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六日《汉密尔顿论坛报》
连环杀手“王储”再逞凶
第五受害者白骨浮现东河
门铃短促地响了两记。拜诺恩把视线从报纸移开。右手伸进西服内的枪套,左手仍拿着折成一半的报纸遮掩这动作。
桑托斯警戒地打开房门。同时德鲁安闪进了浴室。
房门一打开,房间内的紧张气氛瞬即松弛。出现门前的是巴泽那副公式的笑容。
又是这讨厌的家伙,拜诺恩心想。那套粉绿色的西装毫无品味可言。
巴泽向坐在沙发上的拜诺恩打个招呼,然后又做出他惯常的那套动作:右手拨拨妥贴的发型,再转动左手中指上那枚红宝石指环,不厌其烦地告诉别人:他年轻而成功。
“噢,拜诺恩先生看来非常空闲哪。”巴泽指指报纸。“有什么有趣的新闻吗?”
“这是工作的一部分。”拜诺恩不情不愿地回答。
“你指……读报?”巴泽不解地抬起右边眉毛。
看见那张表情丰富的脸,拜诺恩禁不住暗骂:你干嘛不他妈的去当演员?
“每到一处地方工作,我们当然要清楚那儿发生的一切。天气预测、交通状况、哪条街道会在当天举行巡游或竞选活动、哪一区域的罪案特别多……我们都要研究清楚。我们的工作就是预防任何意外。”
“我喜欢这个。”巴泽竖起拇指。“我喜欢专业的人。”
“巴泽先生到来有什么事呢?”
“今天正午十二时行动。”
拜诺恩压抑住被命令的愤怒。“为什么坚持要在白天?晚上不是更方便吗?”
“这是麦龙先生的要求。你若有疑问可以打电话问他。”
拜诺恩不想跟他再多谈,站起来走到窗前,把布帘拨开一线。
透过“丽丝酒店”八楼房间的窗户,拜诺恩仰视灰云密布的天空。
他开始感觉:不应接下这次工作……
在预付五万美元的支票上签名的,是库尔登烟草公司行政副总裁克里夫·麦龙。
目标:库尔登公司前会计主任班哲明·辛普逊,现匿居亚利桑那州汉密尔顿市郊春田区瓦科街十三号平房。
任务:协助库尔登职员安全押送辛普逊到汉密尔市以西三公里的小型飞机场,登上库尔登公司专用飞机,返回德州达拉斯的总部。
这种“私人拘捕”工作,拜诺恩的保安公司过去也干过两次。行动虽然属于“半违法”,但过去完事后也没有遗下尾巴,因为目标人物本身就犯了罪,为了逃过囚狱生涯都会答允一切条件。
企业界进行这种私自拘捕渎职雇员的行动并不是罕见的事。不报警是为避免影响商誉和股票价格,而以私人手段找回失款或商业机密。一般做法是先雇用私家侦探查出目标所在,再请拜诺恩这种保安专家协助行动。这两种专业的保密程度都极高。
门铃又响起了。桑托斯这次爽快地开门,因为从铃声的节奏和次数,他已知道是同僚森玛。
“啊,原来有这种暗号。”巴泽笑说。“下次我用它,你们会快点开门吧?”
德鲁安在一旁操着法国口音说:“暗号每一次都更换。”
森玛瘦小的身躯穿着快递公司的制服。他小心翼翼地把帆布邮件袋放在床上。
“多谢。”森玛从桑托斯手上接过铝罐,喝了一大口可乐。
“怎么样?”拜诺恩拍拍森玛的胳膊。
“好极了。一般的市郊住宅区,房子也隔得够远,静得很。二十条街道才有一辆巡逻警车。”
“等一等!”巴泽的脸瞬间苍白起来,不一会又恢复正常。“你到……辛普逊的屋子看过吗?”
