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鲁斯式飞船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王晋康 本章:六、鲁斯式飞船

    哈马黑拉岛空天发射场是最接近赤道的发射场,30多年前投入使用,是一些实力雄厚的私人财团合资兴建的,以便同美、俄、日、乌克兰等国兴建的马绍尔群岛空天发射场抗衡。那时世界宇航业正是巅峰时期,空天飞机在月亮和地球间来往穿梭,数目众多的太空巴士载着观光的游客,没有人想到仅仅10年后它的景况就会一落千丈。后来,马绍尔空天发射场被洪水淹没了,哈马黑拉发射场惨淡经营,勉强维持下来,但也几乎停止运转了。现在发射场中只停着一架空天飞机,就是挪亚方舟号。偌大的发射场人影寥寥,水泥地面的缝隙里长出了青草,几只白色的海鸟在兰天下掠过。

    这头庞大的怪兽静静地趴在那里。后掠机翼,垂直尾翼,外形与美国早期的航天飞机差不多。但它是使用可变矢量喷管,在水平位置下垂直起升,水平落地。

    这与垂直起升、水平回落的航天飞机以及水平起升、水平回落的老式空天飞机都不同。

    鲁刚和平托正领着两位客人参观,巨大的机身映着兰天,衬得他们小如蝼蚁,鲁刚怜爱地仰望着机腹,又一次感到人类的伟大和人类的渺小。想起20年来航天业无可挽回的衰落,也不免滋生出苍凉之感。衣冠整洁的弗罗斯特登上舷梯,笑容慈祥地说:“鲁斯式飞船,好样的。”他亲昵地评论道。“一般来说,技术的发展没有奇迹,新技术是对各种固有矛盾的又一次排列,当你侧重于某一方面时,总要牺牲其它一些特性。所以任何一点微小的技术进步都必须经过一步步艰苦的努力,是渐变而不是突变。但这种新式空天飞机简直是科幻般的成就,它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乌克兰宇宙科研推广设计总局尼古拉。拉祖姆内的杰作。近地载重量1000吨,使用混合金属燃料,几乎能以任何速度飞行,甚至悬停在空中,这就使极为困难的飞船再入大气层过程变成了小孩的游戏。2012年西安航天公司制成第一艘样机,你们这艘是世界上第八艘,也是目前服役的唯一一艘,如果……人类文明自此不能复苏,那么你的飞船就会成为航天技术的顶峰。千百年后,人类愚昧化了的后代将把它作为圣物顶礼膜拜。”他笑着回头说:“我在20世纪科幻作家拉里。尼文的小说中看到过类似描述,在文明衰亡后,残留的‘工程师’将成为那个愚昧时代的神圣,他们手中的残留的技术也成了那个时代的神迹。上帝保佑,不要让这个预言变成现实。”

    鲁刚笑道:“弗罗斯特先生,你对航天技术十分内行,尤其对技术的评价有局外人绝对达不到的深度。我想你一定是个航天专家,在此之前,看到你们的神秘举止,我还以为你是个恐怖分子呢。”

    他的话中隐含讥刺,但弗罗斯特一笑置之。他们参观了巨大的指挥舱,服务舱、生活舱以及更为巨大的货舱。鲁刚敲敲十英寸厚的货舱防护板,骄傲地说:“只有鲁斯式飞船有能力装这样的防护板,它一开始就是为运送核废料设计的,对于浓度较低的核废料,这些防护板足以防御它们的幅射。你知道吗?相当多的防护板并不是铅板,而是作燃料的那种混合金属,这样,在核废料已卸下的情况下,可以逐步抽掉这些防护板作回程燃料。”

    弗罗斯特点点头:“我知道,十分巧妙的设计。”

    他们浏览一遍,返回生活舱,这里也相当宽敞。他们在椅子中把自己安顿好,饶有兴趣地用固定带把自己拴住。弗罗斯特笑着说:“我好象已经到了太空,你看,我马上就要飘浮起来了。”

    平托也凑趣道:“欢迎两位这次随着鲁斯式飞船到太空观光,我们不会对二位额外收费的。”

    “谢谢平托先生的慷慨。”弗罗斯特笑道,自得地说:“太空我已经去过多次了,还与家人一块去太空度过假,是我亲自驾驶的‘太空巴士’,我真留恋那个富裕的时代,梦幻的时代,数量众多的太空巴士几乎是一夜之间从地下冒出来的。可惜这场梦为时太短了。好,我们开始正题吧。”他与罗杰斯交换一下眼神,笑道:“报价单我们看过,你们的运费很合理,但要求我们支付60%的款项作为保密费,未免太苛刻了吧。”

    鲁刚接口道:“不多,弗罗斯特先生,你说的30%远远不够。我们心照不宣,我知道你代表哪个国家。这次,你要求绝对保密,要求自己装货,加铅封……如此等等,我当然不相信那会是普通核废料,我想也不会是曼哈顿岛上的自由女神象,或者拉什莫尔山上的四总统巨型石象这类东西吧。但我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我不管装运的是玛雅人的财宝,还是印弟安人的尸骨,我只要求一个合理的价钱,能补偿给我带来的额外风险。谁知道呢,可能我会为此陷入一场马拉松官司,或被某个恐怖组织追杀。”

    罗杰斯先生显然很恼怒,用目光催促弗罗斯特与对方争论,但后者用目光制止了他。平托已经准备对付一场艰苦的讨价还价,鲁刚则冷着脸,摆出一付决不退让的派头。停了一会儿,弗罗斯特笑道:“鲁刚先生是一个过于强硬的对手,你让我很为难。这样吧,我提一个反建议:运费不变,保密费加至50%。坦率地讲,我十分愿意谈成这笔生意,也愿意尽快把那批货物处理妥当,但这是我能作出的最大让步了。”

    平托示意鲁刚接受,鲁刚沉吟片刻,勉强点点头。弗罗斯特接口道:“但有一点困难,离飞船启航只有两个星期了,在这样短的时间内我无法通过秘密走账筹到那笔额外的款子。这一点务必请你理解,你知道,即使在我们政府内,我们也不能过于公开地行事。”

    鲁刚不快地说:“你的意见……”

    “我想先把1亿美元的运费付讫,其余5千万我会在两个月内转入你的户头。”

    鲁刚看看平托,勉强答应:“好吧,我相信一个有教养的绅士,不会在付讫全部费用这方面让我为难。”

    弗罗斯特轻松地笑道:“那当然,我们都是有诺必信的绅士。另外,你我都有让对方守信的杀手锏。如果我们在付款上捣鬼,你尽可让平托先生公布这次秘密交易的内情;反之,如果在我们付款后,你未遵守保密的条款,我们会派上一打杀手去寻你们的晦气。当然啦,我相信不会出现这些不愉快。现在,我们可以捺下指印了吧。”

