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泉旅店的大厅里只能听见佩林的钢笔在纸上划动的沙沙声,而佩林能看见的只有亚蓝。接近中午的阳光透进窗户,在地板上印出一个个小光池。厨房里没有烹调的气味,村子里没有任何火苗,就连煤灰都被浸了水。不能随便放置易燃的东西。那名匠民(有时候,他也在寻思,再把亚蓝想成匠民是不是合适,但一个男人以前是什么,现在也就是什么,无论手里是否有了剑)靠在前门旁边的墙上,正看着佩林。这个男人预期什么?他想要什么?将钢笔尖在石制小墨水瓶里蘸了蘸,佩林把第三页纸放在一旁,开始在第四页上书写。
班·亚兴推开房门,一只手拿着弓,另一只手的手指则不安地揉搓着他的大鼻子。“艾伊尔人回来了,”他低声说,双脚一直在来回挪动,仿佛没办法让它们停下来,“兽魔人来了,南边和北边都有,足有几千个,佩林大人。”
“不要叫我大人。”佩林不经意地说着,朝那些纸张皱起眉头。他的词汇很贫乏,而且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按照女人喜欢的那种充满想象力的方式去说话。他所能做的只有写下自己的感受,蘸了一下墨水,他又写了几行:
我不会请求你原谅我所做的事,我不知道你是否能原谅,但我不会请求。你对于我比生命更珍贵,绝不要以为我抛弃了你。当太阳照在你身上的时候,那就是我的微笑。当你听见微风吹过苹果花的时候,那就是我在悄悄对你说:“我爱你。”我的爱永远都属于你。
他看了一会儿自己写下的话,他还没有说够,但只能这样了。他没有合适的词句可用,正如同他已经没有了时间。小心地用沙子吸去多余的墨水,他将那些纸片折叠起来。他差点在叠好的纸页上写上“菲儿·巴歇尔”,愣了一下,他才写上了“菲儿·艾巴亚”。他意识到自己甚至不知道在沙戴亚,妻子会不会改用丈夫的姓,有些地方是没有这种习俗的。不过,她是在两河与他结婚的,她应该接受两河的习俗。
他将那封信放在壁炉架正中央,也许她最后还是能收到这封信,然后正了正领子下面红色的新婚宽缎带,让它能端正地从翻领口里露出来。他应该将它戴七天,让所有看到的人都知道他正值新婚。“我会努力的。”他对着那封信轻声说。菲儿曾经想把一根缎带系在他的胡子上,他希望自己那时任由她那么做了。
“请原谅,佩林大人?”班一边说,一边仍忧虑地挪动着他的双脚,“我没有听清楚。”亚蓝咬着嘴唇,眼里露出惊恐的神情。
“是时候去看看今天的工作了。”佩林说。也许这封信总还是能到她手里。他从桌边拿起长弓,将它挂在背上,斧头和箭囊都已经扣在腰带上了。“不要叫我大人!”
在旅店前面,同袍军已经骑马集合在一起,维尔·亚兴的手里擎着那面愚蠢的旗帜,长长的旗杆立在他的马镫上。维尔拒绝拿着这个东西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第一天加入他并活到现在的那些人现在都嫉妒地守在这面旗的右侧。维尔的背后挂着弓,腰间佩着一把剑,看起来就像一个骄傲的白痴。
当班爬上马背的时候,佩林听见他对别人说:“这个男人就像冬天的池塘那样冷静,宛如一块寒冰,也许今天不会很糟。”佩林并没有去在意他的话。这时,女人们都已经聚集在草地上。
她们围绕着那根高旗杆站了五、六圈,旗杆顶端,红狼头旗正在微风中飘扬。女人们肩并着肩,手里拿着大镰刀、干草叉、砍柴斧,甚至是结实的厨刀和切肉刀。佩林感到一阵喉咙发紧,他催动快步向她们走去。孩子们聚成了一小堆,被女人们围在中间,这是伊蒙村所有的孩子了。
骑马缓缓行过这些队列,他感到女人们的目光都在跟随着他,还有孩子们的。恐惧的气息,担忧的气息,只有孩子们将这些表情显露在他们过于苍白的脸上,但气息是从所有人身上发出来的。他停在玛琳·艾威尔、黛斯·康加和所有妇议团成员的面前。奥波特·卢汉在肩头扛着一把丈夫的打铁锤,她在那一晚的救援中得到的白袍众头盔被她顶在头上,因为她的粗辫子而显得有些歪了。妮赛·艾玲的手里稳稳地拿着一把切肉长刀,腰带上还插着两把。
“我们已经计划好了。”黛斯说。她抬头看着他,仿佛正在等待着一场争论,而且她绝不会放弃。她拄着一柄干草叉,光是叉杆就几乎比她高出三尺。“不管兽魔人从什么地方冲进来,你们男人顾不了的时候,我们就会把孩子们带出去。大孩子们都知道该怎么做,他们以前全都在林子里玩过捉迷藏。他们可以安全地待在那里,直到可以出来为止。”
大孩子是指那些十三四岁的男孩和女孩,他们的背上都绑着还不会走路的婴儿,手里拉着比他们更小的孩子。超过十四岁的女孩都站在女人的队列里,珀黛·考索恩用双手握着一把砍柴斧,她的妹妹爱汀拿着一根宽尖的猎野猪矛。超过十四岁的男孩早已经加入到男人之中,或是拿着长弓在屋顶上站岗,匠民都与孩子们站在一起。佩林瞥了一眼亚蓝,他正站在佩林的马镫旁边。匠民不参加战斗,但每个匠民成年人的背上都背着两个婴儿,怀里还抱着一个。林和霭拉各伸出一只手臂互相搂着,全都没有看亚蓝。安全地待在那里,直到可以出来的时候。
