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并不是什么难事,但伊兰不得不在走廊里紧皱眉头,盯着她的寓所那扇雕刻着狮子花纹的大门。不时吹来的冷风让她们身旁镜子立灯发出的光亮不断地摇曳着。拉莎芮和另外两名卫兵正在搜查她的寓所,一直等到她们确信房里没有刺客埋伏,走廊和外室也都安排好卫兵之后,伊兰才走进去。满头白发的爱森德正带领她训练的年轻侍女奈莉丝和瑟芬妮在寝室中等她。爱森德的身材瘦削,左侧胸口绣着代表伊兰的金色百合花,她的动作极为庄重,部分原因是她的年龄,还有部分原因是她拒绝承认的关节痛。奈莉丝和瑟芬妮是一对姐妹,刚进宫不久,身体强健,但还是很容易害羞。她们很为自己的制服感到自豪,很高兴自己没有被分派去打扫,而是被选为女王的侍女。对于爱森德和伊兰,她们差不多抱有同样的敬畏之情。王宫中并不缺乏有多年工作经验的侍女,但遗憾的是,来寻找杂役工作的女孩会更加安全一些。
寝室玫瑰色的地板上已经有一张大地毯被卷起,取而代之的是许多层厚毛巾,毛巾上安放了两只黄铜浴缸,很显然,伊兰刚进宫时说的话已经传达到了她的寓所。仆人们掌握和传递讯息的诀窍,绝对会被白塔的眼线们所羡慕。壁炉中旺盛的火焰和关紧的窗户让这个房间比走廊里要暖和得多。爱森德看见伊兰走进来,立刻就命令瑟芬妮去叫男仆送热水过来。热水被放在有盖子的双层水桶中,以免在从厨房运送到这里的路上冷掉,不过女王卫兵要首先检查过水桶中没有暗藏匕首,才会让他们进来。
艾玲达用充满狐疑的眼光看着第二只浴缸,爱森德则用同样狐疑的眼光看着柏姬泰。艾伊尔女子仍然不适应身体进入水中的感觉,王室侍女则不愿接受没必要的人在女王沐浴时出现。但白发老侍女依旧毫不耽搁地低声催赶伊兰和艾玲达进入更衣室,在那里,同样燃烧着熊熊火焰的大壁炉驱走了空气中的寒意。当爱森德帮助伊兰脱下骑马装的时候,伊兰才终于感觉到一阵轻松,这与心里想着还有多长时间赶往下一个目的地,一边急急忙忙地梳洗淋浴的感觉完全不同。其他事情都可以再等一等,愿光明护佑她,要担心的事情都可以先放到脑后,她已经回家了,这才是重要的。她几乎能忘记正在西方闪耀的灯塔,几乎可以,至少她能让自己不去想那里,不为他纠结。
脱衣服的时候,艾玲达拨开奈莉丝的手,自己摘下了身上的首饰,同时竭力装作奈莉丝并不存在,她的衣服是自己移开的。然后,她们被裹上绣花丝绸长袍,头发用白毛巾扎起。艾玲达三次想自己用毛巾把头包好,直到第三次头发倾泻到脖子上之后,她才允许奈莉丝为她做好这件事,同时还嘟囔着自己很快就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请别人给自己系鞋带了。伊兰被她的话逗笑了,很快地,她也笑了起来。结果她向后一甩头,让奈莉丝不得不重新开始替她包头的步骤。一切就绪之后,她们回到了寝室,浴缸中已经注满热水,加在水中的玫瑰油让房里充满芬芳。送水来的男仆当然已经不见了。瑟芬妮等在浴缸旁,衣袖已经卷到臂肘以上,好为两位主人擦背。柏姬泰坐在床脚处一只镶嵌绿松石的箱子上,胳膊肘拄着膝盖。
伊兰让爱森德帮她脱下身上绣燕子图案的淡绿色浴袍,全身浸入浴缸里,只露出头。水温只差一分就会太热。虽然膝盖还是露出了水面,但她几乎全身都已经在温暖的水中了。她叹息一声,感觉疲惫正从她的毛孔中渗出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倦怠感。热水真是文明社会最好的礼物。
