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传统,评议会召开时要通知玉座,但并没有规定评议会必须等待玉座驾临才能进行,这意味着艾雯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她很想跳起来,立刻冲向那座大帐篷,在莫芮雅她们完成布局、造成震撼性效果之前赶到那里。评议会中的震撼性事件很少是好事,而最近这段时间,出乎意料的事情只是变得愈来愈糟。不过,是法律而非传统规定玉座进入评议会必须遵照一定的程序,所以艾雯只能继续坐在自己的书房里,派遣史汪去找雪瑞安,让她以撰史者的身份先去评议会宣布她即将前往那里。史汪跟她提过,这样做实际上是为了向宗派守护者们发出警告,她们总是有不希望玉座知晓的议题。史汪这样说的时候,半点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
不管怎样,在能够进入评议会帐篷之前就到那里去是没有意义的。艾雯压制住心中的焦躁,以手支头,揉搓着额角,竭力想要多看一些宗派报告。虽然喝了那杯可怕的茶,或者说,也许正是因为那杯茶,她的头痛让报告中的那些字在她每一次眨眼的时候都会晃动一下。爱耐雅、摩芙玲和麦瑞勒的发言更让她没办法静下心来。
史汪刚刚走出帐篷,爱耐雅已经脱下斗篷,坐到史汪刚才坐过的那张凳子上,不管凳子如何摇晃,她的身子却始终安稳如常。坐下之后,她立刻开始向艾雯推论莫芮雅等人到底有怎样的目的,她不是一个举止轻浮的人,所以她自己这种失礼的行为也让她感到了一点拘谨。尽管拘谨,她愤懑的情绪却显然不是一般的厉害。
“吾母,被吓到的人总是会做出蠢事,两仪师也不例外。”她将双手放在膝头,喃喃地说道,“但至少您可以相信,从长远看,莫芮雅推翻爱莉达的决心不会改变。她将史汪被废黜后每一名死去的姐妹都算在爱莉达的头上。莫芮雅要为每一名死者而鞭打爱莉达,直到最终由她亲手砍掉爱莉达的脑袋。她是个严厉的女人,在某些方面比蕾兰更加严厉,我很担心她会借此逼迫评议会同意,对塔瓦隆尽快展开突袭。如果弃光魔使已经这样公开采取如此大规模的行动,那么一个受伤但完整的白塔总要比一个分裂的白塔更好。至少,我担心莫芮雅会持有这种看法。毕竟,无论我们多么想要避免姐妹们彼此杀戮,这种惨祸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白塔在漫长的岁月中屹立不倒,治愈过自身的无数伤痛。这一次,我们也能治愈这个伤口。”
爱耐雅的声音与她的面孔很一致,温暖、耐心,令人感到舒适,但她说的这段话在艾雯听来,却好像是用指甲在石板上刮挠。光明啊,爱耐雅虽然嘴里说是害怕莫芮雅会这样做,但想要这么做的人似乎正是她自己。她是个惯于深思熟虑、遇事不慌的人,从不会说什么轻率的话,如果她也想要发动进攻,那么还有多少人会有这样的想法?
像往常一样,麦瑞勒丝毫没有拘束的样子,像“机敏雄辩”、“性急如火”这样的词来形容她大概都不为过,就算有人把“忍耐”挂在她的鼻子上,她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她在这顶帐篷限制的范围内来回踱步,不时会踢到深绿色的裙摆和贴着帐篷壁铺放的彩色软垫。“如果莫芮雅因为恐惧而提议立刻发动进攻,那她肯定已经被吓得无法思考了。一座受创过重、孤立无援的白塔不可能与这么强大的弃光魔使或其他什么暗影力量对抗。玛玲德才是你应该注意的人。她一直都在强调,末日战争随时都有可能爆发。我亲耳听她说过,我们所感觉到的那股强大无比的力量正是末日战争的第一击,而暗影力量的第二击很可能会发生在这里。有什么地方能比塔瓦隆更适合作为暗帝的目标?玛玲德从没有在艰难的抉择面前畏惧过,如果她认为有必要,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撤退。如果她认为必须保护我们的力量以应对末日战争,她会立刻放弃塔瓦隆和白塔。她会提议撤除对塔瓦隆的包围,逃亡到某个弃光魔使无法找到我们的地方,直到我们做好反击的准备。如果她以合适的方式向评议会提出相关质询,她甚至可能会得到绝大多数宗派守护者的支持。”这种可能性让艾雯眼前纸页上的文字晃动得更厉害了。
摩芙玲的圆脸冰冷如霜,她将双拳抵在丰满的屁股上,对于爱耐雅和麦瑞勒的推论,她分别用几句简短的应答表达了自己的看法:“我们还没有掌握足够的讯息,可以证明那是弃光魔使,那可能是他们,也可能不是。”在她开口之前,你不可能知道她想要说什么,推测不是证据。据说,在她亲眼看见太阳之前,甚至不会相信时间已经到早晨了。她不喜欢说废话,尤其是在需要做出结论的时候,但她的话同样无法抚慰艾雯的头痛。艾雯并非不赞同前两个人的推论,她只是不想贸然做出决定,在出现分歧的时候,不立刻做出决定能为自己保留一定的空间。
艾雯用力合上那个雕花皮夹,发出一记响亮的声音,舌头上可憎的味道和脑袋里尖锐的刺痛(更别说帐篷里嘈杂的吵闹声了)让她完全无法再看下去了。三名姐妹都以惊讶的眼神看着她。艾雯早已知道她是她们之中掌握权柄的人,但她总是竭力不显露自己的脾气,不管是否有效忠誓言的约束,一个年轻女孩发脾气很容易被别人看作情绪多变、举止轻浮。想到这种偏见,艾雯只是觉得更加愤怒,更加头痛,更……
“我已经等得够久了。”艾雯努力让自己的声音维持着泰然自若的状态,只是头痛依然让她流露出了一点火气。也许雪瑞安想要与她在评议会中会合。
她披上斗篷,大步走进帐篷外的寒冷中,却只是任由斗篷垂在背后。摩芙玲、爱耐雅和麦瑞勒只犹豫了一会儿,就跟到她身后。如果陪同艾雯前往评议会,也许别人会将她们看作这个女孩玉座的随从,不过她们受领的任务就是监视艾雯。而且艾雯怀疑,就算是摩芙玲也很想听听爱卡琳会做怎样的报告,莫芮雅她们又有怎样的打算。
