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下定决心要插手此事,维庞德便越来越急切地要看凯尔的计划,但这个计划花费的时间不是三小时,而是三天多。对于维庞德反复的催促和至少拿出个大概想法的要求,凯尔回答:“你是想立刻就要呢?还是想要好东西?”维庞德一向头脑冷静,长于思谋,此次却如此反常地没有耐心,是由于村民们的死让他深感不安,也因为这次屠杀印证了北方来的异端难民提供的那些报告。布里兹卡的手套深深刺激了维庞德,仿佛世界上所有的邪恶和恨意都随着这手套成了有形体,不管是它精巧的设计、细密的缝纫,还是将刀锋和皮革巧妙连接的精湛工艺,都体现了这一点。尤其是他一向认为自己对于世事人心有足够的洞察,基本上算是愤世嫉俗,绝对称得上悲观主义。他对人本没有多少指望,而他的判断也几乎从未出过错,这个世界上的杀戮和残忍对他来说都算不上新闻。然而,这副手套却见证了人类难以想象的可怕之事,就好像被他视为吓唬小孩子的谎言而良久不曾思及的地狱突然派出了一个信使,这个信使没有长着角和蹄子,却以一副做工精致的手套的形体出现了。
维庞德想要影响马特拉兹军方的战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后者对于自己在军事方面的决定权十分看重,甚至到了歇斯底里的程度。维庞德不是军人,但他是一个政客,这个身份同样会引起别人的猜忌。还有另外个问题,元帅的健康每况愈下,本来恼人的喉部不适已经变成了胸部感染,使他体力逐渐虚弱,越来越无力出席那数也数不清的战备会议。维庞德必须应对这一新的现实情况,即使这种情况只是暂时的。但他一贯长袖善舞,对付这次危机也不例外。当马特拉兹的侦查队在黑赛尔森林跟丢了圣殿军后,军方并未过多重视,在他们看来,敌人的去向很明白,一定是去了那条通往疮痂地的唯一路径。
就是在那时候,维庞德与马特拉兹军队的副指挥阿莫思·纳赛斯进行了一次秘密会晤,告知他自己的消息网获取了圣殿军队的真实意图,但出于种种复杂的原因,他无意暴露自己参与了此事。如果纳赛斯将军将此情报自行在会议上提出,那么功劳就全是将军自己的,而倘若将军愿意,他也会提供作战计划。维庞德意识到,纳赛斯将军此时正备受煎熬。他并不是笨蛋,但也不过将将及格而已,元帅的健康状况很糟糕,意识到他责无旁贷,必须担起整个战役的指挥重任,这让他备感压力。尽管他不会向任何人承认,但在他心中,他对此并无自信。为求得他全力配合,维庞德拐弯抹角却又明白无误地许诺他将变更税法,新税法会让纳赛斯大大受益,并承诺为他解决一起旷日持久的遗产官司,这场官司涉及的遗产数额巨大,纳赛斯已为之纠缠了二十年之久,而且看上去就要输了。
但将军并不完全是个利欲熏心的人,而且,即使是他,也不能接受一个会将整个帝国置于危机中的计划。他花了几个小时研究维庞德的计划,也就是凯尔的计划,终于意识到他自己的经济利益和军事良心在此事上并不冲突。他对维庞德说,不管制定计划的人是谁,这个人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他并非很诚恳地谦让了一下,表示不好意思抢了别人的功劳,但维庞德宽他的心,说这一计划是集体智慧的结晶,而且不管怎样,真正难得的是负责执行计划的人的领导能力。从各个方面来说,这一计划从里到外都属于纳赛斯。待到将军在军事委员会提出它并为之辩护时,已不需要许多论据来说服与会成员,因为消失的圣殿军队在纳赛斯预测的地方出现了。
