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咨对清越果然没有打一句诳语,自他离开越京去忻州赴任没几天,皇宫里果然派了人来驿馆,将清越和浔都接进了宫。
进入宫门的时候清越看见了远远站在皇宫角塔上的大司命飞桥,尽管隔了漫长的距离,清越仍然可以感到那皇族出身的大司命眼光胶着在自己身上,其中的敌意不言而喻。清越自小是不服输的性子,便转了头迎着大司命飞桥望过去,却因为太远而没有看清什么。
“好凉薄的眼神。”角塔上的大司命飞桥自言自语地叹息了一声,“清越清越,果然是来清剿越京的么?”他垂下眼,保养得如女子般白净的手在面前的水盘里轻轻一划,细细的水沫便仿佛有了生命一般从盘底涌上,渐渐组成一把利剑的模样——那是代表兵戈和血光的不祥之兆。而剑刃所指的方向,则正对着盛宁帝不弃所居的紫宸宫。
一旁随侍的小童偷眼望了一下水盘中的预示,不由吓了一跳,大着胆子道:“大人既然看出了上天的预示,为何不禀明皇上,将那个女子驱赶出宫呢?”
“皇上会听信天意吗?”大司命飞桥嘲讽地一笑,“我们的王朝虽然名为‘天祈’,可实际上,历代皇帝又有谁真正对天意驯服过呢?”他转身步下角塔,自言自语地叹息了一声,“天祈朝能支撑三百年不倒,已经是奇迹了啊。而我,又可以把它撑到什么时候呢?”
此刻,内心忐忑的清越自然是听不到飞桥的叹息的。尽管前途未卜,初次进宫的女孩还是一路上好奇地打量着皇宫内的一切。平心而论,宫中的建筑和装饰对清越而言并无出奇之处,不仅没有伽蓝城内白塔的壮美,甚至比不上昔日她寄居的太仓寺卿府精致奢华,于是清越明白了皇帝为何执意要杀掉舅父蓝珏一家,却仍然不明白天祈朝十五任皇帝为何废弃伽蓝城中现成的宏大宫殿,一意孤行地居住到这潮湿小气的越京来。
领路的宫人将清越和浔引到宫墙侧边一个小跨院内,三壁都是青灰色的宫墙,只有西厢三间房舍,虽然狭小倒还洁净。更难得的是,院内居然种了一株开满白色小花的心砚树,让原本寂寥的小院刹那多了几分生气。任浔自去收拾房间,清越在院子里来回走了两遍,发现用自己的步子来量,这个小院子长七十八步,宽二十五步,比原先在驿馆里小了老大一圈。虽然这一点让清越很是不快,但她毕竟是生性乐观之人,挥去眼前的烦恼,俯身捡了朵落花摊在手心细细打量。
“皇上召见平城郡主。”门口忽然多了几名宫人,让浔闻声从屋内走了出来。“你在这儿呆着。”宫人对鲛人女奴的口气并不友善,让浔蓦地止住了脚步,有些担忧地看着清越。
“没事,你在这儿等我。”清越随口宽慰了她一句,跟着几个宫人出了院子,往宫殿深处走去。
还在半路,清越便看见一个个宫女捧了杯盘碗盏,鱼贯进入一座偏殿之中。光看这偏殿的位置,清越也猜到是皇帝的用膳之处,隐约的饭菜香气让清越微微感到一种无端的惶惑。对那个主宰自己命运的人,毕竟还是有几分惧怕的。
进入殿中,清越一眼瞄见端坐在主位上的黑袍君王正盯着自己,心里不禁紧张,也不敢多看,低下头施礼问安。
“是清越堂妹吧。”主位上的盛宁帝不弃淡淡一笑,“既然你的命星胆敢与朕相冲,你又害怕什么呢?”
