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霄辰人出现的时候,尼尔德还在支撑着通道,等待奇雷因率领的海丹人通过。事实证明,他的通道的确是非常靠近他们的目标。他和奇雷因在疾驰中追上了佩林。现在,他们位于一片高地的顶端,不远处的一条小河后面就是索哈勃城了。佩林不是军人,但看到索哈勃以后,他立刻就明白马希玛为什么会留下这个地方。这座城临河而建,有两道高大的石砌城墙,城墙上遍布塔楼和垛口,内城墙比外城墙还要高。绕城的小河上有两座木制拱桥,两端分别与两座桥相抵的河岸码头上系着两艘驳船。桥头上高大的铁栅城门紧闭着,似乎是那道灰色外城墙上仅有的两个出入口。这两道城墙原先的目的应该是为了抵挡那些贪婪的贵族邻居,而现在,即使真龙先知带来成千上万的人马,也不可能将它攻克,想要打破这道城市防线的人必须拥有足够的攻城器械和耐心。相比之下,马希玛肯定更愿意去洗劫那些没有城墙防御的乡村或城镇。
“嗯,很高兴看见那些城墙上还有人。”尼尔德说道,“我还以为这里的人都已经死掉,被埋起来了。”他的声音有一点像是开玩笑,但他的笑容看起来很勉强。
“只要他们还有足够的活人能卖粮食。”奇雷因带着浓重的鼻音喃喃说道。他解下头上插着白羽毛的银盔,将它挂在高鞍头上,目光扫过佩林,在贝丽兰身上稍停了一下,最后转向两仪师,以同样充满厌烦的语气说道:“我们是要待在这里,还是下去?”贝丽兰向他挑了挑眉弓,这是一种危险的眼神,任何有脑子的男人都能看得出来。奇雷因没有看出来。
佩林仍然感到有些头皮发麻,或者可以说,自从看到这座城市以后,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也许这只是因为他体内狼的那一部分不喜欢城墙,但他并不这样想。城墙上的那些人正在对他们指指点点,有几个人在用望远镜看他们,他们至少应该能看清这支队伍的旗帜,而且那里所有的人应该都能看到梅茵和海丹骑兵长枪上在晨风中飞扬的飘带。大车队停在了这片高地后面的大道上,城墙上的人应该是看不到的,也许这附近农场上的人都躲进这座城里去了。“我们不是只为了在这里待着。”
贝丽兰和安诺拉已经制定好了进入索哈勃的计划。这里的领主一定得到过沙度艾伊尔就在北方不远处肆虐的讯息,也很可能知道真龙先知出现在阿特拉,这两个暴力集团中的任何一个都足以让当地居民保持绝对的警戒。现在他们同时出现,任何人在这种时候都会先向陌生人放箭,再去看射的到底是谁。不管怎样,索哈勃人应该不会欢迎外国军队进入他们的城门,所以,骑士们都被安排在高地上就地展开队形,好让城里的人知道,他们的访客拥有武力,但不会使用。索哈勃城应该不会被一百名骑兵吓倒,但闪闪发光的海丹钢甲和翼卫队的红色盔甲能够明确地告诉他们,这支队伍绝不是什么散兵游勇。两河人在使用他们的长弓以前显示不出什么威慑力,所以他们仍然留在大车队旁边,以提振车夫们的士气。这场交涉肯定需要不少精心设计、毫无意义的排场和废话,而佩林不管有多少人称其为领主,他依旧只是个乡下铁匠,所以这些工作最好还是交给梅茵之主和她的两仪师资政去完成。
