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白雪覆盖了大地,但他仍然在黑夜中轻盈地奔驰,他与阴影融为一体,无声地穿过茂密的森林。在他眼中,月光如同阳光一样明亮。一阵冷风吹起他厚重的毛发,随风而来的气息让他的脊毛竖起。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胸中充满了恨意,那恨意比对永灭者的更加强烈。刻骨的仇恨中,他明白死亡即将到来。现在已别无选择,他跑得更快,直向死亡而去。
佩林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蓦然醒来,他躺在一辆高轮货车下面,虽然身下垫着厚重的毛皮衬里斗篷和两层毯子,寒意还是从地面渗入了他的骨髓。冷风断断续续地吹过来,不算很强,但其寒如冰。他用戴着骑马手套的手揉了揉脸,感觉到冻在短须上的冰霜纷纷碎裂。至少大雪没有继续在这一晚落下。这段时间,就算是睡在车下,他醒来时也经常发现自己身上盖了一层雪粉。降雪对他们造成的最大麻烦,就是让斥候难以进行搜索。佩林希望自己能够像艾莱斯那样与狼群交谈,这样,他也许就能终止这种无休止的等待了。疲惫紧裹住他,如同另一层皮肤,他记不起自己最后一次睡熟是什么时候。不管怎样,缺乏睡眠并不是重要的问题。这些天里,只有赤灼的愤怒给了他继续前进的力量。
佩林不认为唤醒他的是那个梦。每一晚,当他躺下时,都知道噩梦转眼就会到来,没有一天不同。在最可怕的梦里,他看到菲儿死了,或者永远也找不到她了,这些都会让他在瑟缩中惊醒,全身冷汗。在其他不那么可怕的梦里,他还能继续睡下去,或者只是迷迷糊糊地醒转片刻,就又能睡过去了——比如兽魔人将他活着切成碎块,扔进汤锅,或者是人蝠吃掉了他的灵魂。刚刚的那个梦消退得很快,他只能记得自己成为了一匹狼,嗅到了……什么?是某种比魔达奥更加痛恨的存在。狼知道那东西会把自己杀掉。他在梦中知晓的讯息已经消失,只剩下模糊的印象。他并不是在狼梦中,狼梦是真实世界的镜像,死去的狼能够生存在其中,活着的狼能够在那里和他们交谈。每次他离开狼梦,那里留在他头脑中的印象都是清晰的,不管他去那里是有意还是无心。但这个梦却好像发生在现实世界,而且显得相当紧迫。
佩林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将寻求的意识向远处探去,去感觉那些狼。他曾经尝试请求狼帮助他狩猎,却没有取得任何效果。让狼去探察两条腿的行动是非常困难的,它们往往会小心地避开大群人类。对它们而言,五六个人就已经是需要敬而远之的大规模人群了,人们会赶走它们的猎物,大多数人还会杀死所见到的狼。一开始,佩林什么都没有感觉到,过了一段时间,他接触到远处的一些狼。他不知道有多么远,那种感觉就像依稀听到了别人的耳语,从很远的地方。这很奇怪,虽然这里零星分布着村庄和庄园,甚至偶尔还有集镇,但这片原野的绝大部分都是可以供狼自由生活的原始丛林,其中有大量的鹿和小一些的猎物。
和另一群狼的见面总是会从庄重的交谈开始,他礼貌地说出了他的名字——犊牛,散发出他的气息,并得到了它们的名字和气息:猎叶、高熊、白尾、翎羽、雷雾和另外一些名字。这是很大一群狼。猎叶是一头母狼,是它们的首领,散发着一种安宁笃定的气息。翎羽头脑聪明,正当壮年,是她的配偶。它们听说过犊牛,并且很想和传说中的朋友长牙交谈。当过往的纪元已经消逝,漫长的岁月让一切回忆渐渐变成薄雾的时候,长牙已经成为这段岁月中第一个学会与狼说话的“两条腿”。一连串影像和气息的回忆在他的脑子里变成话语,他的话语变成了能够理解的影像和气息。
我要学一些事情,问候结束之后,他开始想,有什么能比永灭者更让狼痛恨?他竭力去回忆那个梦中的气味,但那气味已经消失在他的记忆里。那是能让狼感觉到死亡的气味。
响应他的是沉默,然后是一丝夹杂着恐惧、仇恨、决心和忧郁的思绪。他以前从狼那里感受过恐惧,那时狼最害怕的是吞噬森林的野火。这却是一种如同针刺般的恐惧,一种让人战栗,让人在黑暗中心胆俱裂的恐惧,无论与之相连的是怎样绝不回头的意志。狼从没有体验过这种可怕情绪。
它们一个接一个地从他的感知中消失了,它们在有意地将他推开。直到最后,只剩下猎叶。最后的狩猎即将到来,她说道。然后,她也走了。
我有什么无礼的地方?他继续问着。那一定是因为我的无知。没有回答。那些狼不会再和他说话了,至少短时间内不会了。
最后的狩猎即将到来。那是狼对最后战争,也就是末日战争的称法。它们知道,它们会参与这场光明与暗影最后的决战,虽然它们无法解释这是为什么。有些事情是命中注定的,就如同日升月落。许多狼注定死于最后的狩猎,但它们害怕的并不是这个。佩林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他一定也会参加这场战争。但即使最后战争就要到来,他还有一件事必须去做,绝不能放弃!与之相比,他宁可放弃末日战争!
