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泊尔
伊麻孺僧院
凯特把大卫的头扶起来,让他用陶杯里的水咽下抗生素。最后一点儿水从他的嘴边流了出来,凯特用自己的衬衫擦掉了水。整个早上他都处于半昏迷状态。
凯特又打开了那本日记。
我带着我的人穿过地道,蜡烛举在前面。我们快到了,但我停了下来,举起双手。后面的人一阵跌跌撞撞。我听到什么了吗?我把我的调音叉插到地上,看着它,等待着结果。如果它震动起来,那我们附近就有德国人在挖地道。由于害怕和他们的隧道连上,我们已经废弃了两条通道了。废弃第二条的时候我们在他们下面放了炸药,希望能阻止他们的工程进展。
叉子没动。我把它放回我的工具腰带里,然后我们继续朝黑暗深处走去。蜡烛在土石混杂的墙壁上投下暗弱的人影。灰尘和小石块沿路落到我们头上。
然后连绵不断的土雨停了。我抬起头,把手中的蜡烛凑过去,想看清楚发生了什么。
我转过身大叫:“退后!”与此同时,天花板塌了,地狱从中倾泻而出。我被撞倒在地上,蜡烛的微光熄灭了。掉下来的石块砸断了我的腿,我几乎要晕过去了。
那些德国人跳了下来,实际上,就站在我身上。他们开始开火,马上就杀掉了我的两个部下。我只能从他们的机关枪枪口的闪光和那些人的惨叫声中知道这场屠杀。
我拔出我的手枪,在零距离朝他们开火,杀掉了最开始下来的两个人,他们肯定要不是以为我死了,要不就是在这片黑暗中根本看不见我。更多人拥了过来,我又朝他们开枪。五个,六个,打死了他们七个人了,可他们的队伍看起来像是无穷无尽。大概是一整队人马,准备通过地道冲到协约国防线后方。然后会是一场大屠杀的。我没子弹了。我扔掉了空枪,拿出一颗手榴弹。我用牙齿拉开撞针,用尽全力把它扔进了上方德国人的地道,正落在新一拨士兵的脚下。当那些人跳了下来,一边冲过来一边朝我开火的时候,两秒钟的时间也显得好漫长。然后爆炸把他们掀倒,炸塌了他们的隧道,让我周围的这两层隧道都垮了下来。我被埋住了。我站不起来,也爬不出去,碎片让我窒息,但此时突然有双手放在我身上——
护士在我身边,正扶着我的头,擦去我额上的汗水。
“他们在等着我们……在夜里连上了我们的地道……毫无机会……”我试着解释道。
“那些都过去了,只是一个噩梦。”
我把手放到自己的腿上,似乎摸一摸它就能让抽痛平息似的。噩梦没有过去,它永远也不会过去。每天晚上,出汗和疼痛都变得更严重——她一定也看到了。
她的确看到了。那个白色的瓶子在她的手中,我说:“只喝一点点。我已经能摆脱它了。”
我喝了一大口,那只恶兽退去了。然后我终于睡了个好觉。
我醒来的时候她还在,在角落里做针线活儿。在我边上的桌子上,放着三个小小的“一口闷”酒杯,里面装着暗褐色的液体——一个白天的量的鸦片浸剂,含有我极其需要的吗啡和可待因。感谢上帝。我又在出汗了,疼痛也随着汗水回来了。
“太阳下山之前我就回家。”
我点点头,喝下第一份。
每天两小杯。
她完成工作之后,每天夜里晚餐之后都给我读书。
我躺在那里,时不时插进几句俏皮话和机智的评论。她听到以后就笑了,有时候我会说得太粗俗,她就会玩笑式地惩戒我一下。
疼痛几乎是可以忍受得了。
一天一小杯。
自由快要来临了,但疼痛很顽固。
我还是无法行走。
