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陷阱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罗伯特·乔丹 本章:第九章 陷阱

    “她又在抱怨其他智者的胆怯。”菲儿用最为恭顺的声音说道。她挪动了一下肩头的高篮子,动了动踩在雪泥中的双脚,这只篮子不算沉,但里面装满了脏衣服。她身上的白色羊毛长袍厚实且温暖,里面还穿了两件袍子,但她的脚上只有一双软皮靴,没办法为她挡住多少寒冷。“您命令我要确切汇报智者瑟瓦娜所说的一切。”她又急忙补充了一句。莎莫林就是“其他”智者中的一员,听到“胆怯”这个词,她的嘴角明显地垂了下去。

    菲儿垂着头,所以她只能看见莎莫林的一张嘴。奉义徒要保持谦卑的态度,特别是像她这样的非艾伊尔奉义徒,不过她还是在透过睫毛研读着莎莫林的表情。这个金发女人比大多数男人都更高,甚至高过了艾伊尔男人,菲儿站在她面前,觉得自己有点像巨人面前的矮子。她视线中的一大部分是莎莫林那一对大到超出一般概念的乳房,那两颗被太阳晒成褐色的、丰硕坚挺的肉球,仿佛随时都会撑破那件开领处衣带只系了一半的外衫,那上面覆盖着许多条长项链,火滴石、翡翠、红宝石和猫眼攒簇在一起,还有三重大珍珠串和花饰繁复的金链。大多数智者似乎都不喜欢瑟瓦娜。瑟瓦娜宣布在新的沙度部族酋长被推选出来之前,她会暂代酋长职权,而新酋长似乎并不会很快出现。现在,当这些智者们没有结党营私、勾心斗角的时候,都在想办法打击瑟瓦娜的权威,但她们显然和瑟瓦娜一样,都对湿地人的珠宝情有独钟,甚至有些智者已经像瑟瓦娜那样戴起戒指了。莎莫林的右手上就戴着一枚镶有白色大猫眼石的戒指,当她整理披巾的时候,那颗猫眼石中就会闪动红色的光晕,她左手上的戒指镶嵌着一颗椭圆形的蓝宝石,周围环绕着一圈红宝石。不过她还没有喜欢上丝绸,所以她依旧只是穿着来自荒漠的素白色亚葛外衫。她的裙子、披巾以及束住齐腰金发的头巾,都是用深褐色厚羊毛料做成的,寒冷似乎对她没有任何影响。

    她们两个就站在沙度营地和奉义徒营地(也就是俘虏营地)的分界处——这是菲儿的看法。实际上并不存在这样两个独立的营地,少数一些奉义徒会睡在沙度人中间,但大多数俘虏在工作之余,都只能待在营地中央部分。沙度的墙挡住了这些牲畜,让他们不会受到自由的诱惑。经过她们身边的大多数人都穿着白色的奉义徒长袍,但那些长袍能够像她身上这件一样做工考究的却不多。俘虏了太多奉义徒的沙度人只能用一切白颜色的布料来裹住他们的身体,一些奉义徒的身上只有几层粗亚麻布、毛巾或者粗帐篷布,许多人的袍子上都已经满是污泥,很少能看见有艾伊尔人身高和浅色眼睛的奉义徒。组成这个群体的绝大多数都是红脸的阿玛迪西亚人、橄榄色皮肤的阿特拉人和白皮肤的凯瑞安人,偶尔还有一些来自伊利安、塔拉朋和其他地方的倒霉旅者和商人。这其中的凯瑞安人往往是被俘时间最长,也最驯服的,甚至屈指可数的那几个穿白袍的艾伊尔人也不可能比他们更温顺多少。不管怎样,所有奉义徒都低垂着头,在泥泞软滑的路面上以最快的速度奔走着,去完成他们的工作。奉义徒必须表现出谦卑服从的样子,而且必须以此为乐,任何态度上的差错都有可能导致严苛的惩戒。

    菲儿也很想跑动一下,不只是因为她的脚很冷,更不是急着去为瑟瓦娜洗衣服。这里有太多人看见了她和莎莫林站在一起,尽管她的脸深藏在兜帽里,但腰间宽阔的金丝腰带和紧束在颈上的金项圈清楚地表明她是瑟瓦娜的仆人。没有人称呼他们为仆人,在艾伊尔人眼中,仆人是一种对人的歧视,但这至少是湿地人对此的理解,只不过没有薪水,也比菲儿见过和听说过的任何仆人都更少权利和自由。瑟瓦娜迟早会知道智者们在讯问她的奉义徒,她现在已经有了一百名仆人,而且这个数量还在不断增加中。菲儿相信,所有她的仆人都在向智者们报告他们听到的瑟瓦娜所说的每一个字。

    这是一种可怕的陷阱。瑟瓦娜是一个残暴的主人,她的态度随和,从不责骂仆人,也很少公然发怒,但在她面前,哪怕是一点点罪过,行为举止最轻微的失误,也会立刻招致鞭刑的惩罚。每天晚上,最让她不高兴的五名奉义徒会被挑选出来,接受更多惩罚。有时候,这种惩罚会是整晚受到捆绑,被硬物塞住嘴,接受责打,这只是为了让其他人明白要更好地侍奉她。菲儿不愿去想被这个女人看作是奸细的人会有怎样的下场。而智者们已经清楚地告诉过她,不愿做报告,或者有任何隐瞒的人,都只能面对前途未卜的命运——也许会是永远地躺在一个浅墓穴中。伤害奉义徒超过被许可的限度是违背节义的行为,荣誉与义务约束着艾伊尔人的生活,但湿地奉义徒似乎并不受到这种约束的保护。

    迟早有一天,菲儿会掉进这样的陷阱里,她之所以直到今天还幸免于难,只是因为沙度艾伊尔似乎认为湿地人奉义徒和牲畜没什么两样,虽然实际上牲畜受到的待遇要比他们好得多。不时会有奉义徒逃跑,除此之外,他们像牲畜一样吃食,睡觉,干活,有错就要受罚。智者不会想到他们可能会不服从命令;瑟瓦娜不会想到他们可能在出卖她,就如同她们不会以为一匹马能唱歌。但迟早有一天……这还不是唯一会吞掉菲儿的陷阱。

    “智者,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您了。”看到莎莫林一言不发,菲儿只好又喃喃地说了这么一句,只有脑子坏掉的人才会在没有得到智者许可的情况下从她们面前走开。“智者瑟瓦娜在我们面前说话的确不会有顾忌,但她很少会在我们面前说话。”

    高大的艾伊尔女人保持着沉默。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菲儿大着胆子稍稍向上看了一眼。莎莫林正望着她的背后,大张着嘴,完全是一副惊讶的表情。菲儿皱起眉,将篮子换了一个肩膀,回头望过去,那里没有任何能让这个智者感到惊讶的东西,只有四散分布的帐篷——深褐色的艾伊尔矮帐篷、带尖顶和帆布围墙的大帐篷,以及其他各种形式的帐篷。湿地人的帐篷一般都是肮脏的白色或浅褐色,也有一些绿色、蓝色、红色和彩色条纹帐篷。沙度现在会把一切值钱的和有用的东西从湿地人手中夺过来,这其中当然也包括各种帐篷。

    即使是这样,他们遮风御寒的工具还是严重不足。这里聚集了十个氏族,菲儿估计大约有七万沙度人和数量相当的奉义徒,到处都可以见到穿深褐色衣服、行动迅捷的艾伊尔人和脚步匆匆、穿白袍的俘虏。在一顶敞开的帐篷前面,一名铁匠正用风箱向他的锻炉中鼓风,他的工具摆放在一张晒成褐色的牛皮上。孩子们用鞭子驱赶着一群咩咩叫的山羊。一名商人将货物陈列在一顶黄色帆布搭成的敞口大帐篷里,那些货物中既有黄金烛台和银碗,也有陶制的瓶瓶罐罐,全都是抢来的。一个瘦削的男人牵着一匹马,正在和名叫马萨琳的灰发智者交谈,他一直朝那匹马的肚子指指点点,显然是希望马萨琳能帮忙治愈这匹马罹患的某种疾病。这些都不可能让莎莫林如此吃惊。