艾玲达盯着另一只浴缸。当奈莉丝要除去她在宽大袖子上绣着花朵的浅紫色浴袍时,她愣了一下,最后,她终于满面严肃地默许了奈莉丝的动作,并小心翼翼地踏入水中。然后她立刻从瑟芬妮手中夺走圆形香皂,开始用力地刷洗自己,但不管怎样用力,她都会小心地不让一滴水溅到浴缸外面。除了使用出汗帐篷以外,艾伊尔人也会用水来洗浴,特别是在除去洗发精的时候,艾伊尔人的洗发精是由荒漠中生长的一种叶片肥大的植物制作的。他们洗浴之后的脏水都会保留下来,灌溉农作物。伊兰曾经带艾玲达看过凯姆林城下的两座巨型蓄水池,这两座蓄水池由两条地下河流源源不断地注入清水,这两座蓄水池是如此巨大,它们远离城市的一侧都消失在一片浓密的森林中。但荒漠的生活早已融入了艾玲达的骨髓。
爱森德一直以责难的眼光盯着柏姬泰,但并没有说话。这位老侍女认为洗澡时间是不适合开口出声的,柏姬泰却一直在和两个洗澡的人聊着天,不过她很小心地挑选着能够在奈莉丝和瑟芬妮面前交谈的话题。这两个小姑娘应该不是其他家族派来的间谍,但女仆们闲聊的时候几乎就像男人一样毫无顾忌,这几乎已经是一种传统了,当然,有些谣言就可以借助这种管道散播出去。现在柏姬泰谈论的主要是两支昨天刚从提尔赶到这里的大型商队,他们的马车上都装满了谷物和腌牛肉,另外一支商队则从伊利安赶来,带来了大量的油料和熏鱼。让人们知道食物正源源不断地运进城市是很重要的,没有几个商人敢在冬季的安多赶路,即便有勇敢的商人,也不会只运送像食物这样廉价的货品。但神行术的使用意味着亚瑞米拉的军队就算是拼命劫取所有安多境内的商队,凯姆林人依旧能把肚子填饱,而他们也还是只能饥肠辘辘。现在为她施展神行术的主要是寻风手,根据她们的报告,达林大君已经自称为转生真龙代理提尔全权总管,但他正被困在提尔之岩里,想要将转生真龙彻底赶出提尔的贵族们团团包围了那座超级堡垒。但即使是他们也不打算阻止这种有利可图的粮食贸易,特别是他们以为那些寻风手身边的家人全都是两仪师。这并不是伊兰有意制造的假象,毕竟在被白塔逐出之前,已经有一些家人通过初阶生测试,获得了巨蛇戒,如果有人因此而做出错误的结论,那只是他们自己的问题而已。
如果耽搁太长时间,洗澡水还是会凉下来,所以伊兰从瑟芬妮手中接过一块玫瑰香皂,并让奈莉丝开始用一支长柄刷为她擦背。如果有盖温或者加拉德的讯息,柏姬泰一定会在第一时间提起,她像伊兰一样渴望得到他们的讯息,而且她也不可能向伊兰隐瞒什么。盖温已经返回凯姆林的谣言是她们极度希望成为的现实。柏姬泰在将军职位上做得很好,最大的问题只是她自己还不太有信心,伊兰当然不打算撤换她,但如果盖温能回来,她们两个女人都会轻松一点。现在城里的大部分士兵都是佣兵,而且数量只够守住城门,并在绵延数里的新城城墙上摆摆样子,不过即使如此,他们还是足足有超过三十个连队,每支连队都有自己的队长,而每个队长都不可避免地抱持着过分的傲慢,认为自己的连队才是最优秀的,并时刻准备为任何一点小状况和其他队长发生冲突。盖温从小就开始接受指挥军队的训练,他绝对有能力平息这些骚乱,让伊兰能够将精力投入到争夺王座的斗争中。
除此之外,伊兰还希望盖温能够远离白塔。她每天都在祈祷自己派出去的信使中有人找到盖温,现在正顺河而下,赶来凯姆林。艾雯的军队包围塔瓦隆已经超过一个星期了,盖温正陷在他保卫白塔的誓言和对艾雯的爱情之间,这实在是太过残酷的命运。更糟糕的是,盖温已经有一次打破了他的誓言,至少绕过了这个誓言——为了他对妹妹的爱,也许还有他对艾雯的爱。如果爱莉达开始怀疑是盖温放跑了史汪,他原先帮助爱莉达颠覆史汪玉座之位的一切功绩都会在转瞬间化为乌有。而这时如果他还在爱莉达的势力范围内,牢狱之灾,甚至刽子手肯定都在等着他。伊兰并不怨恨他帮助爱莉达的决定,当时的盖温不可能知道足够实情,让他做出另外的选择。许多姐妹都受到了当时情况表象的迷惑,迄今为止,许多姐妹仍然还没有清醒,她怎么能要求盖温看清楚连两仪师都看不清的事情?