我以前一辈子都在矿道里,在黑暗封闭的空间中生活,但我再也受不了那样的生活了。也许是因为这阳光,也许是因为这新鲜的空气,也许是因为躺在床上,日复一日,夜复一夜。一个月过去了。
每天快到下午3点钟的时候,我就开始倒数离她回家还有多久。一个男人,等着一个女人回家。这整个句子的主语似乎都让人怀疑。
我一直坚持要她别在那家医院工作了。病菌,轰炸,还有那些沙猪。我一直试着想让她答应,她完全不听。我赢不了,我连一条能站起来的腿都没有,我都没法把自己的脚落到地上。更糟糕的是,我也渐渐放弃了,开起和我自己有关的瘸子笑话来,甚至对我自己开。
通过窗户,我看到她沿着小路走来。现在几点?两点三十。她来早了。另外——有个男人和她在一起。我在这里待了一个月,她从没把追求者带回家里过。以前我从没想到过这个问题,而现在,它以最最糟糕的方式突然袭来。我挣扎着想要把窗外看得更清楚些,但我看不见他们了。他们已经进屋来了。
我疯狂地整理床铺,撑起自己的身子,尽管隐隐作痛。我这样坐在床上,可以显得比我实际的状况强壮点。我抓起一本书就开始看,然后才发现上下颠倒了。我抬起头瞥了一眼门口,在海伦娜进来之前我只来得及把书转到右侧朝上。那个装腔作势的家伙留着小胡子,戴着单片眼镜,穿着三件套制服,跟在她脚跟后面,仿佛是条贪婪的猎犬。
“啊,你开始看书了。你选的是哪本?”她把书轻轻往我这边一推,看了看书名,然后微微偏头,“嗯哼,《傲慢与偏见》。我最喜欢的书之一。”
我合上书,把它扔到桌面上,仿佛她刚刚告诉我这本书会传染瘟疫,“是的,嗯,你眼前的男人开始对这种东西感兴趣了,熬夜欣赏……经典文学。”
那个单片眼镜男不耐烦地看着她,准备进行拜访的下一步——离开那个躺在空余卧室里的跛子。
“帕特里克,这位是达米安·韦伯斯特。他是从美国来看你的,他不肯告诉我为什么。”她狡黠地扬起眉毛。
“很高兴见到你,皮尔斯先生。我以前认识你父亲。”
他不是来向她求爱的啊,等等,以前认识我父亲。
韦伯斯特看起来意识到了我的困惑,“我们之前给医院发了封电报。你没有收到吗?”
我父亲死了。但这人到这里来不是为了通知我这件事,那是为什么?
海伦娜在我之前开口,“皮尔斯少校在这里住了一个月了,医院每天都收到一大批电报。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韦伯斯特先生?”她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
韦伯斯特瞪了她一眼,他多半不习惯一个女人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他多半是习惯于对别人用这种语气的,“有几件事。首先,是你父亲的遗产——”
窗外,一只鸟飞落到喷泉池里,它跳过去,把头伸进水里,然后抬起头来,抖掉沾上的水。
“他怎么死的?”我死死地盯着那只鸟说。
韦伯斯特说话的速度飞快,仿佛那是需要避讳的事情,一桩烦心事:“汽车事故,他和你母亲都当场死亡。要我说,汽车真是危险的机器。很快,他们没多受苦,我向你保证。现在……”
我感到另一种伤痛,一股孤独、空虚的感觉重创了我,仿佛我心中出现了一个无法填补的空洞。我的母亲,去世了,现在已经下葬了,我再也看不到她了。
“这样你可以接受吗,皮尔斯先生?”
“什么?”