加仑恩带头缓步走到了河边,他将猩红色的头盔放在马鞍上,挺直了脊背。佩林和贝丽兰跟在稍后一些的位置,森妮德走在他们中间,玛苏芮和安诺拉分在两旁。两仪师们都掀起了兜帽,这样,城墙上认识两仪师面孔的人就会看到他们有三位两仪师随行。两仪师在大部分地方都会受到欢迎,即使在那些人们并不真正喜欢两仪师的地方。他们身后是四名旗手,穿变色斗篷的护法插在旗手中间。奇雷因将银盔按在大腿上,面色阴沉地与护法和旗手同行,并不时冷冷地瞪一眼走在队尾的巴尔沃和他的两名刹菲儿。没有人要求巴尔沃同行,但也没有人禁止他跟过来,每当那名海丹贵族瞪过来的时候,巴尔沃都会向他鞠一躬,然后继续端详前方的城墙。
在逐渐靠近这座城市的时候,佩林始终无法摆脱心中的不安。马蹄敲击在南边的木桥上,发出咣咣的响声。这座木桥相当高大,足以让河边码头上的那种驳船轻松地在桥下湍急的河水中驶过。那两艘宽头驳船丝毫没有准备启航的样子,其中一艘已经半沉入水中,只是被缆绳拉住,斜靠在码头上,另一艘看上去也已经废弃一段时间了。一股酸腐的臭气弥漫在空气中,让佩林不禁揉了揉鼻子,但除了他之外,似乎没有人注意到这股味道。
在靠近桥头城门的地方,加仑恩牵住马缰。紧紧关闭的城门上箍着一尺宽的黑铁板,很难以强攻打破。“我们都知道有歹徒为害此地。”他以庄重语气能允许的最大声音向城头上喊道,“但我们只是路经此处,想进行贸易,绝无恶意。我们要购买谷物和其他所需物品,不会动用武力。我在此荣幸地宣告,前来拜访当地领主的是梅茵之主、光明祝福者、波涛守护者、潘恩崔家族家主,贝丽兰·苏·潘恩崔·贝隆,以及两河领主……”他接着又抛出几个佩林从没有听说过,也根本不可能拥有的头衔,然后才喊出“佩林·德·巴歇尔·艾巴亚”。接着,他又介绍了三位两仪师,也都在她们的名字前面加上了全部敬语,以及她们所属的宗派。这是一段令人印象深刻,辉煌壮丽的介绍辞。加仑恩说完之后,城头上……一片寂静。
在城垛口中,一些面孔肮脏的人们交换着阴郁的眼神,激烈地悄声争论着,一边还在紧张地挥舞着十字弩和长矛。他们中只有几个人戴着头盔,穿有护甲,大多数人都只是穿着粗布外衣。不过佩林相信有一个人身上肮脏的衣服应该是丝质的,只是上面的泥垢实在太多了,让佩林也没什么把握。而且佩林的耳朵也听不清他们刻意压低的声音。
“你们怎么证明自己是活人?”一个沙哑的声音终于喊道。
贝丽兰惊讶地眨眨眼。但无论城上还是城下,没有人因为这句蠢话而发笑。佩林颈后的毛发彻底直立起来,这里一定发生过非常严重的问题,两仪师却似乎没有感觉任何异常。当然,两仪师能把一切事情都藏在她们那张冷静的面具后面。安诺拉细长发辫上的小珠子随着她摇头的动作轻微碰撞,玛苏芮则在用冰冷的目光扫视城头上的人。
“如果我必须证明我还活着,你们一定会为此而后悔的。”森妮德带着清脆的凯瑞安口音高声说道,她的脸上散发着相当程度的热度。“如果你们还用那个十字弩指着我,你们会更加后悔。”城头上有几个人立刻将手中的十字弩指向天空,但并非所有人都这样做。
城头上的争论还在继续,但一定是有人认出了两仪师。城门终于随着生锈铰链尖利的摩擦声而缓缓开启了,一股令人窒息的恶臭从城中涌出,那是陈年污垢、汗渍、腐烂的粪堆和长久未曾清洗的马桶一同发出的味道。佩林有一种很想要捂住耳朵的冲动。加仑恩动了动他的头盔,仿佛是想要戴起它,但他终于还是将头盔放回原位,然后一催胯下的褐色战马,进入了城门。佩林踢了一下毅力,跟随在他后面,同时松开了腰间固定斧柄的皮环。