    就在菲儿要转回头的时候,她注意到一名黑发艾伊尔女人正背对着她,她拥有的不是那种普通的深褐色黑发,而是像乌鸦翅膀一样纯黑的头发,这在艾伊尔人中非常罕见。虽然只看到背影,菲儿相信那一定是另一名智者奥拉里斯。这座营地中有超过四百名智者,但菲儿明白,必须能一眼就分辨出她们是谁。如果将一名智者错认成织布工或制陶工,那只能招来一顿鞭子。

    奥拉里斯和莎莫林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盯着远处的某个东西,她甚至连披巾都掉落在地上。这也许算不上什么。但菲儿又注意到,在更远一些的地方,另一名智者也愣愣地望着西北方向,并且一把将从她面前走过的人推到了旁边。那一定是结赛茵,即使和非艾伊尔女人相比,她也只能算是个矮子,她的红头发甚至能让烈火也相形失色,与她的脾气正相吻合。马萨琳还在手指着那匹马,和牵马的男人说话。她不能导引,而三个能导引的智者全都盯着同一个方向,这只能代表一件事。她们看见了某个人正在营地外的那片山地森林中导引,一名进行导引的智者显然不会让她们如此惊讶。那会是两仪师吗?不止一位两仪师?最好不要现在就燃起她的希望。这太快了。

    菲儿的头顶遭到一记猛击,让她差点摔掉了肩上的篮子。

    “为什么你还像块木头一样站在这里?”莎莫林喝到,“赶快去工作,赶快,别等到我……”

    菲儿忙不迭地跑掉了,她用一只手扶着篮子,另一只手提起长袍的下摆,用最快的速度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去。莎莫林从不会打任何人,也从不曾提高说话的声音,如果她同时干了这两件事,那最好的选择就是毫不耽搁地从她眼前消失,当然,要保持谦卑和驯顺。

    心中的自尊要她保持对沙度的冰冷蔑视,要她拒绝屈服于现状,但理智在告诉她,这样只会让她遭受双倍严格的监禁。沙度人也许将湿地人看作温驯的牲畜,但他们并非彻底的瞎子。必须让他们以为自己已经接受了再也不可能逃走的奴隶命运——菲儿时刻都牢记着这一点,愈快让他们这样想就愈好。必须赶在佩林追上来之前。菲儿从不怀疑佩林会来追她,会找到她,为了一件打定主意要去做的事,那个呆子会用脑袋去撞破城墙!但她一定要在那之前逃走。她是战士的女儿,她知道沙度的人数,知道佩林能够召集的力量,她知道自己必须在佩林进攻沙度之前找到他。但她先要做到一件小事——从沙度手中逃出去。

    那些智者到底在看什么?会是佩林麾下的两仪师和智者吗?光明啊,菲儿希望不是那样,现在还不行!但她首先要关心其他事情,比如肩头的脏衣服,以及一些更加重要的事。她扛着篮子,在熙熙攘攘的奉义徒人流中穿行,朝梅登城走去。每一个出城的奉义徒都在肩头扛着一根杆子,杆子两头各挂着一只沉重的水桶,那些进城的奉义徒则只是挑着两只来回摇摆的空水桶。人数众多的沙度营地需要大量用水,要在这些奉义徒中辨别出梅登的居民并不难。这里是阿特拉北部,本地人的肤色要比橄榄色皮肤的南方人白皙很多,有些人的眼睛甚至还是蓝色的。这些梅登人全都茫然地踉跄前行。沙度人趁夜爬上花岗岩城墙,当城里的大部分居民对已经临头的大祸浑然不知的时候,他们已经彻底摧毁了梅登城的防线。直到现在,他们似乎仍然无法相信自己到底落入了何种局面。

    菲儿在找一个人,她希望那个人今天不会在挑水。自从几天前沙度在这里扎营后,菲儿一直在找那个人。菲儿走到敞开的城门前,终于找到了她。那个穿着白袍的女人比菲儿要高,腰间挂着的浅篮子里堆满了面包,她的兜帽向上推起,露出了一点深红色的头发。这位名叫齐亚得的枪姬众正端详着那道没有能保护梅登的箍铁城门,菲儿一走近,她立刻转过了身。她们并肩站着,面朝相反的方向,都装作在调整沉重的篮子。奉义徒之间不该闲聊,不过应该没有人记得她们是一起被俘的。贝恩和齐亚得并不像侍奉瑟瓦娜的奉义徒那样被严加看管,但如果有人注意到她们和菲儿的关系,她们的这种优势很可能会立刻丢掉。现在她们目光所及几乎全都是奉义徒,而且都是龙墙西侧的湿地人,但他们之中一定有不少人很愿意依靠告密来讨取好处。大多数人都是安分守己的,但无论何种情况都不会缺少上下钻营的小人。

    “她们在这里的第一晚离开了,”齐亚得低声说,“贝恩和我带领她们进入了树林,我们在回来的时候抹掉了足迹。照我的观察,应该没有人发现她们已经不见了,这里有太多奉义徒,沙度很难注意到有谁逃走了。”

    菲儿轻轻吁了一口气。三天以前,沙度的确注意到有人逃走,而且逃跑的人总是不到一天时间就会被抓回来,但只要多逃出去一天,获得自由的机会就多一分。而且看样子,沙度在明天或后天就又要开拔了。自从菲儿被俘以来,他们还从没有在一个地方停留这么长时间。菲儿怀疑他们是要再次跨越龙墙,返回荒漠。

    说服莱茜尔和爱瑞拉离开她自己逃走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最后,菲儿命令她们去向佩林报告自己的所在,并告知佩林这里的沙度人数,以及菲儿已经有了可靠的逃亡计划,并警告佩林,任何针对沙度的行动都有可能让菲儿和他陷入险境,这才让她们同意离开。菲儿确信自己已经让她们完全相信了自己的说辞——她的确有逃亡计划,而且不止一个,不管怎样,其中的一个必须是可靠的。但直到此时,菲儿才大概相信,那两个女人已经不再认为单独逃跑违背了她们向菲儿立下的誓言。从某种角度讲,清水誓言要比普通的效忠誓言更加严苛,不过这种誓言也有很灵活的方面,不至于让重视荣誉的傻瓜因它而丧命。实际上,菲儿完全不知道她们两个能不能找到佩林,但不管怎样,她们已经自由了。现在她只需要为另外两个人担心了。当然,如果瑟瓦娜的仆人一下子少了三个,肯定会立刻引起沙度的注意,几个小时之内,最优秀的沙度追踪者就会把她们抓回去。菲儿熟悉穿行于林间的方法,但她知道,要逃出艾伊尔人的追踪是不可能的。被抓住的“普通”逃亡奉义徒是悲惨的,而对于瑟瓦娜的奉义徒,被抓回去的下场很可能是被处死,最幸运的下场也会是再没有任何逃亡的机会。

    “如果你和贝恩跟我们一起走,我们就能有更大的机会。”菲儿也压低了声音。穿白袍的男男女女不断从她们身边走过,没有人朝她们瞥上一眼,但警戒感这两个星期以来已经在她心中根深蒂固了。光明啊,这根本不是两个星期,简直就是整整两年!“帮助莱茜尔和爱瑞拉逃进森林,和帮我们逃得更远有什么区别?”菲儿的语气有些急迫,她知道这其中的区别。贝恩和齐亚得是她的朋友,教导过她艾伊尔之道和节义,甚至还有一点枪姬众手语,所以当齐亚得转过头,用灰色的眼睛看着她,脸上再没有半点奉义徒的柔顺时,菲儿并不感到奇怪。枪姬众的声音依然很低,但里面包含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我会竭尽所能帮助你们,因为沙度不应该奴役你们,你们并不奉行节义。但这是我的信条。如果我抛弃荣誉和我的义务,只是因为沙度也在这样做,那么他们就能有资格评判我所做的一切。我会在一年零一天的时间里身穿白袍,然后他们就要释放我,否则我就自己走掉,但我不会抛弃我存在的意义。”然后,齐亚得再没有多说一个字,阔步走进了人流中。

    菲儿抬起一只手想要拦住她,却在半途将手放下。她以前就和齐亚得谈过这个问题,已经遭到婉言拒绝,再次提出这个问题,她已经是冒犯了这位朋友,她应该向齐亚得道歉——不是为了确保齐亚得会帮助她,这名枪姬众对此绝不会食言,而是因为菲儿也有自己的荣誉,即使她不奉行节义。冒犯朋友的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就被忘记,朋友也同样不会忘记。但现在不是道歉的时候。她们不能在这样的公开场合交谈太久。

