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自己的更衣室后,伊兰在爱森德的帮助下匆忙地换掉了骑马装。她选择这名白发女仆作为自己的侍女,这名身材苗条、神态庄严的女人动作有一点慢,但她很清楚自己该做些什么,从不会把时间浪费在闲聊上。实际上,除了对伊兰的衣着提出建议,以及日复一日地说伊兰就像她的母亲摩格丝以外,她很少会说一个字。房间尽头一座宽大的大理石壁炉里,火焰正在粗大的木柴上跳舞,但炉火并不能赶走多少寒意。伊兰迅速穿上一件品质上乘的蓝色羊毛长裙,这件衣服的高领子和袖子上镶缀着小粒的珍珠。她系在腰间的雕银腰带上配着一柄银鞘小匕首,脚上则穿了一双绣银丝的蓝色天鹅绒软鞋。在会见商人之前,她可能没时间再换衣服了,而她必须给那些商人留下一个难忘的印象。她必须让柏姬泰出现在她身边,身穿制服的柏姬泰总会给人们留下深刻的印象,而且在和商人会谈时,柏姬泰也可以借机休息一下。伊兰从自己脑海深处那团困扰和愤怒的情绪判断,女王卫兵的将军一定是被那些报告难住了。她迅速戴上珍珠耳环,然后告诉爱森德可以回自己的住处去烤火了。伊兰一直觉得她有关节痛的毛病,但当她要为爱森德治疗时,却遭到爱森德的拒绝。不管怎样,伊兰已经做好了准备,这次她不打算戴那顶王太女的冠冕,她将那顶王冠放在梳妆台上的象牙小珠宝箱上。她的珠宝并不多,而且其中大部分都已经抵押出去了,等到她订购的铠甲完成时,大概剩下的珠宝也保不住了。现在她还不需要担心这种事,她需要一点独处的时间,随后就必须继续去履行自己的职责了。
伊兰的起居室镶嵌着深色的墙板,宽阔的墙楣上雕刻着各种鸟雀,房间两端各有一座高大的壁炉和做工精致的壁炉架。这两座壁炉散发的热气都比更衣室的那个壁炉更多,但伊兰还是觉得铺在白色地砖上的地毯很有必要。让她感到惊讶的是,哈文·诺瑞已经在这里等她了,看样子,职责主动来找她了。
当伊兰走进房间时,职员总管从一张低背椅上站起身。他将一只皮制活页夹抱在胸前,微微欠身,迈开两条长腿,走到房间正中央螺旋花纹雕边的桌子旁边。诺瑞又高又瘦,有长长的鼻子,稀疏的白发竖在他的耳后,如同一簇簇白色的羽毛,这点总是让伊兰想到苍鹭。无论他的手下有多少负责撰写文案的职员,他的红色制服衣襟上还是能看到一小块墨水渍,不过那块墨水渍已经很旧了。伊兰有些怀疑那只活页夹后面还挡着别的墨水渍。如此穿着正式制服、将活页夹抱在胸前的姿势是哈芙尔大妈先做出来的,诺瑞在两天后才采取了这种姿势。伊兰并不知道这么做是为了表达对她的忠诚,还是只因为首席侍女也这么做?