“我很抱歉。”佩林不得不停下来清了清喉咙。他不想有这样的结果,但无论他如何思考,也找不到能改变这一切的办法。即使把自己交给兽魔人,也无法阻止它们的烧杀,结果还会是一样。“这不公平,我让菲儿那样做,但我只能那样。请理解,我只能那样。”
“别犯傻了,佩林,”奥波特的声音很强硬,但圆脸上洋溢着温暖的笑容,“我总是受不了你这种傻样子,你以为我们会要你有别的做法?”玛琳一只手里拿着一把沉重的切肉刀,用另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膝盖,“任何这样做的男人都值得给他做一顿饭。”
“谢谢。”光明啊,他的嗓音是那么沙哑,再这样的话,他就要像小姑娘那样啜泣了。但他就是没办法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她们一定会以为他是个白痴。“谢谢,我不应该骗你们的,但如果她有所怀疑,她就不会走了。”
“哦,佩林。”玛琳笑了,她真的笑了。虽然她很清楚他们将要面对的情况,身上也弥漫着恐惧的气息,但她还是笑了,他只希望自己能有她一半的勇气。“在你把她放到马背上之前,我们就知道你要做什么了,而且我想,她也不会是一无所知。女人总是会做一些她们不愿意做的事,只是为了让你们男人高兴。现在,你去做你必需要做的事情吧!这里是妇议团的责任了。”她坚定地说道。
他努力让自己也向她报以微笑。“是的,夫人,”他一边说,一边用指节碰了一下前额,“请原谅,我知道不应该把鼻子伸进来。”玛琳周围的女人们因为这句话发出了一阵笑声。佩林则掉转马头,往回走去。
班和特尔紧随在佩林身后,其余的同袍军成员在维尔和那面旗帜后面排成队列。佩林示意身后的两个人到他身边来:“如果今天情况恶化,就率领同袍军回来帮助女人们。”
“但……”
他打断了特尔的反对:“依我说的去做!如果情况恶化,你们就要把女人和孩子带出去!听到了吗?”他们点点头,样子很不情愿,但还是点了头。
“你呢?”班低声问。佩林没有理他:“亚蓝,你要和同袍军在一起。”
站在快步和特尔的蓬毛马之间,那名匠民甚至没有抬头看他。“我去你要去的地方。”他只说了这么一句,但声音里没有丝毫可以争辩的余地。无论佩林说什么,他都要自行其是。佩林想知道,真正的大人会不会遇到这种问题。
在绿地的最西端,白袍众也全都上了马。他们排成了四列长队,所有人都披着金色阳光图案的斗篷,头盔、铠甲和长矛尖端都闪闪发亮,他们一定用去了半个晚上的时间磨亮他们的武具。戴恩·伯恩哈和贾瑞特·拜亚转过马头面对着佩林。戴恩在马鞍上坐直身体,身上散发出苹果白兰地的气味。贾瑞特瞪着佩林的时候,憔悴的脸上燃烧着比平时更加旺盛的怒火。
“我想,你们现在应该去你们的岗位了。”佩林说。
戴恩皱起眉看着他的马鬃,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贾瑞特喝道:“我们要离开这里,暗影生物。”一阵恼怒的议论声在同袍军中响起,但那个双眼深陷的男人并没有理会他们,也没有去看将手伸过肩头握住剑柄的亚蓝:“我们要穿过你朋友们的阵地,回到望山去,和其余的圣光之子会合。”
离开,超过四百名士兵,离开。虽然是白袍众,但仍旧是骁勇的骑兵,而不是普通农夫。这些士兵曾经答应过要帮助两河人作战,要投身到最激烈的战斗中去。戴恩就是这样答应的!如果伊蒙村还能有机会幸存下来,他就一定要留住这些人。快步仿佛了解到了主人的心思,用力甩着头,喷着气。“你仍然相信我是暗黑之友,戴恩?你已经见到过多少次攻击?那些兽魔人想要杀了我,就像它们想杀死这里所有的人。”
戴恩缓缓地抬起头,眼里充满了困惑和迷乱,铁手套不自觉地在缰绳上一松一紧地抓着。“难道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些防御根本与你无关,你在这里什么也没做,不是吗?我不会让我的人待在这里,看着你把你的村民全都喂给兽魔人的。等这一切都结束之后,你是不是要在他们尸体堆成的山上跳舞,暗影生物?那些尸体里不会有我们!我要活到能看见你接受正义审判的时候!”
佩林拍了拍快步的脖子,让它安静下来。他必须留住这些人。“你想要我吗?好吧,等这一切都结束之后,等兽魔人被消灭,如果那时你要逮捕我,我不会反抗的。”
“不!”班和特尔一同喊道,他们身后还传来了更多人的咆哮。亚蓝满脸震撼地抬头望着佩林。
“空口白话,”戴恩发出一阵冷笑,“你是要除了你之外的每一个人都死在这里!”
“如果你逃走的话,你就永远也不知道了,对不对?”佩林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强横而轻蔑,“我会遵守诺言的,但如果你们逃了,也许你们就永远也找不到我了。逃吧,如果你们想的话!逃吧,忘掉这里发生的事!你们总是说,要保护人群,抵抗兽魔人。你们来了之后,有多少人死在兽魔人的手里?我的家人不是第一批,肯定也不是最后一批。逃吧!或者留下来,如果你们还记得你们是男人。如果你们需要勇气,就看看那些女人们,戴恩,她们任何一个都比你们所有的白袍众更勇敢!”