巴泽那短促的表情变化,并没有逃离拜诺恩的眼睛。“我们当然要预先视察四周的环境。”
“屋子里……”
“放心。”森玛说。“我没有走得那么近。”
“我只是担心你们惊动了他……”巴泽强笑。
森玛从邮件袋掏出一叠拍立得照片,从中挑出一帧。“我发现了这个可疑的家伙。大概只有五呎六吋高,不是辛普逊。”
拜诺恩仔细看:照片中出现一条模糊的黑衣人影,戴着黑色的绅士帽,手上提着类似皮箱的黑色东西,伫立在街道一角的灯柱旁。
“这像极了《驱魔人》(t)的剧照嘛。”桑托斯说。
“他非常谨慎,不让任何人走近身边,包括小孩。”森玛说。“这已经是照得最清晰的一帧了。我不想冒险再接近。他在目标屋外逗留了十分钟。”
“在搞清楚这家伙是什么人之前,不宜行动。”拜诺恩的眼睛仍没离开照片上的黑影。
“不行。”巴泽断然说。“正午十二时。”
“巴泽先生,我想你弄错了一点。”桑托斯说话时,浅棕色的典型南美脸孔毫无表情。“我们的主要工作不是对抗危险,而是预先确认及避免一切可能出现的危险。除非有必要——例如确知目标即将离开,否则——”
巴泽挥手止住桑托斯,看也不看他一眼。巴泽这种人假如也有原则,那唯一的原则就是:永远只与最高负责人谈。
“拜诺恩先生,假如你拒绝依协议执行工作,本公司的律师将与阁下讨论损失赔偿的问题。”巴泽说到“律师”一词时语气格外重。
拜诺恩淡褐色的眼睛盯着他。
巴泽的笑容僵硬了,故作轻松地再次转动指环。他转身打开房门。
“巴泽先生,等一等。”
巴泽从拜诺恩的语气中听出某种堪称“恐怖”的素质。
他转过头,看见拜诺恩指指他的脸,又点点自己的嘴唇上方。
巴泽两秒后才醒悟这动作的意思。他慌忙擦去鼻下残余的那点古柯碱粉末。
“早上十一时,酒店大厅见。”拜诺恩的眼神依然凌厉。
幸好没有下雨。拜诺恩步出小型货车,在阴沉天空下架起墨镜。
他既非怕被人认出面目,也不是为了掩饰自己视线的方向。许多年前他便发觉自己有一种异于他人的能力:在越阴暗的地方,他的视觉反而越敏锐。
整项行动有十一人参与。为避免引起注意,他们分乘三辆小型货车,抵达以目标寓所为中心的二十公尺外不同地点。
第一辆车有三个人:巴泽及另外两名库尔登烟草公司的职员。其中一人负责驾驶,巴泽及另一名叫艾斯巴的职员负责正式“拘捕”。
第二辆车是拜诺恩和他的三个下属,负责押送过程的保安工作。当然,如果辛普逊反抗的话,他们也会从旁“协助”巴泽。
拜诺恩这个四人组合已经合作了五年,至今证明是非常完美的搭配。
胡高·桑托斯·贾西亚是保安公司非正式的二号人物。曾在哥伦比亚干过六年缉毒特警,经验丰富,头脑冷静得像十磅重的冰块。两年前桑托斯因丧父而回乡省亲三个月,那段时候拜诺恩的胃痛频繁得要命,这才切身体会到桑托斯有多重要。有他在,拜诺恩最少放了一半心。
亚伦·德鲁安。四人中唯一干过陆军特种部队的法国小子。爆发力和持久力都惊人。另外不能忽视的是六尺四吋的身高——视觉是保安专家最有力的武器,长得高自然也看得远。是押送护卫行动中不可或缺的一员。
安东尼·森玛。正式保镖训练学校出身。头脑和身手一样灵活,最擅长特技驾驶。待会载着辛普逊的车子就由他掌盘。