佩林将无名的恐惧和最后战争抛到脑后,摸索着摘下手套,伸手到外衣口袋里,找出一段生皮绳索。每天早晨,他的手指都会机械地在这根绳子上打一个结,然后沿绳索往下,计算上面有几个结。二十二个,菲儿被绑架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二十二个早晨。
一开始,他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打这么多结。第一天,他相信自己是冷静的,虽然有些麻木,但还可以集中精神思考。而现在回顾那一天,他发现自己当时已经完全被无法控制的愤怒淹没了,只是不顾一切地要找到沙度艾伊尔。偷走菲儿的那群劫匪中,也有来自其他部族的艾伊尔,而其中绝大多数肯定是沙度部族的。他要在菲儿受到伤害之前救回她,这个念头紧紧地勒住他的喉咙,直到他几乎无法呼吸。当然,他还要救出其他被俘的女人。有时候,他不得不在脑子里重新回想一遍她们的名字,以免自己将她们彻底忘记。雅莲德·麦瑞萨·基加林,海丹女王,还有她的臣下。佩林仍然不适应有人向他宣誓效忠,尤其是一位女王,他只是一个铁匠!曾经是。不管怎样,他对雅莲德负有责任,如果不是因为他,雅莲德绝对不会陷入这样的险境。贝恩,属于色拉德艾伊尔的黑岩氏族,齐亚得,属于高辛艾伊尔的石河氏族。这两名枪姬众追随菲儿到了海丹和阿玛迪西亚,她们也在两河与兽魔人作战,为危急之中急需援手的佩林提供了巨大的帮助,所以他有义务救她们出来。爱瑞拉·谢格和莱茜尔·奥多文,两个愚蠢的女孩,以为她们能成为艾伊尔,或者是某种特别的艾伊尔,她们向菲儿宣誓效忠,这样做的还有麦玎·多兰,一个一文不名的难民,菲儿给予她保护,让她成为自己的侍女。他不能抛弃菲儿,菲儿·妮·巴歇尔·德·艾巴亚的追随者。
他的思念回到她身上,他的妻子,他的生命之息。佩林呻吟一声,紧握住那根绳索,让绳结痛苦地压进曾在铸炉旁无数次挥舞铁锤的手掌。光明啊,二十二天!
学习铁匠手艺让他明白,过于急躁会将锻打的铁材毁掉。但这次,他开始时的确是过于急躁了,他们透过殉道使格莱迪和尼尔德打开的通道一直向南,直到他们发现沙度艾伊尔踪迹的最远处,然后继续向南。只要殉道使恢复了体力,能够再次打开通道,他们就会不断前进。殉道使休息的每一个小时都让他感到急不可耐,尽管不休息一下,殉道使就不可能有足够的体力张开信道,并支撑信道,直到所有人都从其中通过。他的心里只想着解救菲儿,不惜一切代价,而他得到的只有与日俱增的痛苦。斥候们在无人的荒野中愈走愈远,却再没有找到任何有人经过的蛛丝马迹。最后,他终于明白,他们已经赶过了头,他们不得不用更多的日子去搜索曾经走过的每一段路,寻找一切表明沙度艾伊尔改变方向的线索。
他本应该想到沙度会改变方向,向南会让他们进入比较温暖的地方,那里不会有让艾伊尔人感到奇怪的雪,但那也会让他们靠近艾博达的霄辰人。佩林知道霄辰人,他本应想到沙度也会知道他们!沙度来这里是为了劫掠财富,不是为了与霄辰人和罪奴作战。他们又进行了数天的缓慢行军和大范围搜索,大雪甚至让艾伊尔人也无法寻找前人留下的踪迹。佩林不得不恼恨地停下脚步。就在此时,乔丁·巴兰终于找到一棵被马车刮伤的树,艾莱斯从雪下挖出了一根艾伊尔断矛杆。佩林终于转向了东方,那里在佩林第一次使用神行术地点的南边,相距只有两天的路程。佩林知道的时候,只想拼命地吼叫,但他还是牢牢地控制住了自己。他不能垮掉,不能再有丝毫错误,菲儿只能依靠他。他开始控制自己的怒火,开始忘记它。
因为他的鲁莽,绑架菲儿的人已经领先他们很远了。但从那时起,佩林恢复了铁匠的细致与耐心,他的愤怒正在接受锻造。自从再次找到沙度艾伊尔的踪迹以后,他每次使用神行术的距离都不会超过斥候们在一个白天里能够往返的距离,这样的谨慎被证明是十分必要的。沙度随后又曾经数次突然改向,走出了一条锯齿形的路线,仿佛他们无法决定自己的目的地在哪里,或者是他们在与其他沙度部队会合。佩林找到的全都是陈旧的足迹,被雪埋住的旧营地。但所有斥候都同意,沙度的数量在增加,现在他们前面至少已经有两到三个氏族了。这是一支强大的队伍,佩林正缓慢但不停顿地追赶他们——这才是最重要的。
沙度肯定携带了大量补给和俘虏,而且还有积雪迟滞他们的脚步,但他们前进的速度比佩林预料的要快很多,而且他们似乎并不在意是否有人跟踪,也许是因为他们相信没人敢追踪如此大规模的艾伊尔部队。有时候,他们会在一个地方连续驻扎几天。愤怒正在被锻铸。被毁的村庄、小镇和居民点零星分布在沙度进军的路线上,让人觉得那些艾伊尔人就像人形的蝗虫群,仓库和住宅中的财物都被洗劫一空,人和牲畜一起被掳走。许多居民点在佩林到达的时候已经空无一人,只剩下了残破的空屋,没有被掳走的人大概也都到别处去寻找食物,挣扎着想要活到春天到来的时候。佩林已经跨过埃达河,进入了阿特拉。他们渡河的地方只是一个供卖货郎和本地农夫使用的小渡口,就算是一般的行商也不可能从这样小的渡口过河,渡口两旁林木茂盛的岸上本来各有一座村庄,但也都被沙度摧毁了。殉道使用神行术让佩林的人马能顺利过河,但佩林不知道沙度人是怎样过去的。渡口只剩下了岩石河岸,所剩不多的几座没有被烧毁的房屋只是让这里显得更加荒凉,三条瘦得皮包骨的狗一见到人影,就立刻远远地逃开了。愤怒被佩林锻造成了坚硬的锻锤。