至于加拉德……伊兰已经长大了,已经无法再喜欢这个男人。当然,他一定在怨恨她,更会怨恨盖温。在盖温出生前,加拉德一定认为他应该成为剑之第一王子。伊兰最早关于他的记忆是一名少年,对待她却已经像是一位父亲或叔叔,而不是兄长。是他最早传授盖温如何用剑。伊兰还记得自己担心他会用练习剑敲破盖温的脑袋,但他永远只会在盖温身上留下一些青肿的瘀伤。任何年轻人在学剑时都难免会受到这种小伤。加拉德知道怎样做是正确的,他永远都会以正确的方式去做事,无论他或别人会为此付出怎样的代价。光明啊,为了帮助她和奈妮薇逃离萨马拉,他引发了一场战争,而很有可能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样做的危险!加拉德喜欢奈妮薇,或者至少曾经喜欢过,现在他已经是白袍众,很难想象他还会对两仪师抱有任何好感。只有光明才知道他现在哪里,正在做什么。但事实是,他为了援救自己的妹妹而挑起了一场战争。伊兰没办法原谅他加入圣光之子,她没办法喜欢他,但她还是希望他能够平安无事,希望他能找回凯姆林——回家的路。她渴望得到加拉德的讯息,就如同渴望得到盖温的讯息,这种渴望不时会让伊兰感到惊讶,但这是真实的。
“你们不在的时候,又来了两个姐妹,她们就住在银天鹅客栈。”柏姬泰的语气仿佛在说,她们会住在客栈里,只不过是因为王宫中的房间都已经住满了。“一个是带着两名护法的绿宗,另一个是带着一名护法的灰宗,她们不是一起来的。她们到来的那一天,有一个黄宗和一个褐宗离开了,所以那里的姐妹一共还是十个。黄宗去了南边的法麦丁,褐宗向东走了。”
瑟芬妮耐心地等在艾玲达的浴缸旁,无事可做,她越过伊兰的头顶,和她的姐妹交换了一个眼神,笑了起来。像这座城里的许多人一样,她们知道两仪师出现在银天鹅客栈代表着白塔对伊兰和传坎家族的支持。爱森德如同鹰隼般盯着这两个女孩,也点点头,她同样明白这一点。现在,就连扫大街的和拾荒的人也都知道了白塔分裂的事,但即使如此,这个名号仍然具有它的威力,人们从不曾低估它所掌握的力量。每个人都知道,白塔从来都会支持正当的安多女王,实际上,两仪师们一直都期望真正的两仪师能够登上狮子王座。伊兰是一千年以来,或者是自从世界崩毁以来第一个为公众所知的两仪师王女。但如果亚瑞米拉的军营中也藏有一名姐妹,伊兰绝对不会感到吃惊,白塔从不会把全部赌注押到一匹马身上,除非那匹马已经确保住了自己的领头地位。
“可以了。”伊兰气恼地扭动身体,躲开了背后的刷子。受过严格训练的女孩立刻将刷子放在一只凳子上,递给伊兰一大块伊利安海绵,让她擦掉身上的肥皂。她希望能知道那些姐妹到底要干什么。她们就像是伊兰软鞋中的沙粒,本来都是些小事情,很难让人以为会有什么麻烦,但在脚底磨得愈久,仿佛就变得愈大。现在,银天鹅客栈中的那些姐妹已经变成了具有相当尺寸的岩石。
在伊兰到达凯姆林之前,那家客栈中两仪师的数量就在不断变化,每周都有几名姐妹离开,又有几名姐妹到来,叛军围城并没有改变这一状况。包围凯姆林的士兵就像包围提尔之岩的那些叛乱部队一样,完全不想找两仪师的麻烦。凯姆林城中在一段时间甚至还有红宗姐妹,她们在寻找要前往黑塔的男人,但她们对这里的情况了解得愈多,就愈不高兴。当亚瑞米拉的军队出现在城外的第二天,最后两名红宗两仪师策马离开了这里。每一名入城的两仪师都受到了严密的监视。没有任何红宗两仪师靠近过银天鹅客栈,所以,住在那里的姐妹应该不是爱莉达派来绑架伊兰的。不知为什么,伊兰觉得有许多两仪师组成的小队分散在从妖境到风暴海的各个地方,不住地在四处流动,收集讯息,传递讯息,这是一种奇特的想法。两仪师利用眼线来监视这个世界,很少会分享她们得到的情报,除非确信这些情报与白塔的安危有关。很可能银天鹅客栈中的那些两仪师属于那些处在中立地位,不参与白塔内讧的姐妹,她们等待着艾雯或爱莉达最终取得玉座,然后才会倒向新的白塔统治者。这是错误的,两仪师应该选择她心目中正义的一方,而不是投机选择将会取胜的一方!但伊兰之所以感到不安,还有别的原因。
不久以前,伊兰安插在银天鹅客栈的一名监视者听到一个名字,那个名字似乎让那些两仪师非常困扰。当那名两仪师提到它的时候,将声音压得很低,即便如此,其他两仪师也立刻要求她闭上了嘴,仿佛惟恐它被别人听到。那个名字是凯苏安,一个绝对不寻常的名字。当兰德还在凯瑞安的时候,凯苏安·梅莱丁就紧紧地跟在他身边。范迪恩对那个人没什么好看法,她对凯苏安的评价是独断专行,固执己见。而凯瑞妮一听到她的名字,差点就敬畏得晕倒过去。看样子,关于凯苏安的故事早已成为许多人心目中的传奇,只手对付转生真龙也只有凯苏安·梅莱丁这样的人才能干得出来。伊兰当然不想让别的两仪师去控制兰德,只是兰德早已经不是她能控制的,这让她时时都感到气恼。这个家伙的脾气太强了,有时候他根本就看不到什么才是对他好的!但为什么身在凯姆林的两仪师会提起凯苏安的名字?又为什么其他姐妹要让她噤声?