    鲁刚笑着点头:“好,现在请回台北,到我的办公室里签立正式的合约。”

    两个小时后,他们包租的波音737在台湾桃园机场降落。又两个小时后,弗罗斯特两人夹着装有合约的皮包坐上自己的罗尔斯。罗伊斯轿车,罗杰斯升起司机后面的隔音板,不快地说:“弗罗斯特先生,我想你答应鲁刚的价码太快了一点,我们很可以再砍上一刀的。”

    弗罗斯特把头枕在澳大利亚小牛皮精制的座椅上,神色平和地说:“夜长梦多,最重要的是尽快促成这件事,这是布朗先生一再交待的。”他冷笑一声:“再说,那5千万他们拿不到的,我们将交给上帝。从现在起要派人昼夜监视鲁氏公司,验证他们的保密承诺,同时掌握老平托一天24小时的行踪规律。”

    罗杰斯猜到了他的话意,点点头,没有多说话。弗罗斯特神态落寞地看着窗外的岛国风光,很久才低声自语道:“这些暴发户。他们连怎样在餐桌上使用刀叉还没学会呢,和我们斗心眼,他们还嫩了一点。”

    汤姆逊已经把自己的行装打点好,装在他的菲亚特轿车中。堆放场的职员已经全部遣散,秘书小姐是昨天离开的。上午10点,接替他的吉维特先生按时赶到,他是一个外貌精干的中年人,穿一身灰色的西装,只有一名助手随他同来。两人在办公室的门口握手:“欢迎你,吉维特先生。”

    “你好,汤姆逊先生。”

    “吉维特先生,我已经完成了上边要求我做的所有工作,人员全部遣散,资料已经封存,而且,我又在唯一的两个知情人——杰克和我——的嘴上贴了封条,请放心,我们会彻底忘却AD区的秘密。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可以了,谢谢你的工作。”

    来人把汤姆逊送到路边,再次同他握手:“汤姆逊先生,顺便问一声,迈克先生早就离开了吗?”

    “对,15天前他就走了。”

    “他到什么地方去?”

    “不知道,他走得十分决绝,甚至没容我同他告别。你找他有事吗?”

    “没有,只是随便问问。我同他素不相识,但我十分尊重这位遐迩闻名的战神。再见,一路顺风。”

    汤姆逊走后的第2天,一列车队就隆隆地开进了尤卡山堆放场,重型卡车上装着一种造型比较特殊的集装箱。美国陆军派来的工兵日夜抢修着因地震破坏的道路。5天后,这些集装箱已经在旧金山港口开始装船了。

    哈丁斯和杰克匆匆吃完早饭,骑上自行车上班去了。那个餐馆比较远,骑自行车至少要50分钟,但他们已经无力支付汽车的燃油费用和修车费用了。麦菲亚也急急忙忙吃完饭,同小米斯吻别,她在附近一家饭店找了一份打扫卫生的钟点工,现在也该上班了。米斯怯声说:“妈妈你也要走吗?”

    “对,孩子,妈妈要尽量多挣点钱,给你治病呀。”

    米斯无力地说:“妈妈,明天还做化疗吗?”

    麦菲亚亲切地说:“是的,孩子,再做几次你就痊愈了。多亏外公临走时留下这笔钱,我们才能为你治病。”

    米斯仰起头问:“外公呢?他现在在哪儿?”

    麦菲亚强抑心中的刺痛,吻吻女儿的额角,离开病床。她不知道衰老的父亲现在在哪儿,过得怎么样。爸爸临走留下1万元现金,足以维持近期的医疗费用,但若用骨髓移植的办法去根治,那么再加上1个月后可兑付的1万2千元支票,仍然远远不够。

    问题是,她们根本没有其它途径来凑足这笔钱。

    米斯的白血球已达100万,肤色近乎透明,脾脏和淋巴结肿大,已经没有一丝力气了。麦菲亚知道,目前的化疗和放疗都只是权宜之计,当女儿体内的癌细胞增多时,就用这种办法去杀死它们,但在杀死癌细胞的同时也杀死了健康的红血球。然后停止化疗,等造血器官把红血球补足。不过这时癌细胞又泛滥成灾了,必须开始下一轮的治疗。这是和死神的一场赛跑,双方交替领先——而且最终死神要取胜。可是,他们没有一点办法。全家都在尽力为女儿的生命工作,连她哥哥杰克也找到了一份力工,每天不言不语地苦干,这个外表冷漠玩世的哥哥实际也深爱着妹妹,这使麦菲亚的心里多少保留一丝亮色。

    不过,所有人的工资加起来,也是杯水车薪啊。

    二十年前,麦菲亚曾有一次去非州的志愿服务经历。在那里,她亲眼见到了很多肚腹膨出、骨瘦如柴的黑人病孩,不少人已病入膏肓,而他们的父母都只能目光麻木地看着。那时,她无法理解这些父母,他们的麻木常常使她不寒而栗。

    她绝没想到,使人麻木的贫穷有一天会落到自己身上。

    她穿上外衣正要上班时,门铃响了,客人是一位40岁左右的白人男子,衣着合体,举止干练,挟着一只精致的鳄鱼皮包。

    “是哈丁斯太太吗?我是‘世界反基因歧视联盟’委派的律师,对受害者提供义务服务。”

    麦菲亚茫然接过那张烫金名片,歉然说:“里奥先生,我该上班了,我的老板不喜欢有人迟到。”

    里奥先生微微笑道:“请你打电话请个假吧,我要说的事很重要,牵涉到你女儿的治疗。一会儿你就会知道,耽误一会儿是值得的。”

    麦菲亚叹口气,请里奥律师坐下,端上咖啡,又用电话向同事告了一会儿假。

    里奥先生看见了在厨房里吃饭的小米斯,远远地向她招招手,回过头开门见山地说:“我们是一个慈善机构,不遗余力地为每一个受害者服务。据说你的女儿出生后,曾去太平洋保险公司办过医疗保险,被拒绝了。这件事属实吗?”

    他的英语中带着隐约的南美口音,麦菲亚说:“对。我们只是事后才知道原因,据说这家公司最先掌握了多种遗传疾病的基因识别技术,对携带绝症基因者不办理保险。”

    “他们是否对米斯小姐进行过体检?”

    “嗯。他们说是对顾客的额外健康服务。”

    “体检经过你或哈丁斯的同意吗?”