刚一走进城门,一个穿着破烂外衣的肮脏汉子用手指戳了一下佩林的腿,毅力张口就要咬他,吓得他闪到了一旁。这个家伙以前一定是个胖子,但现在,他的外衣只是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脸上的皮肤也都垂了下来。“我只想确认一下。”他不自觉地挠着自己的肋骨,低声嘟囔着,顿了一下,他才又补充了一句:“大人。”他似乎直到此时才开始注意佩林的面孔,本来还在挠痒的手指立刻停住了,毕竟,金黄色的眼睛绝不是经常能够看到的。
“你有见过死人走路吗?”佩林挖苦地问道。他尽量把这句话说成是在开玩笑的样子,然后,他拍了拍胯下枣红马的脖子,受过训练的战马在保护主人之后,都会想得到奖励。
那个家伙哆嗦了一下,仿佛毅力又向他露出了牙齿。他咧开嘴,向佩林笑了一下,就向旁边跑去,结果重重地撞在贝丽兰的母马身上。加仑恩留在贝丽兰背后,用他的独眼同时监视着六个方向,并且依然是一副随时准备戴上头盔的样子。
“在哪里能找到你们的领主?”贝丽兰不耐烦地问。梅茵是一个小国家,但贝丽兰绝对不习惯自己如此被忽视,“你们这里似乎只有哑巴,不过你至少还会用自己的舌头。好了,说吧。”
那个人抬头看着贝丽兰,舔了舔嘴唇:“考林领主……考林领主已经走了,女士。”他飞快地瞥了佩林一眼,又舔舔嘴唇,“那些粮商……他们才是您要找的人,他们都在黄金驳船那里,就在那边。”他随意向城中指了指,就飞快地逃走了,一边跑,还一边回头张望,仿佛害怕他们会追过去一样。
“我想,我们应该去别的地方看看。”佩林说道。那个家伙害怕的不是他的金眼,这个地方……很不正常。
“我们已经在这里了,而且我们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听贝丽兰的语气,她显然认为佩林的想法不切实际。在浓烈的臭气中,佩林捕捉不到她的气味,而她的面容就像两仪师一样波澜不惊。“我去过气味比这里更糟糕的城市,佩林,我肯定去过的。而且,就算那个叫考林的领主跑了,这也不是我第一次和商人打交道。你不会真的以为他们看过死人乱走,对不对?”只有真正的白痴才会说这种话。
不管怎样,他们的队伍已经开始进城了,虽然他们的队列算不上有多整齐。文特和奥哈莱跟在森妮德身后,像一白一黑、两头差异甚大的护卫犬,任何敌人都会被他们在眨眼间撕裂喉咙,他们对索哈勃一定也有着同样的感觉。克凯林跟随在玛苏芮身边,手一直按在剑柄上,在这把剑下,敌人大概连一眨眼的生存时间都不会有。奇雷因用手揉着鼻子,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仿佛一定要找个人出来为这种难闻的气味负责。麦道尔和拉提安看上去都很难受。但巴尔沃只是侧着头,观察周围的情况,然后带领他们俩走进了北边的一条小街里。就像贝丽兰说的,他们已经在这里了。
