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跟在纽特后面,一起匆匆下了楼梯,离开大屋,走进明亮的午后阳光里。二人谁也没有开口。对托马斯来说,事态正变得越来越糟。
“饿吗,汤米?”一走出去纽特就问他。
托马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饿?刚看到那一幕我简直想吐——不,我一点儿都不饿。”
纽特笑了。“好吧,我饿了,你这个闪克。我们去看看有什么中午剩下的饭菜吧,我们得谈一谈。”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有预感你会说这样的话。”不管托马斯做了什么,他都和这里的事物越缠越深,他渐渐明白,这是他的宿命。
他们径直走向厨房,不管弗莱潘怎么抱怨,他们都成功弄到了奶酪三明治和蔬菜。托马斯无法忽视大厨看他时那异样的眼神——每次他抬起头回看过去,弗莱潘就连忙看向别处。
他觉察到这样的待遇以后将会成为生活的一部分。因为某些原因,他和这里的其他人都不一样。他觉得自从记忆被清除、在这里醒来后,他的人生变得和以往截然不同,尽管在这里才待了一周而已。
他们决定把午饭拿到外面去吃,几分钟后,他们来到西墙下,背靠着厚厚的青藤,看着空地上人们正在进行的各种活动。托马斯强迫自己吃东西,到了这个时候,他必须确保自己拥有充足的体力,才能迎接未知的疯狂事件。
“你以前见过那种情况吗?”片刻之后,托马斯开口问道。
纽特看着他,面色一下子凝重起来。“艾尔比?不,从来没有。不过话说回来,从来没人愿意告诉我们痛变到底让他们想起了什么。他们拒绝开口。艾尔比想说——可那也许正是他发狂的原因。”
托马斯停下咀嚼。会不会是迷宫背后的人在控制这一切?这个念头让他不寒而栗。
“我们必须去找盖里,”纽特边啃一根胡萝卜边说,他换了个话题,“那混蛋不知道跑哪儿去躲起来了。一吃完,我们就去找他,把他扔进牢房。”
“真的吗?”托马斯难以自抑地感到一丝愉悦。他很乐意亲手为盖里关上牢房门,再把钥匙扔掉。
“那混蛋威胁说要杀死你,我们必须确保那样的事再也不会发生。他必须付出代价,我们不把他流放算他走运,记住我跟你说过的关于秩序的话。”
“记得啊。”托马斯唯一的担心就是盖里会因为自己锒铛入狱而恨他。反正我不在乎,他想,我再也不怕那闪克了。
“汤米,下面我是这么安排的,”纽特说,“今天剩下来的时间你都跟着我,我们需要考虑些事情。明天,你去牢房。之后你就是民浩的人了,我希望你暂时远离其他的混蛋,明白了吗?”
托马斯乐得遵命,能一个人待着实在太好了。“好极了,也就是说民浩会对我展开训练?”
“没错——你现在是行者了,民浩会教你,迷宫、地图,一切都会教给你。你要学的有很多,我希望你能多加努力。”
想到即将再次进入迷宫,托马斯居然没有害怕的感觉,他有些吃惊。他决心听纽特的话,希望新的学习能让他不要再胡思乱想。他内心深处也希望能离开空地,现在他的人生新目标就是远离人群。
孩子们沉默地坐着,直到吃完午饭,直到纽特终于想明白要谈论什么。他把手头的垃圾捏成一团,转身直视着托马斯的眼睛。
“托马斯,”他开口道,“我需要你接受一件事情。这消息我们听了太多次,已经不能再置之不理了,现在该是讨论的时候了。”
托马斯明白即将发生什么,他有些慌乱,害怕接下来将听到的话。
“这话,盖里说过,艾尔比说过,本也说过,”纽特继续道,“那个女孩——自打我们把她弄出传送箱后,她也说过。”
说到这儿他停了停,似乎在等待托马斯问他,但托马斯早就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他们都说一切即将改变。”
纽特看向别的地方,过了一会儿,又把视线重新移了回来。“没错。除此之外,盖里、艾尔比和本都声称他们在痛变时看到了你。从我搜集的信息来看,他们记忆中的你并没有在种花侍草,帮老奶奶过马路。从盖里的话来判断,你一定是干了坏事,才让他想杀死你。”
“纽特,我并不知道……”托马斯想说些什么,纽特没有让他继续。
“我知道你什么都不记得,托马斯!别再说那样的话了——一次也不要多说。我们没人记得,你那话等于是在提醒我们,这让我们感到难过。关键问题是,你与众不同,现在也是我们该探个究竟的时候了。”
托马斯心头冒起一股怒火。“好啊,可我们该怎么做?我和所有人一样,都想弄明白自己是谁,这点毋庸置疑。”
“我需要你打开思维,如果你觉得有什么东西——任何东西都行——让你觉得似曾相识,一定要告诉我。”
“什么都没有……”托马斯刚开口,又闭上了嘴。自打他来到这里后发生了太多的事,他差点忘记第一夜到这里、睡在查克身边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对这里很熟悉。他觉得很舒服,仿佛回到了家。这不正常,他该有的感觉应该是害怕,怕得哭出来。
“看得出来,你在转动脑筋,”纽特低声说道,“跟我说说吧。”
托马斯犹豫了,他害怕自己把话说出口后引来的后果,可他又对保守秘密感到厌烦。“嗯……我没法说出什么具体的东西。”他谨慎而缓慢地说道,“可我刚来的时候,觉得自己好像曾经来过。”他看着纽特,希望能从他的眼睛里搜寻到一丝认同感,“其他人也有过这种感觉吗?”