    麦菲亚迟疑地说:“大概吧,我好象填过一张表格。”

    里奥摇摇头:“狡猾的家伙,这使事情多少难办一点,但没关系,我会揪住他们的鼻头的。你们当时的申请表格是否保存?如果没有,请尽量回忆当时的具体情况和日期。”

    “请先生稍等,我记得保存着。”

    麦菲亚匆忙回到里屋,在家庭档案柜中翻检一番,居然找到了那张计算机表格。里奥先生高兴地说:“好,这就更好办了。”米斯已经吃完饭,经过客厅径自回到卧室,没有同客人和妈妈打招唿,她的步履已经很虚弱了。里奥盯着她的背影,压低声音说:“小米斯的病已经很重了吧。你立即去医院联系手术,费用我可以先垫付10万,这笔钱等你们的保险费索赔过来后再结算。”

    他打开皮包,取出一叠现金堆放在桌面上:“请哈丁斯太太点收,这是10万。”

    一堆崭新的钞票堆在桌子上,令人眼花缭乱。即使在温室效应前的富裕年代里,她也从没有持有过这么多的钱。麦菲亚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种绝处逢生的感觉太突然了,太强烈了,她心中十分不安。这个神秘的来客是什么人?今天不是圣诞节,他也不会是乐善好施的圣诞老人。但为了女儿,她知道自己不会拒绝。半晌,她才嗫嚅地说:“我可以冒昧地问一个问题吗?”

    “请讲。”

    “我们如果收下这笔钱……请问我们要承担什么义务吗?”

    里奥微笑着摇头:“不,不须承担任何义务。”

    “那么,这件事是否和我的父亲迈克有关?”

    里奥深深地看她一眼,干脆地说:“没错,我的主人曾受过迈克先生的恩惠,但由于种种原因,我希望你忘掉这一点,连我的来访也要从脑海里剔除。你的记忆只需从那一天开始——一个太平洋保险公司的职员突然登门,满怀歉疚地承认工作疏忽,通知你们有一笔100万的医疗保险归你使用。其他情况要严格保密,我建议你连丈夫也不要告诉。这样做是为了你的利益。记着我的话了吗?”

    麦菲亚犹豫着,最终点点头。她问:“我父亲过的好吗?”

    “请放心,他会有一个国王般的晚年,但我想他很可能不会再回美国了。如果他不同你联系,就请你把他从记忆中剔除吧,不要对任何人谈及。再见。”

    尽管知道这里面肯定有一些肮脏的东西,麦菲亚仍对这位神秘的里奥先生满怀感激。送走里奥回来,小米斯正在堆放钞票的桌子前发愣:“妈妈,这些钱是从哪里来的?我听那位先生说这些钱是为我治病的,这是真的吗?”

    麦菲来搂着女儿,泪水滚滚而下:“是的,是为你治病的,你的病马上就会好了。”

    她真想告诉女儿,这些钱是外公送来的,你要永远记住你的好外公!但她最终管住了自己的嘴巴。她把10万现金收拾起来,坐在沙发上楞了许久,思索着今天的奇特遭遇。最后,她总算找到了满意的解释:一定是父亲在处于权力圈内时对某人有过特殊的恩惠,这种恩惠肯定不太光明,不太正当,因此他们都对此讳莫如深。现在,父亲被政府辞退后便去投靠此人,而这人幸亏是一个知恩必报的君子。

    她松口气,心想无论如何,女儿和父亲的难题都解决了。她回到卧室,看着熟睡的羸弱的女儿,热泪不能抑止地滚下来。随之她揩干泪,乘车到医院联系女儿的手术。

    从麦菲亚家出来,两个小时后,里奥先生已坐在圣弗朗西斯科太平洋保险公司的经理办公室内。经理马里克以略带冷淡的礼貌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刚才这位客人彬彬有礼地告诉楼下的职员,他一定要见一位熟悉15年前赔保业务的、手中握有决定权的人物。且看他的黑皮包里装有什么秘密炸弹吧。

    里奥先生把一张计算机表格推到马里克面前,非常平静地、有条不紊地叙述了那桩事实。马里克不耐烦地皱着眉头,的确,医疗保险中的基因歧视历来是遭人唾骂的,但在15年前并没有什么明确的法律——15年后也没有。在反对基因歧视的声浪中,这项法律几乎要通过了。但此后突然的经济衰退使保险业也一落千丈。如果一项法律会造成多数保险公司的破产或大出血,它的命运也就注定了。

    那么,这位里奥先生究竟想达到什么目的?他想以道德罪讹诈他吗?显然他不象是一个头脑简单的家伙。

    里奥微笑道:“我想你肯定清楚,如果把此事捅出去,再加上对米斯小姐病状的报道——她的美丽无助一定会激起千万人的同情——对贵公司的声誉多少有点影响吧。你们本来是乐善好施的圣诞老人,忽然成了心肠铁硬的磁公鸡。”

    他有意停顿一会儿,接着说:“当然,我很清楚,仅仅这种前景不足以让你们呕出几十万美元。正好我有个两全其美的建议。这位当事人与我们有特殊的关系,我们愿意拿出100万元交给贵公司,作为他们应得的保赔金。我只有一个要求,你们要立即补办15年前的投保手续,金额为100万美元,所有电脑纪录都要更改干净,不允许有任何疏忽。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有什么人来查询,你们都要忘记这位里奥先生,而把那笔赔偿金看作是一笔极其正常的业务。”

    他递过去一个塑料袋,和蔼地说:“这是90万美元的支票,请过目。我已经为哈丁斯太太垫付了10万,所以你们以后只需付她90万就行了。请打开看看吧,里面还有对你和贵公司的酬劳。”

    马里克迟疑着打开塑料袋,在支票上方是一颗0。45口径的圆头子弹,里奥冷淡地说:“这件事如果有任何差错,这栋大楼就有可能失火或挨上一颗自杀性炸弹,而马里克先生位于本市斯洛特大道32号的住宅窗玻璃上也会有一个圆形的枪眼。我想我已说得够清楚了吧。”

    在对方蛇眼般的催眠下,马里克觉得自己的后嵴梁正渗出冷汗。他立即满口答应:“清楚了,我已经完全清楚了。我们一定不让里奥先生失望。”

    五天之后,一位相貌和善的小伙子敲开了麦菲亚的家门,真诚地道着歉,说太平洋保险公司发现了15年前一桩错误并决定纠正。也就是说,哈丁斯先生突然拥有了100万美元的保险金,可以随时支取。这位年轻人并不知道内情,在他动身来这儿时,他为自己公司的慷慨和公正而真心地感到骄傲。他奇怪哈丁斯太太听到这件惊人的喜讯后竟然相对平静,没有哭泣、大喊或心肌梗塞。

    以后一切都很顺利。作骨髓移植要求血型相同,而血型相同的几率只有30万分之一。米斯与志愿者作了hLA配型检查,在骨髓库的电脑中,查到世界上有10名志愿者的AB位点与米斯相同。这10人又作了DR配型检查,找出一人的位点相同,其后的血清学、细胞生物学和分子生物学检查顺利过关。

