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泊尔
伊麻孺僧院
凯特觉得远处的嗡嗡声——在搜索他们的“蜜蜂”的声音——越来越响了,但她对这声音不理不睬。大卫也没说什么。
他们一起坐在俯瞰山谷的壁龛里,凯特一直在读日记,当中只停下来提前吃了顿午餐,顺便给大卫服抗生素。
1917年8月10日
我浏览着当铺里的玻璃柜台,而店主在看着我,眼神仿佛一只蹲在树上的猛禽。柜台里满是戒指,闪耀光彩,美丽动人。我本以为这里大概会有三四个戒指供我挑选,那挑起来会很简单。现在该怎么办?
“一个年轻人在选购一个订婚戒指,没什么比这更能温暖我的心灵了。尤其是在如今这种黑暗年代。”店主站到了我对面的柜台后方,露出一个骄傲而感伤的笑容。我压根儿都没听到他从房间那头走来的脚步声。他一定是像个夜里的飞贼一样悄悄移动过来的。
“是的,我……我没想到这里会有这么多。”我继续掠过柜台,期待有什么能让我眼前一亮的东西。
“店里有很多戒指,因为直布罗陀这里现在有很多寡妇。联合王国已经打了快四年的仗了。那些可怜的女人,战争让她们失去了丈夫,没有生活来源。她们为了买得起面包,卖掉了她们的戒指。肚里的面包比指上的宝石或是心中的回忆更珍贵啊。我们用打折价买下戒指。”他把手伸进玻璃柜台里,抽出一个铺着天鹅绒的展示架,上面是最大的一批戒指。他把架子放在玻璃柜台顶上离我只有几英寸的地方,手掌在戒指上铺开,仿佛他准备要表演魔术戏法。“但是她们的不幸可以成为你的幸运,我的朋友。看看这价钱,你会吃惊的。”
我不知不觉往后退了一步。我看看那些戒指,又看看那个人,他露出一个贪婪的笑容,朝戒指比画着,“没事的,你可以摸摸看——”
我好像梦游般不知不觉地走出店门,回到了直布罗陀的大街上。我快步行走,用我那一条半还有用的腿所能达到的速度。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离开了中心商业区,朝着直布罗陀巨岩走去。一路上,我横穿过直布罗陀,走出了西区,这城市里面对着直布罗陀湾的现代化新区。我走进巨岩东面的老村镇,那儿连着卡他林港,面朝地中海。
我又走了一会儿,边走边想,我的腿疼得要命。我没带药,我没想到会走这么久。我带上的只有500美元,从我现在存起来的接近11000美元中分出来的。
我在该花多少钱买戒指的问题上纠结了很久。我考虑过花更多的钱,最多可能1000美元,但是有两个因素让我相信不该那样。第一是我需要资金开始新生活,11000美元大概也还不够,但是我会找到办法的。我肯定不会接受伊麻里的工作,那么手头这些就是我的全部启动资金了。第二个原因更重要,我不认为海伦娜会想要那么贵的戒指。她会高兴地笑着接受华丽的戒指,但她其实并不想要。她生长的世界里,精致的首饰、丝绸的衣服、高大的豪宅都跟一杯水一样平常。我相信这些东西对她来说已经失去了吸引力。她渴望的是真实的东西,真实的人。我们总是在寻找我们孩提时代被剥夺的东西,被过度保护的孩子们会鲁莽冲动,吃不饱饭的孩子们会雄心勃勃。而有些孩子,像海伦娜这样,生来就是特权阶级,从不缺少任何东西,被脱离现实世界生活的人们包围。那些人每天夜里喝着白兰地,八卦着这一家的儿子们,那一家的女儿们……有时候这些孩子会单纯地只想看看现实世界,生活在其中,改变自我,建立真真切切的人际关系,让他们的生活有意义。
我前方是直布罗陀巨岩下的街道尽头。我需要找一个地方坐会儿,让我的腿休息一下。我停下来,环顾四周。在白色巨岩的阴影里的街道右边,耸立着一间小天主教堂。教堂的拱形木门开着,一个中年牧师从里面走了出来,踏入直布罗陀的酷热阳光中。他一言不发,只朝幽暗的教堂入口伸出一只手。我登上台阶,走进了这间小教堂。
光线从彩色玻璃的窗户里洒落进来。这是间美丽的教堂,有黑色的木梁,墙上到处都是美妙得惊人的壁画。
“欢迎来到痛苦圣母教堂,我的孩子,”神父边关上沉重的木门边说道,“你是来做忏悔的吗?”
我本想转身离开,但教堂的美吸引住了我,让我反而朝着更深处走去。
“唔,不,神父。”我心不在焉地说。
“你在寻找什么?”他跟在我后面,双手互握在身前,状如马镫。
“寻找?没什么,要说的话,我之前在市场想买个戒指,然后……”
“你来这里真是太聪明了。我们如今身处艰难时代,我们的教区多年来都很富裕。我们从离开人世的教区居民们那里获得了很多遗赠:农场,艺术品,首饰。最近几年收到了很多戒指。”他领着我走出会堂,走进一间狭小的屋子,里面放着一张桌子,还有许多皮革封面的大书,堆满了从地板上直到天花板下的书架,“教会保存着这些东西,有机会的话就卖掉,用卖得的钱财资助那些活着的人。”
我点点头,不太清楚自己该说什么,“我在找……找点特别的东西。”
神父皱起眉头,在桌边坐下,“我恐怕我们的收藏都是你在别处找不到的。”
“我想要的不是收藏……是……有故事的戒指。”
“每个戒指背后都有一段故事,我的孩子。”
“那么……要有个快乐结局的。”
坐在椅子里的神父往后一靠,“如今这个黑暗时代,要有个快乐结局很难啊。不过……我也许知道这么一个,跟我讲讲那位会收到戒指的幸运女孩吧。”
“她救了我的性命。”回答这个问题让我感到尴尬,我只能从这话说起。
“你在这场战争中受了伤。”
“是的。”我一瘸一拐的姿势很难看不出来,“但,不止于此,她改变了我。”这样简单的概括她为我所做的一切简直是可耻的,对不起这个让我对生活重燃希望的女人。但神父仅仅点点头。
“有一对可爱的夫妻几年前退休,来到这里定居。妻子曾在南非做援助工作者。你去过南非吗?”
