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时九分 地底 布辛玛之居所
布辛玛被斩断的手腿并没有重生出来,因为他的心脏已给贯穿。那半截家传的古剑把他的残躯狠狠钉在石壁上。
他的容貌苍老了许多,原本光滑如熟鸡蛋的脸颊凹陷了进去,表面如风干的腌鱼,连头发也像枯死了般失去光泽。他半闭着原本灵动的眼睛,失神地凝视虚空。
拜诺恩没有理会他,把注意力放在客厅石壁的油画上。画里的异兽似曾相识——特别是那三只眼睛的神情——可是却忘记了在哪儿见过。
他接着走到地上歌荻亚的尸体前。可怜的女人。大概从她信任吸血鬼那天开始已注定了这宿命吧?拜诺恩抽起餐桌上的桌布,掩盖在她胸膛破开的尸身上。
地上还有一条灰色的猫尸——他记得就是之前从他身边跑过的那一只。连猫儿也不放过吗?这个叫“克鲁西奥”的家伙比一般吸血鬼还要凶残……
“这些都是‘动脉暗杀者’干的吧?”拜诺恩终于走到布辛玛跟前。他没有戒备——布辛玛已明显失去攻击能力,而石室里只有他的身体散发出吸血鬼的气息。“他名叫‘克鲁西奥’吧?他在哪儿?我可以替你报仇。”
布辛玛毫无反应。拜诺恩握着他的头发。一绺棕发连着腐死的头壳皮肤脱落了。
“你不用再期望什么了。”拜诺恩用布辛玛的衣衫抹净手指。“你的王牌已经失去了。你怎么称呼他?‘杰克’还是‘默菲斯丹’?我已经亲手了结他。”
“你……”布辛玛发出微弱而生硬的声音,粗哑如老人。“……你是……什么……人……”
“我是‘达姆拜尔’。以你的知识,应该知道这个名称吧?”
布辛玛竟然微笑起来。
“我要知道一件事:有没有方法能够把我身体的吸血鬼因子清除,令我恢复为人类?‘默菲斯丹’的血既然能够瓦解吸血鬼,你一定也能够帮助我吧?”
布辛玛仍在微笑。他的嘴唇在嗡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什么?说清楚一点!”一想到两年来的希望就近在眼前,拜诺恩不禁紧张起来,把脸凑近布辛玛。
“多……谢……”布辛玛的声音细得几乎听不见。
“什么?……”
“我是说……”布辛玛的声音突然洪亮起来。“……多谢你替我解决了‘默菲斯丹’!”
一团腥红色的异物自布辛玛口腔脱出,近距飞向拜诺恩的脸!
他来不及开口。
那是一种极辛辣的味道。拜诺恩感到那异物正沿着他的食道迅速爬行而下。
他马上呕吐,但未能把那异物排出,胃囊仿佛被一只隐形的手掌紧捏着。
“多谢你省了我不少麻烦,还送给我一件额外的大功……”声音来自拜诺恩自己的腹部——那不再是布辛玛的声音,而比孩子还要尖嫩。“诛杀吸血鬼的天敌‘达姆拜尔’啊!”
陌生的声音在自己肚子里说话。没有人能承受这种恐怖。
拜诺恩清晰感觉到,自己的胃壁被细小的触须洞穿了,正在延伸向脊髓神经。
——就这样……结束了吗?……
——慧娜……好想念你……
——终于也到了……这一天——
拜诺恩深吸一口气,死守着最后一点意志。他从大衣襟内掏出一个透明塑胶袋。
里面收藏的是一截“杰克”的“骨刃”。上面仍沾着“默菲斯丹”的血液。
——再见。
“骨刃”穿破塑胶袋,贯进拜诺恩的腹部。
他感到四周湿润无比,足下踏着的是软软的血肉。完全的黑暗。
他摸索着向前走。滑倒了。他堕进黑暗的更深处。
远处出现一点光线。他吃力地爬起身体,才发现自己完全赤裸。他冷极了。他跑向光源。
黑暗像一幅布幕般瞬间褪去。正午的阳光照射在皮肤上。可是他仍然觉得冷。
这风景在哪儿见过?……他记起来了。又是那片宁静的草坡,那熟识的花香,没有虫鸣声,石砌的矮墙粗糙依旧。
他疲倦了,大字仰躺在草坡上,太阳还是没有移动。不知过了多久,几天,几个月,几年,几十年……他哭了。还要这样待下去多久?……
“不要哭。”慧娜说。
她伏在他的身上。她跟他一样完全赤裸。耻毛互相磨擦。
他想抚摸她的脸。可是手掌再次不听使唤。他又再扼着她的咽喉。
她这次却笑了。“不要害怕……”她说。“你永远不会伤害我的,对吗?”
身体下的草坡突然耸动起来,长草变成了乌黑色,有跳蚤在其中跳跃。
整片草坡弯曲拱突起来,而且迅速缩小,变成了那头异兽的背项。那头三眼、三角、六蹄的奇异猛兽。
他与慧娜改变了姿势,跨骑在异兽的背上。它飞快奔跑,带着他们经过纽约市繁华的第五大道。它鼻孔喷出能把计程车轮胎熔化的灼热气息,蟒蛇般的长尾把交通灯柱扫折,蹄足踏碎了柏油路。
他们又越过荒凉的墨西哥沙漠,它的鬃毛沾满砂粒,它偶尔停下来嚼食带刺的仙人掌。
它最后停驻在伦敦特拉法加度场的中央。鸽群给惊飞了,把天空完全掩蔽。
远方的大笨钟敲响了十三次。
他牵着慧娜的手跃下异兽的背项。
“我们又见面了。”异兽张开长着獠牙的嘴巴,吐着分叉的舌头说。“我曾说过,我们会再见面。”
“你是谁?”他问。
“你知道我是谁。”异兽转身缓缓步往泰晤士河的方向。“我再说一次:我们会再见面。”
拜诺恩从极端痛楚中醒来。
“骨刃”已经拔离了腹部。他躺在地上,肚子如火烧般灼热。
胃囊与食道猛然翻涌,他接连呕吐出辛辣的浊水,最后是一团拳头大的柔软东西。
那东西在他脸侧的地毯上蠕动爬行,发出尖细的哀叫。
拜诺恩在极近距离下看清了“动脉暗杀者”克鲁西奥身体的每一吋。小得可怜的畸婴,头颅比躯干还要大,额上有两根蟑螂般的尖细触须。紫色的皮肤底下隐现蛛网般的静脉,没有眼白的奇异双瞳暴突,短小的四肢在吃力地爬行。
克鲁西奥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头颅像泄气的皮球般慢慢凹陷,再没有任何动作。“动脉暗杀者”转瞬化为一滩脓水,被地毯吸收掉。
拜诺恩全身发热,感觉躯体像肿胀了数倍。这是中毒的征象——对于拥有吸血鬼因子的他,“默菲斯丹”的血液就是毒药。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没有像克鲁西奥般化为液体?……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