“看来陛下居然真的相信了大司命的无稽之谈。”清越稳下心神,大胆道,“此番接我入宫,想必陛下对如何处置我已有了决定吧。”
“朕的心意,岂是让人随意揣测的?”不弃有些漠然地指了指面前的菜肴,“过来,伺候朕吃饭。”
“陛下似乎并不缺侍女,清越自小拙手笨脚,只怕扫了皇上用饭的兴致。”清越蓦然明白不弃无非是想借机羞辱自己,出一出朝廷军队被父王大败的闷气,索性铁了心站在原地,不卑不亢地回答。
“拙手笨脚?”不弃笑了笑,果真凝目看了看清越的手,不屑道,“看看你的手,果然宫中做粗活的女人都比你干净些。”
清越脸上一红,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果然发现上面沾染了一些泥土,进宫时被人催得匆忙,竟然一直没有来得及洗一洗。
“哼,彦照养出这样没有教养的野丫头,居然还有脸来抢朕的皇位。”不弃冷笑着,举箸夹了一口菜放入口中,随即皱着眉头放下了筷子。
“原来皇上召见我,是想斗嘴来着。”清越抬起头,微笑道,“那么清越奉陪就是。”
“不要太高看了自己。”不弃的语声里含着讽刺,“朕只是觉得悲哀,都长这么大了,你居然还有兴致在驿馆里挖蚂蚁窝,真不配是我皇族的后裔。”
“我不信皇上小时候没有对蚂蚁窝感过兴趣,也不信皇上被允许体会过这种粗野游戏的乐趣。”联想起自己在王府中所受的训教与约束,清越轻轻叹道,“可惜这份赤子之心,皇上身居高位已是无法领会了。真不知是此时的我更自由一些呢,还是皇上更自由一些。”
“你错了,朕与你并无不同。”不弃微微挑起嘴角,“只是你想要窥探蚂蚁的秘密,改变它们的命运,而朕是想了解人的秘密,改变人的命运。说到底,还是更有力量的人更自由。”
“皇上是想把我也变成蚂蚁吗?”清越问道。
“朕原本以为你是个聪明的丫头,结果你还是没有猜出朕的用意。”不弃说到这里,眼光忽然望向了突然步入殿中的大司命飞桥,语气骤然严肃,“朕将你这叛贼的女儿安置在身边,就是要时时警醒自己,不忘捍卫社稷的使命。这和中州传说中那个卧薪尝胆的皇帝做法是一样的。”
“皇上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听了不弃最后一句话,飞桥蓦地拜伏在地上,激动地道,“皇上时刻把江山社稷放在心头,实是我天祈之幸啊!”
“好了,大司命既然明白了朕的良苦用心,就息了劝谏的心思,让朕安安静静吃口饭吧。”不弃挥挥手摒退飞桥,皱着眉吩咐宫女,“让平城郡主好好洗洗手。”
清越心中正有些忐忑,宫女们已捧了金盆手巾等一应物事上来,帮她将衣袖挽起。清越看着她们从银壶中往盆里倒入粉红的液体,也不知是什么,只觉芳香沁人,猜测是掺了香脂,温温凉凉很是舒服。待到洗了手,擦干水渍,清越站在原地,打定主意还是不能奴颜婢膝地去伺候不弃用饭。
然而此刻的盛宁帝心思显然又转到了别处,盯着自己半举的箸尖出神。清越站在一旁,看着年轻的皇帝穿着黑缎的便服敛眉凝神的样子,冷不防心里一跳——这样俊美优雅的轮廓,仿佛是用云晶石雕刻的神像,从内在里放出夺目的光彩来,连黑袍上用银线刺绣而成的狷纹都黯然失色。这样尊贵的风采,想必整个云荒,只有这继承了帝王之血的嫡系神子才能具有,自己所认识的男子里,只有祖父依稀带着这种影子,连父王都是万万不能企及的。那么父王真的能靠武力从这天授权柄的帝王手中夺得云荒吗?
清越正目不转睛地打量不弃,开始为自己的父王忧心之时,不妨眼前的皇帝蓦地一摔筷子,厉声道:“今天是谁传的菜?朕吩咐多放点糖,怎么不听?”这声呵斥从安静的殿内乍然响起,其中的暴戾之气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忍不住一颤。
“是奴婢传的菜,请皇上饶命!”静默了一会,终于有一个女官战战兢兢地跪倒在门口,带着哭音道,“可奴婢已经再三叮嘱过厨房了,奴婢该死!”