艾雯希望自己不会遭遇太困难的局面,至少不要像爱耐雅和麦瑞勒推测的那么糟糕。如果有必要,她会使用战争律法,但如果这样做,即使成功了,借助律法施行的统治也会产生很大的弊端。即使人们在这件事上服从你,他们也总会想办法迂回绕过其他事情,被迫服从得愈多,想办法绕过的也会愈多。这是一种无法逃避的平衡。更可怕的是,以强力迫使别人惟命是从,是一种能够让人上瘾的状态,统治者会逐步陷入到这种状态中,把它看作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但是,如果人们突然不再惟命是从,那统治者自己的灾难就不远了。而且,现在头痛正一下下地撞击着她的神经(那肯定不再是脉动,而是真正的撞击,只是依旧和刚才一样锐利),她很想朝任何一个出现在她眼前的人大声叱骂,但就算是别人对她的疯狂忍气吞声,也不会给她带来任何好处。
太阳升到了天顶,如同悬挂在蓝天上的一颗金球,旁边点缀了几缕白色的云彩,但它没有散发出丝毫热量,只在大地上洒下一层淡淡的影子,在没有被踩踏过的积雪上映出几点闪光,空气依旧像她在河边时一样冷。艾雯忽略掉寒冷,拒绝被它碰触,但在这种白气不断从口中喷出的日子里,只有死人才能真正感觉不到寒意。现在已经到了午饭时间,但这座营地不可能供应这么多初阶生同时吃饭,所以艾雯和她的随从们仍旧要在一群群穿白裙的女人们中间寻路前进。当然,这些女人一看见她们,总是会跳下木板步道,在泥泞中向她们行礼。艾雯箭步如飞,总是在一群群初阶生刚刚展开裙摆时,就已经从她们面前走了过去。
去评议会帐篷的路并不远,她们只需要在四个地方涉过泥泞的街道。曾经有人提议要建造跨越这些街道的木桥,桥拱高到足以让骑马的人从下面走过,但建桥也就意味着这座营地将长久地存在下去,实际上,没有人希望有这样的结果。即使那些提到过修桥的姐妹,也从不曾将这个提议付诸实践,所以人们只能在泥地上放慢脚步,如果裙摆和斗篷上的泥巴还没有到达膝盖,就把它们提起来,小心不要弄脏。至少,当她们走到评议会帐篷前面的时候,拥挤的行人都已经不见了,这顶帐篷前依旧像往常一样,少见人踪,但并非一个人都没有。
妮索和卡琳亚已经等在这顶帆布大帐篷侧面满是补丁的门帘前了,娇小的黄宗姐妹用牙齿咬住下唇,焦急地看着艾雯。卡琳亚依旧如同冷静的化身,双手交叠在腰间,目光如同寒冰,只是她忘记披斗篷,泥水溅到了她卷纹刺绣的白色裙摆下缘,她黑色的卷发也亟须梳理。她们两个向艾雯行过屈膝礼,加入到艾雯身后的三名随从之中。她们轻声交谈着,艾雯只是听到了一些无关痛痒的闲聊,比如现在的天气,她们还要等待多久,在这里,她们不能表现出和艾雯过于亲近的关系。
波恩宁沿着木板步道跑了过来,她急促地吐着白气,猛地停在艾雯面前,看了艾雯一眼,才加入其他人之中。在她蓝灰色的眼睛周围,紧张的纹路比刚才更加明显,也许她觉得这次评议会很可能影响她的谈判计划。尽管她知道,谈判只是一种手段,目的是为了争取更多时间。艾雯控制住自己的呼吸,尝试在初阶生时学过的技巧,只是这些技巧丝毫无助于缓解她的头痛,她也早已经没有这种奢望了。
艾雯看不出雪瑞安是否已经进入了帐篷,不过帐篷外也并非只有她这一队人,爱卡琳和另外五名姐妹等在帐篷入口处的另一侧,她们分别来自不同的宗派。看到艾雯,她们之中大多数都带着烦乱不安的表情行了屈膝礼,不过并没有朝玉座走过来。一方面,也许她们已经得到了警告,在向评议会报告之前,不能向任何人提及她们的发现。艾雯当然可以命令她们立刻向她进行报告,她们甚至有可能服从玉座的命令,这种可能性很大。但另一方面,玉座和宗派之间的关系总是非常微妙的,即使和她原先所属的宗派也不例外,就像玉座和评议会的微妙关系一样。艾雯让自己露出微笑,和蔼地点点头,如果她在微笑中还狠狠地咬着牙,那只是为了能让自己的嘴闭上。
并非所有姐妹都注意到玉座的出现,身材苗条的爱卡琳穿着朴素的褐色羊毛骑马裙和斗篷,上面有着细腻到令人惊讶的绿色刺绣花纹,她只是茫然地盯着眼前,不时点一点头。很显然,她正在演习走进帐篷之后将要做的报告。爱卡琳的导引能力并不强,可能只是稍稍超过史汪。在她身旁,同样身材苗条的瑟瓦穿着带黄色条纹的骑马裙和黄色镶边斗篷,做报告的任务应该属于队伍中导引力量最强的人。瑟瓦的力量绝不比爱卡琳弱。而现在,除了爱卡琳之外,其余五个人显然都很缺乏做报告的热情,那个阴极力的灯塔显然对她们造成了巨大的恐惧。纱娜通常都保持着高度的矜持,只有一双眼睛不时会流露出对某事吃惊的样子,现在,那双充满忧虑的眼睛似乎随时都有可能从她瞪大的眼眶中掉出来。她盯着评议会帐篷入口处厚重的门帘,双手不由自主地拨弄着斗篷。蓝宗的蕾珂是个矮胖的艾拉非人,她始终都低垂着目光,但她黑色长辫子上的银铃一直在轻声作响,表明她正在兜帽中摇头。只有瑟瓦那张有个长鼻子的脸上挂着绝对平静的表情,刚硬而不可动摇,但这是一种糟糕的迹象。这名黄宗姐妹平时总是会表露出过度的兴奋。她们到底看见了什么?莫芮雅和另外两名守护者又会采取怎样的对策?
艾雯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评议会显然还没开始,宗派守护者们尚未到齐。几名宗派守护者从她身边走过,进入了帐篷,丝毫没有急迫的表现。赛丽塔犹豫了一下,似乎是想和艾雯说些什么,但她最终只是稍一屈膝,便将黄色流苏的披肩戴在肩头,走进了帐篷。珂娃米纱越过自己的尖鼻子盯着艾雯,然后才向艾雯行了屈膝礼,又越过鼻尖瞥了爱耐雅诸人一眼。不过,这名灰宗守护者无论在看谁的时候都不会稍稍低下她的头,她的个子并不高,但她一向都在尽量拔高自己的腰身。贝拉娜的脸上带着傲慢的神情,褐色的大眼睛如同周围的积雪一样寒冷,她冷冷地向艾雯行过礼,便紧皱双眉,盯着爱卡琳。过了良久,也许意识到爱卡琳根本没有看见她,贝拉娜才刻意地掸了掸绣银线的白色长裙,调整了一下臂弯里的白流苏披肩,缓步向帐篷入口走去,就如同她恰巧是要去那个地方一样。她们三个都是史汪所说的,过于年轻的守护者,就像玛玲德和爱卡拉一样,但莫芮雅已经是一百三十年的两仪师了。光明啊,该死的史汪和她无处不在的阴谋论!