尽管泡在温热的水里,伊兰还是打了个哆嗦。她想到白塔在无数个世纪中所有编织并操控的那些罗网,那些罗网往往都纤细到无法察觉的程度,只有操控它们的姐妹知道它们的存在,也只有那些姐妹才能解开它们。白塔、宗派,甚至个别姐妹都有专属于自己的罗网。有时候,这些谋略会彼此渗透、融合,仿佛有一只手在指引它们,另一些时候,它们又会彼此拆散,这就是三千年来世界演化的原因。现在,白塔干净地分裂成了三个部分,三分之一属于艾雯,三分之一属于爱莉达,还有三分之一作壁上观。最后这一部分是否在和另外的某一部分相互联系,交换情报……共同谋划行动?如果是这样……
一阵喧哗声突然从外面传来,只是因为屋门的阻隔,无法听清楚。伊兰立刻坐直了身子,奈莉丝和瑟芬妮尖叫着扑在一起,紧握住对方的手,睁大眼睛盯着屋门。
“该死的,出什么事了?”柏姬泰高喝一声,从箱子上跳起来,窜出房间,并随手将门摔上。屋外的喧哗声更加响亮了。
听声音,不像是卫兵在与什么人打斗,她们应该只是在用最大的声音争吵着什么。柏姬泰的约缚中传来愤怒和挫败感,还有那该死的头痛。伊兰从浴缸里爬出来,让爱森德为她穿上浴袍。白发侍女的平静,也许还有伊兰自己的平静神态,让两名小侍女也镇定下来。当爱森德转头去看她们的时候,她们都羞红了脸。艾玲达则一下子从浴缸里跳了出来,冲进更衣室,溅得洗澡水到处都是。伊兰本以为她会拿着匕首再冲出来,但当她重新出现的时候,周身已经出现了阴极力的光晕,握在她手中的是那只琥珀海龟。这时她已经伸出另一只手,将放在伊兰口袋中的那只象牙雕刻的女性坐像递给伊兰,而她的身上依旧是一丝不挂,只是头顶上还包着那条毛巾。当瑟芬妮想要为她套上浴袍的时候,全身水光闪亮的艾玲达气恼地将她推到一旁。虽然已经将战斗武器从匕首换成了至上力,但艾玲达还是保持着白刃战的思维模式——不能让任何东西阻碍身体的灵活性。
“把它放回更衣室,”伊兰说着,将自己的象牙法器交给爱森德,“艾玲达,我不认为我们需要……”
屋门开了一道缝隙,柏姬泰探头进来,双眉紧皱。奈莉丝和瑟芬妮又被吓了一跳,刚刚恢复的镇定也荡然无存了。
“翟妲想要见你,”柏姬泰怒气冲冲地看着伊兰,“我让她等一下,但……”她突然惊叫一声,踉跄着进了房间,接连迈出两步,才恢复平衡,然后她立刻转过身,瞪着刚刚推她进来的人。
凯特莱部族的波涛长四平八稳地走了进来,碎节红腰带末梢在她的膝盖前微微摇摆,完全看不出她刚刚把某个人猛推了进来。两名寻风手跟在她身后,其中一个关上屋门,挡住了拉莎芮那张愤怒的脸。她们三个走路时都是腰肢摇曳,很像是柏姬泰穿着她的高跟鞋走路的样子。翟妲的个子不高,在她浓密的卷发上夹杂了不少灰丝,但她黝黑的面孔属于那种在岁月递延中变得越发美丽的类型,挂在她的一枚黄金大耳环和鼻环之间,缀有许多小徽章的黄金锁链,更增添了她的这种美丽。而她全身上下都散发着君主居高临下的压迫感,并不是一般人的那种傲慢,而是心知别人会惟命是从的自信。寻风手们看了一眼依旧被至上力光晕环绕的艾玲达,茶奈勒棱角分明的面孔立时绷紧,舍琳嘟囔了一句:“‘艾伊尔女孩’要编织了。”除此之外,她们就再没有任何反应。舍琳的耳朵上戴着八枚耳环,这表明她是部族波涛长的寻风手。茶奈勒荣誉链上的黄金徽章几乎像翟妲的一样多。她们都是具有很高权威的人物,这一点也从她们的一举手一投足中表露出来,但任何人一眼都能看出来,她们之中的主导者仍然是翟妲·丁·帕瑞德。