曾经有一句很有名的话:若不是战争贵得让人破产,人们是不会停止的。说得自然不错,但人们似乎总是忘记,尽管战争有正义和非正义之分,却从来都没有便宜的。对于马特拉兹人来说,麻烦在于帝国最专业的金融家都是犹太人。而犹太人对于别人的战争都是十分警觉的,因为不管战争的结果是什么,他们通常都会倒霉。如果他们借钱给战败方,根本就没人还钱给他们,可如果他们借钱给战胜的一方,又会被认定最初就对战争负有责任并因此应该被驱逐。其结果是,再也没有向他们还钱的必要。因此,马特拉兹人向犹太人承诺战后偿付借款的保证就不是那么真心,而犹太人同样不真诚地宣称如此巨额的款项难以筹措,必须支付高额利息方能办到。正是在这样的拉锯谈判中,野兔凯蒂看到了商机,提出负担马特拉兹人的全部军费。对于将猫城视为神前不洁之物的犹太人来说,这个消息让他们如释重负。众所周知,哪怕是付出被驱逐的代价,犹太人也不会跟猫城的主人有生意往来。从野兔凯蒂这方而来说,更让他操心的是马特拉兹人。尽管他行贿、敲诈、干扰政事无所不用其极,他也知道孟菲斯城的公众舆论对于猫城越来越不利,而当局迟早会采取行动对付他。他的如意算盘是,这样一场令群情激昂的战争来得正是时候,足以使人们把针对他的道德谴责放在一边。通过资助这场在他看来必定历时不长的战争,野兔凯蒂有理由相信,从他荷包里掏出去的钱能为自己买来相当长时间的平安。
有了钱,又有了纳赛斯的伟大战略做指引,马特拉兹人终于做好了迎战圣殿的准备。于是,四万名全副武装的士兵在人们如潮的欢送声中出发了。据说元帅将在完成战略计划后与部队会合。但这一说法并不属实。事实上,元帅的胸部感染严重影响了他的健康,使他根本无法参与这次战争。
另一方面,圣殿军的情况要糟糕得多。军中爆发了痢疾,造成的死亡人数并不多,但让大批士兵身体虚弱。雪上加霜的是,他们原计划引诱马特拉兹军队在疮痂地前等待,而自己则朝相反的方向前进,这一计划显然已经失败了。他们刚从黑赛尔森林冒头,就发现了一支两千余人的马特拉兹先遣部队在奥萨斯河的彼岸一路尾随。自那时起,圣殿军的每一步都处在马特拉兹人的监视之下,情报很快就被送到纳赛斯将军处。
令普林赛普斯意外的是,敌方并未采取措施拦截他的军队,不到三天,他们已经行进了近六十英里。此时,痢疾已经削弱了半数以上士兵的体力,于是他决定在波恩特米尔斯休整半天。他派了信使到镇上,威胁对镇子进行屠杀,一如在蒙特努吉恩特村,但倘若他们无条件投降,并为部队提供食物,则可逃过一劫。镇上的人们照办了。第二天上午,圣殿军离开镇子,继续朝巴林河口前进。普林赛普斯已经意识到那场屠杀在当地居民心中造成的威慑作用,便派了一支两百人的小队打头阵,用同样的方式为他仍然虚弱的部队获取持续不断的食物供应。这些食物大多比他们常吃的要好得多,这一点大大鼓舞了士气。
到目前为止,凯尔制定的对马特拉兹帝国进行试探性进攻的战略计划都是有效的,但他们现在进入的区域在圣殿藏书馆的文献中只有粗略标示。本次战略最重要的目标之一便是带二十个制图员随军,将其分为十个独立的小组,将圣殿来年将要进攻的区域尽可能详尽地绘入地图。三个先遣的制图小组还没有回来,而普林赛普斯正在进入一片对他来讲只有模糊概念的区域。第二天,普林赛普斯本想带队从白滩渡过奥萨斯河,但彼岸尾随的敌军已增至五千人。他被迫放弃了这一计划,前方道路难走,而本可以用来补给的几个村庄都被马特拉兹人疏散了,所有有用的东西都转移走了。
接下来的两天里,圣殿军继续往前推进,寻找过河路径的焦急情绪日甚,而对岸的马特拉兹军队正是要全力阻止他们过河。由于食物匮乏和痢疾的困扰,普林赛普斯的军队随着时间流逝愈发疲惫和衰弱,每天只能行进十英里。可他们很快时来运转了。侦查队抓住了一个当地的放牛人和他的家人。救家人心切的放牛人告诉他们有一个弃置不用的浅滩,估计即使是大部队也能经此渡河。侦查队叫来报告说,渡河并不容易,修复浅滩尚需大量工夫,但那确是一条可行的路径。而且,那里无人看管。好事成双,奥萨斯河对岸的大片沼泽迫使马特拉兹人的侦察兵不得不远离河岸,退出了他们的视线。原本几乎完全绝望的圣殿军顿时看到了希望。不到两小时,他们就在河对岸建起了桥头堡,剩下的人则抓紧时间用周围房屋拆下来的石头搭桥。中午前,渡河前的准备工作就做好了,大部队开始渡过奥萨斯河。太阳下山时,最后一名士兵也到了对岸。尽管渡河的最后时分有少量马特拉兹人在远处出现,但他们并未有任何举动,只是将情况报告给纳赛斯将军。