当佩林行走在这座城中狭窄曲折的街道上时,他带来的那些色彩鲜明的旗帜和周围的环境显得很不协调。也许索哈勃的街道并不算窄,但这里的空间总是显得特别压抑,仿佛街道两旁两三层高的石砌房屋正变得更加高大阴森,要扑倒下来,把佩林压入地底。街道上显得异常昏暗,这一定也是出于想象,天空应该不是这么灰沉沉的。满是泥污的石板路上有许多人影,但如果周围的农民都抛弃家园,聚集在这里,街道上的人流应该远比现在更加拥挤。这里的人都低垂着头,快步奔走着,不是为了去做什么事情,只是想要逃开,没有人抬头去看别人。虽然城门口就有一条清澈的河流,但他们却完全忘记了洗浴,佩林看到的每一张脸上都满是污泥,每一个人身上的衣服都至少已经穿了一个星期,而且不知在什么地方沾染了斑斑污渍。愈深入城中,臭味就愈浓。不过这也让佩林知道了,人的适应性其实还是很强的。但最糟糕的还是这里的一片寂静,村庄不可能像树林中那样安静,一座城市里永远都会有一些声音,最起码有吆喝的商贩、熙熙攘攘的人群,但索哈勃城中甚至连一点窃窃私语都没有,佩林能听到的似乎只有呼吸的声音。
想要在这里问路是很难的事,人们总会在你望向他们的第一时间就拔腿逃走。他们终于还是在一座相当气派的旅店门前下了马,这是一座规格严整的灰色石砌建筑,一共有三层,最上面铺着石板屋顶,旅店门前的招牌上写着“黄金驳船”,下面画了一艘堆满谷粒的驳船,那堆积如山的谷粒上并没有任何遮盖,仿佛它们根本不会被运走一样,在这四个字和运粮驳船上,甚至还能看到一点镀金。没有马夫从旅店旁的马厩里跑出来,于是旗手只好充当了牵马人的角色,这显然让他们很不高兴。托德只是专心地盯着道路上行色匆忙、满身泥污的人群,一只手抚弄着腰间短剑的剑柄,以至于他在伸手接过毅力的缰绳时,差点被这匹牡马咬了一口。梅茵和海丹的旗手似乎都很希望持在他们手中的会是长枪,而不是一面旗子。佛仑瞪大了眼睛看着周围的一切。虽然早晨的太阳已经升起,但这里还是显得……阴影重重,而且旅店里的情况并不比外面更好。
乍看上去,这里的大厅彰显出旅店的繁荣,摆放在这里的是经过抛光的圆桌和货真价实的坐椅,而不是长凳。天花板很高,房梁粗重结实,墙壁上描绘着明亮的太阳下,长满大麦、燕麦和粟米的农田。宽大的壁炉以白色石头砌成,雕花壁炉台上有一只漆绘彩画的座钟,但壁炉中并没有火焰,大厅中的空气几乎像外面一样冰冷。座钟已经不再走动,抛光家具也显得晦涩暗沉,到处都覆满了尘埃。只是在大厅正中的一张椭圆形大桌周围坐着六男五女,一共十一个喝酒的人。
当佩林一行人走进来的时候,一个喝酒的男人骂了一句,跳起身,他的脸上也全都是泥垢。一个头发稀疏而油腻的肥胖女人猛地将锡杯中的酒灌进嘴里,结果让酒液洒了一下巴。他们可能是被他的眼睛吓到了,可能。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安诺拉严厉地问道。她已经将斗篷甩到了背后,仿佛这里的壁炉中正烧着旺盛的炉火一样,而她镇定自若的目光扫过那群人,让他们再没有半点动作。佩林忽然发觉,玛苏芮和森妮德都没有跟进来。他不相信她们会在旅店外看管马匹,她们和她们的护法要去做什么,这实在是一件值得思量的事情。
那个跳起来的男人拉了拉外衣领子,他的外衣曾经是浅蓝色的,有一排直到脖颈的镀金纽扣,在胸口部位能看到一大片食物的污渍,似乎他把一整盘菜肴全都洒在衣服上面。他的皮肤也和城门口的那个人一样,都垂了下来。“发生……什么事,两仪师?”他结结巴巴地说着。
“闭嘴,米克!”一个面容憔悴的女人飞快地说道。她的黑色长裙在高领和袖子上都有绣花,但污渍已经让那些绣花的颜色无从分辨了,她的一双眼睛深陷进了眼窝里。“您为什么觉得这里有事情发生,两仪师?”