“请原谅我的轻率,殿下,但我的确是有重要的事情。”不管事情是否重要,他的声音仍然是一如既往地波澜不惊。
“没关系,诺瑞总管,不过你不必着急。”诺瑞朝她眨眨眼,伊兰只能竭力不让自己叹气。她觉得诺瑞可能有一点聋,他们在交谈时,他时常会侧过头,似乎是为了能听得更清楚一些,也许这就是他的话音从不会有任何改变的原因。伊兰将声音提高了一些,但如果声音太高,诺瑞难免会觉得受到冒犯。“请坐,告诉我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伊兰坐进一把远离桌子的扶椅中,朝诺瑞指了指另一把椅子,但诺瑞依旧站着,他总是这样。伊兰只得将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整理好裙摆,做好听取报告的准备。
诺瑞并没有拿出他的活页夹,那些文件中的每一个字都在他的脑子里,而这份文件只是为了方便伊兰亲眼观看。“殿下,最紧急,可能也是最重要的事情是,在丹纳巴您的庄园中发现了大量明矾,而且是最优等的明矾。我相信如果那些银行家知道这件事,他们……对于我以您的名义进行的调查就不会那么犹豫了。”他微微一笑,只不过是嘴唇稍微弯曲一下,但对诺瑞而言,这几乎已经相当于欢呼雀跃了。
诺瑞一提到明矾,伊兰立刻坐直身子,脸上露出灿烂的微笑。她也有一点想要欢呼雀跃了。如果站在她对面的不是诺瑞,而是其他人,也许她真的会欢呼着跳起来。她是如此高兴,片刻之间,甚至连脑海中柏姬泰的气恼似乎也减弱了。染坊和织布场都需要大量明矾,玻璃坊和造纸作坊也不能没有明矾,原先优质明矾的唯一产地只有海丹,光是靠明矾的贸易税支撑,海丹王室就已经平安传承了许多代。不过,尽管提尔的橄榄油和艾拉非的宝石也为这两个国家提供了巨大的财富,但这两个国家的政治一直相当混乱。
“这真是一个重要的消息,诺瑞,是我今天听到的最好的消息。”这很可能是她回到凯姆林以来最值得高兴的一件事,至少,这肯定是今天最好的消息。“那么,你需要多少时间打消银行家的‘犹豫’?”这种所谓的“犹豫”不如说是银行家在伊兰面前关上了大门:他们知道伊兰身后有多少持剑的人;她的敌人身后又有多少持剑的人。不过伊兰相信,明矾宝藏能把那些银行家拉过来,对此,诺瑞也坚信不疑。
“应该用不了很多时间,殿下,我相信,我可以用恰当的言辞告诉他们,如果他们无法为我们提供足够的援助,我就只能向提尔或凯瑞安发出请求。他们应该不愿意失去这笔利润的,殿下。”仍然是这种平淡无奇的声音,完全不像其他男人那样可能在声音中流露出一点得意的情绪。“当然,我们需要大量贷款来开采矿藏,运输矿石。丹纳巴处于山地之中,距离卢加德大道有一段很远的路程,但我们还是应该能筹到足够的资金,以满足您征募女王卫兵的需求,以及支持您建立学校的决心,殿下。”
“如果你不打算再劝阻我建立学校,那么我所需要的资金大概会超出你的想象,诺瑞。”伊兰差点笑了出来。诺瑞看守安多的国库就如同看守鸡窝的母鸡,他曾经坚决反对伊兰按照兰德的命令在凯姆林建立学校,他不断地为这件事和伊兰争辩,直到伊兰觉得他的声音就像一支钻头,一直钻进她的脑袋。迄今为止,凯姆林的学校只有十几名学者,带着他们的学生分散在新城的几家旅店里。但即使在这样的严冬中,仍然不断有学者来到凯姆林,现在他们已经在要求更多的活动空间了。伊兰并不打算给他们一座宫殿,但她还是要给他们一个交代。诺瑞在努力为安多的黄金做打算;但她要为安多的未来做打算。末日战争即将到来,但她必须相信,安多还会有未来,无论兰德会不会再一次将世界打碎。她不能只是坐以待毙,除了继续向前,她没有别的选择,即使最后之战将要终结一切,她也不相信自己已经束手无策。兰德建立了学校,也许是为了在世界终结时能够尽量留下一点东西。但安多的学校将是安多的,而不是兰德·亚瑟的,它的名字将是玫瑰学校,为了纪念摩格丝·传坎。一定会有未来,母亲的名字在那个未来中将不会被忘记。“或者你认为凯瑞安的黄金会因为转生真龙而流向安多?”