第二天,行进了三英里后,圣殿军看到了令普林赛普斯感觉到末日将至的一幕。泥泞的道路被践踏得像是犁坏了的耕地,两边十码的灌木丛都被碾平了——显然,数以万计的马特拉兹人在他们之前自此经过。意识到一支数倍于己方人数的军队正等在他们和巴林河口之间后,普林赛普斯采取了能想到的一切措施来保护情报,而这原本正是凯尔计划的核心。他命剩下的制图员将已制好的地图复制了尽可能多的份数,然后改头换面朝十二个不同的方向逃走,希望至少有一个能活下来把地图带回圣殿。他做了个简短的弥撒,便率队出发了。两天内,除了前方留下的一路泥泞以外,他们没发现敌方的任何动静和踪迹。接着,天开始下起了暴雨,气温很低。圣殿军迎着风雨爬上陡峭的小山,这时他们仍能保持秩序井然,但翻过山进入平地后,严阵以待的马特拉兹大军出现在他们眼前。同时,更多的士兵正不断地从两边的山谷涌出来。雨停了,太阳重现天际,马特拉兹人展开战旗,红色、蓝色和金色的旗帜迎风招展,威风八面,阳光下,士兵的银甲熠熠生辉。
尽管普林赛普斯将军竭力避免正面交战,这场实力悬殊的遭遇战却势在必然。只是不在当天。天几乎黑了,而马特拉兹人已经成功地将战败和死亡的恐惧注入了圣殿军的心里,当日也就不再紧逼,反而往北撤了一点。看到敌方如此动作,普林赛普斯命令每一名弓箭手从两边的树上取材,削一根六英尺长的木棍,以为防御之用,随后圣殿军也稍许后撤,扎营处几乎找不到任何掩体。由于担心马特拉兹人夜间偷袭,普林赛普斯命令不得点火,以免暴露营地的位置。救赎者们又湿又冷又饿,他们就地躺下,忏悔、祈祷,等待死亡。普林赛普斯在他们中间穿行,分发圣裘德的金属徽章,圣装德是保佑失败之人的圣徒。他和每个人,上至两位带兵的主教,下至挖掘工,一起为自己,也为所有人的灵魂祷告。“记住,兄弟们,”他情绪高昂地对每一个救赎者和士兵说,“我们本为尘土,也将归于尘土。”
“明天这个时候我们都已经归于尘土了,”一个修道士说,出人意料地,普林赛普斯听到这话竟然大笑起来。
“是你吗?邓巴?”
“是我,”邓巴应道。
“嗯,你说的没错。”
大部分马特拉兹人都在离圣殿军不到半英里的地方,他们燃起了熊熊的篝火,救赎者们可以听得到歌声、对圣殿军的咒骂声,随着夜一点点过去,还能听到安静的空气里传来平常的谈话声,尽管用词他们听不大懂。军士长特雷沃·贝尔此役被临时抽调到纳赛斯将军的麾下,此时他正伏在距圣殿军不足五十码的地上,准备伺机而动。
被湿冷的雨水和饥饿折磨,又担心等待自己的未知的命运,惨兮兮的科尔姆·马利克神父朝第四军携带的为数不多的帐篷中的一个走去。“不管怎么说,”他想,“这怪你自己。谁让你志愿来这里呢?你本来可以安全地待在圣殿踢助修士们的屁股的。”
他低头钻进了帐篷,看见比达尔·布里兹卡正盯着一个坐在地上的男孩。那男孩约莫十四岁,双手被缚在身后,脸上的表情古怪——脸色苍白,表明他心中恐惧,这一点可以理解,但还有一种马利克不太确定的神情。也许是仇恨。
“您要见我,救赎者。”
“是的,马利克,”布里兹卡说,“我想让你帮我个忙。”
马利克点点头,一张缺乏热情的脸摆得恰如其分,既显示了内心的不情愿,又不至于得罪布里兹卡。
“这个男孩是马特拉兹人派来的,要么是奸细,要么是刺客,因为他告诉我,他是蒙特努吉恩特村事件的见证人。必须处理掉他。”
“您想让我做什么?”马利克是真的不解,并非有意搪塞。
“哨兵逮住他并把他带到这里之前,我刚从大主教本人那里得到宽恕,原谅我所有的罪恶。”
“哦。”
“显然你还不明白。杀死一个手无寸铁的人,不管他是如何罪有应得,也需要正式的赦免。我不能亲自杀了他,然后再去请主教大人赦免——他会认为我是个白痴的。你忏悔过了吗?”