四人穿着一式一样的黑色西装、白衬衫和黑领带。森玛管这套衣服叫“魔术服”,因为真的只有魔术师衣服底下收藏东西的数量比得上它:衬衫底下是防弹背心,正面镶有钢板;外套暗袋载着无线电对讲机,接通左边的耳机和夹在襟口的麦克风;腰带插着备用弹匣和手铐;外套后面的下襬内侧,以魔术自黏胶带藏着急救止血垫和伸缩式警棒;衬衫口袋有笔型手电筒;右腋吊带上挂着能砍断麻绳的“冷钢”日本匕首;最重要的当然是插在左腋下的奥地利制“格洛克十七”九厘米口径自动手枪。
第三辆车上有四个人。拜诺恩搞不清他们的身份。他们最初还以为这四人是法律专家,但攀谈过几句不着边际的话后又觉得不像。森玛看见他们拿着一具神秘的金属箱上车。
“他们有点像医生。”森玛当时说。
正如森玛所说,四周环境非常理想。宁静的市郊住宅区。没有上班的主妇不是到了商场购物就是躲在家中吃午饭、看电视上重播的肥皂剧。小孩都上学了,偶尔有一两个站在前园的妇人,也只把他们当作来视察的市政府官员之类。一套笔挺的西服已够骗过她们了。
辛普逊的房子窗户全部落下厚帘。德鲁安已绕到后园看守。桑托斯和森玛站在两侧的屋角。
硬闯原非拜诺恩的计划,他们并不是警察,最好的方法是等候辛普逊出外时把他逮住;但巴泽坚持要直接进入他家。
“巴泽先生。”拜诺恩白皙的脸上带着嘲讽的笑容。“你认为最好用什么方法进去呢?”
“这样如何?”巴泽突然伸腿踢向正门。
这外行人敢情看太多电影了。拜诺恩没来得及咒骂,门锁一点也未动,屋内的辛普逊可能已抓起枪枝。
拜诺恩闪到正门旁,右手伸入西服外套底下,巴泽依旧镇定地站在门前。
“你早知道辛普逊不在里面!”
巴泽以笑容作答。
“过来帮我打开这道门吧。”
“我不干了。”拜诺恩准备用无线电呼叫同僚撤退。
巴泽从口袋掏出一张支票。“这个跟律师信,你挑选哪一个?”
拜诺恩的脸显得更苍白。
“首先声明,这不是威胁。”巴泽把支票塞进拜诺恩的西服口袋里。“库尔登公司的力量足以把你搞垮。”
“先告诉我:你们真正想干什么?”
“麦龙先生只想从这里拿走一件东西,我保证不会伤害任何人。”
“保证?”拜诺恩冷笑。“为什么不早说清楚一切?”
“我们可以继续站在这里争辩,直到巡逻警察看见我们为止。”巴泽转动着红宝石指环。
拜诺恩的右手松开枪柄,把外套左襟略略提高,对着麦克风呼叫德鲁安。
德鲁安只用一腿便把正门踢开。
拜诺恩把黑暗而空旷的房屋内部看得清清楚楚。这儿最少已经三个月没有人居住。单是霉腐的空气已证明了这一点。
大厅内除了几个尘封的木柜外什么家具也没有。天花板原本吊着电灯的地方只剩下几根突出的胶电线。
巴泽跟他的下属艾斯巴打开手电筒。四名“医生”提着金属箱进入,最后一个把正门关上。
拜诺恩把墨镜插在衬衫口袋后问:“你要找的是什么东西?”
“我也不知道。”巴泽拿着手电筒向四周照射。“麦龙先生只向罗高博士说明了。”他指指那个刚把金属箱放在地上的秃头“医生”。“我只知道那是一件……很大的东西。”
手电筒的光柱停留在大厅中央地板上。
一个六呎长的木箱。
“这屋子活像座大坟墓。”森玛不安地说。“那不会是棺材吧?”