没有等安诺拉继续说话,贝丽兰已经开口了:“我们正在寻找粮食商人。”安诺拉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在她闭嘴的时候,佩林听见了狠狠咬牙的声音。
圆桌周围的人们彼此交换着眼神好一段时间,那个憔悴的女人端详了一下安诺拉,又迅速将目光转到贝丽兰身上,那些丝绸衣裙、火滴石首饰和王冠显然对她造成了深刻印象。她展开裙摆,行了一个屈膝礼:“我们是索哈勃商人公会的成员,女士,公会其他成员都……”她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停顿一下才继续说道:“我名叫拉荷玛·安农,女士,请问有什么需要效劳的地方?”
听说这一行人是为了购买谷物和豆类、照明和烹调用油、针线、马蹄铁、布匹、蜡烛和其他补给物资,这些商人的精神都稍稍振奋了一点,或者说,他们不像刚才那样害怕了。如果是其他商人听到贝丽兰要求购买如此大量的货物,一定会拼命克制自己不要露出贪婪的笑容,但他们……
安农太太高喊着:“老板娘,快拿最好的酒来,快点,快一点!”过了一会儿,才有一个长鼻子的女人畏畏缩缩地将头探进大厅。安农太太立刻冲过去,抓住她脏污的袖子,才没有让她再缩回去。那个胸前有食物污渍的商人叫唤着一个叫斯佩劳的人,要他把货物样品送过来,但他喊了三次,却没有得到任何回音。他紧张地干笑两声,跑到大厅后面的一个房间里。片刻之后,他抱回来三支粗长的木筒,放在桌子上,同时还神经质地笑着。其他商人也都摆出一副扭曲的笑容,向贝丽兰鞠躬或者行屈膝礼,将她让到椭圆大桌主席的位置上。同时,这些满脸油腻的男人和女人都在不停地抓挠自己的身体,却仿佛浑然不觉。佩林将骑马手套塞进腰带里,站到一面彩绘墙壁旁,监视着大厅里人们的一举一动。
他们已经达成一致,这次的一切交易和议价谈判都交给贝丽兰处理。贝丽兰曾经很不情愿地承认,关于马匹的事情,佩林懂得比她更多,但梅茵每年的鱼油贸易谈判都是由她来主持的。那时,安诺拉带着一点笑意提议,也应该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乡下小子有所参与。她当然没有真的这样称呼佩林,像玛苏芮和森妮德一样,她能以最自然的口吻称呼佩林“大人”,但她对于佩林有多少能力显然有着明确的认识。现在,这名两仪师没有任何笑意。她只是站在贝丽兰身后,审视着那些商人,就好像要牢牢记住他们的面孔。
旅店老板娘送酒过来了,酒是盛在锡杯中的,但这些杯子至少已经有几个星期没有擦洗过了,所以佩林只是看着酒杯,让酒液不停地在杯中旋转着。这个老板娘叫凡德芮太太,她的指甲里和指节上满是污泥,仿佛已经成为她皮肤的一部分。佩林注意到加仑恩背靠对面的墙壁站着,一只手放在剑柄上,也只是拿着杯子,丝毫没有要喝酒的意思。贝丽兰连杯子都没有碰一下。奇雷因对着自己的酒杯哼了一声,一口喝净杯中的酒,又叫凡德芮太太把酒壶拿过来。
“没味的淡酒。”他扬着鼻子对老板娘说,“不过至少能冲一冲这里的臭气。”老板娘茫然地盯着他,然后一言不发地将一个高颈锡壶放在他身旁的桌子上。奇雷因显然是把她的沉默当成了尊敬。
那位衣服上沾着食物污渍的人自我介绍是米克·克罗辛,他拧开木筒盖,倒出里面的谷物样品,分别是黄色的粟米、褐色的燕麦和深褐色的大麦,能看出,在这些粮食收成之前,并没有下过雨。“您看,都是质量最好的。”