“还没有。”
“那你就没有什么问题了。把他带到树林里,处理掉。”
“你不能找别人吗?”
“不。快去吧。”
于是,马利克只好带着吓呆了的男孩,穿过被细雨浸透了的营地,穿过无数喃喃祷告着的修士,最后越过哨兵的警戒线,钻入了旁边的树林。每走一步,马利克的心都往下沉一分,直沉到湿漉漉的靴子里:踢助修十们的屁股和揍他们是一回事,割断一个孩子的脖子是另外一回事,更何况他还见证了那桩他一想到自己与之有关就感到恶心的暴行,这是他无法接受的。而明天,他就要去见造物主了。一进入树林,脱离了旁人的视线,他就一把拽住那男孩,低声道:“我放你走。听着,你朝那个方向跑,不要回头。明白了?”
“明白了,”男孩惊恐地回答。马利克割断了捆在男孩手腕上的绳子,看着他一边抽泣,一边跌跌撞撞地跑进了黑暗。他又等了几分钟,确认那孩了不会吓破了胆,又撞到警戒线上。到了明天,就算有人发现也无所谓了。也许这样一桩善行能够弥补他对年轻人犯下的许多罪孽,抱着这样的希望,马利克朝营地走去,正撞在军士长特雷沃·贝尔的刀尖上。
第一缕曙光出现之前很久,凯尔就起床了,慢慢地,天亮了起来,先是含糊亨利,接着是克莱斯特,最后,黎明时分,伊德里斯·普克也来了。他们站在西尔伯利山的山顶,从那里能够清楚地看到整个战场的全貌。严格说来,西尔伯利山并不是真正的山,它事实上是个大土堆,是某个久已被人遗忘的人为了某些现在已不得而知的目的堆起来的。平坦的顶部提供了绝佳的观看台,并不仅仅是哨兵可以监视敌方的动向——事实上马特拉兹军所处的地势使战场形势一览无余——宫里也来了很多观战的人:外交官、军方幕僚、非军方的重要人物,甚至还有身份高贵的马特拉兹妇女。其中一个就是阿贝尔·马特拉兹。尽管父亲和凯尔认为她将成为圣殿方面的主要攻击目标,而且在雾气弥漫、场面混乱的战场上没人能够确保她的安全,从而坚决反对她观战,她还是来了。她的理由是,其他马特拉兹女性的出现会使她的缺席显得可耻,更何况这场战争是为了拯救她的性命。人们为了她而冒生命危险,她的缺席只能被理解为卑怯懦弱。开战前一天,他们还在为这件事争吵,直到纳赛斯将军再次确认了敌方在人数和战斗力方面的劣势以及西尔伯利山提供的安全保障,元帅才让步。西尔伯利山十分陡峭,易守难攻,也能够迅速安全地撤退。对此,凯尔也无计可施,但他已经计划好,一旦有危险,就立刻将她带离,哪怕需要强迫她也在所不惜。然而,清晨看到战阵排列后,他心中的焦虑去了大半。
战场呈三角形。凯尔所站的西尔伯利山处于三角的左下角,大约四万五千人的马特拉兹军在右下角铺开,圣殿军则占据了三角形的尖顶。三角的两边都是深深的、几乎无法穿越的树林,远看过去几近蓝黑色,树林围起一大片田地,大部分新近翻耕过,但还留着一道明黄色的谷物断茬,标记着马特拉兹军的位置。他们估计两军之间的距离有九百码。
“你认为他们有多少人?”凯尔问含糊亨利,一边朝圣殿军点点头。
过了是有半分钟,亨利才回答。
“大约五千弓箭手。步兵可能有一千九百人。”
“交给纳赛斯吧,”伊德里斯·普克打着哈欠说。“圣殿军没有退路,而如果他们在这样悬殊的情况下进攻,纳赛斯会把他们撕成碎片的。我要去吃早饭了。”克莱斯特跟他一起去了,有个老仆正对着炉火吹风,脸涨得跟龙虾一样红,他旁边摆着一个盘子,里面装满煎蛋,还有一块大如马腿的熏火腿。他们站在那里看时,某位贵妇的赛特犬也跑了过来,摇着尾巴也想要分块肉。