戴恩晃动着身体,仿佛佩林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在击打着他的身体。佩林觉得,这个男人就要从马鞍上掉下来了,但他最后还是挺直了身体,瞪着佩林。“我们会留下来。”他用沙哑的嗓子说。
“但,戴恩大人——”贾瑞特表示反对。
“清白!”戴恩向他咆哮着,“如果我们一定要死在这里,我们就要死得清清白白!”他转回头望着佩林,嘴唇泛着白沫,“我们会留下来,但我最终会看着你死掉,暗影生物!为了我的家族,为了我的父亲,我——会——看着——你——死掉!”猛地拉过马头,他慢跑回白袍众的队伍中。贾瑞特露出牙齿,向佩林发出一个无声的吼叫,然后才转身跟上戴恩。
“你不会遵守那个承诺吧?”亚蓝忧虑地说,“你不能那样。”
“我还要确认其他事情,”佩林说,他没什么机会能活到要实践那个诺言的时候,“时间不多了。”
他踢了一下快步的腹侧,那匹马向前跃去,一直奔向村子的最西边。指向西林的尖头木栅栏后面,男人们蹲伏在地上,手里拿着长矛、戟,还有哈兰·卢汉用农具改装的长杆武器。卢汉师傅也在这里,身穿铁匠皮背心,手里拿着一根八尺长杆,杆头装着一柄大镰刀的刀刃。在他们身后,排列着手持长弓的男人们和四架投石器。亚贝·考索恩缓步走过队列,和每一个人说着话。
佩林在亚贝身边勒住马。“有讯息传回来,它们正从南边和北边攻过来,”他低声说,“但一定要警戒这里。”
“我们会小心的,我准备在有需要的时候,把我一半的人作为派往别的方向的援军。它们会发现两河人不是好惹的。”亚贝的笑容又让佩林想起了麦特。
让佩林感到困窘的是,当他走过的时候,人们纷纷向他、向同袍军和他身后的旗帜发出欢呼:“金眼!金眼!”不时还会有人喊一声:“佩林大人!”他知道,自己应该一开始就更严格地禁止他们这么叫的。
管领南边的是谭姆,表情比亚贝的更加严肃,走路时握住剑柄的姿势几乎就像是一名护法。那种狼一样的致命优雅出现在这位壮实的灰发农人身上,看起来总让人觉得很奇怪,但他对佩林说的话却和亚贝没有什么差别。“我们两河远比别人想象的更坚强。”他平静地说,“不必担心今天会做出有损我们荣誉的事。”
艾拉娜站在六架投石器旁边,正向一块被装进投石器长臂的大石头施法。在她身边,伊万穿着护法的变色斗篷,骑在战马上,细瘦如同一把钢刃,警觉如同一只鹰。毫无疑问,艾拉娜身边就是他的战场,他的战斗就是要活着带她离开这里。他没有去看佩林,但两仪师停住了动作,手仍然悬在石头上,目光却跟随着经过的佩林,佩林几乎能感觉到她对他的估量、评判和裁断。同样的欢呼声也在这里因他而响起。
在酒泉旅店东侧不多的几幢房子前面,琼·赛恩和山莫·克劳管领着此处,佩林向他们说了他对亚贝说的话,并且又一次得到了同样的回答。琼穿着有几处已经锈出破洞的炼甲衫,他已经看见了自己的磨坊被烧毁时冒起的浓烟,而长着一张马脸和长鼻子的山莫肯定也看见了他的农场冒起的烟尘。他们不会认为今天将是轻松的一天,但脸上全都显示着岩石般的决心。
佩林决定在北边进行他自己的战斗。摩搓着领子下面的缎带,他一边在想自己为什么会选择北方,一边望着望山的方向,那是菲儿离去的地方。自由地飞翔,菲儿,自由地飞翔,我的心。他认为死在那里会是一个好的选择。
布朗负责管领这里,他戴着钢帽,穿着那件铺缀铁片的皮背心。佩林走到这里的时候,他正在逐一检查他的手下,看到佩林,他停住脚步,在他的啤酒肚和皮背心的允许范围内向佩林鞠了个躬。高尔和齐亚得也站在这里,戴着束发巾,黑色的面纱遮住了眼睛以下的面孔。佩林知道,无论这两个并肩站立的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那定然已经超越了部族血仇。罗亚尔的手里拿着一对伐木斧,大斧在他的手里显得小巧了许多,茸毛耳朵用力地向前挺着,巨森灵宽厚的面容在这时却显得严厉而凶悍。
你以为我会逃走吗?昨晚佩林建议他可以跟着菲儿一同溜走的时候,他这样说道,那时他的耳朵还因为疲倦和受伤而低垂着。我是和你一起来的,佩林,我会留在这里,直到你离开。然后,他忽然笑了,那是一种深沉、浑厚的笑声,几乎震起了厨柜里的碟子。也许有一天,人们甚至会说起一个关于我的故事。我们不赞成这样的事情,但我想,有一位巨森灵英雄也无妨。开玩笑,佩林,我只是在开玩笑。笑一笑吧!我们应该彼此开开玩笑,然后笑一笑,然后去想一下自由飞翔的菲儿。
“这不是笑话,罗亚尔,”佩林骑马走过阵线的时候,一边试着对欢呼听而不闻,一边嘴里喃喃地说着,“无论你喜不喜欢,你就是一位英雄。”巨森灵咧开大嘴,有些紧张地对他笑了笑,然后又将目光转回到木栅栏前方的开阔地上。
五百步范围的开阔地上,每隔一百步都用白纹棍钉出了一道标线。再往远处,就是一片片烟叶田和大麦田,它们全都在早先的攻击中被踏毁了。在田地之间还有一些树篱、低矮的石墙和一丛丛羽叶木、松树和橡树。
在组成阵线的男人中,佩林认识那么多面孔。矮壮的爱德华·坎德文和有着方下巴的培特亚卡都拿着长矛。白发的造箭人布垩·多提当然和弓箭手们站在一起。还有身材壮实的、灰发的贾克·亚兴和他的秃头堂亲维提。还有皮肤粗糙的佛仑·鲁文,他有着鲁文家男人特有的那种瘦高体形。杰姆·托芬和胡·马文曾经是第一批追随他的人,但成立同袍军让他们觉得很不舒服,所以他们没有加入。未能亲身经历水林中遭受的那场伏击,似乎让他们和其他人之间出现了一道鸿沟。伊莱姆·多提、戴维·艾玲和伊文·芬佳,哈利·科普林和他的兄弟达奥,还有老比力·康加,磨坊主的兄弟巴林·赛恩,胖子埃森·迪安。科沃姆·亚扎的孙子已经有儿子了。木匠特克·派德文,还有……
佩林没有再去一一辨认他们,他向站在投石器旁边的维林走去。护法托马斯骑着他的灰马立在维林身边,正用警戒的眼睛望着四周。穿着一身褐色衣服的矮胖两仪师盯着亚蓝看了一会儿,才将鸟一般的眼睛转向佩林,同时又扬起一侧的眉弓,仿佛是在责问佩林为什么要打扰她。
“看到你和艾拉娜仍然留在这里,让我感到有些惊讶。”他对她说,“无论是来这里搜寻能学习导引的女孩,还是想保持对一个时轴的控制,如果因此而丢掉性命,就不值得了。”
“我们到这里来是为了这些事?”维林双手叉腰,若有所思地偏过头。“不,”最后她说道,“我不觉得我们可以走了,你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研究对象,就像兰德一样,当然,还有年轻的麦特。只不过对你们的研究方向不一样,如果我能把自己分成三份,我会不分日夜地跟着你们三个,即使我必须嫁给你们。”
“我已经有妻子了。”这么说的感觉真奇怪,奇怪,但是感觉很好。他有一位妻子,而且她现在是安全的。
但维林立刻就打碎了他的遐想:“是的,你结婚了,但你还不知道与萨琳·巴歇尔结婚意味着什么,对不对?”她伸手抓住他腰带环上的斧头,一边转动,一边打量它。“你什么时候会放弃这个,重拾起铁锤?”他盯着两仪师,将快步勒退了一步,从两仪师的手里拖出那把斧头,随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所做的一切。和菲儿结婚意味着什么?放弃斧头?她是什么意思?她都知道些什么?