“没错,最好的。”安农太太的微笑消失了一下,又被她用力拉回到脸上,“我们只出售最好的。”
这些商人虽然在卖力吹捧自己的货物,但他们似乎并没有很用心地抬高价格。佩林曾经见过家乡人向巴尔伦的商人出售羊毛和烟草的样子,他们总是对商人的出价摆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态度,有时候还会抱怨商人们简直就是要白白拿走他们的宝贝,说他们今年都不打算再交易了,虽然商人提出的价格已经是前一年的两倍。这种讨价还价是一种比任何节日乐舞更加复杂的游戏。
“我想,既然交易量这么大,我们也许能再让些价格。”一个秃头男人对贝丽兰说,他一直在抓挠自己带有不少灰斑的短胡须,那些油腻的胡子几乎已经要沾到他的下巴上了。佩林看着那个家伙,也有一种想要抓挠下巴的冲动。
“这是一个艰苦的冬天。”一个圆脸女人嘟囔着。那些商人中只有两个人朝她皱了皱眉。
佩林将酒杯放在身旁的一张桌子上,朝聚集在大厅中间的那群人走去,安诺拉给了他一个严厉的、警告式的眼神,有几名商人则好奇而谨慎地看着他。加仑恩已经再次向他们介绍过贝丽兰、佩林和安诺拉的身份,但这些人显然并不清楚梅茵在哪里、有多强大。两河对于他们而言,也只是一个出产烟草的地方,毕竟两河烟草在任何地方都享有很高的声望。如果不是有一位两仪师同行,他们也许早已被佩林的眼睛吓跑了。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看着佩林舀起一把粟米,那些滚圆的小颗粒在他的掌心显出鲜亮的黄色,这些粮食是佩林在这座城中看见的第一样干净的东西。佩林将粟米倾回桌面上,又拿起一只木筒盖子,盖子上的螺旋纹刻得很深,它能牢牢地将筒封住。安农太太的目光从佩林身上滑开,又舔了舔嘴唇。
“我想看看库房里的粮食。”他说道。桌旁的半数人都打了个哆嗦。
安农太太挺起身,大声说道:“我们卖的都是实在好货,如果你愿意在寒风里站上几个小时的话,你可以看着工人们把每一袋货物装到你们的大车上。”
“我也建议去库房看看。”贝丽兰说道。她从腰带中抽出自己的红手套,将它们戴在手上,“我从不会在没见过仓库的时候就收购粮食。”
安农太太颓然坐倒,那个秃头男人低头看着桌面,但没有人说一句话。
这些没精打采的商人还是拿起他们的斗篷,引领贝丽兰和佩林来到街上。风力已经增强了不少,像任何暮冬时的寒风一样凛冽,这会让人们更加想念春天,但这些商人却仿佛毫不在意刺骨的冷风,他们的确缩紧了肩膀,但这与寒冷并没有关系。
“我们现在能走了吗,佩林大人?”佛仑焦急地问刚刚走出旅店的佩林,“这个地方让我想回去洗个澡。”从他身旁经过的安诺拉向他皱皱眉,让这个男孩像那些商人一样打了个哆嗦。佛仑向两仪师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但他的努力并未成功,因为安诺拉已经用后背对着他了。
“只要安排好了就走。”佩林说。那些商人已经在街上快步前行了,他们都低着头,竭力不去看任何人。贝丽兰和安诺拉跟在他们身后,努力不显出匆忙的样子,她们是两位镇定自若的贵妇,安闲地行走在街道上,丝毫不在意脚下的污泥、空气中的恶臭,以及那些惊讶地盯着他们的肮脏路人,甚至不在乎那些人在看到她们之后几乎立刻以最快的速度逃向远处。加仑恩还是戴上了头盔,并且毫不掩饰地用双手握住剑柄,做出随时准备拔剑的样子。奇雷因一只手将头盔抓在腰间,另一只手还拿着酒杯,轻蔑地看着那些匆匆跑开的脏污人群。他不时会闻一闻酒杯中的气味,就好像那是一瓶能够抵抗这座城市中臭气的香水。