“你自己尝尝!”不弃一抬手,将面前一盘冰雪薯丝摔在那女官面前,余怒未消,“朕倒要看看,是你的罪过还是厨房的罪过!”
那女官不敢违背,抽抽噎噎地捡起一条薯丝放入口中,顿时泪流满面。
“究竟放糖了没有?”上位的君王仍在追问。
“没……没有……”那女官迟疑了一下,终于艰难地吐出这个回答,随即不断叩头,祈求饶命。
“没用的东西,拉出去杖死,连带那个厨子也一同杖死。”冰冷的语句从上座飘来,毫无迟疑。
“不,皇上饶命!”那女官在侍卫的拖拉下挣扎着哭道,“是放了糖的,奴婢冤枉啊!”
“反复无常的东西,留着有什么用?”不弃不耐烦地转过头,暴躁地喝道。
眼看那个女官就要被带走,清越忍不住大声道:“皇上若真为一盘菜而杀戮无辜,便不能怪我父王来夺你的皇位了!”
“大胆,彦照是什么卑贱的东西,终有一天朕要把他捏成齑粉!”不弃猛地一扯面前的桌布,满盛佳肴的上好瓷器便倾倒着碎了一地。他霍地站起身撑住桌面,黑袍上银线绣的狷纹不住闪动:“都给朕滚出去!”
清越抬头凝视着暴怒的帝王,却见他脸色惨白,嘴唇颤抖,仿佛正经历着巨大的恐惧。不知为什么,清越的心也是微微一紧,就像当初看到那个梦中的少年在自己面前吐血垂死之时,同样的惶恐和心痛。
眼看周围的宫人忙不迭地退出殿去,清越却固执地站在原地,甩开了旁人退去时的拉扯。待到空荡荡的大殿里只剩下了她和不弃两人,清越忽而蹲下身,拈起一根摔在地上的冰雪薯丝放入口中,立时感到一阵腻味的甜意从舌尖传来。
明明是放了很多糖的菜肴,为何皇帝一定要颠倒黑白?清越不解地抬起头,望向余怒中的不弃——难道,他根本就丧失了味觉?
而不弃却仿佛瞬间就忘记了方才驱逐的命令,眼光虽然落在清越身上,却空茫得如同看到了天际。他不再说话,只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大步朝殿外走去。
见皇帝瞬息像是变了一个人,清越心中疑惑,不知不觉便跟在不弃身后朝远处走去。才走下偏殿的台阶,忽而有人拉住了她的衣袖,惶急地道:“皇上是去神殿,我们都不能跟去的。”却是方才在殿中伺候的一名女官。
“我的身份,岂能和你们相提并论?”清越冷笑了一声,再度恢复了昔日平城郡主的倨傲,扯出袖子,跟着不弃径自走去。
“若遇到杀身之祸,莫怪我们没有提醒你!”那女官见清越不顾而去,低低地冷笑了一声。
想是因为回避皇帝的缘故,清越一路上并未再碰到其他人,倒仿佛整个宫殿中只有不弃和她在行走一般。穿越层层叠叠的宫殿楼宇,一座完全用蓝色云晶石建造的神殿出现在清越的视线中。因为空桑人坚信自己是天神的后裔,神殿都是统一用代表天空的蓝色来建造,而神殿后照例修建的白塔,则如同白虹一般直指云霄,寄托了空桑人回归天国的愿望。
此刻,一袭雪白的身影正坐在神殿前的蓝色地砖上,仿佛殿后白塔在大海中投下的倒影。清越远远地认出那人正是先前退去的大司命飞桥,不由有些忌惮地停住了脚步,躲在一根石柱饰后面张望。
而一直踉跄而行的盛宁帝不弃,则在见到神殿之后放松了身体,骤然扑倒在那一片汪洋般的蓝色地面上。
“皇上。”原本静坐在神殿前的大司命飞桥站起身,重新挺直脊梁跪倒在不弃身边,平和的声音悠然如远钟,听在耳中说不出的安宁,“皇上又不舒服了么?”