    五天后,米斯已经上了病床。医院的救护车守在旧金山机场的停车场里。一架中国航空公司的波音777降落了,红十字会一名信使提着绿色保温箱匆匆走下舷梯,那里面便是宝贵的移植骨髓。

    手术很成功。当白色的病床推出手术室时,哈丁斯夫妇啜泣着,感谢上帝的仁慈。此后,他们曾费尽心机,想打听出骨髓捐献者的身份,他们一定要重重酬谢他(她)才觉得心安。但红十字会的李那女士只透露那是位中国女性,捐献者执意要求不透露自己的姓名。那人说,上个世纪末和本世纪初,中国的公民素质还比较低,偌大一个中国,同意捐献器官的只有极少数。不少中国病人不得不求助于外国的器官捐献者。现在,她只是代他们偿还旧债。她还说,中国有句古话,500年修得同船渡,她能与米斯小姐的骨髓配型相同,这是多少年才能修来的缘份?只要米斯小姐能够康复,就是对她最大的酬劳。在米斯小姐作手术的那天,她将在地球对面的中国为她持斋祷祝。

    哈丁斯及太太无法得知恩人的姓名,只好从心里感激这位吃斋念佛的中国老妇。他们不知道这位“老妇”只有24岁,是太湖地区的一位渔妇,她的名字叫容慧玉,但在七星岩夜总会当侍女时别人都喊她阿慧。这些都是后话了。

    鲁冰在鼓浪屿有一套虽说不上豪华、但也相当考究的住宅,四居室一套,音乐室里摆着一副雅马哈牌高级钢琴,墙上是一把史坦纳小提琴——可能是件膺品,不过它制作精美,音质很好,即使是膺品也相当宝贵。客厅中有两架高大的博古架,摆满了一个怪诞女孩所喜欢的种种收藏:从兽牙项链、非洲木雕、印弟安人羽饰,一直到泰国得到的一只鳄鱼头骨。

    窗边的花瓶中仍然是唐世龙送来的鲜花,一天一次,绝不间断。花束里总是夹着一张纸条,诸如:“期待你的再一次感谢——就如上次的感谢方法也行啊。”

    或者:“何时春暖花开?”

    看着这些纸条,能想象出唐世龙那厚颜的微笑。有时,他还驾着一辆极漂亮的米黄色雪鸥牌氢氧电池汽车,远远停在路口,再打发一个可爱的小男孩把花送来。每当这时,鲁冰就亲自更换花束,把花瓶摆在窗台上,但同时却摆出凛然的神色,在窗口作刹那亮相。她知道唐世龙一定在用望远镜观察着屋内。

    咱们比比谁更有耐心,鲁冰想。其实,这个唐世龙并不令人厌烦,比姚云其那只呆鹅更有趣些,但至少目前,鲁冰仍打算把爱情壁垒关闭下去。

    姚云其走近房门时,听到鲁冰正在弹奏德流士的弗洛里达组曲,暗暗纳闷她今天会这样勤奋。厦门大学已沾染了西方大学的自由疏懒的习气,只要交学费和公寓租金,你就可以自由自在地住下去,直到头发花白。鲁冰只是把这儿作为一个栖身之地,以躲避家庭中潜藏的阴暗回忆,躲避哥哥的管束。不过,凭她的小聪明,每年拿几个学分也不是太困难。

    姚云其打开房门时,鲁冰已经停止弹奏,怔怔地想心事,姚云其走近时她的姿势也没有改变。姚云其不敢打扰她,悄悄立在她身后。停了一会儿,她突然扭头问:“喂,什么是拉格朗日坟场?”

    姚云其茫然道:“拉格朗日?什么拉格朗日?”

    鲁冰不耐烦地说:“知道了还问你?反正是在外太空,哥哥要往那里运货。”

    姚云其恍然大悟:“噢,我知道了。那个地方应该叫做拉格朗日点。大概是200年前吧,一个法国数学家兼天文学家约瑟夫。路易斯。拉格朗日发现,在距地球和月亮各38万公里、与地月成等边三角形的两处空间里,由于受到地球和月亮引力的双重约束,此处的小天体处于稳态平衡,它们只会绕着这个点震荡而不会飞离。观察证实,这两个拉格朗日点经常聚集一些太空微粒,在阳光下显得比别处明亮。太阳系中有更典型的例子,例如木星的阿基里斯卫星和普特洛克勒斯卫星,它们正好处于太阳木星系统的两个拉格朗日点,因此永远处于稳态平衡。这里有一个限制条件,系统中主星的质量要至少比从星大20多倍,才可以基本保持从星不动。具体数字我记不清了。”

    “飞船往那儿运什么?”

    姚云其奇怪地说:“核废料呗,难道你一点儿都不知道?你父亲就是靠这种运输业发家的。从30年前开始,人类就把地球上的核废料送到这儿作为永久保存地,你知道,核废料即使浓度很低,半衰期也达6000年以上,某些核元素更高达几千万年,放在地球或月亮上都不保险。当然,放在地-月系统的拉格朗日点对过往飞船也有一定危险,因此也有人称它为拉格朗日墓场。能把核废料直接投入太阳熔炉是最保险的,但那样航程遥远,费用高昂,也太危险。不过,温室效应造成文明衰退后,这个行业几乎衰亡了。人们只顾口腹,已经顾不上环境保护了。”

    姚云其的话勾起了鲁冰遥远的回忆,有时,她偶然能从记忆的断层后捞得一些片断,她记得爸爸穿着白色宇航服,妈妈举着她为父亲送行,爸爸在戴上头盔前还要再亲亲她。但父母横死后,一道寒冰之门把往事封死在另一个世界。她不愿陷入恐怖的又肯定是没有结果的回忆,便扯开话题:“我记不住小时的事情。核废料不是埋藏在海底吗?”

    姚云其怜悯地看看她,知道鲁氏家族的噩运始终是她未偿的债务。他说:“不,海葬方法太不安全,早已废弃了。”

    “那为什么不扔到月亮上?”

    “月球公约禁止这样作。那时的太空移民计划似乎马上就要实现,月球将是太空移民的第一站,因此严禁污染。谁能想到地球文明会这样迅速地衰落?美国曾在尤卡山地下建立了永久保存地,不久前也正式关闭。听说极冰融化后造成了许多新地震带,其中一条正好穿过尤卡山。山姆大叔一定在为此发愁呢。”

    鲁冰对这些已经没有兴趣,她盯着钢琴盖上自己的影子,顺手弹出一串阶音,问:“危险吗?”