“伊沙姆!”
粗重的吼叫声如同雷鸣般响起,兽魔人出现了,身形庞大的怪兽在弓箭射程以外的农田中停下脚步。它们如同一块由黑色甲胄组成的巨型山岩,压在村子前面。足有几千名兽魔人聚在一起,扭曲的兽头和鸟喙,长角和羽冠,肩头和臂肘上伸出的尖钉,弯曲的镰剑、长钉战斧、尖钩长矛和长满锐刺的三叉戟,摆在人们眼前的是一片丑恶凶器组成的海洋。在它们身后,魔达奥骑着午夜颜色的黑马来回奔驰,乌鸦羽一般的黑斗篷死寂地垂在它们背上,没有丝毫波动。
“伊沙姆!”
“有趣。”维林喃喃地说。
佩林一开始还没想到这是一个词汇。这是兽魔人第一次喊叫出有意义的词汇,虽然佩林完全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抚平新婚缎带,他强迫自己平静地策马行进至两河人阵线的中央。同袍军在他背后展开队列,微风吹起旗帜,让红色的狼头高高飘扬。亚蓝已经抽出背后的长剑,用双手紧握住剑柄。
“准备!”佩林喊道,声音非常稳定,让他甚至不敢相信。
“伊沙姆!”黑色的潮水猛冲向前,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阵疯狂的兽吼。菲儿是安全的,此外的一切都不需要再挂怀,他不让自己去看两侧阵线中男人们的面孔。同样的吼声从南方传来,两侧同时发动攻击,以前它们从不曾这么做过。菲儿是安全的。
“四百步……”长弓被整齐地举起。吼声愈来愈响,粗壮的长腿飞快地吞噬着地面。更近了。“放!”
弓弦切过空气的声音完全被兽魔人的吼叫淹没,一道由鹅毛组成的白色条带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形,落入黑甲集群。从投石器上飞出的石块爆成巨大的火球,带着火焰的岩石碎片在成堆的怪物中四散崩飞。兽魔人不停地倒下,又被其他兽魔人的靴子和蹄子踩烂,甚至有一些魔达奥也被射倒了,但黑色的潮水仍然在飞速地向前推动,刚刚露出的缺口和漏洞马上就得到了弥补,仿佛从未出现过。
不需要再发出放箭的命令了,第二排箭紧跟着第一排被射出,其间的空隙是一个男人扣箭拉弓所能用的最短时间。前一排箭还没落地时,第二排阔头箭雨就已经升上了天空,第三排箭又紧随其后,然后是第四、第五排。投石器的投臂不停地挥出,火焰随之在兽魔人群中爆裂。维林抽打着坐骑从一架投石器奔向另一架,逐一向填装好的石块伸出手。巨大的吼声已经震耳欲聋,它们喊叫着佩林听不懂的语言,但佩林听得出它们对人类血肉的渴望。男人们蹲伏在木栅栏后面,举起了他们的武器。
佩林感觉到一阵心寒,他能看见兽魔人背后的地面上散乱倒伏着它们已死和将死的同类,但它们的数量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减少。快步紧张地腾跃而起,但他在一片吼声中却听不见坐骑的嘶鸣。斧头被他握在手中,半月形的长刃闪耀着日光,还没有到中午。我的心永远是你的,菲儿。这一次,他甚至不认为那些木桩能够……
兽魔人的速度完全没有减缓,第一排兽魔人全部插在了木桩上,野兽的面孔在痛苦的尖叫中扭曲,更多巨大的身躯从它们背上爬过,让它们的身体被彻底刺穿。一些兽魔人失足落在木桩中间,又成为后来者的垫脚石。最后一排箭直接射向黑色的阵列,随之而起的就是长矛、戟和土制的长杆武器了,被磨利的武器锋刃纷纷刺进巨大的黑甲身躯。弓箭手们仍然将一枝枝利箭从战友的头顶上射向怪物,男孩子们也在屋顶上朝这里放箭。到处都是疯狂、死亡、凶猛的吼叫和凄惨的呼嚎。缓慢,却不可阻遏地,两河人的阵线在十几个地方开始向里凹陷,如果它在任何一个地方被攻破……
“后撤!”佩林喊道。一个已经在流血的野猪头兽魔人挤过了人类的阵线,尖叫着用它的巨型弯剑到处挥砍,佩林一斧将它的头颅劈为两半。快步想要人立起来,发出了一阵佩林听不见的嘶鸣。“后撤!”达奥·科普林向后退去,紧紧抓住被一根手腕粗的长矛刺穿的大腿。老比力·康加一边笨拙地挥舞着一根猎野猪长矛,一边伸手想把他拖回去。哈利·科普林挥舞着一根戟,掩护着他的兄弟。他大张着嘴,似乎在喊叫,但佩林听不见他在喊什么。佩林又提高了声音:“撤回房屋中间去!”