“你被靴子绊到了,将军,”翟妲丰满的嘴唇露出一丝微笑,她一只绘着黑色刺青的手玩弄着挂在胸前的黄金香料匣,“靴子真是碍事的东西。”她和身后的两名寻风手从来都是光着脚的。亚桑米亚尔的脚底板都像鞋底一样坚韧,无论是粗糙的甲板还是冰冷的地板,都对她们没有任何影响。奇怪的是,今天她们的身上除了惯有的彩色锦缎外衫和长裤以外,全都披着一条素白色的长巾,一直垂挂到腰部以下,几乎完全遮住了她们戴的许多条项链。
“我正在洗澡。”伊兰用绷紧的声音说,似乎她们没有看到她盘起的头发和沾濡在身上的丝绸长袍。老成持重的爱森德气得几乎发抖了,伊兰觉得自己的心情也不比她的老侍女好多少。“如光明所愿,你们走后,我还要继续洗澡。然后我会派人去叫你们。”好吧!如果她们这么不懂礼节,那就让她们好好尝一尝礼节的滋味!
“光明眷顾你,两仪师伊兰。”翟妲不动声色地回答道。她向艾玲达挑了挑眉弓,但这个表情显然不是因为艾玲达还在导引,翟妲并没有导引的能力,也不是因为她的裸体,海民习惯裸体,至少在没有陆民的时候是这样。“你从没有邀请我和你共浴,虽然这样才是礼貌待客的方法,当然,我们对此并不抱怨。我只是听闻耐丝塔·丁·瑞埃斯·双月去世了,霄辰人残忍地杀害了她。我们都在为失去她而哀痛。”三名海民女子用手抚过白色长巾,又用指尖碰了碰嘴唇。不过,翟妲对于繁文缛节似乎也像伊兰一样感到不耐烦。她没有提高声音,也没有加快语速,只是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了下去。但一个正在哀悼死者的人突然以像她这样的口吻说话,实在让伊兰感到很突兀。
“亚桑米亚尔十二首必须进行一次集会,选出新的诸船长,而在西方发生的事情更清楚地表明,这个集会已经不能再有丝毫耽误。”舍琳抿住了嘴。茶奈勒将香料匣举到鼻子下面,仿佛要嗅一下里面散发的香气,辛辣的香料气味刺穿了玫瑰油的芬芳。无论她们曾经怎样向翟妲描述她们的感觉,波涛长并没有显露出丝毫不安,在她脸上只能看到确定无疑的信心。她的双眼稳定地盯着伊兰。“我们必须为即将到来的一切做好准备,所以,我们更需要一位诸船长。以白塔的名义,你承诺会给我们二十名教师。我不能强迫哀悼亲人的范迪恩,也不能强迫你,但我会带走另外三名两仪师。至于白塔欠我们的其余东西,我期待你们都会按照承诺支付。我已经派人去会见银天鹅客栈中的两仪师,看看她们之中是否有人愿意偿付白塔所欠的债务,但我已经等不及她们做出回答了。如光明所愿,今晚我会在伊利安港与其他波涛长共浴。”
伊兰努力让自己的面容保持平静。这个女人刚才所说的意思,难道是要查找分散在凯姆林城中的所有两仪师,将她们带走?而且看样子,她很可能不会留下任何一个寻风手,这让伊兰的心一沉。在黎恩回来之前,王宫里还有七名家人有能力施展神行术,其中两个人的力量还不足以打开能让马车通过的通道,没有了寻风手,从提尔和伊利安向凯姆林运送物资的计划至少要大打折扣。银天鹅客栈!光明啊,翟妲派去的人会把她和海民签订的全部契约内容都泄露给她们!艾雯可不会因为她将这些条款公诸于众而感谢她。伊兰从没想过,这么多问题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一起砸到她的头上。
“我对你们和全体亚桑米亚尔的损失深表同情,”伊兰一边客套着,一边飞快地思考着,“耐丝塔·丁·瑞埃斯是一位伟大的人。”不管怎样,海民的前任大船主是一位个性极为强悍的女子,在和她进行过一次会面之后,伊兰曾经很高兴能在她面前全身而退。不过,那一次至少她还穿着衣服,现在翟妲可不会等她梳妆打扮整齐,她只能再将浴袍的带子勒紧一些。“我们必须谈一谈。爱森德,为我的客人拿酒来,也为我拿一杯茶,醒酒茶。”柏姬泰从约缚中突然传来的警醒感让她暗自叹息一声。“我们去小起居室吧。波涛长,请随我来好吗?”