    “什么危险?”姚云其稍楞之后才悟到她的话意:“噢,不会有危险吧。十几年前,这是一种例行运输,只是这些年才停顿了。冰儿,”他迟疑着,委婉地说:“我知道你心里还是很爱哥哥的,你不要那么……”他没敢说出“故意折磨他”,改口为:“故意凶巴巴的,好吗?他对你那么好,确实是一个难得的好兄长。”

    鲁冰立时毫无来由地翻了脸,她叭地合上钢琴盖,恶狠狠地说:“你想教训我吗?姚先生,请你不要忘记,你是我拿钱养着的鼻涕虫!对,我是很关心他,他若把性命送到拉格朗日坟墓,谁给我挣钱花呢?不说了,你走吧,我要睡觉了!”

    她冷冰冰地下了逐客令。

    姚云其很尴尬,他早就预料到自己的劝告会惹翻这个乖戾的公主。实际上,他也很想拂袖而去,永远不听“鼻涕虫”这类刻薄话。但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舍不得离开她,他已经拜伏在这位女神裙下,心甘情愿。

    这时返回厦门,恐怕已经赶不上最后一班轮渡了,但姚云其不敢违拗鲁冰的话,他凄凄惶惶地站起来说:“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看到姚云其张惶失措的样子,鲁冰忽然又转怒为笑:“不要走了,今晚陪我出去跳一个通宵,好吗?”

    姚云其立即容光焕发,他高兴地脱掉风衣,开始张罗着为情人穿晚礼服。在穿衣镜中,鲁冰目如秋水,满脸洋溢着天真无邪的笑容。姚云其禁不住俯下身吻吻她的肩头,心中为自己的卑颜奴膝开脱:鲁冰太美了,世界上没有一个男人能够不被她征服。正在这时门响了,是怯怯的不连贯的声音。鲁冰抬头看看座钟,整十点,一定是送花使者又到了。姚云其打开门,门外是一个没来过的小男孩,六、七岁的样子,模样很伶俐。天知道唐世龙从哪儿找出这么多机灵可爱的小男孩?至少有一点是肯定的,这个花花公子的审美情趣挺不错。小孩仰着头,把一束鲜花高高举在头顶:“是鲁冰小姐吗?一位先生让我向你献上一束鲜花。”

    鲁冰故意问:“那位先生告诉你他的名字了吗?”

    小孩奶声奶气地说:“不,没有。”

    “那我不能收,我不收陌生人送的东西。”

    小孩央求道:“小姐,请你一定收下吧,我答应过那位先生的。”

    “那人是不是高个子,肩膀很宽,长得很漂亮?”

    小孩不一定意识到那人是否漂亮,但他机灵地说:“对,小姐。”

    鲁冰瞄瞄暗自生气的姚云其,笑得更甜蜜了:“小鬼头,他给你多少钱?”

    “十元,是世界共同货币。”

    鲁冰啧啧有声:“呀,他怎么能给你这种货币呢?早成废纸一张了!啧啧,他不该欺骗小孩子的。”

    小孩很惶惑,掏出纸币反复打量着,鲁冰说:“别担心,我给你二十元,是最好用的人民币,你要美元也行。小东西,你的记性好不好?能不能记住我的话?”

    “放心吧,小姐,我的记性棒极了!”

    “好,那你就告诉他,不要以为他的小白脸能迷住鲁小姐。再告诉他,鲁小姐不爱花,爱钱,很多很多的钱,把他的臭钱尽管往这儿送吧。然后你把十元假钞扔到他脸上就跑,记住了吗?”

    “记住了!”

    “复述一遍!”

    小孩口齿伶俐地复述一遍,小心地揣好“真钞”一溜烟跑了。鲁冰咯咯大笑着,扔掉花束,挽着姚云其,坐上那辆紫罗兰色的雪佛莱。

    那辆雪鸥车上,唐世龙一直用袖珍望远镜观察着她的动静,就象一只耐心的眼镜王蛇。他已经不是在戏花弄蝶,是在执行教父亲自下的命令,他当然知道组织内“三不”戒律的严酷性。

    但他的嘴角仍不时绽出一丝微笑。毕竟这与往常的任务不同,因为他是在鲁冰成为计划目标之前就结识她的,这个古怪的女子身体内有一团火,随时会爆炸,炸毁她周围的世界。这一点格外使他感兴趣。而且——想想几天前那场喜剧吧!

    他原以为自己导演的戏会轻易降伏一个头脑简单的女人,谁想到是那样的惨败——不过即使是惨败也很值得回味。

    他看见送花的小鬼头一溜烟跑回来,就早早降下车窗,伸出手去:“喂,小家伙,那位小姐托你捎信了吗?”

    小家伙怒目圆睁,节奏很快地嚷道:“小姐说她不爱花,爱钱,叫你把臭钱尽管往那儿送。说你的小白脸迷不住她。还给了我二十元钱,叫我把你的假钱扔到你脸上!”他把十元“假钞”扔过来:“你是个骗子!”

    他说完转身就跑。唐世龙合上车门,踩下油门,缓缓地追上他,嘴角上有抑止不住的笑意。小孩惊慌地靠在路旁,不知道这个“骗子”要怎么对付他。唐世龙笑嘻嘻地说:“真对不起,我刚才给成了假币。这枚金币是真的,送给你吧。”

    他扔出一枚金路易,那是教父的女儿送给他的,是他经常带在身边的吉祥物,然后哈哈笑着开车走了。小孩拾起金币,擦擦灰尘,它沉甸甸的,金光闪烁,正面是一个男人头象,有不认得的文字。看来这不象是假的。尽管他对那个“骗子”

    全无好感,他还是把这枚金币装进口袋。

    唐世龙立即驱车回到寓所,登上楼顶的直升机,向香港飞去。他知道那个漂亮妞儿快屈服了,她让小孩捎来的咒骂实际上是一封邀请信。

    训练有素的驾驶员默然驾驶着飞机,擦着海岸线向西南飞。左边的舷窗里可以隐约看到台湾岛巨大的轮廓。25年前,他父亲唐天极是台湾三合会的头目。台湾和大陆统一后,父亲举家迁到旧金山,不久就成为华人社团中的黑道枭雄,在毒品生意中独执牛耳。

