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克罗兹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丹·西蒙斯 本章:第十六章 克罗兹

    北纬七十度五分,西经九十八度二十三分

    一八四七年十一月十日

    五钟响,清晨两点半,从幽冥号回来的克罗兹船长已经检查过威廉·史壮和汤马士·伊凡斯的尸体。冰原上那只东西将它们靠在船尾后甲板区的护栏上,并且看着它们被搬进船舱下面的死人房存放。现在克罗兹坐在他的舱房里,看着桌上的一瓶新威士忌及一把手枪,陷入沉思。

    克罗兹的小舱房有将近一半的空间被嵌在右舷船身的卧铺占去。卧铺看起来很像小孩子的床,侧边加高、刻了图案,下方有几个内嵌橱柜,凹凸不平的马毛床垫的位置差不多和他的胸部一样高。克罗兹在真正的床上从来就睡不好觉,他常常希望能再睡他还是初级军官、准尉以及船上见习生那些年里睡的摇晃吊床。固定在船身的卧铺,可说是整艘船最冷的睡卧处,比士官长们的卧铺还冷,因为他们的小舱房在主舱船尾区中央。跟船首区幸运的船员睡的吊床相比,他的卧铺更冷。吊床悬挂在船员用餐区,旁边就是散发热光的费兹尔专利火炉,狄葛先生每天都在那里煮食二十个小时。

    嵌在升高而内倾船身上的几个书架上摆了一些书。就克罗兹的卧榻来说,这些书或多或少发挥了隔冷效果,虽然效果不大。天花板下方还有更多本书塞在垂挂在弧形木梁下方长约五英尺、几乎和舱房同宽的书架上,书架下方三英尺左右就是位于卧铺与走道间的外翻式书桌。普雷斯顿专利天窗的黑色圆孔在舱房正上方,凸而不透明的玻璃塞在被三英尺高积雪及帆布覆盖住的甲板里,无法为舱房带来一丝光线。冰冷的空气不断从天窗流进来,就像死了很久却还挣扎着想呼吸的生物呼出的冰冷气息。

    克罗兹的书桌对面是装设洗脸盆的窄架,脸盆里没有水,因为水会结冻,克罗兹的侍从乔帕森每天早上会从火炉那里为他取热水来。在书桌与洗脸盆之间,小舱房只剩下一点点空间让克罗兹站立,或者像现在这样坐在书桌前一个没有椅背、不用时可以收到洗脸盆下的凳子上。

    他继续看着他的手枪和威士忌。

    皇家海军惊恐号的船长常觉得他对未来一无所知,除了他的船和幽冥号将永远不能再靠帆或蒸气动力航行之外。但是他提醒自己有件事可以确定:在他的威士忌告罄时,法兰西斯·罗登·摩伊若·克罗兹就会开枪把自己的脑袋轰掉。

    在已故的约翰·富兰克林爵士船长的储藏室里装满贵重的瓷器(当然全都有约翰爵士名字的缩写与家族徽章)以及切工精细的水晶容器、四十八只牛舌、同样刻有他徽章的漂亮银制品、好几桶烟熏的西伐利亚火腿、堆成塔状的格罗斯特郡重乳酪、从住在达吉林的亲戚农场特别进口的一袋袋茶叶,以及许多瓶他最喜欢的覆盆子果酱。

    克罗兹也带了一些特别的食物,以便偶尔宴请军官,但他的钱和专属船长的储物空间,大多献给了三百二十四瓶威士忌。不是什么高级的苏格兰威士忌,但对他来说已经够了。克罗兹知道,自己早就是重量不重质的酒鬼了。有时候,就像夏天特别忙的时候,一瓶酒可以让他喝上两个星期或更久。其他时候,譬如过去这星期,他一个晚上可以喝掉一整瓶。自从去年夏天越过两百瓶的门槛后,他就不再数空瓶了,不过他知道他威士忌存量已经所剩不多。在他喝完最后一瓶的最后一滴酒,侍从告诉他已经没有酒时(克罗兹知道那一定会是晚上),他计划好要扳起手枪击铁,让枪口对准太阳穴,然后扣下扳机。

    他知道,一个讲求实际的船长会提醒自己,烈酒房里还有为数不少的烈酒,四千五百加仑浓缩的西印度兰姆酒,每一瓶酒标示的酒精强度都在一百三十到一百四十之间。这些兰姆酒每天以“及耳”( 注:Gill,一及耳等于四分之一品脱。)为单位,分配很少的量给船员们喝,船上剩下的已稀释与未稀释的兰姆酒,多到能让人在里面游泳。一个比较不吹毛求疵而习惯豪饮的酒鬼船长可能会把船上的兰姆酒当成自己的备用酒,但是法兰西斯·克罗兹不喜欢兰姆酒。威士忌才是他的酒,没有威士忌,他就差不多完蛋了。

    看到年轻的汤米·伊凡斯身体被拦腰截断,还穿着裤子的腿看似一个滑稽的Y字,靴子则被鞋带紧紧系在脚上。这让克罗兹回想起,他被叫去看离幽冥号四分之一英里处的残破猎熊隐匿棚的那天。他知道,再过不到二十四小时,就是六月十一日那场灾难满五个月的日子。一开始,克罗兹和几个跑去察看的军官搞不清楚隐匿棚到底出了什么惨事。隐匿棚的结构被撕成破片,用来当框架的铁棒被弄弯且撞坏,长板凳也被撞成碎片,而在碎片之中躺着中士布莱恩的无头尸体,他是探险队军阶最高的陆战队士官。他的头――克罗兹到达时还没被找到――被打落后在冰原上滚了三十码,才停在那具被剥了皮的小熊尸体旁边。

    维思康提中尉断了一条手臂,但不是被白熊怪兽弄断,而是他自己在冰上跌断的,二兵威廉·皮金登的左肩被他隔壁的陆战队士兵二兵罗伯特·哈普魁开枪射中。哈普魁的肋骨断了八根、锁骨粉碎、左手臂脱臼,他后来说他被怪兽的大爪斜斜猛力一击。二兵希里和日德都活了下来,没受到严重的伤,不过两人都因为自己惊慌落跑、跌跌撞撞、惊声尖叫、手脚并用地在冰原上爬而感到羞愧。日德逃跑时还断了三根指头。

    不过,真正引起法兰西斯·克罗兹注意的,是约翰·富兰克林爵士那两只还穿着裤子与靴子的腿与脚。膝盖以下完好无缺,两脚却是分开的,一只还在隐匿棚里,另一只却掉在葬坑的洞口附近。