他无法确定是其他人听到了他的命令并传达给了身边的人,还是兽魔人正将他们逼退,但人们终于缓慢地向后退去,退得非常不情愿,一次只是迈出一步。罗亚尔像挥棒槌一样挥舞着两把满是血污的大斧,大嘴可怕地扭曲着。在巨森灵身边,布朗用力地戳刺着手中的长矛,他已经弄丢了钢帽,鲜血正从灰发中流淌下来。托马斯操控着战马,不离维林左右,头发完全散乱了。维林已经失去了她的马,正站在地上,不停地射出火球,被火球击中的兽魔人都像浸透了油脂一样猛烈地燃烧。还是守不住,两河人步步后退,拥挤在快步周围。高尔和齐亚得背靠着背在兽魔人群中作战,齐亚得只剩下了一根短矛,高尔正在用他的长匕首劈砍刺戳。他们还要后退,推到东西两侧防御村民的弓箭射程之内。现在还不够,还要后退。
一个巨大的羊角兽魔人突然要把佩林从马鞍上扯下来,它已经爬到了佩林的背后。快步被巨大的重量压倒,差点折断了佩林的一条腿。佩林努力地收回斧头,拼命想要挣开一双掐住他喉咙的、比巨森灵的手还要巨大的兽爪。背后的兽魔人惨嚎了一声,亚蓝的剑劈进了它的脖子。就在那个兽魔人喷溅着黑血倒在佩林身上时,那名匠民已经流畅地转过身,攻向另一个兽魔人了。
痛苦地喘息着,佩林踢开羊角兽魔人,又借由快步的帮助重新站起来,但他已经没有时间重新上马了。他一滚身,勉强躲开一双踏向他的黑色马蹄,苍白、无眼的面孔瞪视着他。当他爬起身的时候,隐妖已经从马鞍上向他挥出致命的黑剑。他急忙低下头,剑锋从他的头发上划过。他挥出斧头,一条马腿随手而断,黑马和骑手一同翻跌在地上。佩林抢上去,一斧劈在那张脸上应该是眼睛所在的地方。
佩林抽斧起身,刚好看见黛斯·康加的干草叉刺入一个羊头兽魔人的喉咙。那个兽魔人用一只手抓住叉子的长柄,用另一只手将一根满是倒刺的长枪向黛斯戳去,但玛琳·艾威尔冷静地用手中的切肉刀格开了那根长枪。羊头兽魔人跪倒在地上,玛琳用同样冷静的动作切断了它的颈椎。另一个兽魔人揪住珀黛·考索恩的辫子,将她提到半空。珀黛一面开口发出惊恐的嚎叫,一面将劈柴斧砍进它肩膀上的黑甲,她的妹妹爱汀则将猎野猪长矛刺进它的胸膛,而灰辫子的妮赛·艾玲也用一把厚重的切肉刀戳进了它的身体。
在阵线的所有地方,佩林都能看见女人们的身影,因为她们的加入,阵线才依旧维持着完整。他们这时几乎退到了房屋前面。女人和男人并肩作战,其中一些仍然还是女孩,而一些“男人”还从未刮过胡子,有一些永远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白袍众在哪里?那些孩子们!如果女人们都来到了这里,那就没有人能把孩子们带出去了。那些该死的白袍众在什么地方?如果他们现在过来,至少还能再争取几分钟,让孩子们逃出去的几分钟。
一个男孩跑到佩林面前,佩林记得他就是那一晚跑来找自己的黑发传令兵。他抓住了佩林的手臂,但佩林正要去寻找同袍军。同袍军一定要为孩子们冲出一条路来,他要向他们下达这样的命令,然后再去做自己能力所及的事。“佩林大人!”那个男孩在震耳欲聋的喧嚣声中向他喊道,“佩林大人!”
佩林努力想甩开他,失败之后,他便将那个男孩抓起来,夹到胳膊底下。男孩拼命地踢蹬挣扎着,但他现在应该和其他孩子在一起。同袍军分成几队聚在房屋之间的空隙里,班、特尔和其他同袍军正骑在马上,越过男人和女人的头顶向兽魔人射箭。维尔将旗杆插在地上,好让自己的双手能够拉弓。特尔已经拢住了快步,那匹褐色马的缰绳被系在特尔的马鞍上,可以把这个男孩放在快步的背上,让他逃走。
“佩林大人!请听我说!亚瑟先生说,有人正在攻击兽魔人!佩林大人!”
佩林正朝特尔走去,受伤的腿让他走一步就会跛一下。他将斧柄插回到腰带里,把那个男孩举到自己面前。“攻击它们?谁?”
“我不知道,佩林大人,亚瑟先生要我告诉你,他听见有人在高喊‘戴文骑’。”
亚蓝抓住佩林的手臂,一言不发地用染血的剑指向远方。佩林转过头,看见一片箭雨落在兽魔人中间。是从北方来的。而另一片羽箭已经划着弧线飞上了半空。
“到其他孩子那里去。”佩林说着,放下了那个男孩,他必须找一个能够远望的地方。“去!你做得很好,男孩!”小家伙带着笑容跑进了村子。
佩林说完这句话,也笨拙地朝快步跑去,但每一步都让他感到一阵锥骨的疼痛,也许这条腿真的断了,但他没时间在意这个。抓住特尔抛给他的缰绳,他将自己拉上了马鞍,同时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疼痛而产生了幻觉。
在远处曾经是农田的地方,一面红鹰旗下,一排排身穿农人服装的男人正有条不紊地开弓放箭。旗帜旁边,菲儿坐在燕子的马鞍上,贝恩紧靠着她的马镫。带着黑色面纱的那个人一定是贝恩,而他更是能清楚看见菲儿的脸。她看起来既兴奋又害怕,迫不及待和恐惧的神情交织在她的脸上,她看起来真美。
魔达奥努力想调动一些兽魔人转头杀回去,想对望山的人们发动一次冲锋,但它们的努力毫无效果。即使有些兽魔人真的转过头,也跑不出五十步远。一只隐妖和它的坐骑倒在地上,不是因为人类的利箭,而是因为横冲乱撞的兽魔人,兽魔人开始往回移动,但它们的队伍立刻就混乱了。争取到空隙的伊蒙村人也拿起长弓,将羽箭倾泄到它们头上。愈来愈多的利箭让兽魔人开始四散奔逃,又纷纷倒下,魔达奥也一个个被射下坐骑。战场变成了屠场,但佩林什么都没看见,他的眼中只有菲儿。
又是那个男孩跑到佩林的马鞍旁。“佩林大人!”他高喊着。现在战场上仍然充满了震耳的呼吼声,但那已经是男人和女人庆祝的欢呼了。没过多久,最后一个没有逃走的兽魔人就被射倒在战场上。佩林相信,没多少兽魔人能逃得掉,但他现在已经想不清任何事情了。菲儿。那个男孩仍然拉着他的马裤:“佩林大人!亚瑟先生要我告诉你,兽魔人被击溃了!他们是在高喊着‘戴文骑’!我是说那些人,我听见了!”
佩林弯腰抚弄了一下男孩的卷发:“你叫什么名字,小伙子?”