让她感到惊讶的是,翟妲只是点了点头,仿佛知道她会这样做。伊兰开始思考契约所规定的翟妲这一方的条件。实际上,两仪师和海民一共签署过两个契约,也许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小起居室已经有一段时间不曾使用过了,虽然瑟芬妮匆匆地用火石轮点燃了白色大壁炉中橡木劈柴下面的引火物,但这个房间还是显得相当寒冷。火舌在多脂的引火木柴上跳跃起来,舔舐着炉架上的圆木。走进房间的女人们已经在壁炉前围绕成半圆形的矮背浅浮雕椅子里坐稳了。伊兰仔细地用长袍遮住膝盖,一边暗自希望翟妲能晚一个小时再过来,好让她能把正装穿好。寻风手们平静地等待波涛长坐进一把椅子里,然后才分别坐到她的两侧。柏姬泰站到了写字台前面,双手叉腰,双脚微分,脸上满是阴云,约缚清楚地告诉伊兰,她的护法很想扭断这些海民的脖子。艾玲达随意地靠在一只小柜子上,爱森德为她拿来了浴袍,还刻意递到她面前,她才将浴袍穿在身上,然后将双臂抱在胸前。她已经放开了阴极力,但那只海龟还在她手中,伊兰怀疑她随时都会立刻再抱住真源。无论是艾玲达冰冷的绿眼睛,还是柏姬泰凶狠的表情,都没有对海民产生任何影响,她们很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人物。
“亚桑米亚尔也承诺过给我们二十名教师,”伊兰稍微加重了一点语气。翟妲已经说过,她会收取契约规定两仪师所欠海民的债务,尽管这份契约是耐丝塔·丁·瑞埃斯制定的。当然,翟妲也许认为自己会成为新的诸船长。“我们正式的教师要由玉座亲自遴选。我知道,亚桑米亚尔以信守契约而自豪,白塔也会切实履行在契约中定下的一切义务。但你要知道,即使这里的姐妹同意教导你们,这也只是暂时性的。而在另一份并非由诸船长所制定的契约中,你同意让寻风手施展神行术,从伊利安和提尔运送供给物资进入凯姆林,除了履行契约之外,你们绝不会以任何理由参与陆民的事务。但如果你现在离开,你们对我的援助和我们现行的教导计划也将告结束,恐怕你也无法从银天鹅客栈中得到任何教师,亚桑米亚尔将只能等待玉座派遣的教师,而诸船长制定的契约内容仍将得以执行。”很可惜,她不能要求海民远离银天鹅客栈,伊兰能想到的每一个理由都显得苍白且做作,而且现在提这种要求可能已经太晚了。没有重心的争吵只能向翟妲露出更多破绽,这个亚桑米亚尔在讨价还价上相当强横,细致而且强横。她必须缓步前进,而且要极为谨慎。
“我的姐妹揪住了你的耳朵,翟妲·丁·帕瑞德,”艾玲达“咯咯”地笑着,双手拍着大腿,“她把你拴住脚踝吊起来了。”不知为什么,艾玲达觉得这种海民刑罚非常有趣。
伊兰压抑住突然冒出的怒气。艾玲达总喜欢去拧海民的鼻子,从他们逃出艾博达直到现在,艾玲达一直都是这样,但现在没有时间开这种玩笑。
茶奈勒的身子一僵,一双眼睛在平静的脸上闪耀起光芒。这名身材瘦削的女子已经不止一次成为艾玲达拧鼻子的对象,其中很严重的一次是一个包含艾伊尔烈酒澳丝楷在内的令人遗憾,却又颇为有趣的故事。而现在,她的身上出现了阴极力的光晕!翟妲看不见,但她知道那个澳丝楷让茶奈勒一边呕吐,一边被抬到床上的故事,她抬起一只手,阻止了那名寻风手。光晕消失了,茶奈勒的面孔却变得更加黑紫,那可能是因为脸红,也可能是因为愤怒。
“你说得没错,”翟妲的语气很有冒犯听话者的味道,尤其是对于一位两仪师而言,“不管怎样,茉瑞莉不属于契约的一部分。在她到达凯姆林之前,就早已同意成为我们的教师了,她要跟我们走,继续她的教学。”
伊兰深吸了一口气,她甚至无法就这一点与翟妲进行争论。白塔的影响力在很大程度上在于她们会像海民一样遵守承诺,虽然有时只能从字面上理解这一点。人们经常会说,听两仪师的话要万分仔细,确认她所说的和你所想的是一回事,这句话常常是没有错的。但对两仪师而言,只要承诺被明确地表达,它就会像以光明的名义立下的誓言一样牢不可破。那么,至少寻风手不会让茉瑞莉有逃走的机会了,她们肯定不会再让她离开她们的视线。“如果我对她有特别的需要,你就应该将她还给我。”如果范迪恩和她的两名帮手找到了茉瑞莉是黑宗的证据,“如果出现这种情况,我会安排别人替换她。”有谁愿意替换茉瑞莉?伊兰并不知道。
“她还需要为我们服务一段时间,根据契约,至少是一年。”翟妲挥挥手,仿佛做出了某种让步。“不过你要明白,替换她的人必须在她离开之前先来到我们这里。没有见到别的人,我不会放她走。”
“我想,这没问题。”伊兰平静地答道。该死的,只能这样了,她也没有别的选择!