    他一面喝着杯子里的威士忌,一面想,是什么样的邪恶智能,竟然会从膝盖把一个人的脚截断,然后带着还活着的猎物进到冰洞里,把他丢进去,等稍后再来处理。克罗兹试着不去想接下来冰层下方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有几个晚上,在喝过一些酒、试着要让自己入睡时,他还是看得出那里上演过可怕的事。他也很确定,上星期这时候葛瑞翰·郭尔中尉的葬礼,其实是在准备一顿特别的大餐,给那只已经在冰底下等待及窥视的熊吃。

    克罗兹并没有因为葛瑞翰·郭尔中尉的死而太难过。郭尔是那种家教很好、受过良好教育、出身英国国教派、读私立学校、曾经是皇家海军的战地英雄军官,天生就有领导才能,与上司与下属都处得来,事事谦虚,属于生下来就是要做大事、连对爱尔兰人都很好的举止优雅的英国人。这四十多年来,法兰西斯看过太多他妈的高级名流笨蛋被拔擢在他之上。

    他又喝了一口酒。

    那东西到底有什么样的邪恶智力,竟然能在几乎找不到猎物的冬天里杀了猎物而不吃,反倒把一等水兵威廉·史壮的上半身与年轻的汤姆·伊凡斯的下半身送回来?伊凡斯是五个月前郭尔葬仪队中负责敲打蒙鼓的“船上男孩”之一。什么样的生物会在黑暗中将这年轻人从克罗兹身旁抓走,却不去动站在三码外的船长……并且还把一半的尸体送回来?

    船员们知道答案。克罗兹也知道船员们知道答案。他们知道那是冰原上的恶魔干的,不是某只长得特别巨大的北极熊在搞鬼。

    法兰西斯·克罗兹船长并非不同意船员们的看法,虽然今晚稍早他与费兹坚中校喝白兰地时,还把此看法斥为无稽之谈。不过,他还知道一些船员们不知道的事:想在这恶魔国度杀死他们的恶魔,并不只是那只要将他们一个个杀死、吃掉的白色毛茸茸怪物,而是这里的一切:永不停歇的寒冷,不断挤压的冰,闪电暴风雪,海豹、鲸鱼、鸟类、海象及陆上动物全都绝迹的怪异现象,不停向他们逼近的堆冰,在结冰的白色海上勇猛前进的冰山(它们背后留下的未冻水面还不到一艘船的长度),像白色地震般突然爆发的冰脊,舞动的星星,马虎封装变成毒物的罐头食物,迟迟不来的夏天,一直不解冻的水道。每一样东西。冰原上那只怪兽只是想置他们于死地的一种恶魔面貌,而且那恶魔希望他们每个人都受尽折磨。

    克罗兹又喝了一口酒。

    他对极地心态的了解更胜过对自己的。他觉得古希腊人说的对。他们说,在地球这个圆盘上有五个气候带,其中四个是相同的、相对的、对称的(就和许多希腊的事物一样),像蛇身上的环带一样缠绕着世界。两个是温带,适合人类居住;中间的环带赤道带,并不适合任何有智能的生物。不过希腊人却因此误以为没有人能居住在那里,克罗兹认为,那里只不过是没有文明人罢了,他曾经到过非洲和其他赤道地区,确信那些地方是不会产生什么有价值的东西;至于两个极地区域,早在探险家们到达北极与南极的荒原以前,希腊人就推论说,从任何角度来看都不适合人类,连旅行经过都不合适,更不用说要在那里居住一段时间了。

    那为什么,克罗兹想,像英格兰这样蒙上帝祝福、被主放在两个温带中最温和、最绿意盎然、最适合人类居住地带的国家,会不断把船只和人员丢到北方及南方极地的冰上?那些地方连穿着毛茸茸外衣的野蛮人都不愿意去。

    回到刚刚那个问题,为什么法兰西斯·克罗兹要一次又一次地回到这两个让人不敢领教的地区,去效命于从来就不肯定他的能力与价值的国家及官员们?而且他还心知肚明,总有一天他会死在极地的寒冷与黑暗中。

    船长记得自己还是小男孩,在他十三岁到海上航行前,他就已经把深层的忧郁像冰冷的秘密一样藏在心底。在那一个冬夜,他站在村落外的山丘上,愉快地看着灯光渐渐消逝,忧郁的本质就慢慢显露出来。他会找个小地方躲起来,幽闭恐惧症对法兰西斯·克罗兹来说从来不是问题。虽然对黑暗产生深深的恐惧,把黑暗看成是偷偷取走他母亲与祖母性命的死神,可在其他男孩们在阳光下戏耍时,他却独自倔强地躲在地窖里寻找死神。克罗兹还记得那个地窖像坟墓一样冰冷,有寒冷与发霉的味道,黑暗及不断向内压挤的力量让他心中只剩下晦暗的思想。

    他在小酒杯里盛满酒,然后又喝了一口。冰的呜咽声突然加大,船也用呜咽来响应,它尝试在冰冻的海###,却没有地方可去,只好把自己压挤得更紧,并发出呻吟。底舱的金属框架被压缩着,突然发出的破裂声听起来很像手枪的枪声。船首区的船员与船尾区的军官们打呼声不断,他们早就习惯那些想把他们压扁的冰在夜里发出的各种怪声。在零下七十度夜里甲板上值班的军官,一直靠跺脚来保持血液流通。四声响亮的跺脚声在船长听来,像是疲倦的父母在告诉这艘船,不要再出声抗议了。

    克罗兹很难相信苏菲·克瑞寇曾经到过这艘船,就站在这间舱房里,说它多雅洁、整齐、舒适;成排的书显得舱房主人多有学问,透过天窗洒进来的南半球自然光多怡人。

    那已经是七年前的事了,一八四○年十一月南半球的春天,差不多就是这个星期左右,当时克罗兹也是搭乘幽冥号与惊恐号,在去南极的路上顺道造访了澳洲南方的范迪门岛。那次探险队的总指挥是克罗兹的朋友,社会地位比他高的詹姆士·罗斯船长。他们暂时停靠在侯巴特城,要把最后一批补给品装上船,然后再前往南极水域。犯人流放岛的总督约翰·富兰克林爵士坚持这两位年轻军官――罗斯船长与克罗兹中校――在访问期间要住在总督官邸。

    那段时光相当美妙,而且对克罗兹来说有致命的爱情魔力。

    他们到那里访问的第二天,富兰克林就来探视探险队的两艘船。船相当干净,重新整修过,存粮也差不多都备妥了,那时年轻的船员还没留胡须,也还没被接下来的两个南极冬天弄得憔悴不堪。罗斯船长以主人身份接待约翰爵士总督和珍恩·富兰克林夫人到船上参观时,克罗兹发现他成了总督外甥女――有着暗褐色头发及明亮眼睛的年轻苏菲·克瑞寇的护花使者。那一天,他坠入情网,而且怀着盛开的爱情进入接下来两个南极冬天,爱情发展成萦绕在他心里的一股执著爱恋。