“我依然相信,我们的风险不会很大,殿下。不过我们也许应该关注一下塔瓦隆的动静。”他的声音没有变化,但他显然感到了不安,手指敲击了几下胸前的活页夹。“……白塔发布了一项声明,承认……兰德大人是转生真龙,并为他提供……保护和指引。那项声明中还宣布对白塔以外所有接近转生真龙的人予以诅咒。殿下,注意塔瓦隆的怒火不失为明智之举,这点您也清楚。”他意味深长地看着伊兰手上的巨蛇戒。诺瑞当然知道白塔的分裂,现在大概只有赛雷辛的佃农不知道这件事了。诺瑞至今都没有询问过伊兰支持哪一方,但他所说的是“白塔”,而不是“玉座”,这已经表明了他的考虑。只有光明才知道“兰德大人”在他的心里到底是怎样的人物。伊兰并不因此而责怪他,他是一个谨慎的人,这正是这个职位所需要的特质。
但爱莉达的宣告还是让伊兰感到震惊,她皱起眉,若有所思地抚弄着手上的戒指。爱莉达戴上这枚戒指的时间比她的生命还要长,那是个傲慢自大、执迷不悟、除了自己以外什么都看不见的女人,但绝对不愚蠢。“难道她真的以为他会接受这个宣告?”她半是喃喃自语地说道,“保护和指引?真想象不出还能有什么更好的支持!”指引?没有人能指引兰德,就算是用鞭子也不行!
“根据我在凯瑞安的朋友寄来的书信,他可能已经接受了,殿下。”诺瑞绝对不会承认他掌握着任何间谍组织,如果有人这样说他,他就算不会怒不可遏,至少也会嗤之以鼻。职员总管的职责是管理国家财富,监督首都的行政职员,并向国王提出各种施政建议。他当然不会拥有两仪师宗派和某些两仪师手中的那种眼线网络,但他的确和其他国家首都的一些知识渊博、消息灵通的人士有书信来往,所以他对于当前的局势总是能准确地把握。“我的那位朋友一周会送来一只鸽子,就在她上次送出鸽子之前,似乎有人用至上力攻击了太阳王宫。”
“至上力?”伊兰惊呼一声,打了个哆嗦。
诺瑞点了一下头,他的样子仍然像是在报告街道修缮的进度:“我的朋友说,发动攻击的可能是两仪师、殉道使,甚至是弃光魔使。恐怕她在这件事上只是转述了一些流言蜚语。太阳王宫中转生真龙所居住的一翼遭到严重破坏,转生真龙本人也消失了。很多人都相信,他是去了塔瓦隆,将要跪倒在玉座的面前。有些人相信他在那场攻击中死去了,但有这种想法的人并不多。我建议您在清楚了解局势之前不要采取任何行动。”他停顿了一下,侧过头想了想,然后语速缓慢地说:“殿下,根据我对他的观察,我并不相信他会死亡,除非我在他的尸体前面一直坐上三天。”
伊兰几乎被吓呆了,这非常像一个笑话,一个俏皮话,但哈文·诺瑞从不会说笑话!她也不相信兰德会死,绝不相信。至于说跪倒在爱莉达面前,那个顽固的家伙绝对不可能这么做。只要他能向艾雯低一下头,就有很多困难的事情都能克服,但他绝不可能这么做,艾雯还是他两小无猜的朋友。爱莉达想让他下跪,还不如教一头山羊如何参加舞会。但到底是谁攻击了他?霄辰人的力量肯定无法到达凯瑞安。如果弃光魔使决定要公开行动,这个世界所遭受的破坏肯定要恐怖得多。最糟糕的可能就是殉道使。如果兰德自己培养的战士开始反对他……不!她没办法保护他,无论他多么需要她的保护。他只能自己保护自己。
愚蠢的男人!伊兰在心中恨恨地说着。兰德总是举着他那面旗子四处招摇,仿佛惟恐没有人下手杀他!你最好保护好你自己,兰德·亚瑟,否则等你落入我手中,我一定狠狠抽你这个蠢家伙的耳光!