纽特依旧面无表情,只是翻了个白眼。“哦,并没有,汤米。我们基本上都吓得尿裤子了,有人眼珠差点没掉出来。”
“哦,那好吧。”托马斯不说话了,他突然觉得沮丧又尴尬。那话是什么意思?他难道真的和其他人不一样吗?是出了什么毛病吗?“我只觉得一切都很熟悉,还知道自己一定要成为行者。”
“这倒是很有意思。”纽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那怀疑的样子一览无遗,“好吧,这个我们会继续再查下去。你把神经绷紧了,没事时就多想想,想想这个地方。深挖一下你的大脑,直到找到答案。为了我们大家,你就尽力而为吧。”
“我会的。”托马斯闭上眼睛,开始在茫茫思绪中翻找。
“不是现在,你这个闪克,”纽特大笑起来,“我说的是从现在开始。没事的时候,吃饭的时候,睡觉之前,到处走走,训练、工作的时候。即便觉得有一丝熟悉的地方,也要告诉我。明白了吗?”
“嗯,明白了。”托马斯担心自己刚向纽特发出了一个貌似危险的信号,他的笑只是在掩饰自己的担忧。
“很好,”纽特看起来一副和蔼的样子,“首先,我们最好去见一个人。”
“谁?”托马斯问,但话一出口,他就知道了答案,内心充满了恐惧。
“那个女孩,我希望你在眼睛流血前一直看着她,看看能不能触动你大脑里某根神经。”纽特把垃圾收拾了一下,站了起来,“之后我希望你把艾尔比说的每一个字都讲给我听。”
托马斯叹了口气,也站了起来。“好的。”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足够的勇气把艾尔比对他的控诉讲出来,更别提那个女孩了,看来他还是不擅长保守秘密。
两人再次向居住地走去。女孩依旧躺着,昏迷不醒。纽特的想法让托马斯感到担忧。他必须打开心扉,说出实情,可他真的很喜欢纽特。如果纽特也开始反对他,他真不知道能不能处理得来。
“如果这些方法都失败的话,”纽特的话打断了托马斯的思绪,“我们就把你送到鬼火兽那儿去——让你被它们螫一下,经历痛变,我们需要你的记忆。”
托马斯苦涩地笑了笑,纽特却毫无笑意。
女孩似乎正睡得安详,但似乎随时都会醒来。托马斯本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个形容枯槁、在死亡边缘挣扎的人,但那女孩面色红润,呼吸均匀,皮肤的颜色也很健康。
她身边有一名医师,个子矮的那个——托马斯不记得他的名字——正在往昏迷的女孩嘴里滴水。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个盘子和一个碗,里面是她吃剩的中饭——土豆泥和汤,他们正尽一切力量确保她的健康。
“嘿,克林特,”纽特这招呼打得很自然,仿佛之前就来探访过多次,“她还活着吧?”
“是啊,”克林特答道,“她情况不错,一直都在说梦话,我们觉得她很快就会醒来。”
托马斯后脖子的汗毛竖了起来。不知怎的,他从来没考虑过女孩苏醒、依然健康的可能性,他没想过她也许会和别人说话,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一下子紧张起来。
“她说的话你都记下来了吗?”纽特问。
克林特点点头。“大部分都很难懂,不过我们都把能记的记下来了。”
纽特指着床头柜上的记事本。“跟我说说。”
“还是那句我们把她从传送箱里拖出来时说的话,一切都将改变什么的。还有其他的有关创造者的内容,‘一切都将结束’之类的。哦,对了……”克林特看着托马斯,似乎当着他的面不方便说的样子。
“没关系,我能听的他也能听。”纽特让他放心。
“是这样的……其实我也没能全部听清,不过……”克林特又看了托马斯一眼,“她一直在重复他的名字。”
托马斯听了这话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他们能不能就不要再提到他呢?他怎么会认识那女孩?他觉得此刻的大脑痒得发疯,又挠不到。
“多谢了,克林特,”纽特说话的腔调在托马斯听来显然是在打发他走,“给我们一份报告,好吗?”