    在总督官邸里那几顿有仆人扇风、时间拖得很长的晚餐里,大家都能尽兴畅谈。总督富兰克林五十中旬,看起来心力交瘁,因为成就没受到肯定而丧志。他在范迪门陆块的第三年,当地的媒体、地主、官僚政客群起反对他,让他更加消沉。不过他和妻子珍恩夫人都因为皇家探索团同乡(或者像约翰爵士喜欢称呼他们的,他的“探险队同胞”)的造访而重新有了活力。

    苏菲·克瑞寇一点都没有不快乐的迹象。她聪颖、活泼、有朝气,有时候她的意见或胆量还会让人吓一跳,甚至比她那位颇有争议的舅妈珍恩夫人还令人惊讶。她年轻美丽,似乎对四十四岁的单身中校法兰西斯·克罗兹的见解、生活以及各种想法很感兴趣。克罗兹其实不习惯这阶层的社交,所以努力让自己有最合宜的举止,酒也喝得比向来喝的少,并且只喝葡萄酒。他原本犹豫要不要讲的笑话,却都能让她哈哈大笑。面对他试探性的隽语,她总是会用愈来愈高层次的机智来回答。对克罗兹来说,这就像是在跟比自己厉害许多的对手学网球。到了第八天,也就是这次长访的最后一天,克罗兹已经觉得自己不输给任何一个真正的英格兰人。他是生在爱尔兰的绅士没错,但是他已经走出自己的路,拥有有趣精采的人生,不输给任何人,而且在克瑞寇小姐美丽的蓝色眼睛里,他比绝大多数的人来得优秀。

    当皇家海军幽冥号和惊恐号离开侯巴特城的海湾时,克罗兹还是称呼苏菲“克瑞寇小姐”,不过他们并没有刻意隐藏彼此之间的秘密连结:偷偷互视、朋友般的相对无言、共有的笑话以及私下的相处。克罗兹知道,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恋爱。在他原本的人生中,“罗曼史”等同于造船厂妓女户、暗巷里的私娼、为一些不值钱的小东西和人做那码子事的原住民女孩,以及在伦敦高级妓院被敲几次竹杠。但这一切都过去了。

    现在法兰西斯·克罗兹知道,一个女人能穿的最迷人且最性感的服装,就是许多层的保守衣物,就像苏菲·克瑞寇到总督官邸吃晚餐时的穿着,有足够多的丝质纤维遮住身体的曲线,让男人能专心欣赏她令人愉快的机智。

    接下来:近两年的堆冰、瞥见南极洲、忍受企鹅栖息地的恶臭、按照两艘疲累的船为远方两座冒烟的火山命名、黑暗、春天、怕被冻在海上、全靠风帆力找到并且辛苦行经现在被称为詹姆士·罗斯的海,最后穿过波涛汹涌的南海航道,回到住了一万八千个囚犯和一位非常不快乐的总督的岛上,进到侯巴特城。这一次他们没有安排参观幽冥号和惊恐号。两艘船全都是润滑油、煮食、汗水及劳务的臭味。参与南极之行的男孩,这时几乎都成了眼睛凹陷、满脸胡子的男人,他们一点都不想再参加皇家探索团的任何探险活动了。除了皇家海军惊恐号的船长之外,每个人都想尽快回到英格兰。

    法兰克林·克罗兹只想再看到苏菲·克瑞寇。

    他又喝了一口威士忌。他透过甲板和冰雪隐约听到在他上方的船钟敲了六下,清晨三点了。

    五个月前约翰爵士被杀害时,船员们都很难过。大多是因为随着这位大腹便便又秃头老人的过世,他答应要给每个人的十英镑以及和签约金一样多的津贴都不算数了。不过,富兰克林死后,船上的情况几乎没有改变。费兹坚中校现在名符其实地成为幽冥号的船长。笑时露出闪亮金齿、手臂还在吊绷带的维思康提中尉接替葛瑞翰·郭尔在探险队的领导地位。似乎没人对此有意见。克罗兹船长接掌探险队总指挥的职务,不过现在探险队困在冰上,他也没办法有什么作为和富兰克林不同。

    不过,克罗兹在当下做了一件事:搬运超过五吨物资穿过冰原到威廉王陆块,安置在罗斯纪念碑不远的地方。他们现在已经很确定那是一座岛,因为克罗兹派遣过雪橇队去侦察那区域。克罗兹还亲自参与五六次先遣的侦察任务,为之后的人在冰脊和沿岸地带的冰山障碍中开辟较好走的路。他们带去额外的冬季御寒衣物、帐篷、用来搭建小木屋的木材、装干燥食物的木桶、数以百计的罐头、避雷针(连约翰爵士舱房里的铜制床杆也拿来当避雷棒),以及万一在接下来的冬天被迫放弃两艘船,船员们可能会需要用到的生活必需品。

    在冬天再次来临前,又有四个人被冰上那只生物夺去性命。其中两个人是在克罗兹也亲身参与的侦察任务中,被那只东西从帐篷里抓走的。不过,他们自八月中旬起就停止运输任务,主要原因是恐怖的闪电与浓雾又回来了。一连三个多星期,两艘船都笼罩在浓雾中饱受闪电攻击,只能进行可以短时间内回到船上的冰上活动,大多是狩猎队出去打猎,另外几次则是防火洞工程队出去维修。等到怪异的浓雾和闪电终于停歇已经是九月初,严寒与冰雪又回来了。

    虽然天气变得很恶劣,克罗兹还是派遣贮粮雪橇队到威廉王陆块去。不过,自从准副迦尔斯·马克宾和一名水兵在雪橇队三部雪橇前方几码处被杀之后,克罗兹就“暂时”停止置放存粮的旅程。因为风雪刮得很大,没人看见他们是怎么死的,但他们临死之前的尖叫声,在其他船员及带队军官第二中尉哈吉森耳中听来异常清晰。从那次暂停到现在已经有两个月了。在十一月一日之后,已经不再有任何一个神智清楚的船员会志愿到黑暗里去参与历时八到十天的雪橇之旅。