“他……他又来了,我控制不住他了……”一贯尊贵冷酷的皇帝此刻竟如同孩子一般无助,他抛弃了“朕”的自称,求救一般握住了飞桥的双臂,着说,“皇叔,帮我赶走他,他此刻正在大笑,笑得我要疯了……”
“皇上初登大宝还不习惯,以后自然而然就不会有这些现象了。皇天,毕竟是代表了破坏神的力量,不是每个人一开始就能承受得住的。”飞桥慈爱地拍了拍皇帝的肩头,安慰道。
“我知道,但还是请皇叔帮我平息皇天的意志吧。”不弃放开紧握住飞桥手臂的双手,将那闪耀着蓝色光芒的皇天戒指举在半空,颤抖着声音恳求道。
“皇上有命,老臣敢不遵从。”飞桥伸出手,按在不弃左手中指所佩的皇天戒指上,慢慢地垂下眼睑,“既然如此,就让破坏神的威力都加诸在老臣身上吧。”
不弃举着左手,让皇天的光芒都掩盖在飞桥的掌中,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在外人看来,这是何等静谧圣洁的一幕。神殿潋滟光影的衬托下,天祈朝大司命的神态气质再不复方才在偏殿中那唯唯诺诺的颟顸老态,挺直的脊背辉映着蓝色神殿后肃穆的白塔,越发显现出神之侍者的神圣慈悲。相比之下,那在他安抚之下神态宁定的盛宁帝不弃则如同迷途的羔羊,虔诚地倾倒在神之光辉下。
然而,清越却知道,这宁静的一幕却并非如表面那般圣洁,皇室的秘密绝对不能让旁人窥探,皇帝的弱点也绝不能让外人知晓。打量了一下空寂得没有一丝活气的四周,清越好奇心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却是油然而生的恐惧感。
正寻思如何悄无声息地逃离,一点微弱闪动的白光蓦然从飞桥的指缝中溢出,消失在神殿紧闭的大门后。这光点在白日里是如此黯淡,若非清越眼尖,断断不会发现。
与此同时,飞桥放开了作法的手,轻轻搀住不弃站了起来。“皇上可好些了?”
“好多了。”不弃站直身体,如释重负一般叹息着回答,右手不自觉地轻轻抚摸左手所佩的皇天戒指。
“好像有人正窥视着我们,”飞桥躬身道,“敢问皇上想如何处置?”
“杀了他。”不弃皱了皱眉,毫无迟疑地下令。
“遵旨。”飞桥的目光鹰隼一般望向清越躲藏的位置,右臂一抬,一枝由法力凝结的光箭便朝着女孩射了过去。
清越一听不弃说出“杀了他”三字时便知不好,转身就想逃走,却哪里比得上光箭的速度?还没跑开两步,已感觉一片怪异的力道吸上了后心,她心下一凉,闭目待死。
身体似乎打了一个旋转,清越尚不及分辨,周围便一下子暗了下来。她本能地伸手想要抓住一个支撑,手掌却触到一片冰冷的金属,让她顷刻间清醒过来。
睁开眼睛,是一片来不及适应的黑暗,然而才转过头,视线中便闪出几朵柔和的灯花。这些灯花与平日所见的铜灯纸灯截然不同,远远近近地漂浮在她的面前,泛着白光的焰心组成了一枚枚九角的星形,外面则萦绕着一圈圈五彩的光晕,比她在太仓寺卿府中把玩过的中州八宝琉璃灯还要美丽。
眼前奇异瑰丽的景象诱惑了女孩的心,让她暂时忘却了危险的处境。伸出手,清越想要抚摸这些璀璨的灯花,却发现自己的手从那光焰中直穿过去,根本触及不到半点实在之物,原来那些灯花只是虚空中的存在。
“这些,是从火焰中萃取的火之精魄,哪里是凡人可以摸得到的呢?”一个声音忽然在清越耳边响起,如同面前的灯花一样虚无飘渺。
清越猝然回过头去,却发现黑黝黝的墙壁上不断有白色的光点流动,如同被漩涡吸引一般,慢慢聚集成一个淡淡的白色影子。如此诡异的景象让清越不由后退了一步:“你是谁?这又是哪里?”