翟妲微微一笑,并没有接话。茶奈勒动了一下双脚,但她只是有些不耐烦,而不是要站起来。波涛长则没有任何动作,很显然,她还想得到更多,要达成另外一个契约,而且很显然,她想让伊兰先说话。伊兰则打定主意,静观波涛长的反应。橡木劈柴已经完全引燃,炉火“噼啪”作响,一团团火星不断飞进烟囱,起居室则已经变得相当温暖,但伊兰身上湿透的浴袍已经吸饱空气中的寒意,并将它们不断刺入她的皮肤。隔绝寒冷是一种很好的办法,但又湿又冷的感觉比单纯的寒冷更难隔绝。伊兰直视翟妲的眼睛,摆出和她一样的淡淡笑容。爱森德回来了,跟随在她身后的奈莉丝和瑟芬妮捧着盘绳花纹的托盘,一只盘子上放着狮子样式的银茶壶和一只绿色海民薄瓷茶杯,另一只盘子上放着锻银酒杯和一只高颈酒壶,香料酒的芬芳不断从壶中逸散出来。每个人都接过了酒杯,除了伊兰以外,这一点现在已经不由她来决定了。看着自己手中的清茶,伊兰叹了口气。她能清楚地看到杯底,如果这茶再清一点,就变成白水了!
过了一会儿,艾玲达走过房间,将酒杯放回到已经被搁在一只小柜上的托盘里,也为自己倒了一杯茶。她向伊兰一点头,脸上露出一副混合着同情和强调茶比酒更好的微笑,伊兰也不太情愿地用微笑响应,首姐妹要同甘共苦。柏姬泰含着杯沿,露出笑意,然后一口喝下了半杯酒。约缚告诉伊兰,她的护法觉得她气恼的样子很有趣,而柏姬泰的头痛到现在还没有减缓的迹象。伊兰揉搓着额角,她应该在刚见到茉瑞莉的时候就让她为柏姬泰进行治疗的。一些家人的治疗技艺比茉瑞莉更强,但茉瑞莉是王宫中唯一治疗技艺还算令人满意的两仪师。
“你非常需要有人为你施展神行术。”翟妲突然说道,她丰满的嘴唇已经不再有笑容,她不喜欢先开口。
伊兰把寡淡的茶水吞进喉咙,然后继续保持沉默。
“也许光明希望我在这里留下一两名寻风手。”翟妲继续说道,“在一段时间之内。”
伊兰皱起眉,仿佛在进行思考。她需要这些该死的女人,而且绝对不能只是一两个。“你要求什么回报?”最后,她问道。
“艾瑞尼河边一片一里方圆的土地,要好地,不能是沼泽和泥滩。那将永远是亚桑米亚尔的领地,那里通行我们的法律,而不是安多的。”她说最后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很轻松,仿佛只是突然想到就随意说一说。
伊兰差点被茶水呛到。亚桑米亚尔痛恨离开海洋,痛恨看不见海的地方,翟妲却在要求在距离咸水千里之外的地方占据一块土地?而且还要求安多永远放弃这块土地的主权。凯瑞安人、莫兰迪人,甚至是阿特拉人都曾经为了占据安多的尺寸土地而付出血的代价,安多人也同样用血的代价才将他们驱逐。不过,一里土地并不大,和保持凯姆林的供给相比,并不是多么沉重的代价。伊兰当然不会让翟妲知道这一点。而且,如果海民开始直接和安多进行贸易,安多的商品就能乘着海民船只,到达海民航行所及的任何地方,那几乎也就是全世界所有地方。翟妲肯定已经知道安多将因此获得的利益,但同样没有必要让她得知伊兰自己也明白这一点。护法约缚中传来警觉的意味,但有时候,大胆的策略才是适当的,对此,柏姬泰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
“喝茶不注意的话很容易被呛到。”这不是谎言,而是一个托辞,“如果要换取安多的一里土地,我应该得到的就只是两名寻风手。亚桑米亚尔因为帮助我们使用风之碗而得到了二十名教师以及其他条件,当这二十名教师离开的时候,你们还会得到另外二十人替代她们。现在,你有二十一名寻风手,要得到一里安多的土地,我要二十一名寻风手,而且当她们离开时,会有另外二十一个人替代她们。这个条件在两仪师教导海民期间将一直生效。”最好让这个女人明白,她是有谈判诚意的。“当然,任何从那片土地进入安多的货物都要征收普通关税。”