就在艾雯开始觉得自己的头如果不因为焦急而爆炸,就会被疼痛扯裂的时候,雪瑞安突然出现了。她一边跑过满是烂泥的街道,一边还在扣着斗篷和长裙。“非常抱歉,吾母。”她气喘吁吁地说道,并导引阴极力,清理掉溅在身上的污泥,随着她抖动裙摆,那些泥浆变成干燥的土屑,掉在步行道上。“我……我听说评议会正在召集,我知道您一定会找我,所以我就尽快赶来了,非常抱歉。”那就是说,史汪还没有找到她。
“来了就好。”艾雯以不容废话的语气说道。这个女人一定是真的感到极度不安,才会在其他人面前这样向她道歉。现在这里除了爱耐雅等人之外,还有爱卡琳一行人,不管人们对一个人有多么了解,她的一言一行总会影响旁人对她的看法。撰史者不该道歉或如此举止仓皇,雪瑞安肯定很清楚这一点。“去为我通报吧。”
雪瑞安深吸一口气,掀起兜帽,调整了一下蓝色窄圣巾,走进了帐篷,她庄重的声音随之响起:“她来了,她来了……”
艾雯几乎没等到她的撰史者说完“……塔瓦隆之焰,玉座猊下。”就已经出现在评议会帐篷里被火盆和立灯环绕的场地中间,这些灯火为帐篷提供了良好的照明和热度,今天,它们散发着熏衣草的香气。有这种温暖的环境,没人还会喜欢那种必须隔绝寒冷的地方。
评议会帐篷中的布置依旧遵循古老的规则,只是在一些细节上,考虑到她们并非是在白塔的圆形大厅中。在帐篷最里面,一张样式朴素,但经过仔细抛光的长凳安放在一个用箱子砌成的平台上,平台被带有七个宗派颜色彩纹的布匹遮住,这里和艾雯脖子上的圣巾是整座营地中唯一还留有红宗痕迹的地方。一些蓝宗姐妹想把这些痕迹一并除去,因为爱莉达已经重新油漆了真正的玉座,并且戴上了没有蓝色的圣巾,但艾雯坚定地拒绝了这种要求。她属于全部宗派,这件事绝不能有半点妥协。在覆盖地面的彩色地毯上,两排长凳从门口延伸过来,每排各三张,这些长凳也都放在覆盖带有宗派颜色的箱子上。一共六个宗派。根据传统,两名最年长的宗派守护者可以连同她们所属宗派的其他守护者一起坐在最靠近玉座的地方,所以,现在这张长凳被黄色和蓝宗占据着。在这以后,其余的宗派守护者,就完全按照先来后到的次序选择位置了。所以每个宗派第一个赶到的守护者总是要为自己的宗派选好位置。
现在,帐篷里还只有九名宗派守护者,远没有达到会议召开的最低人数,但她们奇怪的座位次序让艾雯刚进帐篷就吃了一惊。理所当然,罗曼妲已经就位,黄宗的长凳在她和赛丽塔之间还剩下一个空位,蕾兰和莫芮雅坐在蓝宗的长凳上。罗曼妲将灰发在脑后梳成了一个紧紧的发髻,她是年龄最大的宗派守护者,几乎也总是在议会召开时第一个就位的。蕾兰的头发依旧黑亮光润,却是年纪仅次于罗曼妲的守护者,但即使在进入议会帐篷的次序上,她似乎也不愿意让罗曼妲压过自己。那些从帐篷壁旁边搬过箱子,在帐篷中铺排座位的工人一定是刚刚从后门离开,因为珂娃米纱还是帐篷中唯一的灰宗守护者。刚刚坐下的贝拉娜身边也还没有其他的白宗同伴。真正让艾雯奇怪的是,在圆脸上有着一双鹰眼的坎多人玛玲德,肯定要比珂娃米纱和贝拉娜来得更早,却为绿宗选了靠近帐篷门口的长凳。根据一般常识,愈靠近玉座的位置就是愈好的。在她的正对面,爱卡拉站在覆盖着褐布的箱子前,正在和塔其玛争论着什么。塔其玛几乎像妮索一样矮,平常是小鸟一般安静的女人,但如果她摆出强势态度,也绝不会弱于其他人分毫。现在,她将双手抵在腰间,看上去就像一只发火的麻雀,因为羽毛全部竖起而显得巨大许多,看她像标枪一样射向贝拉娜的犀利目光,现在这个褐宗座位一定让她非常不满。但现在已经太晚,座位次序不能再改变了。而爱卡拉更是毫不退让地瞪着塔其玛,仿佛为了保护自己的选择,不惜对塔其玛挥拳相向。让艾雯吃惊的是,爱卡拉怎么会显得如此高大,实际上,她比妮索还要矮几寸。当然,只要是爱卡拉自认为正确的时候,她绝对不会让步,而且她总会认为自己是正确的。如果莫芮雅想要尽快促成对塔瓦隆的进攻,而玛玲德真的想要撤退,那爱卡拉又有怎样的打算?
虽然依照史汪的说法,评议会召开时,宗派守护者们都希望在玉座到来前得到警告,但艾雯的出现并没有在这些守护者之中造成什么波澜。无论玛玲德等人为了听取爱卡琳的报告而召集评议会有着怎样的目的,她们显然不认为这件事必须向宗派守护者以外的人保密。现在已经有一些两仪师站在自己所属宗派的长凳后面,她们纷纷结成四五个人一组的小群,朝走向自己座位的艾雯行着屈膝礼。宗派守护者们只是看着艾雯,或者稍点一下头。蕾兰冰冷的目光很快就回到莫芮雅身上,并且重新皱起眉头。莫芮雅只穿着一件朴素的蓝色羊毛长裙,她的相貌也是如此平凡,以至于在第一次见到她时,甚至很可能会忽略掉她光洁无瑕的面容。现在,她直盯着正前方,完全沉陷在自己的思绪里。罗曼妲是向艾雯点头的守护者之一,在评议会中玉座仍然是玉座,只是比在评议会之外还是少些权威,这里的权力属于宗派守护者。从某种角度来说,评议会中的玉座只是诸多身份平等的成员中次序排在第一的人,或者有一点特权,但也不是很多。史汪告诉过艾雯,有些玉座因为相信守护者与她们完全平等而失势,另一些则因为相信自己远高于守护者而失势,这两种玉座的数量几乎是相当的。你要小心地保持平衡,更加警戒自己的脚步,而不是周围那群狗,但你也绝不能忘记那群狗。
艾雯走上铺着彩纹布的平台,解下斗篷,将它叠好,铺在长凳上,然后坐下。这些凳子都很硬,一些宗派守护者如果认为会议的时间很长,就会带着软垫来。艾雯不想这样,虽然有规矩禁止在议会中发表长篇演讲,但总还是有人会对某些事进行冗长的解释和论述,一个硬板凳能帮助她在最无聊的时候保持清醒。雪瑞安站到艾雯左侧,撰史者的位置上,现在,她们只能等待了。艾雯忽然觉得带个软垫来也许还是有用的。
其他长凳上的位置慢慢被填满了。爱莱丁和萨洛亚坐到贝拉娜身旁,丰满的爱莱丁让其他两个人都显得苗条了许多,当然萨洛亚裙子上竖带状的白色螺旋花纹也让她显得更加细瘦,而爱莱丁宽大的白色袖子和胸前的纯白色饰片则让她的体形显得更加庞大。她们都不停地转着头,让目光逐一扫过蓝宗、褐宗和绿宗的凳子,显然是在观察别人是否已经了解现在的情况。一头红发、身材细瘦的瓦瑞琳比大多数男人都更高,她坐在珂娃米纱的旁边,将披肩不停地整了又整,她的目光轮流射向莫芮雅、爱卡拉和玛玲德。玛格拉是罗曼妲坚定的支持者,菲丝勒则一直是蕾兰的人,这两组人的目光始终不曾交错过。其他姐妹持续不断地走进帐篷,妮索、麦瑞勒和另外几个人跟随玛格拉和菲丝勒走了进来,摩芙玲已经站在塔其玛和爱卡拉身后的褐宗队伍里,波恩宁站在瓦瑞琳和珂娃米纱身后的灰宗队伍边缘。以眼前的情形看,再过不久,营地中半数的两仪师都会走进这顶帐篷。