昨天早晨,佩林到达了一个小村子,这里还有几个目光呆滞、面孔肮脏的人,愣愣地盯着成千上万的长枪手和弓箭手在第一缕曙光中策马驰出森林。飘扬在队伍前方的是曼埃瑟兰的红鹰旗和红色狼头旗、海丹的银星旗和梅茵的金鹰旗,跟随在后面的是许多辆高轮大车和无数匹换骑的战马。一看到高尔和其他艾伊尔人,那些人立刻惊慌失措地向树林中跑去。佩林想要抓住几个人,询问一下沙度的情况,却发现很难。他们宁愿逃亡,也绝不会让艾伊尔人靠近。这个叫布里坦的地方本来只有十几户人家,沙度两天前在这里掳走了九名年轻男女,还有全部的牲畜。他就要为自己的锻锤找到目标了。
佩林知道,他一定要万分小心,否则就会永远地失去菲儿,但太过小心同样会失去她。昨天早些时候,他命令所有斥候走得更远,不要在日落之前回来,而是在第二次日出时才能回来。如果他们提前返回,就一定是找到了沙度艾伊尔。在一两个小时之后,太阳就要升起来了,艾莱斯、高尔和其他人将会回来,枪姬众和两河人能够追踪一缕掠过河面的影子。沙度人走得很快,斥候们走得更快,没有老幼妇孺、车辆和俘虏拖累他们的脚步。这一次,他们一定能告诉他,沙度到底在哪里,他们会的。佩林从骨子里相信这一点。信心在他的胸中激荡,他会找到菲儿,救出她,这是最重要的,比他的生命更重要。他只希望能活到那个时候。现在,他是一柄锻锤,无论以何种方式,他都要将那些沙度砸成碎片。
佩林将毯子掀到一旁,戴好手套,拿起身边的斧头,那是一柄半月形斧刃的大斧,斧刃背面是一根粗大的钢钉。他翻身从马车下滚出来,站起身,踩碎了半冻结的雪壳。他的身边是一排排大车。这里是布里坦的农田,突然出现的这许多高举异国旗帜的武装人马远非这个劫后余生的小村子所能容纳。甚至不等佩林说话,那些可怜的幸存者都已经逃进森林,并把一切能拿走的东西都扛在背上,或者放进雪橇里拖走了。他们逃得要多快有多快,连头也不回一下,就好像佩林也是沙度艾伊尔。
佩林将斧柄插进腰带的厚皮环上,附近的马车旁冒出一个人影。在黑暗中,那个人裹着一条黑色的斗篷。佩林并不吃惊。拴在附近的牲口队让空气中弥漫着几千头牲畜的气味,以及马粪略带香甜的臭气,但佩林还是清晰地捕捉到了这个人的气息。人的气味总是显得非常特别,而且每次佩林醒过来的时候,都会发现亚蓝已经清醒地在等待他了。一弯苍白的月牙低垂在空中,散发出的微弱光亮已经足够让佩林看见别人的面孔。黄铜剑柄头从亚蓝肩头后面斜伸出来,他曾经是一名匠民,但佩林相信,就算他穿上一件五彩的衣服,也不可能再做匠民了。亚蓝紧皱着眉头,月影也无法掩饰他脸上的凶悍,自从菲儿被掳,他仿佛随时都准备拔剑杀人,愤怒再也没有从他的气息中消退过。离开菲儿之后,有许多事情都改变了。而佩林理解这种愤怒,在这场灾难发生之前,他从没有真正地愤怒过。
“他们想要见你,佩林大人。”亚蓝向远处大车队之间的两个人影点点头。伴随这句话的是寒冷空气中的一股白烟。“我没有让他们叫醒你。”这是亚蓝的一个失误,他过于关照佩林了,而且从不征求佩林的许可。
佩林嗅了嗅空气,将那两个影子的气息从马匹气味中分辨出来。“我现在就见他们,帮我把快步准备好,亚蓝。”佩林要在其他人醒来之前就跨上马鞍,他不想只是在这里站着,这样是找不到沙度的。而且骑在马上走一走,也能避开想要来找他的人。实际上,他很想自己去完成斥候的工作,那些去做斥候的人在这方面并不一定做得比他更好。
“是,大人。”亚蓝走过雪地的时候,气息中流露出一种粗砺的感觉,但佩林几乎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只有真正重要的事情会让塞班·巴尔沃在这样的黑夜里从他的毯子里爬出来,而至于说赛兰蒂·戴伦金……
巴尔沃虽然披着一件宽大的斗篷,却依旧是一副瘦骨嶙峋的样子,一张枯瘦的脸深深地藏在兜帽里。如果他不是这样弓腰缩背,而是将身体挺直,他要比身边的矮小凯瑞安女子高上一巴掌。他正用双臂抱住身子,两只脚来回跳着,躲避着从地面渗进靴里的寒冷。赛兰蒂穿着男式深褐色外衣和长裤,虽然她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变成了白烟,但她还是装出一副对身边的寒冷毫不在意的样子。她的身体在颤抖着,但她还是挺起胸膛,将一侧斗篷甩到身后,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她的兜帽也压得很低,从里面露出剪短的头发,只有她脑后的头发被一根深褐色丝带系成马尾辫,垂在她的颈后。赛兰蒂是那些效仿艾伊尔人的傻瓜的首领,他们自诩为佩剑的艾伊尔,她的气息柔软而且浓厚,就像是某种果酱。她很担心。巴尔沃的气息显得……非常专注,他一直都是如此,没有任何热情,只有绷紧的神经。
那个皮包骨的小个子停止跳跃,僵硬而匆忙地鞠了个躬。“赛兰蒂女士带来了讯息,我想您应该亲耳听一听,大人。”巴尔沃尖细的声音显得干枯而精确,就像他的人一样,佩林觉得自己只有脑袋被放在断头台上的时候才会发出这种声音。“女士,请说吧。”他只是个秘书——菲儿的秘书,也就是佩林的秘书,一个过分琐碎的、谦逊的家伙。赛兰蒂是贵族,但巴尔沃对她说的话倒很像是命令。