翟妲将银杯举到唇边,当她放下杯子的时候,她的嘴角出现了一丝细微的笑意,伊兰觉得那不是胜利的笑,而是放心的笑。“货物进入安多征税,但从河道进入我们土地的货物免税。我会留下三名寻风手,时间为半年,她们绝不能参与战争,我不会让我的人为你而死,我也不会让其他安多人因为海民屠杀他们而憎恨我们。”
“她们唯一的任务就是施展神行术,”伊兰说,“但她们必须依照我的要求开启通道。”光明啊!她不打算把至上力作为武器,海民才会在战争中毫不犹豫地使用至上力。伊兰正竭尽全力依照艾雯的要求去做,让自己以立下三誓的标准去做任何事。而且,如果她用阴极力炸碎了城外的那些帐篷,或者允许别人这样做,安多将再也没有任何一个家族会支持她。“她们必须等到我戴上王冠,并稳固王位之后才能离开,无论那是半年,还是更久。”她戴上王冠的时间应该远远不足半年。但就像她的老保姆莉妮所说的那样,数清篮子里的李子就好,不要往树上瞧。只要她戴上王冠,她就不再需要寻风手来支持这座城市的供给了,到那时,她会很乐于见到她们离开。“但三个人远远不够。你可以带走舍琳,毕竟她是你的寻风手,其余的都要留给我。”
翟妲荣誉链上的徽章随着她摇头的动作微微晃动。“塔拉安和梅塔莱还是学徒,她们必须回去接受训练,其他人也都各有职责。我可以让四个人陪你到戴稳王冠的时候。”
从这时起,谈判开始变成了单纯的讨价还价。伊兰从没想过要留下那两名学徒,部族波涛长的寻风手也是不可能留下的,波涛长的寻风手和掌剑手都是她们的随身顾问,波涛长绝不会离开他们,就如同伊兰不会离开柏姬泰。翟妲还想带走其他寻风手,比如服役于风剪子和掠浪这种大型船只上的寻风手,但这样会让绝大多数寻风手都不可能留下来,伊兰立刻表示拒绝。她拒绝降低要求,除非翟妲提高出价。谈判进展得很慢,从波涛长那里得到每一点让步都很艰难,但并没有伊兰预期的那样慢。很显然,波涛长需要这份契约,正如同伊兰需要足够的人来为她打开通道。
“光明在上,就这样吧。”最后伊兰终于能说出这句话了。她亲吻右手的指尖,然后倾过身子,将指尖按在翟妲的嘴唇上。艾玲达露出笑容,伊兰的谈判显然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柏姬泰没有显露任何表情,但约缚在告诉伊兰,她很难相信伊兰竟然能做得这么好。
“光明在上,我们达成一致。”翟妲喃喃地说着。伊兰感觉到她的手指上满是坚硬的厚茧,而且极为有力,她应该已经许多年没有亲手拉过缆绳了。虽然摆在谈判桌上的寻风手最终被她让出了九个,但她看上去却还是很满意的样子。伊兰很想知道,这九名寻风手中,有多少人的船在艾博达被霄辰人摧毁了。对于亚桑米亚尔来说,失去自己的船是一种严重的罪过,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也许这也会让她们宁愿暂时远离家乡。不过这没有关系。
茶奈勒面容相当阴郁,她那双带着刺青的手紧紧地握住了被红色锦缎裤裹住的膝盖,不过,作为一名必须继续在岸上逗留一段时间的海民,伊兰以为她的脸色应该更难看一些才对。她将负责统率留下来的寻风手,而且她不喜欢翟妲承认她将处于伊兰和柏姬泰的领导之下。这个条件将使海民无法再昂首阔步地行走于凯姆林王宫之中颐指气使了。但伊兰怀疑翟妲在进行这次会面之前就已经知道必须留下一些寻风手,而且茶奈勒也早就知道自己将是这些寻风手的首领。对伊兰来说,这同样没有关系,而这也不会影响翟妲成为诸船长。有些事情,伊兰能够看得非常清楚。这个契约所造成的后果就是凯姆林不会有饥饿之虞,而且……那个该死的灯塔还在西方放射出万丈光芒。不,她会成为女王,她不能变成一个神经错乱的女孩。现在,凯姆林和安多才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