“在查尔斯顿76的第一国民银行的账号。你父亲是个很节俭的男人,账号里有接近20万美元。”
节俭过头了。
韦伯斯特明显略感挫败,他垂下头,期待得到回应。“这个账号现在在你的名下。没有遗嘱,但是因为你没有表亲,所以不存在争议。”他又等了一下,“我们可以把这笔钱转到本地的一家银行。”他看了看海伦娜,“或者如果你希望的话,转到英国的——”
“西弗吉尼亚孤儿院。在艾尔肯斯。看着他们把钱打进账户里。还有,保证他们知道,这钱来自我的父亲。”
“唔,好的,这是……可以的。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诚实的回答应该是“因为他不会想要我拥有这笔钱”,或者更确切点说,“因为他不喜欢我现在这个样子”。但这两句话我都没说,可能是因为海伦娜在房间里,或者可能是因为我不觉得这讼棍应该得到一个诚实的回答。我反而是嘟哝了些“他会希望这样的”一类的话。
他看着我的腿,寻找着合适的措辞:“这样固然是很好的,但军队的退休金……实在有点少,即便少校的也是。我认为你可能会希望保留一点儿钱,比如说,10万美元?”
这次我毫无保留地瞪着他,“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你来这里的目的?我很怀疑是为了我父亲的20万美元遗产。”
他吓了一跳,“当然了,皮尔斯先生。我只是想提出建议……为你的利益着想。实际上,这正是我来此的目的。我带来了亨利·德鲁里·哈特菲尔德的消息,他是我们可敬的西弗吉尼亚州的州长。州长阁下希望你——哦,首先,他致以他最深切的哀悼。这不仅是你的损失,也是全州的,乃至我们这个伟大国家的损失。另外,他希望你能知道,他准备指定你接替你父亲在合众国参议院的席位,以州立法机构刚刚赋予他的权力。”
我开始明白为什么麦考伊家族的人会那么憎恨这帮毒蛇了77。亨利·哈特菲尔德是那个魔鬼哈特菲尔德的外甥,臭名昭著的哈特菲尔德家族的领袖。州长不能连选连任。他本来准备自己出马在两年前争夺那个联邦参议院的位置,但联邦在那之前一年宣布宪法第十七号修正案生效,让联邦参议员由直接选举产生,从腐败的州立法机构以及哈特菲尔德这样的幕后操纵者手中夺走了这份权力。我父亲是人民选出的第一批联邦参议员之一。他的死,还有刚才提到的那些钱,现在听起来更合理了。但是这个指派可不合理。
韦伯斯特没让这个悬念保持多久。他靠到床柱上,说话的劲头仿佛跟我是老哥们似的:“当然,你作为一名战争英雄的资历会让你成为热门人选。很快会有一场特别选举。如你所知,现在参议员都是民选的,”他边说边点头,“本来就该这样嘛。州长准备指定你去坐你父亲留下的位置,条件是你在下次特别选举中支持他,为他助选。作为回报,他愿意在将来支持你的事业。你很可能成为一个众议员候选人。我觉得,众议员帕特里克·皮尔斯听起来很不赖。”他在床边一推,站直身子朝我微笑,“那么,我能给州长带去好消息吗?”
我怒视着他。我这辈子从没这么希望能站起来,能把这个恶棍带到门口,然后把他丢出去。
“我知道现在的情况不怎么理想,但是我们都必须迎难而上。”韦伯斯特朝我那条腿点点头,“而且考虑到你的……局限性,这是个合适的机会。你不太可能找到更好的工作——”
“出去。”
“哎呀,皮尔斯先生,我明白——”
“你听到我说什么了吗?别回来。你所能得到的回答只有刚才那个。告诉那个流氓哈特菲尔德,尽管用出他那些肮脏手段吧。要不也许让他的哪个表兄弟动手?我听说他们挺擅长做这种事的。”
他朝我逼近,但海伦娜抓住了他的胳膊,“这边走,韦伯斯特先生。”
他离开后,海伦娜回来了,“对于你父母的事情,我很抱歉。”
“我也是。我母亲很仁慈,充满爱心。”我知道她能看出我现在有多悲伤,但我再也无法隐藏我的情绪了。
“我能给你拿点什么来吗?”我敢说她不是有意的,但她的眼睛已经飘向了床边放鸦片酊瓶子的地方。
“能。一个医生,为了我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