“看不出来吗,这里是神殿。”那个白色人影飘近了一些,忽而伸手摘下一朵悬浮在半空中的灯花,将它放置在清越身边,将女孩的身影照得更清晰了一些。
神殿?清越疑惑地四处看了看,此刻她的眼睛适应了恒久的昏暗,渐渐看清了身周的一切。果然,在灯花聚集得渺小如豆的黑暗深处,隐约出现了一个庞大的神龛的轮廓,一对面容相似的神背向坐在蟠龙围绕的玉台上,外貌都是最盛年的男女——女身神态安详、垂目举手,平举的右手心里有一处六芒星的印痕,其中悄然绽出一朵金色的莲花;男身扬眉怒目,左手持辟天长剑,拔剑出鞘,凌空欲劈,剑身上鲜血滴滴坠落。蟠龙缠绕在莲台上,吞吐着青色的宝珠。清越不由开口问道:“这里供奉的,是魔君神后么?”
“不错,那便是传说中从开辟天地的天神体内分裂出的孪生兄妹:创造神和破坏神。”那影子探了探身,忽然从墙壁上走了下来,“所以这里能屏蔽外界的法力,飞桥一时是找不到你的。”
清越睁大眼睛看着从墙上如画卷一般剥离、悬浮在自己身侧的白影,发现“它”分明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影像,却又比真正的影子“厚”上了几分。她压制住自己的恐惧,壮着胆子问道:“是你救了我?”
“嗯。”影子点了点头,微微转动了一下角度,恰好让清越可以透过灯花柔和的光线看清他的样子——那是一个身着华贵长袍的年轻人,虽然面目还是有些模糊,却依稀可以分辨出俊朗的五官和出尘的气质,仿佛俊逸潇洒的仙人一般,竟与盛宁帝不弃有几分相似。可惜他和那些绚烂的灯花一样,只是虚无的光影,没有实体,不可触摸。
“你是冥灵?”脑子里忽然想起以前看过的志异传奇,清越忍不住问道。
白色的影子摇了摇头,苦笑道:“冥灵可比我自由多了,他们拥有完整的灵魂,可以四处飞行;而我,则只是身不由己的零碎魂魄罢了,能够暂时聚合已是侥幸,永远无法走出这个神殿。”
清越听他说得凄然,心下也有些难过,便笑着安慰道:“你能从飞桥手下救我到这里来,可见有很大的本事啊。”
“我自己的处境自己最清楚。”白影打断了清越的话,似乎有些不耐于无意义的对话,话语切入了主题:“你认识湛如?”
“不认识啊。”清越茫然地摇了摇头,心里恍惚觉得“湛如”这个名字在哪里听过,却一时想不起来。
听了清越的回答,白影有些失望地叹了一口气:“哦,可是你身上却有她留下的气息……所以我才带你到这里来。”
“等一等……湛如……”清越没有理会他话中的含义,低着头寻思了一阵,忽然道,“我想起来了,祖王临死的时候,口中念叨的就是这个名字。”
“你祖王又是谁?”白影急切地追问道。
“我祖王就是原来的苍梧郡王,可惜他现在去世了,不然还可以帮你问问。”清越皱眉搜寻着脑子中一切与“湛如”有关的记忆,缓缓道,“对了,很久以前在心砚树里,我见过一个女子,难道就是她?”
“心砚树?”白影忽然像领悟了什么一般,激动地道,“是了,我当初就应该想到的,这里到处都种着心砚树……”
他尚未说完,神殿紧闭的大门外忽然传来了和缓有节的叩门声,飞桥的声音穿越了狭小的门缝,在昏暗的殿内响起:“晔临皇子,是您救了平城郡主吗?”
“是我。”被称为“晔临皇子”的白影答道,“皇帝走了吗?”
“他已经离开了,没有发现您的踪迹。”飞桥礼貌地问道,“我可以进来吗?”