    那时父亲不一定想让儿子继承衣钵。虽然身在黑道,但他深谙“邪不压正”的古训,知道“可从黑道得天下,不能以黑道保天下”,在根基打牢后,他准备让下一代改弦易辙做正经生意。所以他送儿子去麻省理工学院读书,工学博士唐世龙也准备沿着正路走下去。但10年前,就是他戴上博士方帽不久,那天是美国独立纪念日,父亲和母亲一块儿出去游玩了,他和碧眼金发的恋人林吉特准备参加一次舞会。他挽着林吉特从公寓出来,已经坐进自己的黑色林肯车,忽然仆人喊他接电话。是家里的那部保密电话,按规矩仆人是不能去接的。在电话中,一个人气喘吁吁地告诉他,有人要在今天暗杀他的父亲,要他务必快点通知。就在放下电话的瞬间,他听到一声巨响,门口那辆林肯牌轿车和他的恋人变成一团大火。火势十分凶猛,甚至没有必要再去抢救林吉特了。他发疯般返回公寓,发疯般到处打电话寻找父亲。父亲汽车里的移动电话打不通;向父亲可能去的地方逐个问询,到处是忙音,到处是“你父亲不在这里”的回答。在那10分钟里,他才真正知晓什么是焦灼和无能为力。这种折磨在此后多少年内一直盘踞在他的脑海中,没有褪色。

    父亲一直没能联系上,也不用再联系了,电视已经播放了现场报道:旧金山华人黑势力大火并,唐氏家族全军覆没,唐天极被枪杀,儿子唐世龙死于汽车炸弹。画面中有他父母满是鲜血的尸体,也有林肯车着火的场面。

    几乎在一刹那间,他身上潜伏的兽性基因复活了。他立即从美国消失,几天后,他潜逃至哥伦比亚的卡利市。父亲生前一直和卡利卡特尔作生意,在15年前的一次会面中,卡特尔首领卡拜勒鲁喜欢上了机灵的小世龙,为他施了洗礼,认他作教子。唐世龙相信教父会为他报仇。

    卡拜勒鲁立即用行动证实了他的友情和权力。三年之内,在他的全力支持下,唐世龙手刃了旧金山的所有仇人,从此死心塌地投在教父麾下,成了一名地位特殊的干将。

    这次他的任务是通过鲁冰接近鲁刚,并相机控制事情的发展,他的第一步已快要成功了。

    早上7点30分,瑞士联合银行的铁门打开了。英籍雇员罗伯特站在出纳柜台后,看见第一个进来的是一位高个青年,黄种人,穿银灰色毛衣,牛仔裤,相貌英俊,有一种天然的贵胄之气。在银行工作了十几年,罗伯特练就了一双敏锐的眼睛。如果说那个青年本身的风度还说明不了他的身份,身后的保镖就足以说明了。这位保镖显然训练有素,他沉默寡言,走路象猫一样轻悄,与主人时刻保持着适当的距离,锐利的眼睛似不经意地把整个大厅都收在视野中。

    罗伯特在脸上堆出最诚挚的微笑,对走近的青年说:“早上好,先生,我能为你做什么?”

    唐世龙微笑着说:“我想取一笔现金,不过我有一些很特殊的要求,如果你能原谅我的冒昧,我想见见你的上司。”

    罗伯特小心地问:“那么,你想见……”

    “比如你们的信贷部经理,他是叫普罗弗勒吧。”

    在年青人从容的目光下,罗伯特没有办法拒绝,他挂通了内部电话,小声说了几句,然后殷勤地说:“先生,普罗弗勒先生在12楼等你,1202房间,电梯口在那边,请。”

    “谢谢。”

    普罗弗勒已经在门口迎侯,彬彬有礼地说:“请座,先生,你要喝点什么?”

    来人平淡地说:“要一杯苏格兰威士忌。”

    苏格兰威士忌是比较昂贵的,普罗弗勒看看他,在通话器中对外间的秘书说:“请送来两杯苏格兰威士忌,我知道这儿没有,你到我的私人酒库中去拿。”

    他回过头说:“马上就会送来,请问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来人笑着重复了他的要求:“我想提取一些现金。本来我应在楼下职员那里办理,但我有一些特殊要求,他们肯定要来请示你,所以我就直接找你来了。请原谅我的冒昧。”

    “没关系。你有什么要求?你的支票?”

    来人摊开双手:“走的太匆忙,我没带支票薄,你可以给我一张当柜提取支票吗?”

    “当然。”普罗弗勒摁下通话器,吩咐一声。一分钟后,秘书小姐托着两杯金黄色的威士忌进来,托盘中放着当柜提取支票。那人接过支票,龙飞凤舞地签上名字,推给普罗弗勒,后者微笑着说:“你还没填金额呢。”

    来人笑了:“正是这一点让我为难。我要提取……请你听好,能装25只花篮的花束,用纸币叠成。票种不得少于25种,全部用该票种的最大面额钞票。呶,就是这样大小的花蓝。”他从茶几上取下一支藤编的花篮,随手倒掉篮内的鲜花,把藤篮放到办公桌上。

    尽管普罗弗勒已是银行界的老树精了,这次他仍然相当震惊。他估量着藤篮的大小,迟疑地说:“也许需要200万?我是说折合成美元。”

    “那就200万。”

    “也许得300万,我实在估计不出来。”

    “那你就在支票上替我填上300万。但我要求明早3点钟前把25只花篮装上我的飞机,我要赶回去向一位25岁的小姐送上生日礼物,你能办到吗?”

    他的声音很平和,但透出一种极大的威势。普罗弗勒小心地说:“我还要和上层通报一声。但我们一定会满足你的要求。”

    “好。非常感谢。这是我的户头和提款密码,请核对。”

    普罗弗勒请客人稍等,拿上密码走进一个密室,打开保险柜,取出一本黑封面的记事本。其实,即使不核对,他也能断定这个男人并不是来胡闹。和罗伯特一样,他也是一眼就看到了笼罩在这人头顶上的、普通人看不到的辉光,那是金钱的辉光,是世界上最有权势的东西。他很快查到这个密码,它属于一个势力很大的隐蔽的集团(银行的上层人士都知道这个集团的真实名称,但没有一个人会说出来,即使在耳语中),他们的存款肯定有可卡因的残粒。但是,只要在存入联合银行前,这些毒品美元已经过洗钱手续,联合银行才不会费心去查它的来历呢。普罗弗勒已经为联合银行工作25年了,他早已成了抛却七情六欲的冷静的机器人。只要金钱的来往符合银行的规则,或者不如说符合银行的利益,他绝对不会费心去问:这些钱是来自犹太人嘴中拔下来的金牙,还是哥伦比亚的可卡因工厂。想想上个世纪90年代那个愚蠢的银行看门人吧,他向新闻界泄露了瑞士银行50年前与纳粹德国的合作,结果在瑞士成了公敌,不仅失去了工作,还差点失去了生命,不得不逃到美国避难。普罗弗勒一点也不同情他,谁让他违反了瑞士国民的道德准则?他完全是罪有应得。

    他用密室的电话向银行上层通报过,很快就笑容满面地回到唐世龙面前:“请放心,我们将动员一切人力,一定在3点前完成。”

    “谢谢。”