    船长知道他至少必须在岸上贮放十吨的物资,目前为止才运送过去五吨而已。但问题是,在那低矮、饱受强风吹刮、尽是砂砾与冰雪的沙洲上扎营,会让他们变得毫无防卫能力。那夜,那东西在威廉王陆块上直接将船长方形帐篷旁的一个帐篷撕裂,要不是水兵乔治·金纳德和约翰·贝慈及时逃命,恐怕也凶多吉少。只要他们还能撑下去,两艘船的船身与突出在海面上的甲板,都可以成为各式各样的墙,把船变成堡垒。相较之下,待在砂砾地上的帐篷里,不论他们彼此靠得多近,都至少要派出二十个武装士兵在四周日夜看守。即使如此,那东西还是能在守卫反应之前就侵入。每个曾经随雪橇队到过威廉王陆块、在那里的冰上扎过营的人都知道这点。夜晚也愈来愈长,待在帐篷里没受到保护的恐惧,就像对北极酷冷的恐惧一样,愈来愈深地渗入船员们的身体。

    克罗兹又多喝了一些威士忌。

    一八四三年的四月―南半球的初秋,虽然那时白天还很长且温暖,幽冥号和惊恐号回到范迪门陆块。

    罗斯和克罗兹再次成为总督住处的座上宾,不过这次,富兰克林总督与夫人脸上都蒙上一层阴影。克罗兹不想特别去注意,能再次接近苏菲·克瑞寇,他就已经非常快乐了。不过,幽冥号及惊恐号在南方冰地上探险的期间,侯巴特的气氛、事件以及阴谋、背叛、揭发与危机等,也已经让向来不受拘束的苏菲受到影响。住在总督官邸的前两天,他就听到一堆消息,得以拼凑出富兰克林夫妇沮丧的原因。

    情况似乎是,当地的势力――以善于诋毁人,并且会在背后出卖人的殖民地大臣约翰·蒙塔古船长为代表――很早就认定约翰爵士办不好事,也看扁他那发言坦率、不合传统的妻子珍恩夫人。克罗兹唯一从约翰爵士那里听到的是(其实是他们三名男士在官邸藏书颇丰的书房里喝白兰地、抽雪茄,而沮丧的约翰爵士忍不住跟罗斯船长诉苦时,克罗兹碰巧听到的。),当地人“欠缺敦亲睦邻的情谊,并且令人遗憾地,极度缺乏公共精神”。

    从苏菲那里,克罗兹知道约翰爵士已经(至少在社会大众眼中)从“吃自己鞋子的人”变成(套用他自己的形容词)“连苍蝇都不会去伤害的人”,并且很快又变成(如同塔斯马尼亚半岛广为流传的形容词)“穿着女生衬裙的男人”。苏菲跟他保证,之所以会有最后这种诽谤,一方面是因为约翰爵士和他的妻子一直想改善当地土著以及岛上在不人道情况下劳动囚犯的生活环境,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殖民地的人不喜欢珍恩夫人。

    “你知道,前几任总督只会把囚犯们租给当地的农场主人或城里的商业巨子,让他们去执行那些疯狂计划,抽取佣金,并且把嘴巴闭得紧紧的。”他们两人在总督官邸庭院的树阴下散步时,苏菲·克瑞寇解释。“约翰舅舅不跟他们玩这种游戏。”

    “疯狂计划?”克罗兹问。他发现,当他们两人在天快黑的温暖傍晚单独散步、轻声细语地交谈时,苏菲的手正搀着他的手臂。

    “如果农场经营者希望在他的土地上开一条新路,”苏菲说,“总督就应该借给他六百个饿得要死的囚犯,或者一千个。这些人要从破晓一直工作到日落,脚上带着铁链,手上铐着手铐,忍受热带的热气,没有水或食物。而且,如果他们跌倒或脚步蹒跚,还要被人鞭打。”

    “我的天哪。”克罗兹说。

    苏菲点点头,眼睛仍然注视着庭院的白石路。“虽然岛上没发现黄金,殖民地大臣蒙塔古叫囚犯去挖矿坑,然后囚犯就被派去挖凿。他们挖了四百英尺深,计划才被废止,因为这里的地下水位很浅,坑里不断冒出水来,而且据说在那可恶的圹坑中,每挖深一英尺,就会有两三个囚犯丧命。”

    在还没再说一次我的天哪之前,克罗兹就把话吞回去了,不过他心里也只有这句话要说。

    “你离开后一年,”苏菲继续说,“蒙塔古那只黄鼠狼、那只毒蛇,就捏造玩忽职守的罪名,劝约翰舅舅将某个和这里的士绅相处融洽的本地医生解职。约翰舅舅与珍恩舅妈因此成为众矢之的,虽然事实上珍恩舅妈并不赞成把那医生解职。你知道,约翰舅舅多么讨厌流言蜚语,更别说去制造任何痛苦了,这也就是为什么他常说他连一只苍蝇也不会去伤害……”

    “是的。”克罗兹说,“我曾经看过他很小心地把一只苍蝇从饭厅里移走,然后放了它。”

    “约翰舅舅听从珍恩舅妈的建议,让那位医生复了职,这使他成为蒙塔古一辈子的仇人。私下的争吵与指控开始浮出台面,基本上,蒙塔古开始把约翰舅舅称为骗子及懦夫。”

    “我的天哪。”克罗兹说。他心里想的其实是:如果换成我在富兰克林的处境,早就把这他妈的蒙塔古叫出来决斗,先在他的两颗卵蛋里各塞入一颗子弹,然后再把最后一颗子弹送进他的脑袋。“我希望约翰把这个人开除。”

    “喔,他正是这么做,”苏菲苦笑着说,“不过那只让事情变得更糟。蒙塔古去年搭船回英格兰,约翰舅舅宣布解除他的职务的信也同船寄达。可悲的是,蒙塔古恰好是殖民部部长史坦利爵士的好朋友。”

    哇,总督这下真的完蛋了!克罗兹想。他们已经走到庭院远处的石板凳了。“太不幸了!”他说。

    “事情比约翰舅舅与珍恩舅妈想象的还糟。”苏菲说,“康沃尔的《纪事报》上刊载了长篇文章,题目是《极地英雄的低能统治》。《殖民时报》甚至还怪罪到珍恩舅妈头上。”

    “为什么要怪她?”

    苏菲冷笑。“珍恩舅妈和我很像,非传统。你看过她在总督官邸里的房间了吧?上次你来,约翰舅舅有带你和罗斯船长参观?”