德鲁安轻轻的嗤笑声在屋内回响。这小子从来不知什么叫“恐惧”。
秃头的罗高博士蹲在木箱旁。他先检视了箱子好一会儿,才把盖子掀开一线。
一丝异样的臭味从箱内飘出来。
罗高博士如反射作用般关上盖子。
“是那东西吗,博士?”巴泽焦急地问。
罗高点头,吩咐其他三名“医生”打开金属手提箱。
拜诺恩一直盯住罗高那副奇怪的表情。
“我认为我们有权看看这口箱子。”桑托斯说。“如果藏着什么违禁品……”
巴泽不耐烦地挥挥手。“请你们四位退后一些,不要妨碍他们工作。”
拜诺恩恨不得狠狠踢断这家伙的膝盖。他多年来都不用拳头。保安专家的双手是用来开枪或干其他更重要的事情的。一根灵活的指头有时就是生死关键。
巴泽把一具对讲机交给艾斯巴。“叫汤姆把车子开到门前。我们五分钟内离开。”
三名“医生”从金属手提箱掏出一具电子仪器、一堆胶管和一个半透明的厚质大胶袋。他们首先用大胶袋套住整个木箱,木箱看来极沉重,罗高博士和另外三人费了很大工夫。
拜诺恩在厅内四周环视。屋内极度黑暗,他却连斜挂在墙角的蜘蛛网也看得清楚。
四名专家开始把胶袋封口,然后接上一根胶管。管道接驳到一具手提十四吋电视机般大小的复杂机器上。
“开始输气。”罗高博士向操作机器的助手命令。“注意温度及湿度,要保持与这屋子内部完全相同。”
拜诺恩转进到厨房,环境同样荒废,餐桌上散布着纸张,拜诺恩随意拿起几张,有的是乐谱,有的似乎是歌词或诗,拜诺恩对那潦草的字迹有熟悉的感觉。
罗高那名助手目不转睛地盯着机器上的读数。“调校完成,密封程度良好。”
包裹着木箱的胶袋有节奏地轻缓张弛,机器显然不断地输入及抽换胶袋内部的空气。
其中一篇诗词末尾有一个签名。拜诺恩努力回忆在哪儿见过。
“箱子恐怕要四个人才能抬得动。”罗高博士仍蹲在木箱旁。“我要负责监控那具输气机,故此请艾斯巴先生帮——”
听到罗高博士的尖厉惨叫时,拜诺恩冲出厨房,同时拔出手枪。
拜诺恩在纽约当过三年警探,期间他看过种种惨酷的场面。他看过被毒贩肢解的碎尸;看过黑手党把叛徒双腿用混凝土封住然后抛进哈德逊河;看过发狂的瘾君子把自己的脸硬生生抓烂;看过变态连环杀手虐杀受害人时拍摄留念的录影带。
但是他从来没有看过这种情景。
罗高博士的右颈被突起的胶袋紧紧“咬”住了。
罗高疯狂地挣扎,手脚在空中划着夸张的圆弧,仿佛一具被细线吊起的木偶。
拜诺恩看见半透明的胶袋内出现某种“东西”,把胶袋撑得突起,而那突起的最高点紧包住罗高的颈项不放。
胶袋开始大幅度地收缩、鼓胀、再收缩,节奏渐渐加速。整个巨大的胶袋活像一副呼吸中的肺脏。
厅内所有人呆住了。
胶袋最后一次极剧烈的收缩。
拜诺恩听见一种肉体破裂的声音。接着是一连串湿润而软绵的东西互相磨擦的怪声,拜诺恩唯一联想到的是性交和杀戮。
胶袋迅速鼓胀,内壁喷满一层薄薄的血红色液体。
罗高的身体瞬间干瘪,脱离了胶袋。
没有人逃跑或开枪,厅内的空气仿佛流漾某种魔咒。
五根尖利的指甲洞穿胶袋,向下划开裂口。
胶袋从两边剥开,一个浑身血污的赤裸男人,站立在盖子碎裂的木箱上。一头鬈曲的黑发长及股际。
男人双臂缓缓向横张开,形态就如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基督。
巴泽的手臂完全僵硬,手电筒的光芒照射在那奇异的赤裸男人身上。
一张苍白、瘦削、年轻、英俊的脸。
拜诺恩一眼认出他是谁。
曲谱、诗词和潦草的签名,全部属于这个拜诺恩极度熟悉的男人——
“既视现象”(Deja Vu)乐队的灵魂人物约翰·夏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