    “冒昧问一声,你对现金的票种有没有什么限制?如果限定票种,难度就太大了,当然,如果你坚持,我们仍将用一切办法满足你的要求。”

    客人笑道:“我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不会让你们为难的。这样吧,除了必须有美元、欧元、瑞士法郎、日元、人民币、港元、德国马克、卢布之外,其余的听便,泰铢、印尼盾、印度卢比,都可以。明早5点,我的直升机将到楼顶的停机坪来取货。”

    “谢谢,我们一定不让你失望。”

    普罗弗勒把客人一直送到大门,他发现在楼梯口和大门口各有一个训练有素的保镖,他们不动声色地尾随着唐世龙,钻进一架云雀直升机。等直升机消失在天际,普罗弗勒返回银行,唤罗伯特迅速上来见他。

    刚才,罗伯特已经看到自己的上司亲自为那位客人送行,知道自己的眼光没有错,上司一定会更赏识他。他按捺住心里的欣喜,站在普罗弗勒的对面,等着他的命令。他想,他将要面临的任务一定与那个神秘的客人有关。普罗弗勒首先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罗伯特,你知道能在哪儿找到25个折纸女工吗?会折纸花的女工。”

    罗伯特的反应非常敏锐:“用钞票折?”

    “对,”上司赞许地说,“用钞票。因此,这不象平常的纸花,它们只能折,不能动剪刀。”

    罗伯特立即说:“我知道,我在广州大街上见过全部用纸币折成的工艺品,有帆船,也有花篮和纸花,非常精致,我还买了一艘帆船呢。”

    普罗弗勒十分高兴,他没有想到最困难的一个环节竟然在一分钟内就解决了。

    他绕过办公桌,难得地拍拍下属的肩膀,夸奖道:“好样的,你为公司解决了一个大问题。现在你马上去广州,包租一架小型飞机,尽快找到25名左右的折纸女工,务必在晚上10点前返回这儿。所需费用不必再向我请示,最重要的是时间!还有问题吗?”

    罗伯特立即站起来:“没有问题,我一定把这件事办好。”

    那天,联合银行的运钞车疯狂地跑遍了香港、澳门所有银行,提得的大面额现金立即运回银行的大厅。晚上9点,一架直升机在楼顶降落,25位中国女工鱼贯走下飞机,立即被引到底楼的大厅,开始十指如飞地折着纸花。早上3点,唐世龙的飞机降落在楼顶,25个银行职员已列队等候在那里,每人怀里抱着一个装满了鲜花的藤篮,在直升机的旋翼气流下,他们竭力保护着怀里的花束。

    唐世龙跳下来,同普罗弗勒握手,看着人们小心地把花篮送上飞机。普罗弗勒把支票递还他,微笑着说:“并没有我估计的那么多,一共128万美元,其中已包括了所有的辅助开支。请唐先生填上这个金额。”

    唐在空白栏中草草填上1280000,撕下支票递过去:“再次向普罗弗勒先生致谢,再见。”

    鲁冰直到第二天早上6点才回到寓所。她已经精疲力竭,斜靠在姚云其身上。

    姚云其把她扶定,掏出钥匙打开门,揿亮电灯,立时他变得目瞪口呆。

    鲁冰肯定感到了他的呆愣,她睡眼惺松地抬起头,口齿不清地问:“怎么啦?”

    她的眼睛也立刻睁大了。25个花篮摆满客厅,花篮里是全部用大面额钞票折成的纸花,在灯光下熠熠发光。那是金钱之光,是世界上最神奇最邪恶的东西。

    它是人类从自己血脉中提炼出的一种信仰,一种物化的咒语,并且人类心甘情愿成为它的奴隶。

    鲁冰一言不发,沿着花篮细细端祥着,两眼放出奇光异彩。这个神通广大、讨人喜欢的唐世龙!他从哪儿寻来这么多品种的钞票,有瑞士法郎、人民币、美元、日元、英磅、卢布、马克、埃磅、澳元、新加坡元……还要一张张叠成纸花?

    姚云其悲哀地看着情人的痴迷,知道自己该退场了。这个结局早在意料之中,他从没有奢望能成为鲁冰的丈夫。尽管如此,看着自己的爱情梦在金钱之壁上碰碎,仍使他心头滴血。他走过去,轻轻吻一下鲁冰的额头,苦涩地说:“冰儿,我想我该走了。”

    鲁冰报以热烈的回吻,但没有一句挽留之辞,她的目光中也看不到一点儿留恋和愧疚。看着姚云其披上风衣,她想了想,抽出几束花朵递过去:“拿着吧,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姚云其凄然一笑。同居三年,他默默忍受了鲁冰的不少伤害,但恐怕没有比这样的告别更伤人了。他没有接花束,默默走出房门。但不久,橐橐的皮鞋声又在门边响起,他匆匆返回,没有抬眼看鲁冰,只是默默捡起那几束花,想了想,又从花蓝抽出两束,转身出门。

    鲁冰半是怜悯半是鄙夷地目送他出门,很快把他置诸脑后。她在金钱丛中心醉神迷地徜徉,心头空空地没有任何思维。她并不是为金钱本身所感动,而是从金钱之光的折射中看见一个强大的男人,身上透着一股和她一样的邪性。有一种发自本能的唿唤使她把那人引为同道。

    电话铃响了,是唐世龙带着男性磁力的声音:“我的小鸟,礼物怎么样?你看它既是鲜花,又是金钱。这一下你无可挑剔了吧。”

    鲁冰笑着,很久才回答:“你没有因此变成穷光蛋吧。”

    唐世龙大笑道:“谢谢你的关心。我告诉你两点,第一,我有钱,很有几个臭钱。第二,为了我心爱的女人,我乐意把钱花光。”

    “这会儿你在哪儿?”