赛兰蒂狠狠地瞥了巴尔沃一眼,按了按佩剑。佩林做好了抓住她的准备,他不相信赛兰蒂会真的对那个老头拔剑相向,但他摸不准这个女孩。实际上,他那帮荒谬的年轻人始终都不敢掉以轻心。巴尔沃只是看着赛兰蒂,将头侧到一旁,他的气息中出现的不是关注,而是不耐烦。
赛兰蒂一甩头,将注意力转移到佩林身上。“你好,金眼佩林大人,”她用清脆的凯瑞安语调说。看到佩林对她的艾伊尔式问候没有表现出任何兴趣,她急忙又说道:“今晚我得知了三件事。首先,也是最不重要的,海威尔报告说,马希玛昨天又派了一个人骑马返回阿玛迪西亚,尼利恩想要跟踪他,但跟丢了。”
“告诉尼利恩,他不能跟踪任何人。”佩林严厉地对她说道,“也把这个命令传达给海威尔。他们应该明白这一点!他们的任务是观察、倾听,报告他们看到和听到的一切,绝无其他,你明白吗?”赛兰蒂迅速点了一下头,散发出畏惧的气息。佩林相信,这是赛兰蒂对他的畏惧,畏惧他会对她发怒。一个金黄色眼睛的男人总会让别人不安。佩林将手从斧柄上拿开,双手拢在背后。
海威尔是提尔人,尼利恩是凯瑞安人,他们是另外两个追随菲儿的年轻傻瓜。这群傻瓜一共有二十几个,菲儿让他们成为了自己的密探,这件事至今还会让佩林感到困扰。但菲儿早就告诉过他,刺探情报是妻子的事情。如果男人以为他的妻子是在开玩笑,他就应该更认真地听她的话,她可能不是在开玩笑。刺探情报这件事让佩林觉得很不舒服,但如果菲儿能让他们去做这件事,那她的丈夫也可以。但佩林只能容忍那两个人留在马希玛那里。马希玛认为除了暗黑之友外,其他所有人迟早都会成为他的信徒。但如果有太多人离开佩林的营地投奔他,他也许会产生怀疑。
“不要称他为马希玛,即使在这里也不行。”佩林不容置疑地说。不久以前,那个人宣称马希玛·达加已经死亡,并从坟墓中复生,成为转生真龙的先知。如果有人提起他原来的名字,他无疑会大发雷霆。“如果你在别的地方说错了话,被他抓住,被鞭子抽到半死就已经是你的幸运了。”赛兰蒂再次点头,表情相当严肃,这次,她的神情中没有了畏惧。光明啊,菲儿的这些白痴们根本不知道他们应该害怕些什么。
“天已经快亮了,”巴尔沃一边嘟囔,一边打着哆嗦,将斗篷又拉紧了些,“用不了多久,人们就都会醒过来,有些事情最好在天还黑的时候说完。女士,请继续好吗?”巴尔沃再一次发出命令般的请求。在佩林看来,赛兰蒂和菲儿其他的追随者们只会制造麻烦。不知为什么,巴尔沃似乎总是想要在这个女孩的鼻尖上放只苍蝇,但赛兰蒂听到巴尔沃的话,却有些羞窘地愣了一下,低声地道了歉。
黑暗的确开始淡退了,至少在佩林眼中是这样。头顶上的天空还是夜幕低垂,只能看见一些明亮的星星,但佩林几乎已经能看清赛兰蒂外衣胸口处的六道彩色横纹了。他意识到自己醒得迟了一些,这让他感到气恼。他不能屈服于疲倦,无论疲倦是多么深入他的骨髓!他需要听取赛兰蒂的报告——赛兰蒂担心的不会是马希玛派遣探子去做什么,马希玛几乎每天都会这样做。但佩林更焦急地等待着亚蓝和快步,他的耳朵不断地捕捉着来自于畜栏那边的声音,却还是没有听到他的坐骑走过来。
“第二件事,大人,”赛兰蒂说,“海威尔在阿特拉的市场上见到了成桶的咸鱼和咸肉,数量很大。他说,在马希……在先知身边的人里面出现了阿特拉人,其中一些似乎是工匠,另外还有几个可能是商人或者地方官员。不管怎样,他们都是名人,有一定实力,不过他们之中有一些似乎还不确定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我们有可能从他们口中套出那些鱼肉的来源,甚至还能为您争取更多的眼线。”
“我知道那些咸鱼咸肉是从哪里来的。你也知道。”佩林有些焦躁地说,他的双手在背后握成拳头。佩林本希望自己迅速的行军能够避开马希玛的搜掠部队。这些零散部队像沙度艾伊尔一样可怕,甚至更坏。他们会给人们一个机会,向转生真龙宣誓效忠。那些犹豫太久的人就会死在烈火和钢刃之上,而立下誓言的人无论是否亲身前往马希玛身边,都必须慷慨地捐赠出自己的财产,支持先知的行动。当然,那些被处死的人肯定都是暗黑之友,他们的全部财产自然都要没收。根据马希玛的法律,盗贼会被砍掉一只手,而他的搜掠部队所做的自然不是盗贼的勾当。根据他的法律,杀人和其他许多罪行都要以绞刑进行处罚,但他的许多信徒似乎更喜欢杀戮,而不是接受誓言。把财产的主人杀掉,能抢得的财产自然更多,而且对他们来说,杀人似乎是一种很有趣的游戏。
“告诉他们,离那些阿特拉人远一点。”佩林继续说道,“各种各样的人都在投向马希玛,如果他们怀有二心,围绕在他们身边的狂热信徒肯定放不过他们,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揭发自己的亲友,甚至手足相残也在所不惜。向他们提出错误的问题是极度危险的。我只想知道马希玛在做什么,有什么计划。”
马希玛明显有着某种计划。他公开宣布,除兰德之外,任何人碰触至上力都是亵渎。他还宣称自己最大的愿望就是前往东方,加入兰德麾下。像以往一样,一想到兰德,佩林的脑子里就会出现纷乱的色彩,只是这次的色彩更加生动、鲜明,但怒火很快就将它们全部蒸发掉了。不管是不是亵渎,马希玛已经接受了神行术,不仅是导引,而且还是男人的导引。无论他是怎样说的,他一直都留在西边,而且根本没有对营救菲儿的行动伸出援手。佩林容易相信别人,直到有确切的事实证明他们是不可信的。但他只需要嗅一下马希玛的话,就明白这个家伙不但像野狗一样疯狂,而且绝不可信。