    梅登曾经是一座繁荣的城市,这里盛产优质羊毛和醇美的葡萄酒,但现在被环绕在城墙中的只是一座失去生命的废墟。经过大规模劫掠和火焚,许多石板铺顶的房屋都只剩下一堆碎石乱木。城市南端几乎全都是烧焦的断梁和被熏黑的、挂着冰柱的残墙,每一条街道,无论是铺石的还是土夯的,都覆盖着一层混杂着灰烬的褐色雪泥,焦黑的木头在整座城中随处可见。梅登显然从没缺少过水,但作为艾伊尔人,沙度对水极为重视,而且他们也从没有用水去浇灭火灾的经验。艾伊尔荒漠中能够燃烧的东西并不多。当他们确信如果再不采取措施,这座城市将被彻底焚毁的时候,又犹豫了许久,才用矛尖指挥奉义徒组成了挑水的队伍,并默许梅登人拉出他们的水泵马车。菲儿本以为沙度应该酬谢那些用水泵马车救了这座城市的人,至少可以让他们陪同那些没有被选为奉义徒的人一起离开。但那些都是身体强壮的年轻人,对沙度来说,都是理想的奉义徒。沙度在挑选奉义徒时还是遵守了一些规矩——怀孕和养育幼童的女人都被放走了,十六岁以下的孩子也得到了自由。另外,城中的铁匠也都被允许离开,他们对此显然感到迷惑又庆幸,但不会有任何人感激沙度。

    街上随处可见的还有许多家具——翻倒的大桌、雕花箱子和椅子,有时还能看见一幅满是褶皱的挂毯和一些破碎的碟子,破碎的外衣、长裤和裙子到处都是。沙度抢走了一切金银和宝石镶嵌制品,一切能够使用的东西以及食物,这些家具一定是在疯狂的抢劫中被拖出房屋的,但抢到它们的人又觉得不值得为一点镀金或雕刻而花费这么大力气,就把它们丢在了街上。只有艾伊尔酋长才会坐椅子,而且马车和大车也没有地方能放得下那些沉重的桌子。现在还有几个沙度人在街上游荡,寻找幸免于难的住宅、酒馆和店铺,不过菲儿看到的绝大多数人都是扛着水桶的奉义徒。艾伊尔人对于城市没有兴趣,他们眼中看到的只有一片片可以进行洗劫的石砌房屋。两名枪姬众从菲儿身旁经过,她们用矛柄驱赶着一个全身赤裸、双眼大睁、两只手被绑在背后的男人向城门口走去,毫无疑问,这个男人以为自己能躲在某个地下室或阁楼里,直到沙度离开。同样毫无疑问,这两个枪姬众本来只是想找找有没有藏起来的钱币。一名身穿凯丁瑟的男性雅加德斯威出现在菲儿面前,菲儿转身想要绕开他,奉义徒肯定要为沙度让路。

    “你可真漂亮。”那个男人说着,又挡住了她。他是菲儿见过的最魁梧的男人,差不多有七尺高,全身肌肉虬结。他并不胖——菲儿从没有见到过肥胖的艾伊尔人——但肩部相当宽。男人打了个嗝,菲儿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自从沙度找到梅登的无数窖藏美酒之后,她已经不止一次见到过喝醉的艾伊尔人,但她并不害怕。奉义徒会因为各种错误而受到惩罚,其中许多错误都是湿地人无法理解的,但白袍也会给予他们一些保护。而且,菲儿还不是一般的奉义徒。

    “我是智者瑟瓦娜的奉义徒,”菲儿竭力用带着奉承语调的声音说道,现在她已经能将这种语调掌握得很好了,这让她对自己感到厌恶,“如果我放弃工作,只顾着聊天,瑟瓦娜会不高兴的。”她又一次闪到一旁。那个男人却一把握住她的手臂,那只大手虽然没有捏断她的臂骨,却也让她吃了一惊。

    “瑟瓦娜有几百个奉义徒,一个奉义徒离开一两个小时是不会让她感到担心的。”

    盛脏衣服的篮子落在街上,菲儿被他轻松地举到半空,就像抱起一只枕头。还没等菲儿明白发生了什么,自己已经被他夹到胳膊下面,双臂被紧紧地压在身侧。菲儿张开嘴想要尖叫,那个男人却用另一只手将她的脸按在胸前,菲儿的鼻腔里立刻充满了一股羊毛和汗臭味,而她能看到的只有一片灰褐色的羊毛布。那两个枪姬众到哪里去了?枪之姐妹不可能容许他干这种事,任何看到这种暴行的艾伊尔都会立刻上前干预的!菲儿不认为奉义徒会来帮她,如果她的运气好,他们之中也许会有人跑去寻求援助。但奉义徒学到的第一课就是,做出任何牵涉到暴力的行为,哪怕只是一点威胁,也会被拴住脚踝,倒吊起来,接受猛烈的鞭打,直到你疯狂地哀嚎求饶,至少这是湿地人奉义徒学到的第一课。艾伊尔人都很清楚,奉义徒不能因为任何理由而施行暴力。任何理由,但这并不能阻止菲儿拼命地踢踹这个男人,虽然她觉得自己就像是在踢一堵墙。她不知道这个混蛋要把她弄到哪里去。她张开口,用力咬下去,却只是咬到一嘴肮脏的粗羊毛,而坚硬的肌肉轻易就从她的齿缝间滑脱了,这个怪物仿佛是用石头做成的。菲儿发出尖叫,但她的尖叫声完全被堵在嘴里,连她自己都听不清楚。

    突然,抱住她的怪物停下了脚步。

    “是我让她成为奉义徒,纳迪克。”另一个男人发出浑厚的声音。

    菲儿的脸颊感觉到压在脸上的胸腔里发出一阵隆隆的笑声,她没有停止踢蹬、扭动和尖叫,但抓住她的人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挣扎。“现在她属于瑟瓦娜了,无兄弟者。”这个叫纳迪克的大汉轻蔑地说道:“瑟瓦娜取走她想要的一切,我取走我想要的,这就是我们新的传统。”

    “瑟瓦娜取走她的,”对面那个男人平静地回答,“但我从没有把她交给瑟瓦娜,我从没有拿她和瑟瓦娜做交易。因为瑟瓦娜放弃了她的荣誉,你就放弃了你的?”

    很长一段时间,除了菲儿呜呜的叫声,周围一片寂静。她不能让自己停止抗争,虽然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被捆在襁褓里的婴儿。

    “她还没有漂亮到值得我为她一战。”纳迪克最后说道。他的声音仍然是那样满不在乎,没有丝毫畏惧。

    夹住菲儿的胳膊松开了,菲儿的牙齿猛地从那团脏羊毛布上被扯开,让菲儿甚至怀疑自己会不会被拉掉一两颗牙齿,但地面已经结结实实地撞在她的脊背上,将她肺里的空气和脑子里的智慧一同挤了出去。当菲儿累积足够的力气,将自己从地上撑起来的时候,那名壮汉正大步朝她所在的巷子外面走去,已经快走到街上了。这是一条夹在两排石砌房屋中的泥土小巷,在它的深处,无论他要干什么,都不会有人看见。菲儿打了个冷颤,她不是在发抖,只是打了个冷战,又啐掉嘴里的脏羊毛和纳迪克的汗味,眼睛却只是盯着那个壮汉的后背,如果她能够拿到那把被自己藏起来的匕首,那个怪物肯定会被她刺穿几个窟窿。她还没有漂亮到值得为之一战,是吗?她明白自己的这个想法很荒谬,但现在,她在寻找一切能让她发怒的理由,她不能让自己的怒火熄灭,否则她将一直打着冷战。她会一刀一刀地刺烂这个怪物,直到她的手臂再也抬不起来。

    菲儿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用舌头感觉了一下牙齿,它们都很好,没有残断和掉落。她的脸被纳迪克的粗羊毛布磨破了,嘴唇也被撞出了瘀伤,不过除此之外,她的身体还算完好无损。菲儿再次提醒自己,她没有受伤,能够自由走出这条暗巷,就像所有穿奉义徒长袍的人那样。如果像纳迪克这样不再尊重奉义徒传统的人还有许多,那就说明,沙度的秩序正在崩溃,现在这片营地已经变得愈来愈危险,但混乱的秩序会产生更多逃跑的机会。她应该对此保持这样的看法——她得到了一些有用的讯息,只是她还是止不住地打着冷战。