当玛格拉还在走向黄宗的座位时,罗曼妲站起了身:“我们现在已经超过了十一人,会议可以开始了。”她的嗓音出奇的嘹亮,听过她说话的人也许都会认为她唱起歌来一定很好听,但很难想象这位守护者会唱歌,她的表情永远都像是在寻找需要叱责的对象,或者至少会挂着一层阴云。当珂娃米纱站起身的时候,她说道:“我不认为必须让今天成为一次正式会议,我看不出为什么有必要在正式会议中处理这件事,但如果一定要如此,就让我们赶快完成程序吧。我们之中有些人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理,相信您也是一样,吾母。”
她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向艾雯深深地低下了头,并且在声音中增加了也许有些过多的敬意,当然,还没到可以被认为是挖苦的程度。罗曼妲非常聪明,从不会把自己放在危险的位置上,蠢人极少能坐上守护者的位子,也绝不可能长久地待在上面,罗曼妲曾经坐在这个位子上长达八十年之久,这是她第二次成为宗派守护者。艾雯也略一点头,同时保持着目光的冰冷,这代表了她对罗曼妲的言辞和语调的态度,这是必须极度小心才能维持的平衡。
珂娃米纱张着嘴,向周围扫视了一圈,她不知道现在是否应该由她来说话。一次正式的评议会需要由最年轻的宗派守护者首先发言。罗曼妲的位置给了她相当程度的影响力和一定的权威,但其他守护者依旧能够提出反对意见。一些守护者皱起眉,或者在长凳上动了动身子,但没有人说话。
莱罗勒进入帐篷,向蓝宗的长凳走去,她是一名个子相对较高的凯瑞安女人,也就是说,和一般人的身高大致相当,她穿着有蓝色条纹的丝绸长裙,胸衣上绣着金红色的花纹,步履轻盈,仪态典雅。有人说,在进入白塔成为初阶生以前,她曾经是一位舞者。与之相比,有着狐狸形面孔的萨马琳则迈着男性化的步伐在她之后走进了帐篷,不过这名属于绿宗的莫兰迪人在举手投足间也没有任何笨拙的迹象。看到站在帐篷里的珂娃米纱,她们都显露出一丝惊讶的表情,又匆匆走向自己宗派的长凳。瓦瑞琳拉住了珂娃米纱的袖子,直到这个艾拉非人最终坐了回去。珂娃米纱的面容保持着绝对的平静,但她全身都散发出不悦的意味,她总是对礼仪有着特殊的看重。
“也许我们的确有理由召开一场正式会议。”与罗曼妲相比,蕾兰的声音并不高。她从容不迫地整理好披肩,然后才站起身,并且很小心地不去看艾雯。蕾兰是一个美女,但她同样也是威严肃穆的化身。“似乎与爱莉达的谈判已经得到了批准。”她的声音同目光一样冰冷,“我很清楚,在战争律法的约束下,我们不需要对此进行商议,但我也相信,我们应该就此进行讨论,特别是在这个爱莉达图谋对我们之中许多人进行静断的时候。”
自从史汪和莉安被治愈以后,“静断”这个词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令姐妹们胆战心惊了,但站在长凳后面的人群中还是发出了一阵窃窃私语。看样子,关于谈判的讯息并不像艾雯所料想的那样被迅速传播,艾雯不知道这个讯息会让姐妹们感到兴奋还是沮丧,不管怎样,她们肯定都很惊讶,包括一些宗派守护者也是如此。珍雅在蕾兰说话时刚刚走进帐篷,她突兀地停下脚步,跟在她身后的一些姐妹差点撞在她的身上。她盯住蕾兰,然后又将目光转到艾雯身上,停留的时间更久,眼神更加犀利。罗曼妲显然也是第一次听到关于谈判的事情,她已经咬紧牙关。在那些年轻的宗派守护者之中,贝拉娜保持着寒冰一样的平静,萨马琳流露出惊讶的表情,赛丽塔则丝毫没有掩饰满脸的惊骇。雪瑞安的身子晃了一下,艾雯希望这个女人不要当着全体评议会的面吐出来。
而更加有趣的反应则来自那些根据黛兰娜的报告,首先提出进行谈判的宗派守护者们。瓦瑞琳静静地坐着,目视自己的裙摆,仿佛正在克制着笑意。玛格拉舔舔嘴唇,偷瞥了罗曼妲一眼。萨洛亚闭上了眼睛,嘴唇翕动着,仿佛正在进行祷告。菲丝勒和塔其玛盯着艾雯,几乎以同样的方式微微蹙着眼眉,然后又同时注意到对方的表情,愣了一下,仿佛又在相互模仿般地恢复了两仪师的庄重静穆。艾雯觉得有些奇怪,已经过了这么长时间,波恩宁肯定把艾雯的话通知过她们了,但除了瓦瑞琳以外,她们都表现出了不安的情绪,看样子,她们并不认为能够通过谈判结束这场战争。这个评议会中的所有成员都极有可能被爱莉达判处静断和死刑。也许几个月以前,她们还有可能在不推翻爱莉达的情况下返回白塔,但在她们组成这个评议会的时候,这样的可能就彻底消失了,她们已经无法回头了。
蕾兰看见自己这番话所引起的反应,显然相当满意,那种表情就如同一只得意地喝着牛奶的猫。但还没等她坐下去,莫芮雅已经站起了身,这名蓝宗守护者的动作吸引了每一双眼睛,并引发更多的议论声,优雅从容不是莫芮雅的风格,但这个伊利安人也绝非不懂礼数。“这的确需要讨论,”她说道,“但也并不急于一时,召开评议会需要三位宗派守护者提出同样的问题,而这个问题必须首先得到解决。爱卡琳的团队有什么发现?我要求她们现在进来,向评议会做出报告。”
蕾兰向她的蓝宗姐妹沉下了脸,她的眼睛如同一双尖利的锥子,但白塔律法对此的规定相当清晰,而且每个人都很清楚这一点,能够有如此明确规定的事情,在白塔并不是很多。雪瑞安用不太稳定的声音要求年纪仅大于珂娃米纱的爱莱丁去帐外带领爱卡琳等人进来。艾雯决定,等这次评议会一结束,就去找雪瑞安谈一谈,如果这个火色头发的女人继续处在这种状态下,她很快就无法再胜任撰史者的角色了。
黛兰娜夹杂在一群姐妹之中冲进了帐篷,她是最后一名赶到的宗派守护者。当她刚刚坐到长凳上,还在整理臂弯里的披肩时,那名体态丰满的白宗守护者已经将六名将做出报告的姐妹带到艾雯面前,她们都已经将斗篷留在帐外的步道上。黛兰娜窥视着她们,带着犹疑的神情皱起了眉,她显得有些气喘吁吁,似乎是一路跑过来的。