索哈勃的库房位于这座城市的两道围墙之间,一条仅容一辆马车通过的石板路两旁,因为靠近河流的关系,这里的气味要好闻一些。但这条不断有寒风吹过的街上,除了佩林的队伍之外,甚至连一条流浪狗都看不见。只有当一座城市陷入饥荒的时候,狗才会消失,而一座有足够粮秣可以出售的城市为什么会陷入饥荒?佩林随意指向一座两层高的仓库,这座两层高的石头房屋没有窗户,高大的木门紧闭着,上面横着一根可以作为黄金驳船房梁的木闩。
那些商人突然想起,他们忘记带来抬门闩的工人,他们建议现在返回黄金驳船。贝丽兰殿下和两仪师安诺拉能够在那里烤火安歇,工人们自会将她们所需的物资搬运出来,他们保证,凡德芮太太肯定会为这些尊贵的客人烧起旺盛的炉火,但在佩林伸手托起那根木闩的时候,他们的舌头都僵住了。这东西非常重,但佩林还是捧着它退到街上,然后将它重重地抛在地下。商人们都瞪大了眼睛,这也许是他们第一次看见一个身穿丝衣的人做这种力气活。奇雷因转转眼珠,又闻了一下杯中的酒。
“我们还忘了带油灯。”安农太太虚弱地说,“我们需要灯或火把,如果……”
一颗飘浮的光球出现在安诺拉的手中,在这个晦暗的上午,耀眼的光芒让周围每个人都在路面或石墙上投下了浅浅的影子。一些商人用手遮住了眼睛。片刻之后,克罗辛先生抓住铁门环,拉开了一扇木门。
库房里充满了熟悉的大麦刺鼻气味,几乎完全覆盖了这座城市的臭气。这里还有另一些东西。在安诺拉的光球照到的地方,一些模糊的小影子都飞快地溜走了。如果没有这个光球,佩林反而能将这里的情况看得更清楚一些,或者至少能在黑暗中看得更远一些。这颗光球照亮了一大片地方,却让佩林无法再看清周围被黑影覆盖的区域。佩林闻到了猫的气味,应该是野猫,还有老鼠。仓库深处突然传出一阵尖叫,又戛然而止,说明老鼠撞到了猫。谷仓里总会有老鼠,也总会有猎食它们的猫,这让佩林感到安心,几乎足以抚平他的不安,但也只是几乎。他还闻到了别的东西,一种他应该认识的气味。仓库中传来一阵猛烈而凄厉的嚎叫,随后变成了痛苦的哀嚎,后来又突然消失了。很显然,索哈勃的老鼠有时会反过来猎杀猫。佩林颈后的毛发又竖起来,但这里肯定没有暗帝想要监视的东西,大多数老鼠只是老鼠而已。
在这里太过深入是没必要的。许多粗麻布袋被一堆堆放置在低矮的木架上,以免它们碰到石板地面,黑暗的空间全都是一排排这种几乎能碰到天花板的麻袋堆,上面一层很可能也是这样。这座仓库中仅凭这一层所囤积的粮食就够索哈勃人吃数个星期的。佩林走近身旁的一堆麻袋,将匕首插进一只浅褐色的麻袋里,割开一些粗麻纤维。一股大麦粒涌流出来,在安诺拉的光球照耀下,他们能清楚地看见大麦粒之间无数扭动的黑色颗粒,是象鼻虫,数量几乎和大麦粒一样多,它们的气味比大麦更加刺鼻。象鼻虫,佩林只希望自己的颈毛不要再竖起来了,在这种寒冷的天气中,象鼻虫根本不可能存活。
这一袋大麦已经足够了。现在佩林的鼻子认出了象鼻虫的气味,但他还是走到一堆又一堆麻袋旁,每次都割开一只麻袋,每只麻袋里都流出了许多浅褐色的大麦粒和黑色的象鼻虫。
那些商人们蜷缩在仓库门口,阳光从他们背后照射进来,但安诺拉的光球照亮了他们的脸,那是一张张充满忧虑和绝望的脸。