    最后,菲儿不情愿地把目光转向她的救星,她记得这个人的声音。他站在一段距离以外,平静地看着她,没有任何关心或同情的意思。菲儿相信,如果现在这个人碰她一下,她一定会尖叫出声。这又是一件极为荒谬的事。他刚刚救了她,但也同样是确切无疑的事实。鲁蓝比纳迪克矮不到一个巴掌,肩膀几乎和那个怪物一样宽,菲儿同样有理由用匕首把他刺死。鲁蓝不属于沙度,而是一名无兄弟者——幂拉丁——因为不愿追随兰德·亚瑟而离开本部族的人,而且他的确是“让菲儿成为奉义徒之人”,实际上,正是因为他在菲儿被俘的那一晚用自己的外衣将她裹住,才让菲儿免于被冻死。当然,如果不是他在俘虏菲儿的时候就剥去了她的全部衣服,菲儿也不会受这样的罪,成为奉义徒的第一步从来都是被剥光衣服。当然,这不能成为菲儿原谅他的理由。

    “谢谢。”菲儿觉得这个词在自己的舌头上发出一股酸气。

    “我没有要你感谢。”他不带任何情绪地说,“不要这样盯着我,难道你咬不动纳迪克,就想来咬我?”

    菲儿努力不让自己对他吼叫,现在就算她想要让自己显得温顺一些也是不可能了。她转回身,向街上走去,颤抖的双腿却让她始终无法把步子走稳。来来往往的奉义徒们挑着水桶,几乎不会看她一眼,没有几个俘虏想碰别人的麻烦,他们自己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菲儿走到洗衣篮旁边,篮子倾倒在路上,白色丝绸外衫和深褐色的骑马裙裤散落在覆盖着一层雪泥和火灰的地面上,至少它们上面还没有脚印。现在街道上还有许多梅登人成为奉义徒的时候穿着被从身上撕下来的破烂衣服,而且走在这里的奉义徒们全都已经挑了一早晨的水,还要再挑上一整天,他们在这些衣服上无论踩上几脚都是可以原谅的,菲儿会努力去原谅他们。她扶正篮子,开始将衣服一件一件捡起来,抖掉上面的泥土灰烬,并小心地避免抖不掉的污垢继续在衣服上粘牢。和莎莫林不同,瑟瓦娜完全接受了丝绸,她已经不再穿其他质料的衣服了,她为自己的丝绸衣服感到自豪,就像她对自己的珠宝那样。对于这两样东西,她都极为关心,如果有一件衣服没法洗干净,她肯定会不高兴的。

    当菲儿将最后一件外衫放在篮子顶的时候,鲁蓝走到她身旁,一只手提起那只篮子。菲儿冲动地想喝令他把篮子放下,又急忙用力把这句话咽回去,她的脑子是她真正拥有的唯一武器,她必须明智地使用它,而不是任由它受自己的脾气控制。鲁蓝出现在这里绝不是偶然的,菲儿被俘之后,就经常会看到他。他在跟踪她。他对纳迪克说的那段话是什么意思?他没有把她交给瑟瓦娜,没有用她和瑟瓦娜做交易。虽然是鲁蓝俘获了菲儿,但菲尔相信他并不赞同让湿地人成为奉义徒,大多数无兄弟者都不赞成这件事。不管怎样,他依然认为菲儿是属于他的。

    菲儿也相信,自己不必害怕他强迫自己做什么,鲁蓝早就有机会做这样的事了。她曾经落在他手中,全身赤裸,被紧紧捆住双手,那时他看她的眼神就像是一根树干。不过,也许他不喜欢那种样子的女人。不管怎样,无兄弟者在沙度人中间就像那些湿地人一样被看作外人,沙度人不信任他们,而无兄弟者自己也经常对沙度人显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他们原来可能以为自己在两样罪行中选择了较轻的那一样,现在,他们之中有很多人已经不这样想了。如果能和这个人交上朋友,也许他会帮助她,当然,不能奢望他会帮她逃走,但……真的不能奢望这一点吗?菲儿只能试一试。

    “谢谢你。”菲儿再次道谢。这一次,她让自己露出了一点微笑。让她感到惊讶的是,鲁蓝竟然也向她还以微笑,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微笑,但艾伊尔人绝不是表情丰富的族群,不熟悉他们的人会以为他们的脸都是用石头雕成的。

    随后,他们只是无声地并肩走着。鲁蓝一只手提着篮子,菲儿提着长袍下摆,那样子倒很像在散步,经过他们身边的奉义徒都会惊讶地看他们一眼,然后立刻又低下了头。菲儿不知道该怎样开口,她不希望让鲁蓝以为自己要挑逗他,他可能终究还是喜欢女人的。不过,鲁蓝首先打破了僵局。

    “我一直在看着你,”他说道,“你很强大、勇敢、无所畏惧,大多数湿地人都已经被吓得失去了理智。他们先是盲目地摆出反抗的架势,受到惩罚之后,立刻又哭泣着畏缩起来。我觉得你是一位有节义的女子。”

    “我很害怕。”菲儿回答,“我只是竭力不表现出来而已,哭泣不会有任何意义。”大多数男人相信这一点,不受控制的泪水只会妨碍你,但夜晚滴落的泪能帮助你度过下一个白天。

    “有值得哭的时候,也有值得笑的时候,我想见到你笑。”

    菲儿真的笑了,虽然是很干涩的笑,“穿上这一身白袍,我没有什么笑的理由,鲁蓝。”她从眼角瞥了那个艾伊尔人一眼。她这句话是否太过分?但鲁蓝只是点了点头。

    “但我还是想看你笑,笑容很适合你,你如果大笑起来,肯定会更好看。我没有妻子,但我有时也能让女人笑起来。我听说你有丈夫?”

    菲儿踉跄一下,抓住了他的胳膊,然后她立刻放开手,透过兜帽的边缘向他望去。鲁蓝等到菲儿站稳,就继续向前走去。他的脸上显出一点好奇的神情,虽然有纳迪克这种混蛋,但艾伊尔习俗一般都是在男性引起女性的好感之后,由女性先有所表达,送给她礼物是一种方式,让她笑是另一种方式,虽然他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喜欢女人的样子。“我有丈夫,鲁蓝,而且我非常爱他,非常非常,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他身边。”

    “你在作为奉义徒时发生的事情,和脱下白袍的你没有任何关系。”他平静地说,“但也许你们湿地人不这样看问题。不管怎样,你作为奉义徒的时候会很孤单,也许我们偶尔能聊聊天。”

    这个男人想看到她笑,这让菲儿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他已经明确地表达了他还会继续努力引起她的好感。艾伊尔女人欣赏男人的坚持。不管怎样,如果齐亚得和贝恩不愿,或者不能帮她远远地逃离沙度,那么鲁蓝也许就是她最大的希望,只要多一些时间,菲儿觉得自己能说服他。她当然能,没有信心,就不会有成功!鲁蓝是受到歧视的流亡者,沙度会接纳他,只是为了利用他手中的利矛,菲儿则打算给他一个坚持下去的理由。

    “很愿意如此。”菲儿小心地说道。毕竟,一点挑逗也许是必须的,但菲儿刚刚告诉他自己和丈夫之间的爱有多么深,不能立刻就显出一副轻佻的样子,她不打算成为那样的女人。她可不是阿拉多曼女人!但也许她还是应该表现出一些姿态,至少她可以提醒他,瑟瓦娜占有了他的“权利”。“我还有工作,如果我把时间都用来和你聊天,瑟瓦娜是不会高兴的。”

    鲁蓝又点点头。菲儿叹了口气。他也许像他说的那样,懂得如何让女人笑,但他的确很不爱说话,看来她要费不少力气才能让这个艾伊尔人说些有用的话来,否则鲁蓝可能只会和她说些她完全不懂的笑话。虽然齐亚得和贝恩不止一次地向菲儿解释过艾伊尔式幽默,但她对此仍然不太能理解。