很显然,爱莱丁认为不管这场会议是否正式,她至少应该完成标准的礼仪。“你们被带到白塔评议会之前,陈述你们所见到的一切。”她的声音中有很重的塔拉朋口音,不过她的暗金色头发和褐色眼睛在塔拉朋人之中并不常见,而且她只是用一幅白色蕾丝发网束住披肩长发,并没有将头发结成带串珠的小辫子。“我要求你们的陈述绝无任何扭曲与隐瞒,并且尽力回答全部的问题,不遗漏任何细节。以光明和重生与救赎的希望为名,向我承诺你们会这样做,否则一切结果将由你们来承担。”制定这一套评议会仪式的古代姐妹以擅于迂回三誓而著称,一点遗漏、一点模糊,一件事就有可能被彻底黑白颠倒,尽管陈述它的人所说的一切都是事实。
爱卡琳大声说出她的承诺,而且显得有些急躁,另外五名姐妹也以不同程度的庄重和窘迫说出了这个承诺,许多姐妹终其一生都不曾被召唤到评议会面前,经历这种试炼。爱莱丁一直等到最后一个人一字不差地重复过这个承诺,才回身向她的长凳走去。
“告诉我们,你们都看见了什么,爱卡琳。”那名白宗守护者刚转过身,莫芮雅就开口说道。爱莱丁明白无误地哼了一声,当她坐下的时候,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但双颊都浮现出明亮的红晕。莫芮雅应该再等一下,她一定是急坏了。
白塔的传统和习惯远比法律更多,而只有光明知道,白塔实际上的法律远比任何人所知道的更多。在许多个世纪里,白塔制定了无以计数相互矛盾的法律,但传统和习惯一直在统治着白塔,可能比法律的效力更强。根据传统,爱卡琳要应答的对象是玉座。
“吾母,我们看见地面上出现了一个约略圆形的大洞。”她几乎是每说一个词,就会点一下头,仿佛在强调她的每一个字,而且她似乎是在谨慎地措辞,好让帐篷中的每一个人都能明白她的描述,“它一开始很可能是一个标准的圆形,一个半球形的洞,但洞的边缘在一些地方已经坍塌,它的直径大约为三里,深有一里半。”一些人发出惊呼声。爱卡琳皱皱眉,仿佛不喜欢这样被打扰,不过她还是毫无停顿地继续说道:“我们无法确定它的深度,洞底已经有了积水和冰,我们相信它最终会形成一个湖。不过,要确定那里的具体位置并不困难,我们要说的是,那个洞就位于那座被称为煞达罗苟斯的城市曾经矗立的地方。”她感受到周围的寂静,很长时间里,帐篷中只有两仪师在挪动身体时衣服摩擦的窸窣声。
艾雯也想动动身子。光明啊,一个面积相当于半座塔瓦隆城的大洞!“你是否知道,这个……洞……是如何形成的,爱卡琳?”她最终问道。她很为自己镇定的嗓音感到骄傲。雪瑞安正在发抖!艾雯希望别人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撰史者的行为反映着玉座的心态,如果撰史者表现出恐惧,许多姐妹都会认为这是艾雯在害怕,她绝不想任何人有这样的怀疑。
“我们被选出来,是因为我们都有解读痕迹的能力,吾母,至少在这方面,我们比别人更强。”原来,评议会选择她们并非只是因为她们的导引能力没有强到引起注意的程度,这又是一课。两仪师的选择很少只是因为表面上的一些理由,艾雯希望自己不要总是重新学习她已经学过的东西。“妮赛恩是我们之中最善于此道的。”爱卡琳继续说着,“如果您允许,吾母,我将让她回答这个问题。”
妮赛恩紧张地抚了一下深褐色的羊毛裙摆,清了清喉咙,她是一名干瘦的灰宗姐妹,有一个刚硬的下巴和一双明亮的蓝眼睛,在制定法律和订立条约方面,她有些不错的声誉,但在全体评议会面前发言显然让她感到有些不安。她的眼睛直盯着艾雯,似乎在竭力避免看宗派守护者们。“考虑到在那里被导引的阴极力强度,我很吃惊地发现,那里遗留的痕迹竟然像积雪一样厚。”她的音调轻快,有很强的莫兰迪风格,“即使已经过去了很久,那种编织还是让我惊叹不已。对我来说,它是完全陌生的。即使我逐一解构那些编织,对我来说,它们也没有任何意义,完全没有。它是那样奇异,让我觉得它也许不是……”妮赛恩清了清喉咙,又咽了一口口水,面色变得更加苍白。“它也许不是女人造成的编织。我们认为那一定是弃光魔使所做的,所以我测试了那里的共鸣程度,我们全都这样做了。”她转身指了指自己的同伴,又急忙转回来。所有守护者都专注地向前倾过身子,而她始终只是注视着艾雯。“除了地面被掘掉三里,我说不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那是怎样做到的。但阳极力肯定在那里导引过,那里的共鸣极为强大,我们甚至都能嗅到它的气味,在那里被导引的阳极力远超过阴极力,就如同龙山与一般山丘相比。我所知道的只有这些,吾母。”帐篷里发出声音,是长时间屏住气息的姐妹们呼气的声音。雪瑞安的吁声似乎是最响的,不过这也许只是因为她距离艾雯最近。
艾雯保持着面容的平静。弃光魔使,以及能够抹去半个塔瓦隆的编织。如果玛玲德提议逃亡,自己是否能说服姐妹们留下来,面对这个威胁?她是否能放弃塔瓦隆和白塔,还有无以计数的千万生命?“是否还有人要提问?”她问道。
“我有一个,”罗曼妲以干冷的声音说道,她的镇定没有丝毫被扰乱的迹象,“但我要问的不是这些姐妹。如果没有人再想向她们提问,我认为她们可以放松一下,从评议会面前退下了。”
严格来说,她不该提出这样的建议,但也没有任何规矩禁止她这样做,所以艾雯容忍了她的发言。帐篷中没有人再向爱卡琳诸人提问,罗曼妲以令人惊讶的热情向她们致谢,不过这同样不是她应该做的事。
“你要提问的对象是谁?”等待爱卡琳诸人分散到各自的宗派队伍中后,艾雯问道。现在,每个宗派长凳后面的人群都愈聚愈多,姐妹们簇拥在立灯和火盆之间,几乎没有给这顶帐篷留下多少空间。就像罗曼妲所说的那样,爱卡琳一行人迫不及待地想要退下去,但她们也很想听听自己的探查会引起怎样的结果。艾雯在向罗曼妲发问的时候,觉得自己很难除去声音中的怒意,但罗曼妲似乎并没有注意这一点,也许她是真的没有注意到。
“我要问莫芮雅。”罗曼妲说道,“我们从一开始就怀疑这是弃光魔使的所作所为。我们知道,那是极为强大的力量,距离我们非常遥远,而现在我们能够明确的就是,煞达罗苟斯消失了。对此,我只能说,没有了那个暗影的污沼,这个世界只会变得更好。”她盯着那名蓝宗守护者,脸上的乌云足以让许多两仪师像初阶生一样惊惶失措。“我的问题是,我们所面对的情况有了什么改变吗?”