    “哦,是的。”克罗兹说,“她的收藏品实在很棒。”珍恩夫人的起居室,也就是容许他们参观的部分,从地毯到天花板尽是动物骨架、陨石、化石、原住民战斗用的棍棒、原始的鼓、木雕的战斗面具、看来似乎能让皇家海军惊恐号以十五节速度前进的十英尺长桨、许许多多鸟类标本,而且至少有只猴子标本达到专业等级。克罗兹从没在博物馆或动物园里看过这样的收藏,更别说是在一位女士的卧房里。当然,法兰西斯·克罗兹也没什么机会看到其他女士的卧房。

    “有个参观过她卧房的人写信到侯巴特的一家报社,我逐字念给你听,法兰西斯,‘我们这位总督夫人在总督官邸里的几间私人房间,看起来比较像博物馆或动物园,而不像一位女士的起居室。’”

    克罗兹发出咯咯声。他也有同样的想法,心里有点罪恶感。他说:“那么,这个蒙塔古现在还在搞鬼吗?”

    “还变本加厉呢!史坦利爵士,那条毒蛇背后的毒蛇成为蒙塔古的后盾,让那卑鄙小人复职,官阶和约翰舅舅将他解职的职位差不多,并且寄给约翰舅舅一份申诫令。珍恩舅妈私下告诉我,文件的内容十分不堪,简直就和用马鞭抽打差不多。”

    克罗兹啜饮了一口威士忌,决定下一趟的雪橇之旅要亲自带队。在看不到获救希望,也没办法多发一份兰姆酒给船员喝的情况下,温热的食物最能振奋士气了。所以接下来的几趟雪橇之旅,要把四艘捕鲸船上的烹调用炉拆下来。假如两艘真正的船舰被废置在海中,四艘捕鲸船就变成用来航行的结实小船了。惊恐号和姐妹船幽冥号上的费兹尔专利火炉太重了,没办法搬到岸上,而且直到克罗兹下令弃船的前一分钟,狄葛先生都还会用火炉烤比斯吉给大家吃,所以最好还是用小船上的火炉。

    四个火炉都是铁制的,和撒旦的蹄一样重,再加上雪橇还得载运更多用具、食物及衣物到岸上贮放。不过火炉上岸后会很安全,可以很快就点燃,虽然煤炭本身也要被拖行二十五英里,穿过遍布冰脊、像地狱一样冰冷的海冰。威廉王陆块上没有树木可当柴火,它南方几百英里内的陆地上也没有。克罗兹决定,接下来就把火炉送过去,而他也会跟着去。他们会拉着雪橇穿过绝对的黑暗以及难以置信的寒冷,让恶魔走在最后头。

    一八四三年四月,克罗兹和苏菲·克瑞寇第二天早晨就一起骑马出城,往鸭嘴兽池骑去。

    克罗兹原以为他们会搭四轮马车出城,就像他们当日进入侯巴特城寄住时那样,但是苏菲准备了两匹装好马鞍的马和一只驮着野餐用品的载物骡子。她骑马的样子跟男人一样。克罗兹发现,她穿的暗色裙子其实是一条七分裤,她穿来搭配裤子的白色帆布罩衫既女性化又有点粗野。她戴了一顶宽边帽,让阳光不会晒到她的肌肤。她的高筒靴擦得晶亮,皮质柔软,看起来要花上法兰西斯·克罗兹一年的船长薪水才买得起。

    他们向北骑,远离总督官邸及首都,沿着一条窄路穿过农场,经过流放罪犯看守所,穿过一片雨林,进入地势较高的空旷郊野。

    “我还以为鸭嘴兽只出现在澳洲。”克罗兹说。他在马鞍上一直找不到舒服的骑乘姿势。他从来就没有太多机会或理由骑马。随着马鞍的上下震动与弹跳,他的声音也跟着颤抖,这点令他相当难堪。苏菲在马鞍上则是神色自若,她和马的动作完全合一。

    “哦,不,亲爱的,”苏菲说,“那些怪异的小生物只出现在北方大陆沿岸某些地区。但是在范迪门陆块上,到处都有它们的踪迹。不过它们很害羞,现在已经没办法在侯巴特城里看到它们了。”

    听到“亲爱的”的声音,克罗兹感到脸颊一阵温热。

    “它们危险吗?”他问。

    苏菲轻松地笑着。“公的在求偶季节确实有些危险。它们的后腿上有一根秘密毒刺,刺的毒性在繁殖季会变强。”

    “可以杀死一个成人?”克罗兹只在图片上看过这种滑稽小生物,对于它的危险性,他半开玩笑地表示关心。

    “除非他的身材特别娇小。”苏菲说,“不过,遭遇鸭嘴毒刺攻击而活下来的人说疼痛相当难熬,他们甚至宁愿去死。”

    克罗兹向右看着这年轻女子。有时他很难判断苏菲什么时候在开玩笑,什么时候认真。以目前情况来说,他假设她是在说真话。

    “现在是繁殖季吗?”他问。

    她又露出微笑。“不,亲爱的法兰西斯,繁殖季在八月到十月,我们现在应该很安全,除非碰到一个恶魔。”

    “哪个恶魔?”

    “不是的,亲爱的,是一个恶魔。你可能听人说过塔斯马尼亚恶魔。”

    “我听说过。”克罗兹说,“据说它们是种很可怕的生物,上下颚可以张开到和一艘船底舱的舱口一样宽,以凶狠著称,是贪得无厌的猎食者,能将一匹马或一只塔斯马尼亚虎整个吞下肚。”

    苏菲点头,表情严肃。“这全是真的。这种恶魔全身是毛、胸腔容量很大、食欲很好,而且相当凶猛。如果你听过它们的声音――我们不应该称那声音叫吠声、吼声或咆哮声,听起来还比较像是精神病院失火时会听到的一团不知所云的胡言乱语与叫骂声――我跟你保证,即使是像阁下法兰西斯·克罗兹这么有勇气的探险者,也不敢再在夜里一个人走进这里的森林或原野。”

    “你听过它们的声音?”克罗兹问。他再次注视着她那张认真的脸,想知道她是不是在跟他说着玩。

    “喔,有的。那声音无法形容,恐怖之极。那声音会让猎物僵住,让恶魔有充足时间张开它无比庞大的牙床,把受害者整个吃掉。这声音可怕的程度只有它猎物的尖叫声能比拟。我听过一整群羊惊慌地咩咩尖叫,因为一只恶魔正要把它们整群吃掉,一次吃一只,连半只蹄都没留下。”

    “你在开玩笑吧!”克罗兹说,两眼仍然盯着她,想知道她是不是说真的。

    “我从来不会拿恶魔开玩笑,法兰西斯。”她说。他们正骑入另一片黑暗森林。

    “你说的那些恶魔会吃鸭嘴兽吗?”克罗兹问。他是认真的,这问题听起来很蠢,他很高兴詹姆士·罗斯或他的任何一位船员没听见他发问。

    “塔斯马尼亚恶魔真的什么都吃。”苏菲说,“不过你运气还不错,法兰西斯。恶魔只会在夜里出来狩猎,除非完全迷路,我们应该可以在夜晚来临前就看到鸭嘴兽池以及鸭嘴兽,吃完我们的午餐,然后回到总督官邸。如果天黑时我们还待在森林里,就要靠上帝来救了。”