    他们已经走到城市北端那座堡垒前面的广场上,这座用灰色石块堆砌而成的巍峨城堡同梅登的城墙一样,没有为这里的居民提供任何保护。菲儿觉得自己看见了这座城市和周围二十里地区曾经的统治者——一位容貌姣好而威严、中年寡居的女贵族,她也在挑水的奉义徒队伍里。身穿白袍、肩挑水桶的男男女女簇拥在这片石板地面的广场上。在广场最东端有一段三十尺高的灰色高墙,乍看好像是城墙的一部分,但那实际上是一座巨大的蓄水池,一道水渠将水源源不断地注入其中,各由两个人操作的四座水泵将水灌进水桶里,不时有一点水花泼溅到石板地面上。但如果灌水和接水的人看到了鲁蓝就在旁边,他们绝不敢犯这种大错。菲儿曾经想过从引水渠中爬出沙度营地,但这样她全身都会被冷水浸透,她肯定会被活活冻死,那绝不是在雪地中跋涉一两里所受的寒冷能比的。

    这座城里还有另外两个取水的地方,它们都连通着地下引水渠。在这里,蓄水池的墙边靠着一张狮脚乌木长桌,它曾经是一张宴会桌,桌面上镶嵌着象牙,现在,那些象牙镶嵌都已经被撬走了,取而代之的是几个大洗衣盆。两个木桶放在桌边,桌子一端有一只正在喷着蒸汽的铜壶,架在铜壶下面的篝火燃料用的是打碎的桌椅。瑟瓦娜命令奉义徒将她的衣服带到这里洗涤,菲儿怀疑她这样做并不是为了节省奉义徒挑水到营地的劳力。但不管瑟瓦娜的理由是什么,菲儿对此感到很庆幸,一篮子要洗的衣服总比两只装满水的桶要轻许多,菲儿挑过很多次水,知道那是怎样的苦力。桌边有两个水桶,但正在洗衣服的、束金腰带和项圈的女人只有一个,她将白袍的袖子挽到了尽可能高的地方,一头黑色长发被一个白色的布带紧紧束在背后。

    当雅莲德看见菲儿和鲁蓝一同走过来的时候,她站起身,在袍子上抹去手臂的水。雅莲德·麦瑞萨·基加林,海丹女王,光之祝福者,加林之墙的守卫者,以及其他十几个头衔的拥有者,是一位典雅、端庄的女子,神态庄严而又从容不迫,现在的奉义徒雅莲德仍然很漂亮,脸上却永远都是一副饱受折磨的神情。她的衣服上带着一片片水渍,双手因为长期浸泡在水中,皮肤出现了很多皱褶,她只能被看作一位漂亮的洗衣妇了。鲁蓝放下篮子,向菲儿一笑,才转身离开,看到菲儿也向他报以微笑,雅莲德嘲弄似的挑起一侧眉弓。

    “是他抓住了我。”菲儿一边说,一边将衣服从篮子里放到桌上。虽然这里只有奉义徒,但只说话不工作依然是不明智的。“他是无兄弟者,我相信他并不真的赞同让湿地人成为奉义徒,也许他能帮我们。”

    “我明白。”雅莲德说。她用一只手优雅地掸了掸菲儿的后背。

    菲儿皱起眉,转过头望向自己的肩膀。她看到大片灰泥从肩头一直延伸到后背,红晕立刻涌上她的脸颊。“我跌倒了。”她忙不迭地说道,她不能把纳迪克的事情告诉雅莲德,她不能把这种事告诉任何人,“鲁蓝帮我拿了篮子。”

    雅莲德耸耸肩:“如果他能帮我逃出去,我就嫁给他,或者随他怎么样。他不是很漂亮,但也还不错,而我的丈夫,如果我有丈夫的话,他永远也不会知道。而且,如果他还有理智的话,他就只会因为我能回去而高兴,绝不会问任何可能让他自己郁闷的问题。”

    菲儿紧握着一件丝绸外衫,咬了咬牙。雅莲德曾经向她宣誓效忠,当然,是因为佩林的关系。她一直都遵守着这个誓言,完全服从菲儿的命令,但现在她们的关系逐渐变得紧张。她们早已达成一致,为了活下去,现在必须要像仆人那样去思考,要成为仆人,但这也意味着她们见到对方都会行屈膝礼,俯首帖耳地听从命令。瑟瓦娜在决定惩罚某个奉义徒的时候,总会让身边的奉义徒立即执行。有一次,菲儿被命令抽雅莲德鞭子,更糟糕的是,雅莲德曾经两次受命对菲儿还以颜色。如果在行刑时有所保留,那只能让行刑的人受到同样的惩罚,原本受刑的人则会被另一个不讲情面的人施加两倍的刑罚。当一个人已经两次让自己的主人尖叫求饶的时候,想再对她保持尊敬肯定会有困难。

    “爱瑞拉和莱茜尔三天前逃走了。”菲儿压低声音,“她们现在应该已经跑得很远了,麦玎在哪里?”

    雅莲德担忧地皱起眉,“她正试图溜进赛莱维的帐篷,赛莱维刚刚带着一队智者从我们身边经过。听她们的谈话,似乎正要去见瑟瓦娜。麦玎把她的篮子推给我,说她要去试试。我想……她想要逃出去已经想得快发疯了。”雅莲德自己的语气中也流露出了一点绝望,“现在她应该在这里的。”

    菲儿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将它吐出来。她们全都快绝望了,她们一直在搜集逃跑用的物品——小刀、食物、靴子、勉强合身的男人裤子和外衣,这些东西全都被小心地藏在马车里。白色长袍可以作为毯子,也可以作为在雪地中藏身的斗篷,但现在她们使用这些物资的机会并不比她们被俘的那一天更大。只是两个多星期,严格来说,是二十二天,这段时间不够改变任何事,但她们装作仆人的努力已经改变了她们自己。刚过了两个星期,她们已经发现自己会不假思索地完成任何命令,心中只是害怕受到惩罚,想要讨瑟瓦娜的欢喜。最可怕的是,她们能清楚地看到自己在这样做,知道自己的某个部分正在发生这种违背她们意志的改变。现在,她们还可以告诉自己,她们只是在努力避免逃跑之前受到怀疑,但每过一天,她们做这些事的时候都变得更加机械和自然。再过多久,逃跑就变成一个苍白的梦想,只会在她们一心一意地做了一天完美奉义徒之后,从她们的梦乡中偶尔掠过?迄今为止,没有人敢大声问出这个问题,菲儿知道自己也竭力不去想它,但这个问题永远都盘旋在她的意识边缘。从某种角度讲,她害怕自己忘记这个问题,当这个问题不再出现的时候,会不会就是她得到答案的时候?

    菲儿强迫自己摆脱这种无助的情绪。这是另一个陷阱,只有她的意志力才能支撑她不掉进去。“麦玎知道要谨慎行事。”她用坚定的声音说道,“她很快就会回来的,雅莲德。”

    “如果她被捉住呢?”

    “不会的!”菲儿厉声说道。如果她被……不,她必须相信她们能赢,而不是只想着输。脆弱的心灵永远得不到胜利。

    洗涤这些丝绸衣服是相当耗时的工作。她们从水泵那里接来的水冰寒刺骨,不过铜壶中的热水总算能让洗衣盆中的水不会冻手,丝绸衣服不能在热水中洗。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能将双手伸进温水中简直就是一种享受,但她们又不得不频繁地把手拿出来,这时她们的手承受的就是双倍的苦寒。她们没有肥皂,至少没有能够用于洗涤丝绸的温和肥皂,所以她们只能将丝绸外衫和丝裙一件一件地浸泡在水里,然后轻轻地将丝绸表面相互摩擦,再将它们在一片毛巾上铺开,小心地将毛巾卷起,挤出尽可能多的水,然后将潮湿的丝绸放进另一盆混有醋的水中,这样能让丝绸变得光亮崭新,最后再用毛巾将丝衣卷起,用力拧干湿毛巾卷,再把毛巾摊开,放在太阳下面晒干。毛巾里面的丝衣则会被挂在广场边缘,一座帆布大帐篷阴影里的横杆上,还要一点一点将丝衣上面的褶皱抚平。如果运气好,被阴干的丝衣就不需要熨烫。菲儿和雅莲德知道该如何打理丝绸,但她们不具备熨烫丝绸的技巧。瑟瓦娜的奉义徒中没有一个人懂得这种技巧,就连麦玎也不行,虽然麦玎在为菲儿服务之前就已经是贵族侍女了。但不管怎样,瑟瓦娜不接受任何无法让她满意的结果和理由。每次菲儿和雅莲德挂上一件衣服的时候,她们都会将之前挂好的衣服再检查一遍,抹去上面的任何一点皱痕。