山下的马特拉兹营地里,除了令人头疼的难题外,没有人交给纳赛斯任何东西。尽管他的总体计划赢得了广大的支持和敬意,但这些人无一不是经验丰富、武艺超群的将领。过去的二十年里,他们已经习惯了元帅在军事上的绝对权威。而陛下不幸缺席此战,使得长期潜伏的难以解决的争斗浮上了水面。雪上加霜的是,纳赛斯迫于局势变化不得不三次调整作战计划——哪怕是伟大的将军有时也不得不如此。这就意味着,某些曾经被安排在前线重要位置的贵族被要求接受不那么显要却同样关键的后方位置。但在那些贵族看来,这种调整无异于侮辱,贬低了他们所为之献身的事业,而对他们来说,作战中显示的力量和取得的荣誉正是他们存在的意义。此战略的聪明之处本来恰恰在于将敌方困在狭窄之处使之无法施展,但现在新麻烦出现了,有那么多经验、技能和勇气兼备的贵族,却没有足够的位置来安放他们,何况每个人还都有足够的理由相信自己是最胜任的人选,为息事宁人而退到一边则会危及到这个大家愿用名誉和生命保护的帝国。每个人的话都有道理,都难以反驳。只有元帅动用他全部的外交技巧和多年的权威才能催生出让众人服从的安排,而纳赛斯尽管还算能干,却不具备上述两点。最后,他决定所有最有权势的贵族都各自率部排在前线,而那些他感觉得罪得起的将领则被安排在次要的位置。这一部署让作战序列变得复杂无比,但这已经是他能够想出来的最佳方案了。更糟的是,随着更多贵族到来,且他们都要求在这一伟大事件中扮演与其身份相符的角色,形势变得愈发混乱不堪。唯一能让纳赛斯自我安慰的是,尽管普林赛普斯面临的问题要单纯得多,他那边的形势却也糟糕得多。他假装要去查看敌方的排兵布阵,离开了将军的白营和里面无休止的纷争。就是在此时,他看到了全身披挂的西蒙·马特拉兹,他在向十几个士兵演示自己刚刚学会的几招剑式,引起了不小的骚动。纳赛斯见状立刻把一个侍从官拽到一边,悄声对他说:“赶快把陛下的弱智儿子弄到后方去,找人看着他,直到战争结束。我可不想他溜到战场上送掉小命。”为了保险起见,他一直看着手下把怒气冲冲却又无计可施的西蒙带走。库尔豪斯恰好去找水喝了,没有看到这一幕。
凯尔和含糊亨利还站在原地观察着,思考着,但不管他们怎么想,怎么站在普林赛普斯的立场上寻找对策,还是尤法推翻伊德里斯·普克的结论。他们开始不那么紧张了。
“这事实上是你的战略,”亨利带着崇拜的目光打量着下方威风凛凛的军队和飘扬的彩旗。
“是我的主意。纳赛斯才是实现它的人。看上去没什么问题。就是有点儿太拥挤了。太挤了。”想到下面的圣殿军将要面临的并不乐观的前景,他感到满意。
虽说如此,当他们看着圣殿军开始排兵布阵时,心里还是涌现出令人不快的复杂情绪,既有憎恨,也有恐惧。圣殿的步兵们分成三部,中间用小部骑兵隔开。左右两边另布置了弓箭手。
尽管怀抱着对圣殿的糟糕的情绪,凯尔和含糊亨利还是能看出他们的处境有多么糟糕。迄今为止,他们几乎没有进食,而且又湿又冷——太阳刚出来,移动时,他们身上都冒出了水汽。那些得了痢疾的就更惨——由于没有机会离开战场,他们只能就地解决。而这一切,还都发生在装备精良、酒是饭饱且人数远超己方的敌人面前。想想就知道有多么令人难受了。
下方,马特拉兹人的步兵大致分为了四部,都是全副披挂(但很多还没有完全准备好),每部均超过八千人。两侧和四部的后方共有骑兵约一千二百人。前线尚未形成——很多人还坐在地上吃喝,到处都是喊声、笑声和喝彩声,有人插队、推搡,想挤进前面的位置。烤了一只羊和一匹马,烟气伴着水壶里冒出的水蒸气蒸腾成一片。有些人情绪太激动,无法忍受继续不穿下身盔甲盘腿坐在麦茬上吃喝,他们起身穿戴齐整,占好位置,用力地往前挤,想要更靠前,但这些推搡并没有无序到引起任何暴力冲突的地步。