    “因为有恶魔?”克罗兹问。他故意问得很轻松,但是他感觉得到藏在语调里的紧张。

    苏菲拉扯缰绳让她的母马停下来,她对着克罗兹微笑,真诚、灿烂、完全绽放的笑容。克罗兹也让他那匹前行的马停下来,动作却很笨拙。

    “不是的,亲爱的。”年轻女人轻声说。“不是因为恶魔。是因为我的名誉。”

    克罗兹还来不及想出回答,苏菲却大笑起来,用马刺踢马向前冲去。

    酒瓶里的威士忌已经不够盛满两杯了。克罗兹把其中一大半倒出来,把酒杯举在他与隔间墙上那盏闪烁的油灯之间,看着火光在琥珀色的液体里舞动。他慢慢喝下这杯酒。

    他们没有看到鸭嘴兽。苏菲跟他保证,在这距离森林里的路有四分之一英里远、直径不到五十码的圆形小池塘里,总是看得到鸭嘴兽,而且它的巢穴入口通常就隐藏在从岸边伸入池里纠缠盘结的树根背后。但是他就是没看到。

    然而,他看到了全身赤裸的苏菲·克瑞寇。

    他们在鸭嘴兽池畔树阴多的一面享受了一顿美好午餐,一条昂贵的棉质桌巾铺在草地上,桌巾上有野餐篮、杯子、食物容器及他们两人。苏菲叫仆人准备了几包烤牛肉,用布包起来并做好防水处理,然后放进算是这里最昂贵、但在克罗兹先前待的地方却是最便宜的“冰”里,以防牛肉在早晨骑马途中坏掉。他们也带了煮熟的马铃薯和几小碗美味沙拉。她还带了一瓶上好的勃艮地葡萄酒和几个约翰爵士收藏的刻徽水晶杯。她喝得比这位船长还多。

    用完餐后,他们斜躺下来,两人相距不到几英尺,东拉西扯地谈了一小时,眼睛一直盯着池塘的深色水面。

    “我们是在等鸭嘴兽吗,克瑞寇小姐?”克罗兹趁着谈论极地危险及美景的小空档问她。

    “不是,如果它真想让我们看到,我想我们应该早就看到了。”苏菲说,“我刚刚只是饭后休息。现在我们可以下水游泳了。”

    克罗兹疑惑地看着她。他当然没想到要带泳裤。他也没有泳裤。他知道她一定又是在嘲弄他,不过她说话时又是一副正经样,让他无法百分之百确定。这使得她略带淘气的幽默感,对他更有吸引力。

    她继续开很有挑逗性的玩笑,她站起来,拍掉暗色七分裤上的几片枯叶,然后环顾四周。“我想我就到灌木后面把衣服脱掉,然后从长着草的岸边进到水里。当然,我也邀你一起到水里游泳,法兰西斯,或者你也可以依照自己对绅士风范的认知,选择要不要下水。”

    他用微笑让她知道他是个有教养的绅士,不过他的微笑有点漂移不定。

    她直接走到浓密的灌木丛后面,没有再回头看。克罗兹还是待在桌巾上,斜着身体半躺着,刮得很干净的脸上神情愉快。他看到她白晰的手臂突然将身上那件白罩衫向上提起,然后披挂在高大的灌木上时,他的表情冻僵了。不过他的###并没有冻住。在他的灯芯绒长裤和过短的背心下面,克罗兹的私密在两秒钟内就从“稍息”直接变成“登上后桅顶端”。

    苏菲的暗色七分裤,以及一些白色镶着花边、不知如何称呼的内层衣物,在几秒钟后也和浓密灌木上方的罩衫摆放在一起。

    克罗兹只能瞪着眼前的景象。他方才轻松的笑容已经变成死人般的瞠目结舌。他确信他的眼睛快要从头部蹦出来了,但是他无法转过身去,也无法把他的视线移开。

    苏菲·克瑞寇走进阳光里。

    她一丝不挂,双臂轻松垂在身体两侧,手指略为弯曲。她的乳房不大,但是很高,很白,尖端两颗大乳头呈粉红色,不像克罗兹之前见过的所有女人(妓院妓女、缺牙的娼妓、原住民女孩)一样是褐色的。

    他曾经看过真正全身赤裸的女人吗?一个白种女人?在此刻,他觉得没有。即使他曾经看过,他知道现在那一点也不重要了。

    阳光反射在年轻苏菲令人眩目的白肌肤上。她并没有把自己的身体遮起来。克罗兹还僵在原先的呆滞状态及无神表情中,只是他的###有了反应,变得更肿胀与疼痛。克罗兹真正吃惊的是:他心中的女神、英格兰女性的完美典型、他早就在心理上与情感上认定为他的妻子及他未来儿女母亲的女人,竟然会有这么浓密、华美的阴毛,看来就像急于挣脱倒三角形里的黑色V字规范。不受规范是他目前近乎空洞的心灵所能想到的唯一形容词。她已经把她的长发解开,任之垂到肩膀上。

    “你也要下水吗,法兰西斯?”她站在草地上轻声唤他。她的语调平和,就像在问他想不想再多喝一点茶。“或者,你只是想继续睁着眼睛看?”

    她没再多说,以一个优美弧线跃入水中,苍白的手掌与白晰的手臂最先穿破镜面般的水面,身体其他部分接着也进入水中。

    这个时候克罗兹开口,准备说话,但是他显然说不出话来。一会儿之后他就把嘴巴闭了起来。

    苏菲轻松地游来游去。在她强壮、雪白的背部后方,可以看到她白色的臀部不断向上翘起。她的湿头发在背上分叉开来,仿佛有人用最黑的印第安墨水在她背上划了三笔。

    她的头冒出水面,双脚轻松地踩着水,让自己停在池塘远处,靠近她刚到时就指给克罗兹看的那棵大树。“鸭嘴兽的巢穴就在这些树根后面。”她大声说。“我不觉得它今天想出来玩。它太害羞了。你可别跟它一样啊,法兰西斯,拜托。”

    像是在做梦一般,克罗兹发现自己站起来,朝苏菲对面岸边一处最浓密的灌木丛走去。当他着手解开钮扣时,手指抖得非常厉害。他发现自己把脱下来的衣服都叠成一个个密实、整齐的小方块,再把这些方块放在他脚旁草地上一个大一点的方形上。他相信他花了很长的时间,但他剧烈的勃起一直不消退。