“你的朋友们还说了什么,诺瑞总管?”她将兰德推到一旁,高声问道。她还没办法去见兰德,现在她只能将全部精力投入在安多的事情上。
诺瑞的朋友们还说了很多事情,不过其中一些情报已经相当陈旧了。并非所有人都会使用信鸽,一些交给可靠商人递送的信件,往往需要用几个月时间才能送到收信人的手中;一些没良心的商人往往是收了邮费,却把书信扔到一旁。极少有人能有足够的钱雇佣邮差。伊兰曾经想过,在局势允许的时候建立一个王室邮政网络。诺瑞则遗憾地告诉她,当他收到来自艾博达和阿玛多的信件时,信中所记录的讯息,往往已经在凯姆林的街道上流传几个星期了。
并非全部讯息都是重要的。诺瑞的朋友的确不是真正的眼线和间谍,他们只是记录一些城市新闻、宫廷流言。来自提尔的讯息说到,愈来愈多的海民船只在没有领航员指引的情况下就绕过龙指湾,停泊在城市旁边的河道里。有传闻说海民船只在海上与霄辰战船进行过战斗,但这只是纯粹的谣言。伊利安相当平静,那里驻扎着许多兰德的士兵,他们刚刚从与霄辰人的战斗中撤退回来。除此以外,那里的朋友甚至不知道兰德是否在那座城市里。沙戴亚女王仍然在乡间漫长的撤退路程上,这件事伊兰已经知道了。但看样子坎多女王已经有几个月没见到查辛了。夏纳国王似乎仍然在调查妖境的征途中,但妖境现在似乎比历史上任何时期都更加平静。在卢加德,罗德蓝王正在召集每一名有武装扈从的贵族,那座城市正在为驻扎在安多边境的两支大军而担忧:一支军队里有许多两仪师,另一支军队里则全都是安多人。现在,这座城市还要为罗德蓝这样的浪荡子而担忧了。
当诺瑞的报告结束后,伊兰问道:“你有什么建议?”通常,对于那些发生在遥远地方,不算重要,也不会对安多有什么影响的事情,伊兰并不需要诺瑞的建议。诺瑞报告这些事只是为了让伊兰对世界上其他地方的状况有一个大概的了解,而伊兰也知道他会有怎样的建议——不必采取任何行动。但莫兰迪紧邻安多,而且它的首都坎多现在发生的事情也并非不重要。这一次,诺瑞总管抿起嘴唇,犹豫了一下,诺瑞的一举一动总是缓慢而有条不紊,但极少会犹豫。
“在这件事上,我没有建议,殿下。”最后他说道,“一般我会建议派遣使者去见罗德蓝,打探他的行动目的和原因。他这样做也许是在担心北边发生的变故,或者是为了提防艾伊尔人的侵袭。但尽管他并没有多少野心,他可能还是会对阿特拉北部有所企图。现在的局势,他就算入侵安多也不奇怪。但不幸的是……”他仍然将那只活页夹按在胸前。这时他稍稍摊开双手,叹了口气,也许是因为歉意,也许是因为忧伤。
不幸的是,她还不是女王,所以她不能向罗德蓝派出使者。如果她无法成为女王,而罗德蓝又接见了她的使者,那么届时安多的真正统治者也许会因此向莫兰迪发动战争,而现在鲁安大人和其他大贵族已经划地自治了。通过艾雯,伊兰有比职员总管更灵通的讯息管道。她并不打算向诺瑞透露自己的资源,但她打算消除职员总管心中的一些忧虑。这一定是职员总管额头上皱纹的原因:知道应该做什么,却不知道该怎么去做。