    “向楼下看,还是那辆米黄色的雪鸥。一位罗密欧正望眼欲穿,等着朱丽叶的信号呢。喏,我看见姚先生刚走过去,还抱着几束花。”

    鲁冰微笑道:“你赢了,你可以进来了。”

    天光甫亮,姚云其目光直直地在街上疾走。偶遇的行人惊奇地看着他,他们发现他手里的纸花是钞票折成的,尽是大面额的纸币,那一定是假钞吧。

    姚云其没有注意行人的目光,他的心里沉重如铁,有耻辱、痛苦,也有模模煳煳的担忧,刚才他第一次走出鲁冰的房门时,这种担忧才忽然明朗化,他想起唐世龙导演的假绑票,他在船上显露的枪法,他温文尔雅、标准绅士的外表下隐约可见的邪性。这一定不是个普通人物。他会用种种手段把鲁冰缠到一个可怕的蛛网中去。

    所以他在一生中第一次果断地作出决定,他回身取了几束花,想用这笔金钱查出唐世龙的下落。至于这个举动会使鲁冰怎样鄙视自己,还有自己是否会涉临危险,他根本没去想它。

    他终于发现了行人的怪异目光,便脱下风衣,把几束花包起来。在三丘田码头他坐上轮渡渡过海峡,又唤了一辆出租车,让司机往狮头山方向开。前几天,他在小报上偶然见到狄明侦探事务所的广告,知道这这家私人侦探所刚从上海迁来,有一点名气,好象地址就在文园路附近。他向警察打听了几次,在一道小巷内找到了它。事务所还没开门,铜制的新铭牌闪闪发光,门上的油漆尚未干透。

    他坚决地敲响房门,一个穿睡衣的小个子中年人打开门,疑惑地看着来人,随即发现了风衣中包着的花束,笑道:“来送花?时间太早了吧。噢,不是普通的花,是金钱之花。请进,性急的送花人。”

    他领着客人绕过地上的装饰材料,走到卧室,随手拉过一把藤椅,说:“办公室正在装修,请委曲一下。喝点什么?”

    姚云其摇摇头:“随便,你不必张罗,说正事吧。”

    狄明端来一杯红葡萄酒,放在他面前。姚云其一饮而尽,然后简略地叙述了事情的经过,沉重地说:“我并不是嫉妒一个情敌。我觉得这个神通广大的神秘人物实在令人不放心。而且,凭我的直觉,我担心鲁冰一旦陷身进去就不能自拨,因为她身上也有一种奇怪的、随时想炸毁自己的天性。我委托你调查一下,这是我提供的经费,我只有这些了,不知道够不够。”

    狄明老练地估量一下:“大概有7-8万美元,我想只要1/4就够了,当然还要看调查工作的难易程度。你可以预付一些,其它的事成后结算。”

    姚云其不耐烦地摆摆手:“都是你的了,请你立即开始吧。”

    送走客人,狄明立即叫醒了所有助手。昨晚他们一直在装修房间,干到凌晨两点,这会儿个个困得摇头晃脑的。狄明宣布停止房屋装修,立即开始侦察。

    “这笔业务是一个好兆头,”狄明笑着说,“你们想,事务所还没有正式开张,生意就送上门了,而且利润相当丰厚,这一定预示着咱们迁到厦门后会大展宏图。从今天起,所有力量全部集中到这桩业务上,一定要干好。”

    从心底里,他对姚云其很有好感,那种“受伤的痴情”在他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即使撇开生意上的利益不谈,狄明也很想对他有所帮助。他向助手警告:“不过,你们一定要小心,从姚先生提供的迹象看,那个唐世龙有很大的势力,也可能是黑道人物。务必小心行事,我可不想谁的耳朵被装在信封里给寄回来。”

    第二天,一个衣着时髦的女人敲开鲁冰的房门,满脸堆笑地硬挤进来,她是来做仙尼雷德药品的传销,口舌如簧地宣传着这种花粉保健品的神奇功用,不仅能使女人的皮肤更加娇嫩,而且几乎是包治百病:“小姐,你有上天垂赐的美貌,你比别人更该珍惜它,仙尼雷德会使你更漂亮的!小姐,请买10盒试试吧,我按最优惠的价格给你。”

    鲁冰打着哈欠,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好啦,不用再费口舌了。以后要想做成生意,拣我睡足觉心情好的时候再来。”

    那个女人尴尬地走了,临走时难为情地说:“小姐,能让我用一下电话吗?我女儿病了,我不知道丈夫是否记着为她打针。”

    鲁冰不耐烦地说:“你干嘛不让她服用你的仙丹妙药呢?去打吧,快点。”

    女人打过电话,再三道谢后走了。鲁冰没有发现,她的电话机下已粘了一块小小的窃听器。

    狄明的监视站设在一幢小楼的第三层,离鲁冰的寓所不远。小玉风风火火地推门进来,问:“我已经安好了,效果怎么样?”狄明开玩笑地说:“嗯,不错。听了你刚才的宣传,我也想买几盒仙尼雷德试试。”

    戴着耳机的小田嘘了一声:“唐世龙的电话。”

    耳机中唐世龙的声音十分清晰:“我的女神,今天到哪儿去玩?我的直升机已经停在楼顶了。”

    听见鲁冰笑着说:“我还没有考虑好呢。”

    “要不,咱们到公海的赌船上去玩几把,怎么样?我知道有一艘‘威廉王子号’就在12海里的海岸线之外,中国政府的法律管不着它,凡是上船的都是豪赌之客。去不去?有你在身边,我的手气一定会特别好。”

    “不,我不去,我哥哥特别恨赌博。”

    “那你说吧,今天到哪儿?到香港看跑马?到泰国看人妖?到唐古拉雪山去打雪鸡?”

    耳机里沉默了一会儿,鲁冰半真半假地说:“唐先生,你是否只打算只同我玩几天就要分手?我看你这么急切。”

    唐世龙大笑起来:“你真是个尖口利舌的姑娘。对,我当然急切,我巴不得你明天就能睡在我的婚床上。好吧,我听你的意见。”

    “今天哪儿也不去了,就在狮头山公园呆一天,你陪我说说话。”

    “遵命就是。”

    此后几天,唐世龙一直和鲁冰泡在一起。他的表现完全是一个热恋中的情人,还相当循规蹈矩呢。早上,他捧着一束鲜花匆匆赶到,带着鲁冰天南海北地到处玩耍,晚上送回鲁冰,在门口吻别。半个小时后还要打来电话问一声晚安。不过他从不在鲁冰房中过夜。

    狄明查到,唐世龙在厦门万寿路包租了一间不大的二层小楼,院内停着一辆雪鸥,一辆丰田小面包和一架隼式直升机。狄明通过派出所的朋友调阅了房屋合约,签约人是一个叫李十逊的中国人,他是巴西BK公司的中方经理。这是一家中等规模的公司,经营被淹没地区的企业搬迁和重建,业务上比较成功,信誉良好。但唐世龙与这家BK分公司的关系不大清楚。李经理只对手下说唐世龙是一位贵人,必须满足他的所有要求,而唐和他的两个手下也一直独来独往。

    第四天晚上,狄明在电话中窃听到唐世龙的声音:“冰儿,明天咱们去澳大利亚汤斯维尔吧。这次我们一定玩个痛快。那儿的大堡礁是世界上最迷人的地方!”

    这次鲁冰没有犹豫,高兴地答应了:“汤斯维尔?我早就想到那儿玩玩。我们怎么去?”

    “乘我的直升机去台北,我义父的公司在那儿有一架波音737专机,我们乘专机去。”

    “好的,我等你,晚安。”

    狄明也迅速预定了第二天去悉尼的机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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