清越惊异中偷眼打量着晔临皇子,心里终于明白他和气的口吻中为何会带着不容反驳的傲气。而晔临皇子却看出了清越的忐忑,安慰地朝清越笑了笑:“有我在,别害怕。”
蓝色精金铸造的殿门缓缓打开了一条缝,将殿外白灿灿的阳光如同白练一般抛了进来。晔临皇子移了移身形,飘到了门后的暗影里,没有让光线溅上一点。
“晔临皇子,您为何要救她?”飞桥从门缝中走进神殿,随即熟练地关上了殿门,有些懊恼地问道。
“你这是在质问我吗?”晔临皇子淡淡笑道。
“飞桥不敢。”飞桥低下头,迟疑道,“只是她的命星影响了我朝的荣衰,竟有改朝换代的预示,飞桥身为天祈大司命,不得不防。”
“天祈朝的荣衰与我何干?”晔临皇子冷笑了一声,“我只知她是我故人遣来,断不许你动她分毫。”
“这……好吧。”飞桥不知为何对晔临皇子有些许戒惧,不再争辩。
“你先回去吧,我会再召唤你来的。”晔临皇子转头对清越吩咐。
“今天不好么?”清越有些厌恶地看了看飞桥,巴不得不要和他一起离开。
“今天不好。”晔临皇子的声音有些微弱下去,“我只是凝聚在一起的魂魄碎片,不是什么都可以凝聚成形的。”
“那好,你保重。”眼看那透明的白色影子果然有些涣散,清越不再强求,乖乖地跟着飞桥离开了神殿,听见厚重的殿门在身后喑哑地关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光线。
“大司命,晔临皇子究竟是哪一朝的皇子啊?”一路走着,有些不安于飞桥的沉默,清越主动问道。
“就是我们天祈朝的皇子。”飞桥看了清越一眼,简短地回答。
“哦。”清越看见他阴沉的脸,无心再问,只是默默走路,等到终于可以和他分道扬镳,不由大大舒了一口气。听飞桥简短地指明了回归住处的道路,清越转头看着飞桥的背影,猛然想起飞桥实际上也是以先帝皇弟的身份充任大司命,身份并不比那晔临皇子低微。那他始终对那殿中幽魂所持的一分礼貌,想必是因为晔临皇子辈分比他高出许多吧。
晔临。这个名字再次跳入清越的脑海中,她垂着眼睛寻思,不小心被自己院门口的门槛绊了一下。眼看浔笑逐颜开地从院中迎出,一叠声地庆幸郡主平安回来,清越忽然快活地搂住鲛人女奴的双肩,不理会浔的疑惑笑道,“我想起来了,他的名字,和晔临湖是一样的。那么,他就是我朝高祖元烈皇帝最宠爱的十三皇子了!”
根据天祈朝廷官方撰写,刻本通传于世的《高祖元烈皇帝本纪》记载,天祈朝开国之君元烈帝鸿勋,原本只是皇族旁支,官职也仅仅是地处偏僻的照夜城参将。前朝嘉泰朝在统治云荒大陆一千二百年后,传位至第五十七任皇帝,忽然直系皇族中再无人能继承帝王之血,佩得上代表历代帝王权柄和力量的皇天戒指。于是空桑六部倾轧争权,帝位空置。
鸿勋原本只是在青族贵族的逼迫下起兵自保,率领自己的十三个儿子从照夜城出走,历经十年转战,竟然如有神助一般攻克了内讧不断的伽蓝帝都,获得了皇天戒指。于是空桑人才知道,原来鸿勋才是帝王之血的真正传人。
在皇天戒指的神力之下,鸿勋迅速统一了云荒大陆,六部再次臣服。为了压制六部贵族的势力,也为了旌表子孙的功绩,元烈帝鸿勋重启了历代早已废除的分封制。除次子曜初帝继任皇位,二子战死无后外,共有九个儿子被封为诸侯王,镇守云荒四方。而剩下的最后一个儿子,也是元烈帝最为疼爱的幼子,则自幼入九嶷山修习法术。他在元烈帝迁都越京不久,率领三百门人化为保护神,永世庇佑天祈王朝。为了纪念这个儿子的忠孝之心,元烈帝特将越京周围的湖泊以小皇子晔临的名字命名,一直沿用至今。
这本是天祈朝稍有知识之人都知晓的典故,可如今被清越再度回忆一遍,却蓦然感觉到了故事结尾那被人忽略的凄厉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