“应该有所改变。”莫芮雅答道。她直视着罗曼妲的眼睛。也许她在评议会的时间不像罗曼妲那样久,但宗派守护者理应有平等的地位。“我们早已在进行准备,以免弃光魔使对我们发动突袭。每一名姐妹都知道,在面对非常情况时应该组成连结,或者加入一个已有的连结,直到连结中已经有了十三个人。所有人都要被纳入我们的连结,哪怕是最无知的初阶生。”蕾兰扬起头,向她投去犀利的目光,但不管她如何看轻莫芮雅,她们毕竟是属于同一宗派的,她们至少必须在旁人面前表现出团结一致的样子,所以蕾兰现在只能紧紧地抿起了嘴唇。
罗曼妲则不像蕾兰那样受到约束,“难道你还要解释这里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吗?这是我们做出的安排,也许你忘记了?”这一次,她的语调相当尖刻,在评议会中明确地表示愤怒是禁止的,但并不包括挑衅。
莫芮雅却只是整了整披肩:“我必须从头进行解释,因为我们一开始就考虑得不够长远。玛玲德,我们的连结能够抵抗爱卡琳和妮赛恩所说的那种力量吗?”
虽然眼神严厉,但玛玲德丰满的嘴唇却总像要微笑的样子,而现在,当她站起来的时候,脸上只能看到刚毅的神情。她逐一注视每一名宗派守护者,仿佛是要让她们注意自己说出的每一个字:“不能,即使我们重新进行安排,让最强的姐妹随时准备组成连结——这意味着她们必须同吃、同睡,她们的连结在这样的力量之前也不过是猫爪下的老鼠。足够多的老鼠能够淹没一只饥饿的大猫,但会有许多老鼠被杀死,如果太多的老鼠死掉,那么白塔也就完了。”叹息的波澜涌过帐篷,如同一阵充满不安的微风。
艾雯依旧保持着平静,但她必须强迫自己紧握住裙摆的拳头松开。她们到底要提出怎样的议题?进攻,还是逃走?光明啊,她该怎样制约她们?
即使同属蓝宗,蕾兰也无法再忍受这种约束了。“你到底要说什么,莫芮雅?”她喝道,“即使我们今天就重新团结整个白塔,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莫芮雅微微一笑,仿佛她的蓝宗同伴恰好说出了她希望有人能说出的话。“但我们必须改变这个事实。现在的事实是,我们最强的连结也过于弱小。我们没有法器,更不要说超法器。所以对此,我们不应考虑,而且我相信,白塔中同样没有能改变这个事实的工具。那么,我们该如何让连结变得更强?强到能够与煞达罗苟斯出现的力量对敌,并阻止它。爱卡拉,对此你有什么话要讲?”
艾雯惊讶地向前倾过身子。她们竟然在一同谋划,那她们的方案又是什么?
艾雯不是唯一注意到这三名召集评议会的人都已经站起的人。莫芮雅和玛玲德透过保持站姿表明了自己的态度。爱卡拉如同女王般从座位上站起,这名瘦小的褐宗守护者显然也清楚地看到了那些在她、玛玲德和莫芮雅之间来回游移的目光,那些蹙起的眉头和那些故作镇定的面容。她两次整理披肩,才张开口,她的声音清越而充满力量,仿佛她正在向初阶生授课。
“古代文献有清晰的记述,不过,恐怕对此有所研究的人并不多,所以,那些典籍都已经落满灰尘,却绝少有人碰触。在白塔建立早期所搜集到的文件表明,传说纪元,连结并非只能限制在十三人或更少。扩展链接的精确结构——或者说,是精确的平衡——现在还不清楚,不过,要明确这一点不会很困难。你们之中有许多人不懂得在图书馆中多用一些时间。在这里,我只能简要地告诉你们,扩展链接规模……”她第一次停顿了一下,并且显然是用了更大的力量,才继续说道,“需要在其中纳入能够导引的男人。”
菲丝勒一跃而起:“你在说什么?”她刚一问完,又立刻坐了下去,仿佛害怕有人会以为她站起来是为了支持这种提议。
“我要求评议会清场!”玛格拉站起身说道。像莫芮雅一样,她是伊利安人,因为心情激动,她的口音明显变重了:“这种事只能由评议会进行闭席讨论。”她也是在说完话之后立刻就坐回长凳上,现在她已经是满面怒容,宽阔的肩膀紧缩起来,握住裙摆的双手不住地张开又合拢。
“现在清场恐怕已经太迟了。”莫芮雅大声说道,她必须尽量提高声音,才能让其他宗派守护者在充满嘈杂声音的帐篷中听到她说什么。“话已经说出了,也有太多的姐妹听到了,现在封锁讯息已经不可能了。”她深吸一口气,让胸部也随之隆起,然后,她以更加嘹亮的声音喊道:“我在评议会中提出此议题:我们需要与黑塔达成协议,在必要的时候将男人纳入我们的连结。”她在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有些像被扼住了喉咙,对此,谁也不会感到奇怪,没有两仪师在提到这个名字时会不激动,不表示厌恶,不表达恨意。莫芮雅的喊声过后,帐篷中一切杂音都消失了,三次心跳的时间里,人们耳边只剩下了绝对的寂静。
“这太疯狂了!”雪瑞安的尖叫声撕裂了人们耳边和心中的死寂。撰史者并不参与评议会的讨论,她甚至不能在未得到玉座许可的情况下进入评议会。现在,雪瑞安满面通红,挺直了身子,也许是打算面对宗派守护者们必然发出的谴责,也许是准备为自己辩护,但现在的评议会显然没有心思来谴责她。
守护者们纷纷从长凳上跳起来,争辩、叫喊,努力让自己的声音高过别人的声音,又在说完话之后立刻坐回长凳上。
“就算是用‘疯狂’也无法形容这种事。”菲丝勒喊道。与此同时,瓦瑞琳叫嚷着:“我们怎么能和导引的男人结盟?”
“那些所谓的殉道使都被污染了!”萨洛亚的身上半点也没有白宗一直自夸的那种冷静矜持,她的两只手紧握着披肩,全身剧烈地颤抖着,致使披肩上雪白的长流苏也在不停抖动,“被暗帝的碰触污染了!”