佩林曾经考虑过阻止马希玛的阴谋,无论他打算干什么,他应该阻止马希玛的烧杀抢掠。马希玛有一万到两万人,也许更多。他并不很在意自己到底有多少信徒,而且那些真龙信众散乱的扎营方式让计算他们数量的工作变得不可能。不管怎样,跟随佩林的人肯定不到这群人的四分之一,其中还有几百人是车夫、马夫和其他各种在战斗中变成负累的人。但佩林还有三名两仪师和两名殉道使,以及六位艾伊尔智者。他有实力制止马希玛。而且智者们和两名两仪师都很希望佩林采取这样的行动。她们想要马希玛的命。只是,驱散马希玛的军队只会让他们变成数百个在阿特拉或其他地方横行施暴的匪帮。他们会继续烧杀平民,只不过不再以转生真龙的名义,而是为了他们自己。击溃沙度会造成同样的结果,佩林心想。他立刻将这个念头推开。阻止马希玛需要耗费他无法承受的时间,只能等到救出菲儿之后再去对付这个家伙了,首先,他要先将沙度砸成碎片。
“你今晚得知的第三件事是什么,赛兰蒂?”佩林粗声问道。让他惊讶的是,这个女孩身上担忧的气息更重了。
“海威尔看见了某个人,”她缓缓地说,“他起初还没有告诉我。”她的声音突然变得严厉了,“我确保这件事不再发生!”她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心中挣扎了一下,然后猛然说道:“两仪师玛苏芮去见了马希玛……先知,千真万确,大人,你一定要相信我!海威尔不止一次见到了她。她进出真龙信众的营地时都戴着兜帽,但海威尔两次正面看清了她的脸,每次她身边都有一个男人,有时还会有另一个女人。海威尔没有看清那个男人,但根据他的描述,那应该是玛苏芮的护法罗瓦尔。而且海威尔相信,另外那个女人是两仪师安诺拉。”
赛兰蒂紧紧地闭住嘴,看着佩林,双眼在月光下闪动着阴郁的光亮。光明啊,她还在担心佩林不明白这件事的含义!佩林强迫自己不要把双手紧握成拳。马希玛将两仪师当作暗黑之友一样仇视,他几乎要将她们直接视作为暗黑之友。为什么他会接见两名两仪师?为什么她们又会去见他?安诺拉对马希玛的评论完全基于两仪师模棱两可的惯常用辞,其中没有任何确切的意思,但玛苏芮曾经明确地表示过,要像对付疯狗一样制伏马希玛。
“让海威尔和尼利恩盯住那些两仪师,如果能偷听到她们和马希玛的谈话就更好。”海威尔会认错人吗?不,马希玛的营地里女人并不多,而且那些女人都是满面污垢、眼带杀气的悍妇,海威尔不可能把她们和玛苏芮混为一谈。和愿意追随马希玛的女人们相比,那些男性真龙信众大概也能被归为匠民一类了。“告诉他们,最重要的是自己的安全。无论放过怎样的机会,都好过自己被抓住。如果他们被挂在树上绞死,就做不了任何事了。”佩林知道自己的态度很粗暴,他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温和一些。自从菲儿被绑架之后,这对他来说变得愈来愈困难了。“你、海威尔和尼利恩做得很好。如果菲儿知道,她一定会为你们感到骄傲。”
微笑跃上了赛兰蒂的嘴唇,她将身子又挺直了一些——虽然佩林觉得这已经不可能了。她的情绪中充满了自豪,坦然而又欢快,高扬的成就感几乎淹没了其他的所有情绪!“谢谢您,大人,谢谢您!”她就像是从佩林那里得到了珍贵的奖赏。不过佩林怀疑菲儿不会喜欢他这样使用她的眼线,她甚至会不喜欢佩林知道这些人在为她做些什么。佩林曾经为菲儿的不快而心神不安,但这已经是他知道这些间谍存在以前的事情了。还有艾莱斯不小心说漏的关于破碎王冠的事情,这都让佩林感到很不快。所有人都说,妻子总会保留一些秘密,但万事都要有个限度!
巴尔沃用一只手调整了一下窄瘦肩膀上的斗篷,另一只手捂住嘴,咳嗽了几声:“说得好,大人。你的表现很好,女士,相信你会以最快的速度将佩林大人的命令传达下去。请不要对他的命令有任何误解。”
赛兰蒂点点头,目光却没有离开佩林。她张开嘴,佩林相信她一定是要说些什么希望佩林能找到清水和阴凉之类的话了。光明啊,现在他们最不缺的就是水,虽然这些水大多冻成了冰雪。在一年中的这个时候,就算是中午,也没有人需要什么阴凉!结果赛兰蒂犹豫了片刻,才说道:“愿仁慈之光眷顾您,大人。请恕我大胆,也愿仁慈之光眷顾您怀中的菲儿大人。”
佩林点了一下头,表示感谢,他的口中有一股灰烬的苦涩味道。仁慈之光对菲儿的眷顾始终带着一种幽默感——它给了菲儿这样一个丈夫——连续搜索了超过两个星期,却仍然没有找到她。枪姬众说她一定是成为了奉义徒,奉义徒不会受到虐待。但她们也不得不承认,沙度会以超过百种的不同方式打破艾伊尔的传统。
在佩林的词典中,“绑架”本身就是一种虐待,他口中的灰更加苦涩了。
“赛兰蒂女士做得很好,大人。”巴尔沃看着赛兰蒂消失在马车间的黑暗里,低声说道。这种肯定让佩林感到惊讶,巴尔沃一直在劝说佩林远离赛兰蒂和她的朋友们,他说那些头脑发热的年轻人是不可靠的。“她有着一定的直觉。凯瑞安人通常都有这种素质,而一些提尔人会做得更好,至少是那些贵族,特别是一旦他们……”他忽然闭住嘴,小心地看着佩林。如果面前这个人不是巴尔沃,佩林会认为他在无意中说溜了嘴,但现在佩林只能怀疑巴尔沃是故意这样做的。这个人的气息一直都很稳定,没有丝毫波动。“我能否针对她的报告提出几点意见,大人?”