两个小时后,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脸色苍白的阿贝尔也加入了他们,同行的有已经填饱了肚子的伊德里斯·普克和克莱斯特,还有瑞芭。尽管过去的几个月中瘦了很多,瑞芭仍然和她的女主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比阿贝尔矮了差不多八英寸,黑发,棕色的眼睛,线条圆润,凹凸有致,而阿贝尔却是金发碧眼,高挑苗条。她们俩看上去就像鸽子和天鹅那么不同。
焦虑的阿贝尔问他们关于战事的看法,所有的人都认为马特拉兹人大可以以静制动,因为普林赛普斯迟早会不得不发起进攻。不管凯尔怎么看,圣殿军的前景都是无望的。
“有人看到西蒙了吗?”阿贝尔问。
“他一定是和陛下在一起,”伊德里斯·普克回答。这些天来,西蒙和元帅形影不离。“差不多像父子一样了,”背着阿贝尔,克莱斯特开玩笑道。但阿贝尔仍然不放心,她派了两个仆人去确认西蒙在哪里。正在这时,五个军人骑着马向他们奔来。其中一个是科恩·马特拉兹。自从上次冲突之后,他从未靠近过凯尔。
“我奉纳赛斯将军之命前来确认您是否安全。”
“我很安全。你看到我弟弟了吗?”
“是的。我认为那是他——大约一个小时前。他在白营,和为他翻译的那个蠢蛋在一起。”
“你没有权利这样说库尔豪斯。请去找西蒙,并务必把他带到这里来。”说完,她转身对两个仆人做了同样的指示,打发他们到白营去。
直到这时,科恩·马特拉兹才正眼看着凯尔。
“我敢说你在这里一定很安全喽。”
凯尔没有搭理他。于是他转向克莱斯特。“你呢?如果你再有种一点,就别坐在这儿,让我们替你出头,我会在前线找个位置给你。”
克莱斯特摆出一副感兴趣的样子。
“好啊,”他高兴地回答。“我在这里还有一点儿事,要不你先走,我几分钟后去找你?”
科恩是个没什么幽默感的人,但即使是他,也听出了别人在拿他寻开心。
“你们那些装腔作势的朋友至少还有勇气为自己战斗,不像你们三个,只敢站在这里,让我们去替你们打仗。”
“这个嘛,”克荣斯特的口气就像是在跟个弱智解释,“既然有条狗,为什么还要自己叫呢?”
但科恩不是那么容易被激怒的人,或者说他生来就自视甚高,根本不在乎这样的挖苦。
“你们比我们任何人都有理由参加今天的战斗。如果你认为那很有趣的话,那么我也就不需要听一个小丑的言论来判断你们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下了这个结论后,他调转马头离开了。事实上,他的话对含糊亨利基本没有触动,对克莱斯特更是没有丝毫影响,却戳到了凯尔的痛处。对所罗门·所罗门的那场胜利让他看出,自己的技能取决于一种随时可能到来但也随时可能离去的可怕力量。如果会被恐慌消解掉,要那样的天赋又有什么用处呢?他知道,他之所以待在山顶是因为这场战争严格来说不是他的战争,而且责任和爱情也要求他必须保护好阿贝尔·马特拉兹,可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还记得当时的颤抖、软弱和一点点崩溃的意志——因感到自己恐惧而又脆弱而生出的绝望。
西尔伯利山顶又来了一位访客,他的出现在山顶上的大人物中间引起了骚动。这位访客是坐大马车来到山脚的,但后来却换了一乘遮盖严实的轿椅,马特拉兹贵妇出人马车无法通行的老城区的狭窄街道时用的那种。八个人抬着轿椅,显然已经累得精疲力竭了,另有十名保镖跟在旁边。
“那是谁?”凯尔问伊德里斯·普克。
“嗯,不能说我是个容易惊奇的人,但这事确实令人吃惊。”
“难不成是圣约柜?”