    菲儿将热水倒进洗衣盆里时,雅莲德突然恨恨地说:“那个两仪师来了。”

    盖琳娜是一名两仪师,她光洁无瑕的面容和手指上的黄金巨蛇戒都清楚地表明这一点,但她也穿着奉义徒的白袍,只是她的长袍是丝质的,而且绝不比其他人的羊毛长袍薄!她的腰上紧束着一条工艺精美的绣花宽金带,上面镶嵌着不少火滴石,一只同样款式的高项圈绕在了她的脖子上,镶嵌在上面的宝石表明这以前应该是某位君王的饰品。她是两仪师,有时候还会单独骑马离开营地,但她总会回来,而且任何一名智者只要勾勾手指,她都会忙不迭地跑去接受命令,尤其是对赛莱维,她一般都住在赛莱维的帐篷里。而最让菲儿感到奇怪的是,盖琳娜知道菲儿的身份,知道她的丈夫是佩林,以及佩林和兰德·亚瑟的关系。她以此要挟菲儿,要菲儿和她的朋友们从她居住的帐篷里偷出某样东西来,否则就把菲儿的底细告诉瑟瓦娜,这是等着吞掉她们的第三个陷阱。瑟瓦娜发疯一样想要得到兰德·亚瑟,相信自己能够和他结婚,如果她知道了佩林的事,菲儿就再也不可能离开瑟瓦娜的视线了,她会变成一头被插在杆子上,引诱雄狮前来的山羊。

    菲儿见过盖琳娜摇尾乞怜的样子,但现在这名两仪师却稳步走过广场,如同女王一般向周围的仆役们投去轻蔑的目光——简直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两仪师,因为这里没有需要她去阿谀奉承的智者。盖琳娜的容貌属于中上水平,但绝对算不上漂亮,菲儿不明白赛莱维为什么总是把她带在身边,除非那个智者是在透过驱使两仪师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菲儿也不明白,为什么在赛莱维的百般羞辱之下,这个女人还要留在这里。

    盖琳娜在距离桌子一步开外的地方停下来,脸上挂着一副大概能被称为“怜悯”的微笑。“你们显然做得并不好。”她所指的当然不是菲儿和雅莲德正在洗的衣服。

    菲儿本来要答话,雅莲德却抢在她前面,而且声音比刚才更加充满恨意:“麦玎今天上午去取你的象牙杖了,盖琳娜,我们什么时候能见到你承诺的帮助?”除了告发菲儿这根大棒之外,盖琳娜还扔出了一根承诺会帮助她们逃走的胡萝卜,但迄今为止,她们真正见到的只有她的大棒。

    “她今天上午去赛莱维的帐篷了?”盖琳娜悄声说着,她的脸上看不到一丝血色。

    菲儿这才注意到,太阳竟向西落到了半空之中,她的心脏开始痛苦地猛跳起来,麦玎早就应该回来了。

    那名两仪师则显得比她还要慌乱。“今天上午?”她一边重复着,一边回过头。当麦玎突然从广场上的奉义徒人群中走出来的时候,她全身哆嗦着惊叫了一声。

    和雅莲德不同,自从她们被俘的那一天开始,这位金发女子就变得愈来愈坚强。她的心中同样充满绝望,但她似乎将这种情绪全部凝结成为行动的决心,她的神态总是像一位女王多过像侍女,不过大多数贵族侍女都会有类似的行为举止。但现在,她只是麻木地从她们身边走过,将双手伸进水桶中,掬起一捧水,饥渴地喝进肚里,然后用手背抹了一下嘴唇。

    “等我们走的时候,我要杀死赛莱维。”她哑着嗓子说,“我现在就要杀死她。”她的蓝眼睛中再次焕发生机与热力。“你安全了,盖琳娜,她以为是我要去偷窃,我还没看上一眼,有些事情……有些事情就发生了。然后她就离开了,只是把我捆住,留到以后再行处置。”热力从她的目光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困惑。“那到底是什么事,盖琳娜?就连我都能感觉到,而我的能力是那么弱小,以至于那些两仪师认为我根本就不会有任何危险。”麦玎能够导引,但非常不稳定,导引的强度也极小。根据菲儿对白塔极为有限的了解,像麦玎这样的人在白塔待不过几个星期就会被送走,不过麦玎从没有提到过自己曾经被白塔拒于门外。如果她们要逃走,麦玎的能力起不了任何作用。菲儿想要问清楚麦玎所说的到底是什么事,但她根本没有这个机会。

    盖琳娜的面孔依旧是惨白色的,不过她还能保持住两仪师的镇定,她一把揪住麦玎的兜帽和头发,把她的头拉过去,冷冷对她说:“这不是你需要关心的,这与你无关,你要做的就是把我想要的东西给我,这是你最需要关心的。”

    还没等菲儿过去保护麦玎,另一个束宽金腰带、穿白袍的女人已经出现在盖琳娜面前,将她拉开,摔在地上。

    埃拉纹是个身材丰满、容貌普通的女人,当菲儿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她的眼神中只有疲惫和听天由命的无奈。那时,正是这个阿玛迪西亚女人将黄金腰带交给菲儿,告诉菲儿,她将侍奉“瑟瓦娜女士”,但这些艰苦的日子让埃拉纹变得坚强了,这种影响对她似乎比对麦玎还要大。

    “你疯了,竟敢冒犯两仪师?”盖琳娜喝道,她费力地爬起身,一边掸着丝绸裙子上的泥土,一边将全部怒火都发泄到这个胖女人身上,“我要让你——”

    “我是否要告诉赛莱维,你在殴打一名瑟瓦娜的奉义徒?”埃拉纹冷冷地打断了她的话。她的言辞显得相当有修养,据此可以猜测她曾是一名商人或某位重要人物,甚至可能是一位贵族,但埃拉纹从没提过自己在穿上白袍之前的身份。“上次赛莱维认为你擅自行动的时候,方圆一百步以内的人都能清楚地听到你哀嚎求饶的声音。”

    盖琳娜的身体因为愤怒而颤抖着,这是菲儿第一次看见如此失态的两仪师。最后,她终于努力控制住了自己,但她的声音中还是充满了刺鼻的酸气:“两仪师的行动自有其理由,埃拉纹,这是你无法理解的,你将为此付出代价,让你后悔莫及的代价,你将衷心地为此而后悔。”她最后掸了一下长袍,大步走开了,这次,她不再是一位向奴仆投以轻蔑目光的女王,而是变成了一头扑向挡路绵羊的老虎。

    埃拉纹看着她走远,似乎丝毫没有被这个两仪师的恫吓影响,不过她显然也不打算和菲儿聊天,她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瑟瓦娜想见你。”

    菲儿没有问为什么,只是擦干手,抚平袖子,告诉雅莲德和麦玎她会尽快回来,就跟随着这名阿玛迪西亚女人走了。瑟瓦娜对她们三个人十分看重,麦玎是她的奉义徒中唯一真正的贵族侍女,雅莲德是女王,菲儿则是权势强大到足以让一位女王向她宣誓效忠的女人。有时候,她会点名召唤她们之中的一个,去帮助她更换衣服、为她斟酒,或者伺候她在黄铜浴盆中沐浴。现在瑟瓦娜已经喜欢浴盆多过出汗帐篷了。另外,她们还需要像她的其他仆人一样完成各种杂役。而且,瑟瓦娜在召唤她们的时候,从不会问她们是否已经被安排别的工作,也不会因此而稍稍减轻她们的劳作负担。无论瑟瓦娜想让菲儿做什么,菲儿知道她还是要和两名同伴一起把她的衣服完全洗干净。瑟瓦娜的愿望必须满足,而且她不会接受任何借口。

    菲儿不需要别人指引瑟瓦娜的帐篷该怎么走,但埃拉纹依然带着她穿过挑水的人流,直到她们看见第一顶艾伊尔人的矮帐篷。然后,她朝与瑟瓦娜的帐篷相反的方向指了指。“先到这边来。”