“杰姆·艾巴亚,佩林大人,我想,我应该是你的堂弟,应该是。”为了阻止眼泪流下来,佩林眯起了眼睛。当他重新睁开眼的时候,他的手仍然在这个小伙子的头顶颤抖。“好的,杰姆堂弟,你要把今天的事情告诉你的孩子们,要告诉你的孙子们,还有你的孙子的孩子们。”
“我才不要有小孩,”杰姆坚决地说,“女孩们都很可怕,她们总是笑话你,她们从来不喜欢去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而且你从来都听不懂她们在说些什么。”
“我想,总有一天,你会发现她们一点都不可怕,有些事情是不会改变的,但这个会。”菲儿。
杰姆的脸上写满了怀疑,但他还是很高兴,灿烂的笑容让他的脸都变亮了,“我要告诉海德,佩林大人说我是他的堂弟!”他跑去找那个海德了,那个海德也会有他的孩子。总有一天,所有这些男孩都会有他们的孩子。
太阳高悬在天空。一个小时,也许,这一切都只是发生在一个小时之内,而那种感觉却像是过了一生。快步向前跑去,佩林意识到一定是自己催赶了它。欢呼的人们为这匹深褐色的骏马让开道路,他几乎听不到他们在高喊什么。尖头木栅栏已经被兽魔人冲出许多宽大的缺口。他纵马越过堵住其中一个缺口的兽魔人尸堆,却丝毫没有注意到刚才的动作。身带羽箭的兽魔人尸体铺满了开阔地,零星分布在其间的隐妖虽然身上都插满了箭杆,但仍然狂乱地挥击着手中的黑剑。这些都已经从佩林的视线中消失,他只能看见一个人,菲儿。
她从望山的人群中走出来,回身阻止了跟上来的贝恩,然后,催动燕子向他跑来。她的身姿是那么优雅,仿佛那匹黑母马是她身体的一部分——稍稍挺直纤腰,用膝头指点着燕子的方向,一只手随意地揽着马缰。红色的新婚缎带仍然盘绕在她的发间,末端垂挂在她的肩上,他一定要为她找些鲜花来。片刻之间,那双凤眼只是凝神盯着他,她的嘴唇……她不该有什么不安的情绪才对,但她嗅起来却是如此。
“我说过我会走的,”她最后说道,高昂着头。燕子向旁边侧舞了一步,低垂下头。菲儿毫不费心思地操控着她的坐骑,“但我没有说会走多远,你不能说我说谎。”
他什么也不能说,她是那么美。他只想看着她,看着她的美丽、活泼,看着她在自己身边,她的身上散发出清新的汗味和微微的草药香皂的气息。他不知道自己是想哭还是想笑,也许两者都有,他想将她身上所有的气息都吸进自己的胸腔中。
她皱起眉,继续说着:“他们早已做好了准备,佩林,真的,他们准备好了。我几乎什么话都没说,他们就过来了。兽魔人几乎没有打扰过他们,但他们看见了那些浓烟。贝恩和我走得很急,天还没亮的时候,我们就到了望山。太阳出来时,我们已经在回程的路上了。”她皱起的眉头变成了一个灿烂的微笑,其中充满了热情与骄傲。这么美丽的微笑,她的黑眼睛闪耀着火花。“他们在跟随我,佩林,他们在跟随我!就连泰诺比也从不曾率领过男人们进行战斗。我八岁的时候,她曾经想这么做,但父亲和她在她房间里单独谈了很久。当父亲领军冲向妖境的时候,她还是留在了后方。”带着一种可怜兮兮的笑容,她又说道:“我想你和父亲有时候会采取同样的方法,泰诺比放逐了他,但那时她刚满十六岁,领主议会在几个星期之后让她改变了主意。等我把这里的一切都告诉她的时候,她一定会嫉妒得脸色发青的。”她又停了下来,这一次,她深吸了一口气,将双手叉在腰上。“你什么话都不打算说吗?”她不耐烦地问,“你就打算像个稻草人一样坐在这里?我没说过我会离开两河,那是你说的,不是我。你没有权利因为我没去做我没承诺的事而生气!而且你想把我赶走,因为你以为你就要死了!我回来……”
“我爱你。”这是他惟一能说的,但让他觉得奇怪的是,似乎这一句话就已经足够了。他刚说出这句话,她就拉着燕子的缰绳,让它贴到他身前,伸手紧紧抱住他,将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就像是拼命要把他挤成两半。他温柔地抚摸着她的黑发,感觉着它的柔软,感觉着她。
“我是那么害怕不能及时赶到,”她在他的怀里说,“望山人用他们最快的速度行军,但当我们到达的时候,我看见兽魔人已经冲到了房屋之间,那么多,仿佛整个村子都要被它们淹没了,我看不见你……”她颤抖着吸了一口气,又将它缓缓地吐出来。当她再次开口的时候,她的声音终于平静了一点:“戴文骑的人来了吗?”
他愣了一下,抚摸女孩头发的手也停下了,“是的,他们来了,你怎么知道?这也是你安排的?”她的身体在颤抖,他过了一会儿才明白她是在笑。
“不,亲爱的,如果我能的话,我一定会那样做的,但那不是我。当那个男人说,‘我们来了’的时候,我想——我希望——他就是那个意思。”从佩林的怀里抬起头,她认真地看着他,“我那时不能告诉你,佩林,我不能让你在我只能怀疑的时候抱有希望。这太残酷了,如果……不要生我的气,佩林。”
佩林笑着将她从燕子的鞍上抱起,放在自己的身前。她笑着推推他,坐稳之后,又将双手伸过鞍头,再次抱住他。“我永远不会生你的气,我发——”她用手捂住了他的嘴。
“母亲说,父亲对她做过的最坏的事,就是发誓永远不会生她的气。她用了一年的时间才强迫父亲收回那个誓言,她说他如果那么压抑的话绝对活不了多久。你会对我生气的,佩林,我也会对你生气。如果你想再对我许下一个婚姻誓言,就发誓你不会在生气时瞒着我吧!我受不了你对我隐瞒,我的丈夫,我的丈夫啊!”她依偎在他胸前,享受地重复着这个称谓,“我真喜欢这么叫你。”
他注意到,她没有说她同样永远都会让他知道她什么时候在生气。依过去的经验,他在一半的时间里只能通过很激烈的方式知道这一点,而且,她也没承诺不会再向他隐瞒秘密了,但现在只要她和他在一起,这一切都不重要。“我生气的时候,我会让你知道的,我的妻子。”他向她许诺。她歪头看了他一眼,仿佛是不确定该如何接受这个诺言。你永远都不会懂她们,杰姆堂弟,但你不会在乎的。
他忽然意识到身边全都是兽魔人的死尸,就像是长满了一堆堆黑色杂草的田地,挥舞黑剑的魔达奥仍然拒绝最终的死亡。他缓缓地转过快步的马头。方圆四百步范围的土地已经变成了屠宰场和暗影生物的堆尸所,渡鸦在地上来回跳跃,秃鹫在一块巨大的云团下盘旋,但没有那种大乌鸦。根据杰姆的报告,南方应该也是一样,他能看见村子另一边同样有秃鹫在盘旋,但这没有办法补偿失去的黛瑟拉、爱多拉和小派特,还有……不够,永远都不够,没有任何东西能补偿他们。他抱紧了菲儿,力道大得几乎让她哼出了声,但当他想要松开的时候,她伸手抱住他的手臂,用力把它们拉在一起。有她就够了。
人们纷纷涌出了伊蒙村。布朗瘸着一条腿,用长矛当成手杖,玛琳微笑着用一只手臂扶着他。黛斯被丈夫维特抱在怀里。高尔和齐亚得手拉着手,面纱已经放下。罗亚尔的耳朵疲惫地垂在两侧。谭姆的脸上流着血。佛仑·鲁文必须在妻子爱甸的帮助下才能站立。几乎每个人的身上都带着血,也都匆匆裹上了绷带,但他们都还站立着,紧紧地靠在了一起。伊莱姆和戴维,伊文和亚蓝,爱华德·坎德文和布垩·多提,酒泉旅店的马夫胡和泰德,高举着旗帜的同袍军。这一次,他找到了同袍军中所有的面孔。维林和艾拉娜骑在马上,托马斯和伊万骑马跟在后面。老比力·康加摇晃着一只酒杯,里面肯定盛满了啤酒,甚至有可能是白兰地。森布满是皱纹的脸上又多了许多撞伤。贾克·亚兴用一只手搂着他的妻子,他们的儿女及其各自的妻子、丈夫一起围绕着他们。林和霭拉的背上仍然背着婴儿。此外还有更多。有许多张脸是他根本不认识的,那一定是来自戴文骑和那附近的农场的人们。男孩女孩们在人群之中来回奔跑着,发出清脆的笑声。
人们形成了一个大圈,将望山的男人围绕在中间,菲儿和佩林被围在正中央。所有人都小心地避开濒死的隐妖,但似乎根本没察觉到处都是暗影生物的尸体,所有的眼睛里都只有快步背上的那一对人儿。人群安静下来,所有人都专注地望着他们两个,直到佩林开始觉得紧张。为什么没有人说些话?为什么他们都这样盯着我们?