“我知道罗德蓝的军队,诺瑞总管,他的目标是莫兰迪。在莫兰迪的安多人已经接受莫兰迪北方贵族的誓言,这让其他人都很紧张,而且那里还有一支规模庞大的佣兵队伍。他们实际上是真龙信众,但罗德蓝以为他们是佣兵,他在暗中雇佣了他们,为的是让他们成为莫兰迪境内的一种威胁。现在,当莫兰迪境内还有外国军队时,莫兰迪的贵族们自然会感到危险,聚集在罗德蓝身边。当这些外国军队离开莫兰迪时,罗德蓝的秘密佣兵就能继续威胁那些贵族,让他们不敢叛离罗德蓝王。如果他的计划成功,他在未来也许会成为一个威胁,至少他肯定想夺回莫兰迪的北方领土,但他现在对安多并没有直接威胁。”
诺瑞睁大眼睛,向两旁侧过头,端详着伊兰。他舔了舔嘴唇,才开口道:“这样很多问题就清楚了,殿下。是的,是的,我明白了。”他又一次舔了舔嘴唇。“我在凯瑞安的朋友提到另外一件事,我……忘记说了。您应该已经清楚,现在凯瑞安人都知道您要登上太阳王座,并且有许多人都支持您。很多凯瑞安人正在公开谈论要前来安多,帮助您取得狮子王座,这样您就能更快取得太阳王座了。我想,也许您对于这样的事情并不需要我的建议?”
伊兰点点头,她相信自己对这件事的反应还是相当镇定的。来自凯瑞安人的支持要比那些佣兵糟糕得多。安多和凯瑞安之间有过太多战争,哈文·诺瑞不可能忘记这一点,他从不会忘记任何事。那么,为什么他要提到这件事,也许只是为了让伊兰不会因为凯瑞安支持者的突然到来而措手不及?还是因为伊兰所掌握的情报让他感到吃惊?让他不敢对伊兰隐瞒任何事情?他现在只是耐心地等待着伊兰的反应,就如同一只干瘪的苍鹭在等待着……一条鱼?
“准备好信笺,诺瑞总管,我将在上面签名并盖上印章,它们将被送往凯瑞安的各大家族。那封信中应该表明我是塔林盖尔·达欧崔的女儿,有权继承太阳王位。我将在安多的各项事务步入正轨后,前往凯瑞安取得我的王位。告诉他们,我不会带士兵前往。我知道安多士兵在凯瑞安的国土上会激起凯瑞安人的反抗之心。信的最后要写明我很感谢众多凯瑞安人对我的支持,希望安多和凯瑞安之间的所有嫌隙都能在和平的氛围中得到弥补。”聪明人自然能够看出这封信背后的意思,如果运气好的话,凯瑞安的聪明人会把它解释给那些不够聪明的人。
“真是个绝佳的应对之策,殿下,”诺瑞隆起肩膀,仿佛是鞠了个躬,“我很快就会把信写好。请容我冒昧问一句,殿下,您是否有时间签署王室账目?啊,没关系。我会晚些时候再派人把它们送过来。”他庄重而有些僵硬地鞠了个躬,准备离开。但他又说道:“请原谅我的大胆,但您又让我想到了您的母亲。”
看着房门在职员总管的身后被关上,伊兰很想知道能不能把他当作是自己人。如果没有众多政府职员,不要说安多,即使是管理凯姆林也是不可能的,而职员总管甚至能够让女王向他下跪。一句恭维的话并不等于表示忠诚的誓言,伊兰也并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考虑这个问题。诺瑞走后没多久,已经有三名穿制服的女仆走了进来,将三只扣着银罩碗的托盘放在一张靠墙的长桌上。
一名身材圆胖的灰发侍女行了个屈膝礼,然后说道:“首席侍女说,殿下把午餐忘记了。”她打了个手势,另外两名年轻侍女掀开白银大盖碗。“她为殿下送来一些餐点,供殿下挑选。”