    克罗兹站在树丛后面,听着苏菲游泳溅起的水花声,却还是下不定决心。他知道,他再犹豫一下,苏菲就会从池塘里爬上来,回到她的树丛帘幕后面等身体变干,而在他今后一生,他会一直咒骂自己是笨蛋、没种。

    克罗兹透过灌木丛的树枝缝隙窥视苏菲,等到女士转身背对他,朝远处岸边游去时,他才赶紧把自己丢入池塘里。其实他的动作比较像跌进水里,而不是跳进去,不过因为他现在一心只想在克瑞寇小姐转身面对他之前,把那根###弄进水里,不被她看见,所以也就顾不得形象了。

    等到他从水里浮上来嘶嘶喘着气,她正在二十英尺外的水里踩水,对他微笑。

    “我很高兴你决定下来和我一起游泳,法兰西斯。现在如果公鸭嘴兽带着它的毒刺出现,你就可以保护我。我们要检查巢穴的入口吗?”她优雅地转了身,朝悬垂到水面上的大树游去。

    克罗兹发誓在水中要和她保持十英尺――不,十五英尺――的距离,然后,他跟在她后面像狗一样划水,有如一艘快沉没的船无法抗拒背风岸的魅力。

    这池塘比他意料中还深许多。他在离她十二英尺处停下来,笨拙地踩着水,好让头能保持在水面上。克罗兹发现,即使在岸边,就是大树树根顺着高约五英尺的陡峭堤岸向下伸入水里、岸上垂下的长草投射出黄昏阴影的地方,他不断摆动的脚和不断探试的脚趾,还是无法一下子就踩到池底。

    突然,苏菲朝他游了过来。

    她一定是注意到他眼神中的惊慌,他不知道要奋力向后划,或者只是警告她,他现在正在###嚣张的状态下。她停下来用蛙式划水,他可以看见她的白色乳房在水面下晃动,接着她向左侧点了点头,然后轻松地朝树根方向游去。克罗兹也跟着游去。

    他们攀附在树根上,彼此距离只有四英尺左右,还好他们胸部以下的水颜色很深。苏菲用手指着树根纠结的池堤上一个可能是鸭嘴兽巢穴入口,也可能只是泥巴凹陷的地方。

    “这只是个野营巢穴,或者叫单身巢穴,而不是孵育巢穴。”苏菲说。她的肩膀和锁骨都相当美。

    “什么?”克罗兹问。他很高兴,而且有些讶异他说话的能力已经恢复了,但是并不满意自己发音古怪、放不开,而且牙齿还在打战。这里的水不冷。

    苏菲微笑着。她的一缕褐发就贴在她尖锐的脸颊上。“鸭嘴兽会挖两种巢穴,”她轻声说,“有些自然学者称这一种叫野营巢穴,不管是公的或母的鸭嘴兽,在繁殖季外都是住在这种巢穴。单身鸭嘴兽住在这里。孵育巢穴则是母鸭嘴兽为了繁殖后代而挖的,在做完那件事后,会再挖一个小房间做育儿室。”

    “哦。”克罗兹说。他紧紧抓附在树根上,就像从前在飓风中、在两百英尺高的索具上紧紧抓住船的缆索。

    “母鸭嘴兽会下蛋,你知道吗?”苏菲说,“就像爬虫类一样,但又会像哺乳类一样分泌乳汁。”

    在水面下,克罗兹可以看见她胸部两颗白球正中央的两颗黑褐色圆圈。

    “真的啊?”他说。

    “珍恩舅妈可以算是一个自然学者,她认为在公鸭嘴兽后腿上的那根毒刺不仅可以用来和其他公鸭嘴兽打架,也可以让它在和母鸭嘴兽一起游泳及交配时勾住对方。或许,当它紧靠在交配伴侣身上时,那根刺不会分泌毒液。”

    “是吗?”克罗兹回答。不过他在想自己是不是该说:不是吗?他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谈论什么。

    苏菲抓着纠结的树根,让自己更靠近克罗兹,直到她的胸部几乎碰到他。她把冰冷的手――有点大得超乎寻常――平放在他的胸部。

    “克瑞寇小姐……”他说。

    “嘘。”苏菲说,“不要出声。”

    她把左手从树根上移开,放到他的肩膀上,整个人勾挂在他身上,就像她先前勾挂在树根上。她的右手向下滑移,横过他的肚子,去触摸他的右臀,接着又将手收回到他身体正中央,然后再次向下伸。

    “喔,天啊。”她在他的耳边轻声说。她的脸颊靠着他的脸颊,湿头发贴在他的眼睛上。“我现在是不是摸到一根毒刺啊?”

    “克瑞寇小……”他说。

    她的手用力挤压那根。她优雅地漂浮起来,霎时之间,她两只有力的腿已经靠在他左腿两侧了,接着她让她的重量及温暖摩擦着他的身体,向下滑移。他把那条腿稍微抬高些,将她推高,让她的脸能浮在水面上。她的眼睛闭着。她的臀部坐在他腿上,双乳平贴在他的胸膛上,右手开始抚摸他全身。

    克罗兹发出呻吟声,但只是一种期待的呻吟,而不是松弛的呻吟。苏菲靠在他的脖子上,也发出轻柔的呻吟声。她的下体紧贴着他那只抬起的大腿。他可以感觉到她下体的热气和湿润。怎么可能有东西比水还湿?他很纳闷。

    接着她热切地发出呻吟,而克罗兹也把眼睛闭起来。他有点遗憾这样就不能再看见她,但是他别无选择。她的身体再次用力压在他身上,一次、两次,然后第三次,而且她的抚摸变得快速、急促、熟练、清楚、渴求。

    当他在水中剧烈地悸动与抽搐时,脸就埋在她的湿头发里。克罗兹在想,这一阵又一阵的射精也许永远不会停下来,而且如果可以的话,他一定会马上向她道歉。不过,他又再次呻吟,而且几乎已经抓不住树根。他们晃动着,脸颊沉到水面下。

    这时最让法兰西斯·克罗兹感到困惑的是――此时宇宙中每一件事都令他困惑,但是没有任何一件事打扰他――这位小姐正压着他,大腿紧紧夹住他,脸颊用力靠着他的脸颊,但双眼紧紧闭着,还有她也在呻吟。女人真的不会有男人那种强烈的感觉?有些妓女也会呻吟,当然是因为她们知道男人喜欢听这种声音。很显然,她们根本没有任何感觉。