白袍众出现了,他们在马背上排成四列,缓缓地走出村子。戴恩·伯恩哈带着贾瑞特·拜亚走在他们最前面。每一件白斗篷都如同刚刚洗过一样闪耀着白光,每一根骑枪都以相同的角度倾斜着。气愤的议论声渐渐响起,但人们还是朝两边挪开,让他们走进了圆环。
戴恩举起一只戴铁手套的手,马队在一阵鞍鞯的轻响中停住。他抬头望着佩林:“一切都结束了,暗影生物。”贾瑞特的嘴似乎要咆哮般颤抖着,但戴恩的面孔并没有变化,他的声音也没有提高,“这里的兽魔人被消灭了,根据我们的协议,我现在要以暗黑之友和谋杀的罪名逮捕你。”
“不!”菲儿转回身盯着佩林,眼里满是怒火,“他是什么意思?什么协议?”她的话几乎被巨大的吼声彻底淹没了。
“不!不!”
“你们不能带走他!”
“金眼!”。
佩林望着戴恩,举起一只手,人群渐渐安静下来。当所有人都不再出声之后,佩林说:“我说过,如果你们帮助我们,我就不会抵抗。”让人惊讶的是,蕴含着烈焰般怒意的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竟然这么平静,“你们是否帮助了我们,白袍众,你们刚才在那里?”对面的人没有回答。
黛斯·康加和维特一起从人群中走出来,维特紧紧地搂着她,似乎是永远也不要和她分离了,而黛斯粗壮的手臂也同样用力地搂着维特的瘦肩膀。他们走到人群前面,黛斯将另一只手里的干草叉重重地杵在地上,仿佛是要保护她怀里比她瘦小的丈夫。这真是怪异的景象。
“他们一直都躲在草原那里。”伊蒙村的乡贤大声说道,“他们整齐地坐在他们的马屁股旁边,就好像是在阳之日等着跳舞的漂亮小姑娘,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站起来过,即使在我们……”女人们纷纷气恼地表示赞同,“……看到你们就要被兽魔人压倒,冲上去支持的时候,他们也只是像一堆木桩那样坐在地上!”
戴恩并没有将目光从佩林身上移开,他甚至没有眨一下眼。“你以为我会相信你?”他冷笑着说,“你的计划失败了,这只是因为那些人来了,不是吗?你大可宣称这与你无关。”菲儿动了一下身子,佩林看着戴恩,将一根手指压在她的嘴唇上,不让她开口。她咬了他一口——很用力——但她没有说话。戴恩的声音终于开始提高了:“我会看着你被吊死,暗影生物,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我都会看着你被吊死!即使这个世界被烧成灰烬,我也要你死!”最后那一句话变成一阵狂吼。贾瑞特从鞘中抽出一段剑刃,许多白袍众都效仿他的动作,那个佩林印象中叫法兰的家伙更是把剑彻底抽了出来,脸上露出一种愉悦的微笑,看起来比贾瑞特龇着牙的凶相还让人觉得古怪。
随着一阵箭杆碰撞箭囊的声音,白袍众的动作又都停在了半截。人群中有无数张长弓被拉开,无数枝阔头箭指向了白袍众。白袍众队伍中发出一连串鞍皮摩擦的吱嘎声,表明骑在马上的那些人正在不安地动着身体。戴恩没有表现出害怕的神色,身上也没有害怕的气味,他的气味中只有怨恨。他用高热病人般的目光扫过包围他们的两河人,又转过头,满脸憎恨地望着佩林。
佩林示意大家放下弓箭,人们不情愿地松开弓弦,放低长弓。“你根本没有帮助过我们,”佩林的声音像冰一样冷,像铁砧一样硬,“自从你们来到两河,你们的帮助全都是偶然。你们从没有真正在乎过人们是不是被烧毁了家园,是不是被杀死,你们只是忙着搜捕被你们称为暗黑之友的人。”戴恩打了个哆嗦,但他的眼里仍然向外喷着火焰。“现在你们应该离开了,不止是从伊蒙村,你们应该聚集所有的白袍众,彻底离开两河。现在,戴恩,你们该走了。”
“总有一天,我会吊死你。”戴恩低声说,他挥了一下手,示意手下跟着他。然后他纵马向前冲来,仿佛是要将佩林踏在马蹄下。佩林将快步领到一旁,他希望这些人赶快离开,不要再有杀戮了。对于面前这个人最后的一次挑衅,他根本不在意。戴恩没有再转回头,但双颊下陷的贾瑞特一直沉默地望着他,满眼都是恨意。法兰看了佩林一眼,不知为什么,这名白袍众显得很遗憾。其他白袍众在经过他身边时,眼睛都平视着前方,人群无声地打开一道缺口,让他们向北跑去。
等到最后一名白袍众离开之后,十来个男人跑到佩林面前,有几个身上还挂着几片老旧的护甲,他们全都有些忧虑地咧嘴笑着。佩林不认识他们。其中一个宽鼻子、满脸皱纹的人似乎是他们的首领,他的白发已经快要掉光了,身上套着一件一直拖到膝盖的炼甲衫,但在领口处覆盖着一圈农夫外衣的领子。他扛着长弓,笨拙地鞠了个躬:“我是结林瓦·巴斯特,佩林大人,他们都叫我结瓦。”他匆忙地说道,仿佛是害怕有人一打断他的话,他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请原谅我的打扰,我们会让这些白袍众离开的,希望这能对您有帮助。我们之中有许多人要回家了,虽然我们可能在天黑之前也没办法到家。在望山还留着同样多的白袍众,但他们不愿意过来,他们说有命令让他们留守营地。要我说,那真是一群傻瓜,我们早就厌倦了那些家伙,他们总是扬着鼻子随便走进别人家里,逼我们指控我们的邻居。我们会让他们离开的,只要这对您有帮助。”他有些窘迫地看了菲儿一眼,低了低他的宽下巴,但说话的速度并没有减缓:“请原谅,菲儿女士,我们不是想打扰您和您的丈夫。我们只想让他知道,我们和他是同一边的。您真是有一位好妻子,大人,一个好妻子。不是要冒犯您,女士。嗯,我们得趁天还没黑时赶回去,不该谈这些剪羊毛的琐事了。打扰了您,佩林大人,请原谅。菲儿女士,请原谅。”他又鞠了个躬,他身后的人都学着他鞠了个躬,然后他们就被他催赶着离开了,他一边走,一边还嘟囔着:“没时间打扰大人和女士了,还有工作要做呢!”