“提出这种事情就是让我们站在整个白塔的对立面。”塔其玛喷着鼻息,“我们会被所有自称为两仪师的人所鄙视,被早已入土的两仪师所唾弃!”
玛格拉挥舞着拳头,肆意发泄着自己的怒火:“只有暗黑之友会说这种话!只有暗黑之友会!”面对这个指控,莫芮雅脸色惨白,然后又因为愤怒而涨红了脸。
艾雯不知道自己是否会支持这样的议题。黑塔是兰德一手创建的,如果要赢得末日战争,它也许真的有存在的必要。但殉道使是能够导引的男人,是三千年来人们谈之色变的怪物,他们导引的是被暗影污染的阳极力。兰德也是一个能导引的男人,但没有他,暗影必将在末日战争中取胜。愿光明救助她,让她能冷静地看待这件事。但这实在是一个严酷的事实。不管她支持哪一方,现在的局势肯定已经完全失控了。爱卡拉和菲丝勒声嘶力竭地相互辱骂,在评议会上。萨洛亚抛弃了最后一点白宗的冷静,向玛玲德尖叫着,玛玲德也在向她尖叫,她们显然都没有在听对方说些什么,也不可能明白对方要说什么。或许,现在她们还是不要明白对方所说的话会比较好。让艾雯吃惊的是,罗曼妲和蕾兰到现在为止都还没开过口,她们坐在本宗派的长凳上,彼此对视着,眼睛眨也不眨,她们很可能都想要读懂对方的心思,好采取与之相反的态度。玛格拉向莫芮雅走去,脸上带着那种要挥拳相向的表情,她的拳头正紧紧地按在身侧,她藤蔓花纹的披肩掉落在地毯上,她却完全没有注意。
艾雯站起身,拥抱了真源,除非要做一些目的明确的事情,导引在评议会中是禁止的,这是那个黑暗时代在评议会历史上留下的另一个传统。不过艾雯只是简单地编织了风之力和火之力。“议题已经在评议会中提出。”她说道,并放开了阴极力。她觉得这不像曾经那样困难了,绝对不容易,但也不是那样困难了。至上力甜美的回忆仍然存留在她的体内,足以支持她到下一次导引。
艾雯的声音经过编织的放大,如同炸雷一般在帐篷中回荡。两仪师们纷纷向后退缩,颤抖着捂住耳朵,随之而来的寂静反而更有一种震耳欲聋的感觉。玛格拉张大了嘴,惊愕地望着她,然后才察觉到自己已经走到距离蓝宗长凳不远的地方,不由得打了个愣怔,才急忙松开双拳,回身捡起披肩,匆匆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雪瑞安放声哭泣,哭声甚至比刚才更大了。
“议题已经在评议会中提出。”艾雯在寂静中重复了一遍。刚刚那个被至上力放大的声音还在她的耳中回荡,也许那声音比她预料的更大,这种编织不是被用于室内的,尽管这只是一顶帆布帐篷。“仔细解释你对于联盟黑塔的提议,莫芮雅。”艾雯一说完话,就坐了下去。莫芮雅打算如何实现这个目标?她会遇到什么困难?又该如何利用这件事?光明在上,这是艾雯听到莫芮雅的话之后首先想到的问题。她希望雪瑞安能够把泪水擦干,直起腰来,她是玉座,她需要一名撰史者,而不是一个软柿子。
又过了几分钟,帐篷中的秩序才得以恢复。宗派守护者们都在刻意地掸扫衣服,抚平裙摆,竭力躲避着彼此的目光,尤其是簇拥在长凳后面的那些姐妹们。一些守护者的脸上现出红晕,不过这完全与愤怒无关,宗派守护者不应该像剪羊毛的农妇一样彼此尖叫叱骂,尤其不应该在其他姐妹面前这样做。
“我们面对着两个似乎无法解决的难题。”莫芮雅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恢复了镇定,尽管她的脸颊上还留有一丝红晕。“弃光魔使发现了一件武器,那也可能是重新发掘出来的,他们肯定在不久之前刚刚使用过这件武器,一件我们无法抵抗的武器。我们的力量完全无法与之匹敌,虽然天知道我们为什么会想要匹敌这种恐怖的力量。最重要的是,我们无法阻止它,也无法在它的攻击下生存。与此同时……殉道使……正像野草一样疯狂地增长,根据可信的报告,他们的数量已经与全部在世的两仪师相当了。就算这个数字可能被夸大,我们也不能幻想他们的实际人数依然只是屈指可数,而且每天都有更多的男人加入他们。不同眼线的报告对此高度一致,所以这些报告应该具有相当的真实性。我们当然应该驯御他们,但因为转生真龙的关系,我们一直对他们视而不见,我们将这件事暂时放下,打算以后再来处理。而现在,不幸的事实是,我们已经失去了彻底处理他们的机会,他们的人数已经太多。也许当我们第一次知道他们的存在时,就已经失去这种机会了。”
“如果我们不能驯御这些男人,那我们就必须在某种程度上控制他们。和黑塔结盟是过于严重的说法,但我们使用谨慎详细的言辞,和黑塔订立一纸协议,这是我们为了保护世界免受他们伤害而迈出的第一步,而且我们也可以借此将他们纳入我们的连结。”莫芮雅带着警戒的神情,竖起一根手指,目光扫过各宗派的长凳,但她的声音依旧保持着冷静镇定,以及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们必须明确地告诉他们,连结的能流必须由一名姐妹来控制,我可不会建议让男人来控制连结!但只要有男人的参与,我们就能扩展连结。愿光明眷顾我们,也许我们能将连结扩展到足以对抗弃光魔使的武器,这样,我们用一块石头就能打死两只兔子。实际上,他们是两头雄狮,如果我们不扔出石头,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都足以杀死我们。这就是我们要面对的事实。”
帐篷里恢复了安静,至少,除雪瑞安之外的人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这名撰史者畏畏缩缩地站在距离艾雯只有几尺远的地方,肩膀不住地颤抖着,她还是不能停止哭泣。
罗曼妲重重地叹了口气。“也许我们能将连结扩展到足以对抗弃光魔使。”她的声音低沉,但她这样说出的话比其他姐妹的叫嚷更加沉重,“也许我们能控制殉道使,虽然这两种可能性都不大。”
“当你就要被淹死的时候,”莫芮雅的声音同样低沉,“你会抓住从面前飘过的任何一根树枝,即使你不知道它是否能承担你的体重。水还没有没过我们的头顶,罗曼妲,但我们正在溺水,正在溺水!”
接下来又是寂静,除了雪瑞安的啜泣声,难道她真的彻底失去了自控能力?宗派守护者们的脸上没有半点光亮,即使莫芮雅、玛玲德和爱卡拉也不例外,摆在她们面前的绝不是一个令人高兴的抉择。黛兰娜的面孔彻底变成了绿色,看上去,她似乎比雪瑞安更有可能当场呕吐出来。
艾雯再一次站起身,提出问题,然后坐下。无论这是怎样不可思议的议题,既定程序必须进行下去,也许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更需如此。“有谁反对这个议题?”