马蹄踩踏雪壳的声音由远及近,亚蓝来了,他牵着佩林的暗褐色牡马和他自己的长腿灰骟马。两匹马都想咬住对方,亚蓝艰难地将它们分在两侧。巴尔沃叹了口气。
“任何事都可以在亚蓝面前说,巴尔沃先生。”佩林说。这名瘦小的老者顺从地低下头,却又叹了口气。营地中的所有人都知道,巴尔沃擅于将各种道听途说的谣传组织在一起,拼凑出真正发生过的,或者可能即将发生的事情。巴尔沃自认为这是秘书工作的一部分,但不知为什么,他总喜欢装作自己从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这是一种无害的伪装,而佩林也愿意迁就他。
佩林从亚蓝手中接过快步的缰绳。“先在我们后面走一会儿,亚蓝,我需要和巴尔沃先生单独谈一谈。”巴尔沃发出一声极微弱的叹息,就连佩林也差点没听到。
亚蓝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佩林和巴尔沃迈开步,冻结的积雪在他们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佩林嗅到亚蓝身上发出一丝尖锐的、颤抖的酸气,这次佩林明白了这种气味的含义,但他像往常一样,并没有在乎它。除了菲儿以外,亚蓝嫉妒所有待在佩林身边的人,佩林想不出办法阻止他这样。无论如何,佩林已经习惯了亚蓝跟在他身边,就像他习惯了巴尔沃总想和他单独谈话。当巴尔沃终于决定要说话的时候,他又回头看了亚蓝一眼。这名老者的身上散发出剃刀一样锐利的怀疑气息,那是一种冰冷干燥的气味,与亚蓝激烈的嫉妒气息截然相反。任何人的心里都有无法改变的特质。
拴马栏和补给车辆位于营地中部,外贼很难摸到这里。虽然天空在一般人的眼中还是黑色的,但睡在大车旁的车夫马夫们已经醒过来,正在收起他们的毯子。一些人在重新扎紧用松枝和其他小树枝搭成的简易棚子,以备他们在这里度过第二个晚上。煮食的篝火相继点燃,上面放着黑色的罐子,不过他们除了一点麦片和干豆子以外,已经没什么可吃的了。狩猎和捕兽陷阱能为他们提供一点鹿、兔子、鹌鹑和林鸡之类的野味,但也几乎不够每人吃上一口。自从渡过埃达河以后,他们已经很久没有找到能够购买补给的地方了。人们见到佩林,纷纷起立鞠躬或者行屈膝礼,低声说着“早安,大人”或“光明护佑您,大人”之类的话。看见他的人都不再加固他们的棚屋,有几个人还将身边的棚屋推倒了,他们似乎已经从他迈开的大步上看到了他的决心。自从佩林明白自己犯下大错的那一天开始,他就从没有在同一个地方待过两个晚上。面对众人发出的问候,佩林并没有放慢脚步。
营地中其余的人环绕马匹和车辆,形成了一个单薄的防护层,他们的营帐都面对周围的森林。两河人被分为四部,海丹和梅茵的长枪手们交叉分布于其间,无论敌人从哪个方向攻来,都会面对两河长弓和训练有素的骑兵。佩林担心的不是沙度的突袭,而是马希玛。那个家伙表面上俯首帖耳,但在这个真龙信众搜掠队横行的地方,过去两个星期中已经有九名海丹人和八名梅茵人失踪了,没有人相信他们是自己逃走的。在菲儿被掳走之前,就有二十个梅茵人遭受伏击而被杀害,人们都相信,那是马希玛的人干的。他们和马希玛之间只保持着一种脆弱、古怪、矛盾激烈的和平,无论谁打赌这种和平能长久维持下去,都只会输光他的赌注。马希玛假装不知道任何能威胁到这种平衡的事情,但他的信徒们似乎对此完全不在乎。无论马希玛做出怎样的伪装,事实是那些信徒正从他的手中夺走领导权。但佩林在救出菲儿之前,只能容忍这种假象继续下去,他必须让自己的营地坚不可摧,这是维系和平的最好办法。
艾伊尔人坚持在这个斑驳混杂的营地中独立结成一营,虽然将侍奉智者的奉义徒一并算在内,他们也不过五十人。佩林在他们低矮的深褐色帐篷前停留了片刻。另外一片与众不同的帐篷是营地另一侧贝丽兰和她的两名女仆的居所,那里距离布里坦剩下的几幢破房子不远,现在那些房子里全都是成群的虱子和跳蚤,就连在严冬中寻找庇护所的粗悍士兵也不愿意住进去。那里的谷仓更是糟朽不堪,摇摇欲坠,凛冽的北风不断从窗洞墙缝中吹袭进去,而且里面的马蝇比虱子跳蚤还要凶猛。枪姬众和高尔(他是艾伊尔人中奉义徒以外的唯一男人)都已经出去寻找沙度的踪迹了。艾伊尔人的营地寂静无声,但从帐篷天窗中飘散出来的煮食气味让佩林知道,奉义徒正在为智者们准备早餐。安诺拉是贝丽兰的咨政,通常也会住在贝丽兰的帐篷里,但玛苏芮和森妮德应该是在智者那里,她们很可能正在和奉义徒们一起煮早饭。现在她们依然装作和智者们保持着平等的关系,但营地中每一个人都知道,她们是智者的学徒。几乎每个人都亲眼见过这两名两仪师为艾伊尔智者担柴挑水,甚至听到过她们被鞭打时的尖叫。她们都曾立誓效忠兰德。一想到兰德,无数色彩又爆发般地在佩林的脑海中回旋,并随之被佩林的怒火所驱散,而伊达拉为首的众智者正依照兰德的命令督管着她们。
只有两仪师自己明白,她们的誓言对她们有着多么强的约束,或者说,她们在这约束中有多少活动空间。现在,除非智者们说“跳”,否则她们连跳一下都不可以。森妮德和玛苏芮都曾经说过,必须像制伏疯狗一样制伏马希玛,智者们也对此表示过同意,或者至少她们是这样说的。艾伊尔智者没有受到三誓的约束,不必只说实话。当然,三誓对两仪师的限制可能也只是停留在字面意思上而已。佩林记得一名智者告诉过他,玛苏芮认为疯狗只要被锁链铐住,也能够俯首听命。没有智者的命令,跳一下也不可以的两仪师,就像一副铁打的锁链,棱角上都带着锋利的刃刺。他要将它解开,但只要犯一个错误,他就可能将自己的骨头割断。