挑选。伊兰摇摇头。不过她在日出时吃过早餐后,的确有很长时间没吃过任何东西了。这三只餐盘中盛的分别是炖羊肉调芥末酱、无花果干烤鸡、松仁甜面包、奶油青蒜和马铃薯汤、葡萄干胡椒甘蓝菜卷,还有一个南瓜馅饼、一小碟苹果塔、一块有奶油冻的葡萄酒蛋糕。两只银酒罐中不断冒出白色的水汽,里面是两种不同的香料酒。第三只罐子里盛的是热茶。在一只托盘的一角放着伊兰一般会叫作午餐的清汤和面包。莉恩耐·哈芙尔并不赞同伊兰只吃这么一点东西,她总是说伊兰“瘦得像根钉子”,整个王宫都知道首席侍女的这个看法。但听到伊兰的命令,那名灰发侍女只能在房间正中央的桌子上铺好洁净的白色亚麻布,闷闷不乐地将面包、清汤、茶罐、银蜜罐、一碟无花果干和一套蓝色薄瓷茶杯茶盘放在上面。莉妮经常说,如果在午饭时塞满肚子,那么脑子在下午就放不下任何东西了。不过赞同莉妮这个观点的人并不多,侍女们都相信多吃一点才是好事。就连那两名年轻的侍女在端着其他食物离开时,也都是一脸失望。
汤很热,有一点轻微的香料味道,伊兰觉得非常可口。浓茶中加了薄荷,也令人感到愉快,伊兰甚至有点怀念那块被拿走的葡萄酒蛋糕了,但她的心思也没办法在这顿饭上逗留太久。刚刚咽下两口面包,戴玲就如同一阵旋风闯了进来,她穿着一套绿色骑装,大口喘着气。伊兰放下汤匙,想让戴玲喝一杯茶,才发现房里只有她手中一只茶杯。戴玲没理会她的邀请,她紧皱着眉头,表情相当可怕。
“在布雷姆森林出现了一支军队,”她高声说道,“这是艾伊尔战争以来从未发生过的事情。一个来自新布雷姆的商人在今天上午带来了这个讯息,那是个可靠的伊利安商人,名叫托姆恩,他不会报告任何虚假的消息。他说他在不同地点看到了艾拉非人、坎多人和夏纳人,他们加在一起差不多有数万人。”她一屁股坐进一把椅子里,不停用手掌给自己扇着风,脸颊微微泛红。看样子,她接到讯息后就一直冲了过来。“光明在上,边境国的军队怎么会出现在安多附近?”
“我打赌,这一定是兰德干的。”伊兰一边说,一边用手掌压下一个哈欠,喝光杯中的残茶,又重新倒了一杯。一整个上午的奔波已经让她非常疲累了,但足够的浓茶能让她的精神重新振作起来。
戴玲放下扇风的手,坐直身子:“你不会以为,他派遣这支军队是为了……帮助你吧?”
伊兰倒是没想过这个可能性,有时候,她会后悔让这位长辈知道她对兰德的感觉。“我可不认为他……我的意思是……他应该没那么蠢。”光明啊,她实在是累坏了!有时候,兰德做事的风格就好像他是世界之王,但他肯定不会……不会……她倒真是想不出他不会做出什么事来。
她又伸手遮住一个哈欠,突然间,她瞪大眼睛,紧紧地盯着自己的茶杯。一股冰凉的薄荷味道。她小心地放下茶杯,但还是没能把杯子放进茶盘里。茶杯翻倒在桌上,茶水在桌面上漫衍开来。虽然知道完全没有用,但她还是向真源伸展过去,竭力想要让阴极力的生命和喜悦充满自己的身体,但她就好像在用渔网去捞风。柏姬泰的气恼比刚才弱了很多,不过仍然存留在她的脑海深处。伊兰拼命地想要激起自己恐惧或慌乱的情绪,但她的脑子里似乎塞满了羊毛,一切都变得异常迟钝。救救我,柏姬泰!她努力地想着,救救我!
“出什么事了?”戴玲从椅子里跳起身,“你在想什么?到底出什么可怕的事情了?”