“没问题。”医师冲他俩点了点头,离开了房间。
“拽把椅子过来。”纽特边说边坐在床边。托马斯庆幸纽特并没有指责他,他从桌边拖过来一把椅子,放在靠女孩头的那一边,低头看着她的脸。
“想起什么了没有?”纽特问,“哪怕是一点点也行。”
托马斯没有答话,一个劲儿地看着,一心希望自己能冲破记忆的堤坝,想起这个女孩来,他回想着她被拽出传送箱时睁开眼后的样子。
她的眼睛是蓝色的,比他记忆中所有人眼睛的颜色都要鲜明。他看着她沉睡的脸,回想着那双眼睛,努力把两个画面合在一起。她黑色的头发,洁白无瑕的皮肤,丰满的嘴唇……他看着她,再次意识到她真的很美。
一股强烈的认知感瞬间触发了他的回忆——黑暗的角落里,一对扑闪的翅膀,看不清楚,但确实存在。他还没来得及深入探究,那画面便消失了。但他感知到了什么。
“我的确认识她。”他低声说道,往椅背上一靠。能把这话大声说出来,这感觉真好。
纽特站了起来。“什么?她是谁?”
“我不知道,但是我脑子里闪现了一个画面,我以前和她打过交道。”托马斯揉揉眼睛,为自己无法记起确切的事情感到沮丧。
“好啊,继续这么想下去吧,集中注意力,别丢了。”
“我在努力,你先不要说话。”托马斯闭上眼睛,再次向意识深处探索,在虚无中寻找着她的脸。她到底是谁?这个颇具讽刺性的问题让他也着实难过了一会儿——他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他再次探向女孩,深吸了一口气,又看着纽特,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就是没办法……”
特蕾莎。
托马斯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把椅子撞倒在地,他刚才听到了一个声音……
“怎么了?”纽特问,“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托马斯不理他,疑惑地张望了一下房间,他刚才一定是听到了一个声音——他又看向女孩。
“我……”他又坐了下来,俯身看着女孩的脸,“纽特,刚在我站起来之前,你是不是说话了?”
“没有。”
当然不是他。“哦,我以为我听到了什么声音……我也说不好。也许就是我脑子里的声音吧,她……有没有说话?”
“她?”纽特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没有。为什么这么问?你听到什么了?”
托马斯有点害怕,不敢承认。“我……我发誓我刚才听到了一个名字,特蕾莎。”
“特蕾莎?不,我没听到啊。一定是从你的记忆里溜出来的!那就是她的名字啊,汤米。一定是的。”
托马斯觉得……很奇怪,那是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仿佛发生了什么灵异事件。“真的……我发誓我听到了,但是那声音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没法解释。”
托马斯。
这次他惊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慌忙远离那张床,忙乱中打翻了桌上的灯,灯哐当落地,碎成了玻璃碴儿。是有人在说话。一个女孩的声音。柔和、甜美、自信。他的确听到了,他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你到底出了什么问题?”纽特问。
托马斯的心狂跳不止,太阳穴也跳个不停,胃酸一个劲儿地翻滚。
“她……她在跟我说话。用意识!她刚才说了我的名字!”
“什么?”
“我发誓!”周围的世界不停旋转,压迫着他,逼迫着他的思绪。“我……在脑海里听见了她的声音——也不知是什么……不一定是个声音……”
“汤米,你坐好,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纽特,我是认真的。那……不一定是个声音……但好像又是的。”
汤姆,我们是最后一批。很快就会结束了,必须结束。
这些话在他脑子里回荡,敲击着他的耳膜——他真的能听见。那声音不像是从房间里传过来的,而是从他的身体内部。他没有出问题,那声音的确充斥了他的思维。
汤姆,不用害怕我。
他抬起手捂住耳朵,紧紧闭上眼睛。太奇怪了,他无法用常规思维来接受正在发生的一切。
我的记忆在消退,汤姆。等我醒来后,我就记不得这么多了,我们一定能通过考验。要结束了,他们派我来就是做个引子。
托马斯受不了了,他不理会纽特的问题,跌跌撞撞地跑向门口,一把拉开门,逃到外面,夺路狂奔。他跑下台阶,跑向前门,不停地跑。但无济于事,她的声音还是钻进了他的脑袋。
一切都将改变。她说。
他想尖叫,跑到不能再跑为止。他冲到了东门,穿了出去,跑到了空地外。他不停地跑着,再也不管什么规定,他跑过一条又一条走道,跑进迷宫的心脏。可即便如此,他也躲不过那个声音。
是你和我,汤姆。是我们对他们下的手,对自己下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