佩林瞥到巴尔沃正在看着他,那个老头抿住嘴唇,就像是一只盯着陌生事物的鸟,没有畏惧,不因为饥饿,只是出于好奇。佩林拉起快步的缰绳,加快步伐,那个小老头只好迈开步子,半跑半走地才能跟上他。
两河人的一座营地就在艾伊尔人的旁边,面朝东北方向。佩林想再往北走一点,从海丹长枪手的营地中穿过去,或者向南进入东边的梅茵人营地,但他最后还是深吸一口气,牵着马走进了朋友和乡邻之中。他们都已经醒了,将身子裹在斗篷里,把昨夜避寒用的棚屋扔进篝火堆里,或者从昨晚吃过的兔子上刮下残肉,扔进煮燕麦的罐子中。看到佩林走过来,他们的谈话声立刻低沉下去,谨慎的气味充满了佩林的鼻腔。钢刃在油石上磨洗的声音暂停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有规律的“簌簌”声。长弓是两河人最喜欢的武器,但他们也都带着一把大匕首或短剑,有人还佩着长剑。他们还携带着长矛、斧枪,以及其他装着各式刃头的长杆兵器,这些武器中有不少都是沙度人在劫掠中认为没有价值而丢弃的。两河人以前并不常使用长矛,但他们在节日竞赛中已经习惯了耍弄长棍,而这些长杆兵器对他们来说,更像是一头装了锋刃的棍棒,所以他们很快就学会了使用这些武器。但现在,他们的脸上充满了饥饿、疲惫和退却的欲望。
有人带着不高的热情喊了一声:“金眼!”但没有人响应他的呼喊。一个月以前,这种欢呼还曾经让佩林兴奋不已。自从菲儿被掳走之后,很多事情都改变了,现在,佩林迎来的只是一片沉寂。年轻的肯利·莫金避开了佩林的目光,他刚刚刮掉了自己蓄的胡子,脸颊还是青白色的。看见值钱的小东西就眼睛发亮,手边有酒就往嘴里灌的乔锐·康加朝佩林身后的地面上啐了一口。班·克劳狠狠地撞了一下乔锐的肩膀,但他也没有抬头看佩林。
丹尼·鲁文站起身,紧张地揪着鹰钩鼻下面一副可笑的浓密胡须。“佩林大人,有什么命令?”看到佩林摇头,这个皮包骨的汉子立刻像是松了一口气,并马上坐了下去,盯着面前的煮食罐,就好像急着要喝下作为早饭的稀粥,也许这是他的真实想法。现在大家都吃不饱饭,丹尼的骨头上已经没剩下多少肉了。在佩林身后,亚蓝发出一阵很像是咆哮的喉音。
这里并非只有两河人,但其他人也好不了多少。蓝格威·德尔是个身材魁梧的大汉,脸上有不少伤疤,他抚着前额的头发,向佩林点着头。看上去,他像是一个摔跤手,或者是酒吧打手,实际上,他现在是佩林的保镖,只不过佩林并不经常需要保镖。也许他很想表现出一副让雇主满意的样子。但贝瑟·吉尔,这位身材圆胖的前旅店老板现在被菲儿聘任为他们的沙巴扬,现在他以过分夸张的专注态度叠着他的毯子,只是将光亮的头顶朝着佩林。菲儿的首席侍女莉妮·恩特林是一位干瘦的老妇人,紧绷在脑后的白色发髻让她的脸仿佛变得更瘦了。她正搅动着一只罐子,看到佩林,她站起身,薄薄的嘴唇紧抿着,举起手中的木勺,仿佛是要抵挡佩林的攻击。布琳·塔波文的白皙的凯瑞安面孔上,一双黑眼睛里闪动着犀利的目光,她用力拍了一下蓝格威的胳膊,还朝他皱紧双眉。她是蓝格威的女人,虽然不一定是他的妻子,也是菲儿三名女仆中的第二个。他们只要活着,就会继续追赶沙度,直到救出菲儿,紧紧把她抱在怀里。但他们之中也只有蓝格威对佩林表示出一点欢迎的态度。也许佩林能够从朱尔·格莱迪那里得到热情一些的接待——殉道使们总是离群索居的,不过他们对佩林还没有表现出任何隔阂。虽然周围都是靴子踩碎冻雪的声音和人们跌倒时的咒骂,格莱迪却仍然紧裹着毯子,在一根茎叶戟张的大松枝下鼾声如雷。佩林走过他的朋友、邻人和仆人们,却只有孤独的感觉。人在放弃忠诚之前,都是忠诚的。他的心还在遥远的东北方某处,当他把她找回来的时候,一切都会恢复正常的。
环绕营地的是一圈十步宽的尖木桩。他走到了海丹长枪手营地边缘,这里有一些曲折的小路穿过尖木桩带,能够让骑马的人单骑出营。不过巴尔沃和亚蓝只能跟在他身后了。进攻的敌人在这里不得不多次拐弯,让两河弓手有足够的时间将他们射倒。再过去约百余步就是森林的边缘了,这片空旷地也是两河长弓能发挥最大杀伤力的地方。这里的森林全部由遮天蔽日的高大乔木组成,其中有些树佩林并不认识,不过更常见的还是松树、羽叶木和榆树,有些树根部的直径大概有十来尺,一些橡树还要更大。这些大树下面只能生长出低矮的野草或者小灌木,所以树干间都有大片空地。但那里只有比黑夜还要黑的影子,任何一片古老的树林都能吞掉整支军队,连一根骨头也不会吐出来。
巴尔沃一直跟随他走过尖木桩带,似乎终于相信他不可能找到更好的单独交谈的机会了。“马希玛派出的那些人,大人……”他一边说,一边拉紧斗篷,狐疑地回头看了亚蓝一眼,后者只是冷冷地和他对视。
“我知道,”佩林说,“你认为那些人是被派去找白袍众。”他急切地要离他的朋友们更远一些。他将握着马缰的手按在鞍头上,但还是阻止了自己踏上马镫的冲动。快步甩了甩头,也显得很不耐烦。“马希玛同样能够向霄辰人派去信使。”
“就像您说过的那样,大人,这种可能的确存在,但我是否能再提一个建议?马希玛对于两仪师的看法和白袍众非常相似,甚至可以说完全一样。如果可以,他很愿意杀光两仪师,霄辰人对两仪师则更加……实际,请允许我这样说。不管怎样,他们不像马希玛那样激进。”
“无论你怎样痛恨白袍众,巴尔沃先生,他们终究不是万恶之源。而且马希玛以前就和霄辰人打过交道。”