    菲儿仍然停在原地,“为什么?”她有些狐疑地问。瑟瓦娜的仆人之中的确有人嫉妒她给予菲儿、雅莲德和麦玎的关注,菲儿从没有在埃拉纹身上察觉到这种嫉妒,但也许会有别人靠假命令来让她们陷入麻烦。

    “在你见到瑟瓦娜之前,你会希望先看见这个的,相信我。”

    菲儿张了张嘴,想要问得更清楚一些,但埃拉纹只是转过身向前走去。菲儿拢起长袍下摆,跟了上去。

    各种形制的大车和马车散布在帐篷之间,它们的轮子都已经被雪橇板所取代了,大多数车上都堆满了麻包、木箱和木桶,车轮就被牢牢地困在这些货物上面。菲儿跟随埃拉纹没走多远,就看见一辆没装货物的平板大车,但这辆车并不是空的。粗木车板上躺着两个女人,她们全身赤裸,被紧紧地捆住,在寒风中瑟缩着,却又如同刚刚狂奔过一样大口地喘着气。两个人的头都疲惫地低垂着,但仿佛知道菲儿来了一样,她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爱瑞拉是一名皮肤黝黑的提尔人,像大多数艾伊尔女人一样高,她看见菲儿,就羞愧地转过了头,莱茜尔是身材娇小,皮肤白皙的凯瑞安人,她的脸颊已经变成了亮红色。

    “她们在今天早晨被带回来。”埃拉纹直视着菲儿的脸,“她们将在天黑前被解开,因为这是她们第一次妄图逃走,不过我怀疑她们在明天以前可能都无法行走了。”

    “你为什么要让我看这个?”菲儿说。她们一直都很小心地隐瞒着她们之间的联系。

    “你忘记了,女士,当你们全部穿上白袍的时候,我就在场。”埃拉纹审视了她半晌,突然握住菲儿的双手,猛地翻转过来,让自己的双手处于菲儿的手掌中间。她弯曲膝盖,几乎到了跪倒的程度,然后飞快地说:“以光明和我重生的希望发誓,我,埃拉纹·卡奈尔以我的全心全灵向菲儿·德·艾巴亚女士立誓效忠。”

    只有莱茜尔对埃拉纹的行动表现出注意的神情,来往的沙度人当然不会在乎两名奉义徒做些什么,菲儿用力抽脱双手:“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她当然不能告诉俘虏她的沙度人自己只叫菲儿,但是在她确认沙度不知道达弗朗·巴歇尔为何许人物之后,就小心地报称自己的姓是巴歇尔,除了她的同伴以外,只有盖琳娜知道这一事实,至少菲儿一直是这样以为的。“你还把这件事告诉过谁?”

    “我会听,女士,有一次我听到盖琳娜和你的谈话。”埃拉纹的声音中流露出焦急的情绪,“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菲儿想要隐瞒自己的姓,这并不让她感到吃惊,但很显然,她并不知道德·艾巴亚的含义,也许埃拉纹·卡奈尔也不是她真正的名字,或者不是她全部的名字。“在这个地方,保守秘密必须像在阿玛多一样谨慎,我知道她们是您的人,但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也知道您打算逃跑,从我见到您的第二天或第三天,我就确信这一点了,此后我的一切所见所闻都在不断证实这一点。请接受我的誓言,带我一起走,我能帮您的忙。更重要的是,我是值得信任的,我一直在为您保守秘密,这就是最好的证明,求求您。”她最后这句话说得很生,似乎她以前从没有这样说过,那么,她应该是一位贵族,而不是商人。

    这个人除了证明她善于刺探秘密以外,什么都没有证明,但这的确是一个很有用的技能。而且,菲儿自己就知道至少有两名试图逃跑的奉义徒被其他奉义徒告发,有些人为求自保,的确会不顾他人的死活。埃拉纹知道的东西已经足以毁掉她们了。菲儿再次想到了她藏起的匕首。一个死人不会泄露任何事,但那把匕首还在半里以外的地方,菲儿也不知道该如何藏起一具尸体。而且,这个人毕竟没有为了讨瑟瓦娜的欢心而告发菲儿想要逃跑。

    菲儿重新拾起埃拉纹的手,像埃拉纹一样用飞快的语速说:“以光明的名义,我接受你的誓言,将在战祸、寒冬和一切灾难中保护你。好了,你是否知道还有什么人能够信任?不是你认为可以信任的,是你知道可以信任的。”

    “没有,女士。”埃拉纹严肃地说,她的面孔在宽慰中焕发神采,看来她并不确信菲儿一定会接受她,而这种宽慰的表情让菲儿开始倾向于相信她了。倾向,但并不是完全相信。“为了能够换取自由,这里的半数人连自己的母亲都会出卖,而另外半数人或者因为太过害怕而什么都不敢做,或者就是已经被吓坏了,什么都做不了。我见过一两个还有些希望的人,但我必须谨慎从事,任何一个错误都会是致命的。”

    “一定要谨慎,”菲儿表示同意,“瑟瓦娜真的派你来找我?如果她没有……”

    瑟瓦娜的确是要找她,菲儿很快就到了她的帐篷前。菲儿不喜欢自己因为害怕瑟瓦娜不高兴就加快走路的速度,但直到她温顺地站在帐篷入口处,根本没有人注意她是怎么走过来的。

    瑟瓦娜的帐篷已经不再是那种低矮的艾伊尔帐篷,而是一顶有高大围壁的红色帆布帐篷,需要用两根中柱才能撑起来,帐篷中点燃了十几根带镜子的立灯。两只镏金火盆不断地散发出有限的一点热量,袅袅青烟从火盆中飘到帐篷顶部的烟洞外面。总体来说,帐篷里面并不比外面暖和多少。地面上的积雪都已经被仔细地清除掉了,取而代之的是红、绿、蓝和带有提尔迷舞与花鸟走兽图案的地毯。地毯上堆着许多带丝穗的丝绸软垫,还有一把椅子。这把椅子放在帐篷的一角,相当高大沉重,上面有许多繁复的花纹和厚重的镀金,菲儿没见过任何人坐在上面,不过她知道,这把椅子代表着首领的权威。她很高兴自己只需要低垂着头,一言不发地站着。为了满足瑟瓦娜的不时之需,帐篷的一侧还站立着另外三名系金腰带和项圈的奉义徒,其中一个是留胡子的男性。瑟瓦娜和赛莱维都在帐篷里。

    瑟瓦娜比菲儿还要高一点,有一双淡绿色的眼睛和金丝一样的头发,如果不是她丰满嘴唇上的那一抹贪婪的纹路,她应该是很漂亮的。除了她的眼睛、发色和被太阳晒黑的皮肤外,她的身上已经看不到任何艾伊尔人的样子了。她上身穿着白色丝绸外衫,腿上深灰色的开叉骑马裙同样是丝绸的,包住额角的丝绸头巾则闪耀着猩红与金色,当她迈开步伐时,裙摆下就会露出一双红色的靴子。她的每根手指上都戴着宝石戒指,项链和手镯上镶嵌着大珍珠、鸽子蛋一样大的钻石、红宝石、蓝宝石、翡翠和火滴石,莎莫林的那些首饰完全无法与她的这些珠宝相比,而所有这些珠宝都不是出自艾伊尔人之手。赛莱维则与她截然相反,仍然保持着彻底的艾伊尔风格,她穿着深褐色羊毛和白色亚葛制作的外衫,手上并没有戒指,项链和手镯也都只是用黄金和象牙做成,没有一颗宝石。她比大多数男人都要高,深红色的头发中能看到些许白色,她看上去就如同一只蓝眼睛的苍鹰,而瑟瓦娜就像她要一口吞掉的羔羊。菲儿宁可惹怒瑟瓦娜十次,也不愿意冒犯赛莱维一次。但现在,这两个人正站在一张镶嵌象牙和绿松石的桌子两侧,瑟瓦娜毫不畏惧地盯着向她瞪视的赛莱维。