“没有。”
“不奇怪。近年以前谁都不会对那里感兴趣。开始的时候,大约1650年前后,那儿只有通往东方的贸易航线上的一个提供酒水的小镇。荷兰东印度公司建立了开普敦,作为好望角航线的中转站。它是由奴隶们建成的,来自印度尼西亚、马达加斯加和印度的奴隶们。南非之后一直都是如此,一个海上贸易中转站,一直到19世纪他们发现金矿和钻石前。然后那个地方就变成了人间地狱。荷兰人几个世纪来在边境冲突中屠杀了许多非洲当地人,但这时开始,英国人去了那里,带去了现代战争。只有欧洲国家才能打的那种战争,不过我觉得你知道这个的。大规模的死伤、饥荒、疫病,还有集中营。
“当时有个在南非战争中为英国人作战的士兵。因为战利品会归胜利者,所以几年前结束的那次冲突给他留下了一笔可观的钱财。他用这笔钱投资矿业,一次罢工让他更富有了,但他得病了。一个援助工作者,一个战争期间在医院里工作的西班牙女人,看护他,让他恢复了健康,也软化了他的心。她告诉他,她愿意嫁给他,但有个条件:他必须永远离开矿山,并且把一半的财产捐献给那家医院。
“男人同意了,然后他们乘船出行,永远离开了南非。他们在直布罗陀这里定居下来,定居在地中海岸边的这个古城。但退休生活不适合这个男人。他一辈子都是个战士,是个采矿者。有些人大概会说,他熟悉的只有黑暗、痛苦和挣扎。直布罗陀闪耀的阳光对他那黑暗的心灵来说太过明亮,轻松的生活让他开始反省自己的罪恶。那些罪恶萦绕着他,折磨着他,日夜不休。无论原因如何,总之,一年后他死了。那个女人几个月之后也随他而去。”
我等了半天,怀疑着这个故事并不是真的结束了。最后我说:“神父,我们对一个快乐结局里应该有哪些内容的看法有很大差异啊。”
对面的男人脸上泛起了笑容,仿佛他刚刚听到一个孩子说了些幼稚可笑的话:“这个故事比你以为的要快乐得多——如果你相信教会的教诲。对我们来说,死亡只是一段旅程,而且对人们来说是段欢乐之旅。它是开始,不是结束。你看,那个男人已经忏悔了,已经选择放弃他那贪婪和压迫别人的生活。他为他的罪恶付出了代价——从各个意义上而言都是如此。和很多男人一样,他被一个好女人拯救了。但有些人活得比别人艰难,有些罪恶会萦绕不去,无论我们为之付出了多少代价,或者我们逃避了多远。也许那男人身上发生的就是这些,也许不是。也许退休生活不适合勤勉的人,可能对一直勤奋工作的男人来说,休息并不能给他以慰藉。
“还有另外一种可能。那个男人在南非寻求战争和财富。他渴望获得权力、安全感,一种知道他在这个危险的世界上处于安全地位的感觉。但他遇到了那个女人以后,把这些全都放弃了。可能他需要的其实只是被爱而不是被伤害。当他得到了这些,当一辈子都缺少爱的他最终找到了爱之后,他快乐地死去了。至于那个女人,她想要的,只是确认她能让这个世界有所变化。而既然她能改变那个最黑暗的男人的心灵,那么整个人类也就还有希望。”
神父停了下来,喘了口气,审视着我:“或者也许他们错在退休,去过安稳的生活。于是往事追上了他们——但愿只是在他们的夜梦中。无论他们的死亡原因如何,他们的命运是确定无疑的:天上的王国是忏悔了的人们的国度。我相信,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现在就生活在那里。”
我思量着神父的故事,而他站起身来。
“你想看看这个戒指吗?”
“我不需要看了。”我点出5张100美元的银元券87,把它们放在桌上。
神父睁大了眼睛:“我们很乐意接受任何我们教区的居民觉得合适的捐赠,但我必须预先警告你,以免你要求退还。500美元比这个戒指在……现在的……市场上的价格要高得多。”
“对我来说,它完全值这个价钱,神父。”
在回到别墅的路上,我几乎察觉不到我腿上的疼痛。我仿佛看到海伦娜和我周游世界各地,在每个地方停留的时间都不超过一两年。在那幅图景中,她在各地的医院里工作。我在矿上投资,利用我的知识去寻找能干的经营者和前景好的地点:那些给工人们一份公道的报酬、提供良好的工作条件的矿。开始不会有多少收益,但我们会吸引到最优秀的人才,而在采矿业,就跟其他所有行业一样,最重要的就是优秀的人。我们会把我们的竞争者驱逐出市场,我们会用赚到的钱改变世界。我们永远也不会退休,永远不会让这个世界追上我们。
凯特合上日记,俯身查看大卫胸口的绷带。她在绷带边缘拉了一下,然后把绷带弄平。
“有什么不对的吗?”
“没什么,但我觉得你这些伤口当中还有些在流血,过会儿我给你换绷带。”
大卫夸张地叹了口气:“我的心一直在流血啊。”
凯特笑了:“别放弃你的本职工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