“他是谁?”佩林问,他现在还觉得有点头晕,就是黛斯和森布两个加在一块儿也说不了这么多话,“你认识他吗,菲儿?他是从望山来的?”
“结林瓦是望山的村长,其他人都是村议会的成员。望山的妇议团等到确认过这里已经安全之后,就会由她们的乡贤率领一支代表团过来。她们说,她们要看看这个‘佩林大人’是不是配得上两河人,但她们都想让我教她们如何向你行屈膝礼。她们的乡贤艾戴勒·盖林还要带给你一些她做的苹果馅饼。”
“哦,烧了我吧!”佩林觉得有些喘不过气。这个名号已经人尽皆知了,他应该一开始就严格禁止他们这么叫他的。“不要叫我大人!”他朝那群离开的男人们喊道,“我只是个铁匠!你们听到我说话吗?一个铁匠!”结瓦·巴斯特转身向他挥挥手,又点了一下头,然后赶忙追上其他人。
菲儿咯咯地笑着,揪住他的胡子:“你真是个甜蜜的傻瓜,我的铁匠大人,现在后悔已经太迟了。”她的微笑忽然变成了真正的坏笑,“我的丈夫啊,你能不能快一点找时间和你的妻子单独相处呢?结婚好像把我变成一个大胆的阿拉多曼女人了!我知道你一定累了,但……”她轻轻地尖叫了一声,紧抓住他的外衣。他已经催起快步朝酒泉旅店跑去。人们的欢呼第一次没有让他感到任何不悦。
“金眼!佩林大人!金眼!”
西林边缘,一株枝叶繁茂的橡树枝上,奥代斯盯着南方一里外的伊蒙村。这不可能,应该用鞭子抽他们,应该剥掉他们的皮。所有的事情都在计划之中,就连伊沙姆也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为什么那个傻瓜不再送兽魔人过来了?他应该让整个两河都充满了兽魔人的黑潮!唾液从他的唇边流下来,但他并没有在意,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正在腰带上摸索。要一直折磨他们,直到他们的心脏爆裂!让他们在地上翻滚,发出凄惨的尖叫!精心设置想引来兰德·亚瑟的陷阱,却只落得这样的结果!两河甚至连一点刮痕都没留下。烧掉几座农场,把几个农夫活生生塞进兽魔人的煮食锅根本不算什么。我要两河全都烧起来,烧起一把让人一千年都不会忘记的大火。
他端详着飘扬在村子上方的旗帜,还有他下方不远处的那面旗。一只红色的狼头绘在红框白底的旗子上,另一面上绘着一只红鹰。红色,两河人红色的鲜血一定要流到让兰德·亚瑟悲声呼嚎才行。曼埃瑟兰,那是曼埃瑟兰的旗帜。有人告诉他们曼埃瑟兰的事情,是不是?这些傻瓜知道什么曼埃瑟兰的荣光?曼埃瑟兰,是的,能够折磨他们的办法不止一个。他放声大笑起来,几乎从橡树上掉下来。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正用一只手紧抓住树枝,另一只手还握在腰带上应该插着一把匕首的地方。盯着握住腰带的那只手,他的笑声扭曲成一阵嚎叫。白塔里藏着他们从他身边偷走的那样东西,那是在兽魔人战争时就已经属于他的东西。
他纵身跳到地上,然后爬上马背,没有回头看他的手下一眼。那是他的狗,当然,披在这三十来个白袍众身上的,已经不再是白色的斗篷了。他们灰暗的盔甲上生满了锈斑,戴恩将永远不会认出这些阴沉、狐疑、满是污泥和胡渣的脸。这些人望向奥代斯的目光里充满了不信任和恐惧,没有人瞥一眼他们中间的那名魔达奥,它黏软苍白的无眼面孔就像周围这些人类的面孔一样黯然、呆板。这个半人害怕伊沙姆会找到它,伊沙姆非常不高兴有那么多人从受袭的塔伦渡口跑掉,将两河发生的事情传到了外面。想到伊沙姆震怒的表情,奥代斯不禁哈哈大笑起来。那个家伙以后再去对付好了,如果他到时候还能活着的话。
“我们要去塔瓦隆!”他尖声喊道,要鞭打马匹全速奔跑,赶在戴恩前面到达渡口。在这么多世纪之后,曼埃瑟兰的旗帜重新飘扬在两河的空中,在许久以前,红鹰曾经那么厉害地折磨过他。“但先去一趟凯姆林!”鞭打他们,剥他们的皮!先让两河人付出代价,然后是兰德·亚瑟,然后……
大声笑着,他催马向北冲过树林。他没有回头去看那些人是否跟上了,他们会跟上的,他们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