“您说得没有错,大人。”巴尔沃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散发着怀疑的气息。佩林不能向他证实马希玛与霄辰人的会面。如果告诉别人他是如何知道这种事的,只会为他添加更多的麻烦,这就平添了巴尔沃的困扰。这名老者是个喜欢证据的人。“至于说两仪师和智者,大人……两仪师似乎一直都相信她们比其他任何人更能够掌握状况。我认为艾伊尔智者也是同一类的人。”
佩林喷出一口白气:“告诉我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比如为什么玛苏芮会和马希玛见面,为什么智者会允许她这样做。我愿意用快步和你赌一根蹄铁钉——没有智者的允许,玛苏芮肯定不会干这种事。”安诺拉就是另一个问题了,她可以自由采取行动,而且她做这种事不太像是出于贝丽兰的命令。
巴尔沃整了整斗篷,回头看了一眼尖木桩带后面的营地,他的视线所在是艾伊尔人的帐篷,看他犀利的目光,仿佛是要将那些帐篷看穿。“这其中有许多可能性,大人。”他的语气里带着尝试的意味,“对于立下誓言的人,不被誓言禁止的就是可以去做的,没有被明确指令的就是可以忽视的。另一些人则会根据自己的判断去做有利其君主的事情。看样子,两仪师和智者们都是这样的人。但如果更进一步探讨,我就只能依照得到的线索进行推测了。”
“我可以直接去问她们,两仪师不能说谎,如果我逼得够紧,玛苏芮也许会把事实告诉我。”
巴尔沃面部抽搐了一下,仿佛突然胃痛。“也许吧,大人,也许这样可以,但她很有可能只会告诉你一些听起来像是事实的东西,两仪师擅长于此,这您也知道。无论您取得怎样的成果,玛苏芮都会怀疑您为什么要这样问,而这有可能让海威尔和尼利恩陷入险境。在眼前这种情况下,我们无法确认她会把被您盘问的事告诉谁。最直接的道路并不总是最好的道路,有时候,为了安全起见,一些事情只能在面具后面完成。”
“我跟你说过,两仪师不可信任。”亚蓝突然插话道,“我和你说过的,佩林大人。”佩林一抬手,他立刻闭上了嘴,但从他身上发出的愤怒气息是如此刺鼻。佩林不得不长呼一口气,好减轻一下肺部的不适,但他又很想把这股怒气深吸到体内,让它彻底淹没自己。
佩林仔细地审视着巴尔沃。两仪师从来都喜欢将事实扭曲,直到你分不清真伪黑白,你怎么能信任这样的人?信任一直都是个严重的问题,佩林有过这方面的教训,但他也严格地控制着自己的怒意。重锤必须谨慎使用,而他现在要锻打的东西,一不留神就会把他的心脏从胸腔里扯出来。“如果赛兰蒂的朋友们在艾伊尔人中间花费更多时间,情况会有进展吗?毕竟他们自己也都想成为艾伊尔,这是他们待在艾伊尔人那里的好理由。也许他们之中的某个人还能与贝丽兰和她的咨政建立起友谊。”
“这应该是有可能的,大人,”巴尔沃稍作犹豫便说道,“麦道尔女士的父亲是一位提尔大君,所以她有资格,也有理由接近梅茵之主。也许那些凯瑞安人之中也有具备资格的人,让那些人在艾伊尔人之中生活会更容易。”
佩林点点头。挥动锤子时一定要特别小心,无论你是多么迫切地想要砸到某个东西。“那就这样吧,但巴尔沃先生,自从赛兰蒂离开之后,你一直都试图……引导……我做出这个决定。从现在开始,如果你要给我建议,就直接告诉我。即使我连续九次拒绝你,也会在第十次认真倾听你的谏言。我不是聪明人,但我愿意听取聪明人的劝诫。我相信,你就是很聪明的,只是不要试图朝你设计好的方向牵我的鼻子。我不喜欢这样,巴尔沃先生。”
巴尔沃眨眨眼,然后双手合在腰间,向佩林鞠了个躬,他的气味里带着惊讶,还有快慰。“服从您的命令,大人,我先前的雇主不喜欢我在未经询问的时候就提供建议,但我不会再做这种违背您意愿的事了,我向您保证。”他又看了佩林一眼,似乎在做一个决定。“请允许我多嘴,”然后,他谨慎地说,“我觉得为您服务……给我带来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乐趣。您是个表里如一的人,大人,您没有暗藏毒针,在别人不做提防的时候伺机下手。我的前任雇主以聪慧机智而著称,但我相信,您有着足以和他媲美的智能,只是你们使用它的方式不同。我相信,我一定会因为离开您而后悔。任何人都会为了保住自己的位子而这样说,但我是在陈述事实。”
毒针?在为佩林服务之前,巴尔沃曾经是一名莫兰迪贵族的秘书,直到那个贵族破产,无力再雇用他。看样子,莫兰迪一定是个人才辈出、竞争激烈的国家。“我很需要你的助力,你只需要告诉我你想怎样做,然后让我来决定,不要试图引诱我就行,而且也不必奉承我。”
“我从没有奉承过什么人,大人,不过我习惯改造自己,以适应主人的需要。这是我的职业需求。”这名瘦小的老人再次鞠躬,他以前从没有这样庄重地对佩林行过礼。“如果您没有问题了,大人,请允许我去找麦道尔女士。”
佩林点点头,巴尔沃又鞠了个躬,向后退去,然后便快步跑回了营地。他灵巧地躲避着小路旁伸出的尖木桩,如同一只在雪地上蹦跳的麻雀,紧裹在身上的斗篷也被他甩到了身后。他可真是个怪人。
“我不信任他,”亚蓝盯着巴尔沃的背影,嘟囔着,“我也不信任赛兰蒂那伙人,他们迟早会和两仪师成为一伙的,等着瞧吧。”
“你必须信任一些人。”佩林没有再说下去。问题是,该信任谁?他跨上快步的马鞍,踢了一下暗褐色坐骑的肋骨。一柄放在角落里的锤子是没有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