想要起来说话的人并不少,不过每个人都能遵循会议礼仪。玛格拉的动作最快,另外几名刚起身的守护者便又坐了回去,没有显露出任何急躁不安。菲丝勒在玛格拉之后发言,然后是瓦瑞琳、萨洛亚,最后是塔其玛。每个人的发言都很长,瓦瑞琳和萨洛亚甚至已经很像是在进行评议会中所禁止的演讲了。每个发言的人都竭尽所能,使用了她们掌握的一切说话技巧和辞藻,任何不具备演讲才能的人都不可能坐上宗派守护者的位子。但艾雯很快就明白了,她们只不过是在不断用不同的方式重复自己和别人的话。
没有人提到弃光魔使和他们的武器,黑塔和殉道使才是宗派守护者们的主题。黑塔是大地上的一个病灶,对这个世界而言,是如同末日战争一样的巨大威胁。这个名字本身就蕴含着暗影的含义,更不要说它对白塔赤裸裸的挑衅意味了。那些所谓的殉道使——每个人在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都会在前面加一个“所谓的”,再冷哼一声。“殉道使”在古语中的另一个意思是“守卫者”,但他们根本就不是什么守卫者,这些所谓的殉道使是能导引的男人!他们注定将会陷入疯狂,如果不先被至上力男性的一半杀死。疯狂的男人操控着至上力,从玛格拉到塔其玛,她们不停地用能够找到的一切恐怖字眼来渲染这一点,这种恐怖从世界崩毁到现在,已经持续了三千年之久。这些男人曾经毁灭了世界,毁灭了传说纪元,让这个世界变为一片废土,他们就是某些人提议与之结盟的人。如果她们这样做,她们将受到每一个国家的诅咒,每一名两仪师的蔑视,并且无以辩白,绝不能这样做,绝对不能。
塔其玛终于坐回长凳上,开始仔细地整理手臂上的披肩,她的嘴角浮现出一丝满意的笑容。她们已经让殉道使比弃光魔使和末日战争更加可怕、更加危险,甚至可以和暗帝相提并论了。
提问仪式由艾雯开启,也要由艾雯结束,她站起身问道:“谁支持与黑塔制订协议?”然后坐下。在她说出这个问题之前,帐篷中已经非常安静了,雪瑞安也终于停止了哭泣,只有泪滴依旧在她的脸颊上闪动。但在艾雯坐下之后,她的哽咽声在这座死寂的帐篷里却仿佛震耳的雷鸣。
艾雯的提问刚刚结束,珍雅已经站了起来,塔其玛脸上的微笑消失了。“对于即将淹死的人来说,即使是一根细枝,也比什么都没有更好。”珍雅开口道,“我不会放弃希望,在被水吞没之前,我要试一试。”她有着在不该由她说话的时候开口的习惯。
萨马琳起身站在玛玲德旁边,有几个人忽然同时站了起来——赛丽塔、贝拉娜和爱莱丁,珂娃米纱紧随其后。已经有九名宗派守护者站起身。时间仿佛停滞了。艾雯意识到自己正在咬嘴唇,急忙松开牙齿,希望没有人看到她的小动作。她仍然能感觉到牙齿留在嘴唇上的痛楚,只能希望嘴唇上没有出血,并没有人在看她,所有人似乎都已经屏住了呼吸。
罗曼妲双眉紧锁,抬头盯着赛丽塔。赛丽塔只是直视前方,脸色发灰,嘴唇不住地颤抖,这名提尔姐妹也许无法隐藏自己的恐惧,但她坚持住了自己的立场。罗曼妲缓缓地点着头。然后,让艾雯震惊的是,她也站了起来,她也决定打破传统。“有时候,”她看着蕾兰说道,“我们必须做一些不想做的事情。”
蕾兰与这名灰发的黄宗守护者对视着,眼睛眨也不眨。
她的面色如同瓷器一般雪白,她的下巴一点点扬起,突然间,她也站起身,同时不耐烦地瞥了一眼莱罗勒。另外这名蓝宗守护者抽了一口冷气,也终于站了起来。
每个人都瞪大了眼睛,没有人发出声音。程序到这一步结束了。
应该说,几乎是结束了。艾雯清清嗓子,借此提醒雪瑞安,随后的部分应该由撰史者完成,但雪瑞安只是不停地从脸颊上抹去泪水,扫视着面前的长凳,仿佛在计算有多少宗派守护者是站立的,同时又希望自己数错了。艾雯更加响亮地咳嗽了一声,这个绿眼睛的女人愣了一下,将目光转向她,仿佛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她才回想起自己的责任。
“支持议题者超过半数。”雪瑞安的声音还是不太稳定,“我们将尝试与……黑塔制订协议。”她深吸一口气,挺直身体,声音也恢复了力量,她又回到了自己的职位上。“为了团结的必要,我请求我们能一致支持此议题。”
这是一种具有实际意义的呼唤,虽然议题在过半数同意的情况下能够通过,但评议会总是希望能得到一致同意的结果,并会为此而努力。只要还有歧异存在,宗派守护者们就将进行数个小时、甚至数天的讨论,直到每一名守护者都对议题表示赞同,或者能彻底地确认有某些人绝不可能支持这个议题。所以,这一声召唤对每一名姐妹都具有相当的影响力。黛兰娜站了起来,就好像一个违背自己意志被拉起的木偶,她用犹疑的眼光不停地扫视着整个帐篷。
“我不能支持。”塔其玛似乎已经放弃了一切礼仪,“无论别人说什么,无论我们要坐多久,我不能,我不会!我——不——会的!”
再没有人站起来。菲丝勒在凳子上动了动,仿佛要起身的样子,随后她又调整了一下披肩,抖动了两下,终究还是坐了下去,她是动作最大的一个人。萨洛亚带着恐惧的表情咬着自己的指节。瓦瑞琳仿佛被铁锤敲在眉心。玛格拉抓住长凳一端,撑住自己的身体,茫然地盯着面前的地毯,很显然,她感觉到罗曼妲盯在她背上的目光,但她唯一的反应就是缩起肩膀。
塔其玛应该负责结束这段程序,依旧在座的人显然已经不可能改变立场了,谋求一致同意的努力宣告失败,但艾雯决定自己也要打破一次礼仪和常规。“对于此议题,是否有人认为必须离席?”她用清晰、响亮的声音问道。
帐篷内充满了喘息声,艾雯则屏住了呼吸。这可能让她们四分五裂,但现在公开讨论这个问题依然是更好的选择。萨洛亚激动地看着她,但没有人做出任何动作。
“那么,我们继续。”艾雯说,“我们要极其谨慎,用时间来详细策划该由谁前往黑塔,以及应该向黑塔说些什么。”她需要时间来对此采取一些保障措施,这才是她所希望的。光明啊,她不得不在缺乏准备的情况下处理这个问题。“首先,是否有人推荐我们将派出的……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