“朝下看,不要朝上看。如果有人能够控制魔鬼,今天来的就是能够那么做的人。是野兔凯蒂。”
凯尔小吃了一惊。他盯着那十个保镖看了一会儿,然后开口道:“他们看上去身手不错。”
“那是自然,他们是拉科尼克的雇佣兵。要价不菲。”
“他来这里干什么?我一直认为他是种龙见首不见尾的。”
“接着说风凉话吧。真遇到凯蒂的话,你会后悔的。他很可能是来看看自己的投资的。此外,今天可以见证历史,又不用冒任何风险。”
二人正说着,轿椅的门打开了,一个男人走了出来。凯尔失望地咕哝了一声。
“那不是凯蒂,”伊德里斯·普克说。
“谢天谢地,魔鬼也该有个魔鬼样。”
“有时我会忘了你还不过是个孩子。如果你有机会碰到那个人,”伊德里斯·普克朝那人扬扬头,补充道,“记住,小朋友,赶紧到别的地方玩儿去。”
“现在你就让我怕死了。”
“别不知天高地厚。那个人是丹尼尔·卡德博利。去翻翻约翰逊博士的字典,你会在‘鹰犬’这个词条下面找到他的名字。再查查‘刺客’、‘杀人犯’和‘盗羊贼’。但他又是个很有魅力的人——殷勤得让你觉得他会把肛门借给你,让你的屎从他的肋骨中间拉出去。”
凯尔还在回味这个有趣的评语,只见卡德博利满面笑容地朝他们走过来。
“好久不见了,伊德里斯·普克。还是那么忙吗?”
“你好啊,卡德博利。今天是要去勒死个把孤儿吗?”
卡德博利笑了,似乎真的毫不在意伊德里斯·普克不怀好意的玩笑。他个子挺高,所以将赞赏的目光投向凯尔时,还得低下头。
“你这位朋友可真是个人物,不是吗?你一定是凯尔了,”他的口气暗示着“是凯尔”是件了不起的事,“你干掉所罗门·所罗门的时候我也在红馆。如果他是个好人的话。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了。了不起啊,年轻人,了不起。这次的麻烦结束后,我们一定要共进午餐。”说完,他恭敬地鞠了一躬,仿佛凯尔是同他身份相当并值得他尊重的人物,然后转身离开,坐回了他的轿椅中。
“他看上去很和善,”凯尔存心跟伊德里斯唱反调。
“他会一直很和善,直到他接到任务,不得不怀着最深的遗憾割断你的喉咙。”
含糊亨利喊了一声。圣殿军开始移动了。大约十人一列排开,五千弓箭手和一千九百步兵缓缓向前。他们前进了五十码,到达了翻耕地的边缘,翻耕地的另一端几乎就接着马特拉兹军,然后他们停了下来,前排的救赎者跪了下来。
“看在上帝份上,他们在于什么?”伊德里斯·普克不解。
“吃一口土,”凯尔回答,“来提醒他们人本是泥土,将归于泥土。”
第一排站起来走进翻耕地之后,后面一排跟上来,跪下,吃了一口土,站起来,往前走,后面再跟上。不到五分钟,整个圣殿军恢复了他们松散的战斗序列,步伐缓慢,高一脚低一脚地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行进。马特拉兹军和西尔伯利山上的看客们能做的就是观看和等待。
“他们什么时候才会加快速度发起进攻?”伊德里斯·普克问。
“根本不会加速,”含糊亨利说。“马特拉兹人不用弓箭手,那么他们的杀伤范围是多少?六英尺?没必要着急往前冲啊。”圣殿军已经行进了五分钟,原本和马特拉兹前线的距离有九百码,现在只剩下了二百码。百夫长们一声令下,整个队伍停止了行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