    但是……

    苏菲抽身回来,注视着他的眼睛,轻松地笑着,嘴唇整个吻到他的嘴唇上,把腿抬起来成为大折叠刀的形状,用力一踢,让自己离开树根,然后朝着放置她的衣物、此时正略微晃动的灌木丛游去。

    接下来的一切让人难以置信。他们穿好衣服,捡起野餐用品,把东西装载在骡子上,登上马鞍,然后两人骑回总督官邸,一路上没说半句话。

    接下来的一切同样让人难以置信。当天晚上吃晚餐时,苏菲·克瑞寇开心地笑着,并且和她的舅妈、约翰爵士、甚至是当天特别多话的詹姆士·克拉克·罗斯船长聊天,而克罗兹却大半时间都保持沉默,只是一直看着桌子。他只能佩服她的……那些法国人怎么说的?sangfroid(泰然自若),而克罗兹的心思和灵魂还沉浸在身体在鸭嘴兽池经历的高潮里几乎停不下来,身体里的原子被散射到宇宙各角落。

    苏菲轻笑出声,并且摇了摇头。她的眼睛快速朝四周看了一下,确定没有人看到或听到他们,连囚犯也没有。“请不要在乎昨天的事,克罗兹中校。我们过了很棒的一天。在池塘的那段……插曲……对我们两个人来说都很愉快。那只是我……本能……的反应,或者说是,在那些时刻里,我们一时感觉彼此特别亲近而有的后果。但是,请你不要误以为,我亲爱的法兰西斯,只因为我们曾经有过片刻的轻率举动,你就要对我负有任何责任或义务。”

    他看着她。

    她还是微笑着,但是并没有他习惯的温暖。她异常轻柔地说,声音穿过热空气,强似一声坚定的耳语,“这并不表示你已经玷污我的名誉,中校。”

    “克瑞寇小姐……”克罗兹又想说话,但随即停下来。如果现在是他的船被推挤撞向岸边、水泵失去作用、底舱积了四英尺深的水而且水位还在升高、索具纠结、船帆破裂,他知道要下什么命令,包括接下来要说什么。但此时,他完全一筹莫展。在他心里只有节节升高的疼痛及震惊,让他受伤最深的是,他认出某种非常古老、他非常了解的东西。

    “如果我要结婚,”苏菲继续说,再次打开她的阳伞,在她头上转了转,“对象也会是我们耀眼的罗斯船长。虽然我命中注定不会只是个船长夫人而已,法兰西斯。他得被册封为爵士……不过我相信他很快会被册封了。”

    克罗兹注视着她的眼睛,想在里面看到一些开玩笑的迹象。“罗斯船长已经订婚了。”他最后终于说,声音听起来像是一个已经受困多天、没水可喝的人发出的嘶哑声。“他们计划在詹姆士回到英格兰后就马上结婚。”

    “哦,呸!”苏菲站起来,把阳伞转得更快。“今年夏天我自己会搭乘快速邮船回英格兰,甚至是在约翰舅舅被召回之前。詹姆士·克拉克·罗斯还没有完全认识我。”

    她低头看着还在原处的他,他仍然荒谬地单膝跪在白色砂砾地上。“还有,”她愉快地说,“即使罗斯船长娶了那个痴痴等他、伪装有皇室血统的年轻女子,婚姻也不能阻止任何事。他和我常常谈到她,我可以跟你保证她是个没头脑的人。婚姻不是死亡,也不是《哈姆雷特》里从来没人能回来的‘未知国度’。我们已经知道有男人从婚姻里出来,然后找到真正适合他们的女人。记住我的话,法兰西斯。”

    他终于站了起来。他站着,把粘在他最好的礼裤膝盖上的白色砂砾拍掉。

    “我得走了。”苏菲说,“珍恩舅妈、罗斯船长和我今天早上要到侯巴特城,去看几匹范迪门公司刚刚进口来配种的新种马。如果你想跟我们一起去,请不用客气,法兰西斯,不过,在去之前拜托你先去换套衣服,也顺便换一副表情。”

    她轻轻碰了一下他的前臂,然后走进总督官邸,沿路转着她的阳伞。

    克罗兹听到甲板的钟敲了八响。现在是清晨四点。如果船在海上,通常再过半个小时,船员们就会从吊床上被挖起来,开始磨甲板及清洗东西。但是现在,在黑暗中、在冰上,而且是在风中,克罗兹听得见风还在索具之间咆哮,这意味着很可能又有一场暴风雪,而现在才不过是他们第三个冬天的十一月十日,船员们可以睡晚一点,一直闲散到晨班的四钟响,也就是早上六点。那时冰冷的船会活跃起来,船舱会充满大副及二副的吼叫声以及船员们穿着毛皮鞋的脚踩在舱板的声音,接着就是大副、二副扬言要把吊床割断,让它和包在里面的船员一起落到舱板的威胁声。

    与平常的海上任务比起来,这里真是个慵懒天堂。船员们不仅睡得晚,还可以在八钟响时在主舱吃早餐,然后才去执行早上的勤务。

    克罗兹看着威士忌的瓶子与杯子。两者都是空的。他举起那把沉重的手枪――在装填好火药及子弹后更加笨重。他的手还分辨得出轻重。

    接着他把手枪放进船长外套的口袋里,把外套取出来挂在钩子上。克罗兹用乔帕森每天晚上特地为他准备的干净布,把威士忌酒杯擦干净,然后放回抽屉。再来他很小心地把威士忌空瓶放进盖着的藤篮里,这篮子是乔帕森专门为此而放在滑门旁边的。克罗兹在黑暗中尽了一天的职责,回到舱房时,藤篮里又会有一瓶新的威士忌。

    他一度考虑穿多一点,把他的毛皮鞋换成真正的皮靴,套上保暖巾、帽子及全副御寒衣,然后上到甲板去,走出船外走进黑夜及暴风雪中,等待船员们起床,然后再下到船舱去和军官们一起吃早餐,接着一整天都不睡觉。

    有好几个早晨他都是这样。

    但是,今天早上不能。他太虚弱了,而且天气冷到让只穿着四层羊毛衣与棉衣的他连站在这里一分钟都受不了。清晨四点,克罗兹知道,正是夜晚最寒冷的时刻,也是大多数生病或受伤船员放手让灵魂离开,让自己被死神带走,进入真正未知国度的时刻。

    克罗兹爬到毯子下面,把脸沉进冰冷的马毛床垫里。大概还需要十五分钟或更长的时间,身体的热度才会开始让这摇篮般的空间变温暖。运气好的话,他可以在那之前睡着。运气好的话,在另一个黑暗寒冷日子到来之前,他还可以像醉鬼一样睡上两小时。运气好的话,在快昏睡过去时他想,他永远都不会再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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