伊兰朝戴玲眨眨眼。她忘记戴玲还在这里。“走!”她含混地说了一个字,又努力清了清喉咙,她的舌头仿佛有平时的两倍厚,“去找援兵!我……被囚禁了!”现在没时间解释。“快逃!”
戴玲猛吸一口冷气,僵在原地,然后她迈步向伊兰跑过来,一只手握紧了腰间的匕首柄。
房门打开了,一名仆人犹疑地探头进来。伊兰感到一阵宽慰,戴玲不会在有第三者的情况下杀她。那名仆人舔舔嘴唇,视线不停地在她们两人的身上游移。然后他走进房间,从腰间抽出一柄长匕首,又有两个穿着红白色制服的人走进来,手中同样拿着长匕首。
我不能像袋子里的猫一样被干掉,伊兰痛苦地想。她努力站起身,膝盖一直在颤抖,她不得不用手扶住桌子,但她还是用另一只手抽出了匕首。这把小匕首的雕花刀刃顶多也只是像她的手掌一样长,但这样也够了。只是她握住匕首柄的手指感到一阵阵麻木,就算是一个小孩也能把匕首从她的手中抢过去。但一定要反击,她想道。她的思维就像是在糖浆中游动,但她已经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反击!奇怪的是,时间似乎只过去了一点。戴玲已经变成了她的屏障,而刚走进门的那两个人正在关上门。
“刺客!”戴玲高声喊道,她举起椅子,朝那些人扔过去。“卫兵。有刺客!卫兵!”
那三个人向一旁躲开,其中一个人的动作慢了些,被椅子砸到腿。他惊呼一声,跌倒在同伙身上,两个人全都跌倒在地。第三名刺客是个身材瘦长、有着浅黄色头发和一双浅蓝眼睛的年轻男人,他已经举起匕首冲了过来。
戴玲挡住他的攻击,不停对他戳刺削砍,但那个人如同一只灵巧的黄鼬,一一轻松地躲过。他一挥长刀,戴玲尖叫一声,踉跄着后退一步,一只手紧紧地按在肚子上。那名刺客迅速地逼过来,又刺了一刀,戴玲惨叫着跌倒在地上。他抬腿迈过戴玲,朝伊兰走来。
现在伊兰和这名刺客之间已经没有任何障碍了。刺客迈着稳定的步伐,前进的速度并不快,那双蓝色的大眼睛谨慎地审视着伊兰。他当然知道伊兰是两仪师,所以他必须确定伊兰刚刚服下的药剂是否有效。伊兰竭力站直身子,瞪着那名刺客,她想要尽量争取一点时间,但刺客已经点点头,举起了匕首。伊兰却无法采取任何行动。刺客的脸上没有任何喜悦之情,他只是在奉命行事。
突然,刺客停住动作,满脸困惑,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伊兰也愣了一下。他的胸前冒出了一尺长的钢刃,血沫从嘴里流淌出来,他一下撞在桌子上,又倒了下去。
伊兰踉跄一下,向下跪倒,她急忙扶住桌沿,才没有跌在地上。她困惑地看着这个流血不止的刺客。一把剑柄正竖在刺客的脊背上。她昏昏沉沉地想到,这块地毯染了这么多血,可能再也洗不干净了。她缓慢地抬起目光,扫过戴玲僵硬的身体,她似乎已经没有呼吸了。她望向门口,房门敞开着,另外那两名刺客躺在房门前,脖子几乎被切开一半,耷拉成一个奇怪的角度。另一名刺客正在和一个穿着红色外衣的人厮杀,他们两个喘息着,翻倒在地板上,正在争夺一把匕首。那名刺客的喉咙也被对方掐住了,他的另一只手正努力想要将掐住自己喉咙的那只手扳开。和刺客争斗的那个人有一张长方面孔,穿着女王卫兵的白领外衣。
快一点,柏姬泰,伊兰只能迟钝地想着,请快一些。
黑暗吞噬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