“我们很乐意把出售的每一袋粮食都筛检干净。”安农太太不安地说,“只要稍微加工——”
“我只愿意出刚才价格的一半。”贝丽兰厉声打断她。梅茵之主厌恶地皱着鼻子,将裙摆稍稍提起,以免地板上的象鼻虫爬上去。“这已经是很好的价格了。”
“我们不要粟米。”佩林同样严厉地说道。他们需要食物,但粟米粒比象鼻虫大不了多少,无论怎么筛也不可能把它们彻底分开。“我们会买更多豆子,但它们也要仔细筛过。”
外面的街道上突然传来尖叫声,不是猫或老鼠,而是人在极度恐惧中发出的尖叫。佩林推开门口的商人,才发觉自己已经拔出腰间的斧头。那些商人们缩得更紧了,他们不停地舔着嘴唇,而且显然不打算去看看是谁在尖叫。
奇雷因背靠在路对面一座仓库的墙壁上,插着白羽毛的银盔和酒杯都被扔在地上,他的剑抽出了一半,但现在他却只是瞪大了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佩林刚刚走出来的仓库。佩林碰了碰他的手臂,他全身都猛烈地战栗了一下。
“那里有一个人。”这名海丹军官带着犹疑的口气说,“他就在那里,看着我,然后……”奇雷因用手摸了一把脸,虽然冷风呼啸,但汗水还是在他的额头上闪着光。“他穿过了墙壁,真的,你一定要相信我。”有人发出了呻吟。佩林觉得是一名商人。
“我也看见了那个人。”森妮德在佩林身后说道。这次是佩林被吓了一跳,他的鼻子在这里失去了作用!
那名两仪师又瞥了一眼奇雷因所指的那面墙壁,带着明显的厌恶神情向旁边退了一步。她的两名护法都很高大,他们紧随在她身后,只留出足以拔剑的空间,如同庇护她的两棵大树,但佩林看不出这两名目露凶光的护法到底要和什么作战。
看到佩林露出怀疑的表情,森妮德冷冷地说道:“我发现,对这件事撒谎是非常困难的,佩林大人。”但她的声音立刻变得和她的面容一样严肃,从她眼里射出的专注目光让佩林感到不安。“死人正在索哈勃城内行走。考林领主逃出这座城市,是因为他害怕自己妻子的灵魂,看样子,关于这位夫人的死因有许多疑点。这座城里的人们几乎都见过一些死者,许多人见到过不止一次。有人说,被那些死人碰一下也会死,我无法证实这一点,但的确会有人因为恐惧而死,也许会造成这种谣言。在索哈勃,已经不会有人在晚上走到室外,或者走进无人的房屋,人们会用手边的任何物品攻击阴影和其他吓到他们的一切东西。有时候,他们会发现倒在面前的是他们的丈夫、妻子或邻居。这不是什么疯狂的杜撰,或者用来吓唬小孩的故事,佩林大人。我还从没有听过这样的事情,但这是真的。你必须将我们之中的一个人留在这里,尽我们所能解决这场灾难。”
佩林缓慢地摇摇头,在救出菲儿以前,他不能失去任何两仪师。看到他在摇头,安农太太甚至哭泣起来。但他还是说道:“索哈勃只能自己面对它的死人。”
但对于死人的恐惧并不能解释一切问题,也许人们会因为过于恐惧而忘记清洁自己,但恐惧不可能让所有人都变成这副样子。他们似乎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象鼻虫为什么又会在隆冬时节大量出现在这里?索哈勃的灾难比幽灵肆虐更加可怕。他的每一点直觉都在告诉他,马上以最快的速度逃离这里,绝对不要回头,他真心希望自己能这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