他的行李寄存到海关,便带着摩洛哥女人往右拐,并不进城门,却绕着城墙走了。
大夫踟蹰片刻。萨卡尼会不会从他眼皮底下溜掉?是不是该盯着他?
大夫一转身,见马提夫闲着没事,像看热闹似地观望着撒克逊尼亚号的乘客上上下下。他打了个手势,大力士马上跑了过来。
“马提夫,”大夫指着远去的萨卡尼问:“你看见那个人了吗?”
“是的。”
“如果我叫你抓住他,你能下手吗?”
“是的。”
“他要是反抗,你就制服他,别让他跑掉。”
“是的。”
“记住,我要活口!”
“是的。”
马提夫话不成句,但却说得清清楚楚。大夫可以信得过他。他只要接到命令,就会立即行动。
至于那个摩洛哥女人,只消把她捆起来,堵上嘴,扔到一边就行了。等把萨卡尼弄上“电力号”,她即便叫喊起来也无济于事了。
天色昏沉沉的,虽不是一片漆黑,却对执行计划非常有利。
萨卡尼和那女人一直顺着墙根走,并不知身后有人跟踪。他们还没有开口,显然是想找个安全地方再好好谈谈。他们一直走到南城门近旁。城门面向一条直通奥地利边境山区的大道。
城门前是门的内哥罗人的一个著名市场,他们在此搞黑市交易,只有少数的人解除武装后才能获准进城。每周逢双日,这些涅古和塞蒂涅的山里人要走上五六个小时,带上些鸡蛋、土豆、家禽、甚至大捆的木柴到这儿来出售。
这天正好是星期二,有几群人因为成交太晚,就睡在市场上。他们共有三十多人,有的走来走去,有的在聊天、争执,有的已躺下睡觉,还有些人像阿尔巴尼亚人那样用木杆穿起一只小绵羊,架在炭火上烘烤。
萨卡尼和女伴躲到这里来,好像早就熟悉这个地方。确实,他们可以在此随意交谈,甚至可以在此过夜,用不着去寻找没有把握的住处。自从那女人来到卡塔罗后,还从未操心过要去寻找另外的住处哩。
大夫和马提夫一前一后走进了这黑漆漆的市场。市场深处只有几处火堆在噼啪作响,却不见火焰,也没有光亮。在这种情况下,很难抓住萨卡尼,只好等天亮前他离开时再动手了。大夫觉得很遗憾,刚才,从港口到南城门的途中怎么就没有下手呢?可现在已为时过晚,只有等出现新机会再说了。
不管怎样,小艇就停泊在离市场不到二百米远的岩石后,而且前面不远处,约有二链之遥的地方,朦胧中可以看见“电力号”快艇泊在那里,船头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火光,以示停泊位置。
萨卡尼和摩洛哥女人已躲进了一个黑暗角落,紧靠着一群熟睡的山里人。如果不是大夫身披风衣,混进人群尚未引起任何注意的话,萨卡尼同女伴的谈话是不会被任何人听见的。马提夫尽量隐蔽住自己,保持适当距离,以便得到信号,就马上动手。
萨卡尼和女伴以为此处没人能听懂他们说的阿拉伯话。但他们失算了,因为大夫在这里。他熟悉东方和非洲的各种方言,能一字不漏地听懂他们的谈话。
“你在锡拉库扎收到了我的电报吗?”摩洛哥女人问。
“收到了,娜米尔,”萨卡尼答道:“所以我第二天就跟齐罗纳一块儿来了。”
“齐罗纳在哪儿?”
“他在卡塔罗市郊,忙着组织新帮呢。”
“你得明天就赶到拉居兹去,萨卡尼,你一定要见到莎娜·多龙塔!”
“我明天就得去?就得见到她?你有没有弄错呵,娜米尔!恐怕现在还不是时候吧?……”
“是时候了!那银行家的女儿……”
“银行家的女儿!”萨卡尼怪腔怪腔地学了一声,大夫不禁一颤。
“是啊!……是他女儿!”娜米尔答道。
“怎么啦?”萨卡尼嘲讽道:“未经我允许,她就擅自谈情说爱了?”
“这准会叫你大吃一惊,萨卡尼!这可是千真万确的事!可要是我告诉你是谁想娶莎娜·多龙塔的话,你就更不敢相信了!”
“大概是位破落的绅士,想凭岳父的百万家产东山再起吧!”
“一点不错,”娜米尔接着说:“是个出身高贵、家境贫寒的年轻人……”
“这个放肆的家伙叫什么名字?……”
“皮埃尔·巴托里!”
“皮埃尔·巴托里!”萨卡尼一声惊呼:“是皮埃尔·巴托里想娶西拉斯·多龙塔的女儿!”
“冷静点儿,萨卡尼!”娜米尔让同伴镇定下来,又说:“西拉斯·多龙塔的女儿跟埃蒂安·巴托里的儿子相爱,这对我不再是秘密了,可没准儿西拉斯·多龙塔还不知道吧?”
“他!……会不知道?……”萨卡尼问。
“是啊,再说了,他肯定绝不会同意的……”
“这个我可拿不准!”萨卡尼回答道:“多龙塔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要是十五年来,他改变了想法,哪怕只是为了让良心得到安宁,他也会同意这门亲事的!……幸好还有我在,随时准备搅乱他的把戏。明天我就去拉居兹!”
“好极了!”娜米尔觉得自己的话对萨卡尼产生了影响,不由得高兴地回应道。
“多龙塔的女儿只能嫁给我,不能嫁给别人!你听见了没有,娜米尔?我还要靠她重新发迹呢!”
该听到的,大夫都听到了。至于那外国女人和萨卡尼还会讲些什么,对大夫已无关紧要了。
一个恶棍跑来向另一个恶棍攀亲,还要逼他答应这门亲事,这是上帝将正义介入了人间。从此毋需为皮埃尔担忧了,这个情敌会把他一脚踢开。既然如此,就用不着要皮埃尔来卡塔罗了,更用不着抓走这个想成为多龙塔女婿的人了。
“让这些坏蛋去攀亲结党,变成一家子吧!”大夫想道:“以后的事,咱们走着瞧!”
然后,他给紧随其后的马提夫打了个手势,走掉了。
马提夫既没有问大夫为什么当初想抓住这个撒克逊尼亚号的乘客,也没有问他为什么现在却放弃不抓了。
次日,六月十日晚将近八点半钟,拉居兹市。斯特拉顿大街多龙塔公馆大厅的门打开了,一个仆人高声报道:
“萨卡尼先生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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