    “今天发生的事情意味着巨大的危险。”听赛莱维的语气,她似乎已经厌倦了一再重复这个话题,还有一点要和瑟瓦娜拔刀相向的怒意。菲儿觉得,她的确是在抚弄腰间的匕首柄,而且并非完全是漫不经心的。“我们需要尽量远离那个地方,而且要马上行动,我们应该进入东方的群山之中,到了那里之后,我们要再次聚集起全部氏族。只有到那个时候,我们才是安全的。如果不是因为你过于自信,我们的氏族根本不会散乱成这个样子,瑟瓦娜。”

    “你在说安全?”瑟瓦娜笑了笑,“难道你已经这么老了,连牙齿都掉光了,需要由别人来喂你面包牛奶吗?你自己看看,你说的这些高山有多远?我们要在这该死的雪地里爬行多少天,多少星期,才能爬到那里?”她指了一下她们之间的桌面,那上面铺开了一张地图,被两个厚重的金碗和一支三叉大金烛台压着。大部分艾伊尔人都很轻视地图,但瑟瓦娜像接受湿地人的其他一切东西一样迅速地接受了它们。“你说的那件事发生在很远的地方,赛莱维,这一点你和其他每一名智者都没有异议。这座城市里有大量食物,足够我们吃许多个星期,而且,现在有谁会来挑战我们?而且……你必须听听我们跑者的报告,再有两或三个星期,最多四个星期,就会有十个部族加入我们,甚至更多!如果这个城里的湿地人没有骗我们,那时积雪也会融化。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快速行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必须拖着沉重的雪橇慢慢挪动了。”菲儿有些好奇,那个城里的人是否和瑟瓦娜提到过融雪后的泥泞。

    “还有十个部族会加入你,”赛莱维的声音非常刻板,只是在说出最后一个字的时候着意加重了语调,她的手已经紧握住匕首柄,“你代理部族首领的职权,而我则被授予了向你提出谏言的责任,就如同向首领提出谏言一样。为了部族,首领必须听取智者的谏言。我现在建议你一直向东行军,其他氏族同样可以在群山中找到我们。如果说,我们必须在路上忍受一些饥饿,我们之中又有谁没有经历过物质匮乏的生活?”

    瑟瓦娜摸了摸胸前的项链,她右手上的一颗大翡翠在灯光的照耀下,如同一团绿色的火焰。她的嘴唇绷紧,似乎赛莱维的话让她感觉到了饥饿,也许她经历过艰苦的生活,也许这顶高大的帐篷不像艾伊尔的矮帐篷那样温暖,但她已经不会选择回头了。“我代理首领职权,我已经决定,我们留在这里。”她的声音中充满了挑战的意味,但她没有给赛莱维应对挑战的机会。“啊,菲儿来了,我听话的、优秀的奉义徒。”她从桌上拿起一只布包,将它打开,“你认得这个吗,菲儿·巴歇尔?”

    瑟瓦娜手中是一把一手半长的单边开刃匕首,一件农夫们经常会带在身边的普通工具,但菲儿非常熟悉它的木柄上的每一颗铆钉,以及它刃口上的每一点缺损,那是她无比小心地偷出来,并严密收藏的匕首。她什么都没说,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奉义徒禁止携带任何武器,即使是小刀也不行,除非是在切削肉和蔬菜的时候。但是当瑟瓦娜再次开口的时候,她还是哆嗦了一下。

    “幸好盖琳娜在你使用它之前就把它交给了我,不管出于何种目的,如果你刺伤了某个人,我一定会非常生气的。”

    盖琳娜?当然,那个两仪师不会允许她们在为她把事情做好之前就逃走。

    “她被吓坏了,赛莱维。”瑟瓦娜发出愉快的笑声,“盖琳娜知道奉义徒该遵循些什么,菲儿·巴歇尔。我该怎样处置她,赛莱维?这是你能够给我的建议。已经有几个湿地人因为藏匿武器而被杀掉了,不过我不想失去她。”

    赛莱维用一根手指挑起菲儿的下巴,盯着她的眼睛。菲儿不眨眼地和她对视着,但她觉得自己的膝盖在发抖。她没有对自己解释,这只是因为她觉得很冷。菲儿知道自己并不懦弱,但当赛莱维看着她的时候,菲儿觉得自己就像是鹰爪下的一只兔子,虽然还活着,却不知道锋利的鹰喙什么时候会啄下来。是赛莱维首先命令她监视瑟瓦娜的,无论其他智者对待这件事有多么慎重,菲儿坚信,如果她没有完成赛莱维指派的任务,这名智者会毫不犹豫地割开她的喉咙。假装不害怕这个女人毫无意义,但她必须控制这种恐惧,如果她能做到的话。

    “我想,她是想要逃跑,瑟瓦娜,但我相信她能够学会遵守规矩。”

    这张粗木桌放在距离瑟瓦娜的帐篷最近的一片空旷地上,大约离瑟瓦娜的帐篷有一百步远。一开始,菲儿以为全身赤裸的羞辱是最糟糕的,当然,还有咬啮她的肌肤的寒冷。太阳已经落到了接近地平线的位置,空气变得愈来愈冷,而且在日出前还要更冷,她要在这里一直待到日出。沙度很快就学到了什么事情对湿地人来说是羞耻的,他们便用这种羞耻感作为惩罚的手段。当有人看她的时候,菲儿觉得已经羞惭欲死了,不过那些来往的沙度人甚至不会放慢一点脚步。对于艾伊尔人来说,裸体不是什么值得害羞的事。埃拉纹出现在她面前,她只是悄声说了一句:“不要放弃勇气。”然后就走开了。菲儿明白,不管埃拉纹对她有多么忠诚,也绝不敢做任何事来帮她。

    没过多久,菲儿已经不再为羞耻感而担忧了,她的手腕被捆在背后,脚踝也被拉到背后,和臂肘捆在一起,现在她明白了莱茜尔和爱瑞拉为什么会那样费力地喘息,这种姿势让呼吸变得非常困难。寒冷在她的体内咬得愈来愈深,直到她全身都开始失去控制地颤抖,但所有这些很快也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绞痛感开始灼烧她的双腿、肩膀和肋侧,绷紧的肌肉仿佛都着了火,变得愈来愈紧,愈来愈紧,她只能用全部精神强迫自己不要尖叫出来。这成了她能思考的唯一一件事。她……不……会……尖叫,但,哦,光明啊,这实在太疼了!

    “瑟瓦娜的命令是把你留在这里,直到黎明,但她没有说过不能有人陪伴你,菲儿·巴歇尔。”

    菲儿眨了好几次眼,才能看清眼前的情景。汗水刺痛了她的眼睛,她的骨髓都要冻硬了,怎么又会出汗?鲁蓝站在她面前,奇怪的是,他还拿着两只装满了热碳的青铜火盆。为了避免被火盆烫伤,被他握在手中的火盆腿还都裹着厚布。看见菲儿盯着他手中的火盆,他耸耸肩,“夜晚的寒冷曾经对我毫无影响,但跨过龙墙之后,我变得软弱了。”

    看到他把火盆放到了粗木桌下面,菲儿几乎要惊呼起来,暖流从木板间的缝隙中喷涌而出。菲儿的肌肉仍然疼痛难忍,温热的空气对她来说无疑是最好的祝福,而这个男人伸出一只手臂,揽住她的胸口,另外一只手穿过她弯曲的膝盖。这让菲儿真的惊呼了一声。突然间,她发觉臂肘的压力消失了,鲁蓝在……按压……她,他的一只手在揉捏她的大腿。当他的手指捏紧菲儿打结的肌肉时,菲儿几乎要尖叫起来,但她马上就感觉到那些肌肉的硬结开始松开了。它们依旧很痛,是被鲁蓝的手揉捏得很痛,但那条大腿的痛苦已经缓解了许多。菲儿知道,如果鲁蓝继续下去,她感觉到的疼痛也会逐渐减弱。

    “如果我想办法让你笑起来之前先做些别的事,你不会介意吧,对吗?”他问菲儿。

    突然间,菲儿意识到自己在笑,而且是真正的笑,当然,她的笑声还是显得有些歇斯底里。她被绑得像是一只要放进烤箱里的鹅,却第二次因为一个男人的拯救而免于被冻死,也许她会放弃杀掉这个男人的打算。从今以后,瑟瓦娜会像鹰一样盯着她,赛莱维也许正在打算杀掉她,以此杀一儆百。但她知道,她会逃走的。一扇门还没有关闭,另一扇门已经打开了,她会逃走的。菲儿笑着,直到她开始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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