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泊尔
伊麻孺僧院
米罗把提灯荡到自己身后,照着石阶,“不太远了,凯特医生。”
感觉他们在这些石阶上盘旋向下走了一个小时了。凯特觉得现在他们肯定已经到了山腰,或者说比僧院低一英里的地方。米罗拿着提灯在台阶上连蹦带跳地往下冲,像个万圣节晚上拿着糖果袋的孩子,不知疲倦,不需歇息。凯特的腿都走疼了,她还没从昨天运动造成的疲惫中恢复过来。她开始担心起回去的时候,从这些阶梯爬上去的路要怎么走了。
在她前面,米罗又停下来等她,但这次他是站在一块平地上——阶梯到底了,连着一大片平地,终于到了。他退开几步,把手中的提灯伸向前方,照亮了一扇木制大门,大门顶部是圆形的,整个形状看起来就像是一块墓碑。
凯特停了一下,琢磨着他是不是又在等她。
“请进,凯特医生。他在等您。”
凯特点点头,打开门,里面是一个狭小的圆形房间。墙壁上挂满了地图和木架,架上放着些玻璃瓶、小雕像,还有些金属工艺品。这个房间仿佛还在中世纪,仿佛是个实验室,位于一座城堡里的高塔中,有个叫梅林71之类的名字的人在里面工作。房间里面确实有个巫师,或者至少是个看起来像巫师的人。一个老人坐在一张破旧的木桌前,正在读书。他缓缓转头,仿佛脖子疼。他是个亚洲人,头发很久没剪了,脸上的皱纹比凯特以前见过的任何人都多。要说他活了一百岁了凯特也不会奇怪的。
“华纳医生。”他说话的声音很小,仿佛在说悄悄话。他站了起来,慢慢走向凯特,身体的重量大部分压在他的木头拐杖上。
“先生……”
“这儿没有什么先生,华纳医生。”他停了下来,走路和交谈看起来对他都太吃力。他喘息着,静静凝视地上的石板,“叫我骞。我有些东西要给你,我等了75年了,就是要把它们交给你。但首先,我要给你看点东西。你能帮我打开那扇门吗?”他朝一扇之前凯特没看到的木门指了一下。门不到4英尺高。凯特打开门,很高兴地看到后面的通道比门要高些。她等在门口,骞从她身边缓缓走过,走几步就停一下。他走到山下来得花多少时间?
凯特朝过道里看去,很惊讶地发现里面是用现代电灯照明的。过道不长,不到15英尺,看起来尽头是被一堵石墙封死了。骞花了好几分钟才走到墙前,然后他把墙上的一个按钮指给凯特看。
凯特按下按钮,随即石墙开始上升。凯特感到气流流过她的脚,冲进前面的房间。这里一定是一直被封闭着的。
她跟在骞后面走进房间。这间屋子意外地大,几乎是40英尺见方。房间里几乎空空如也,只有正中间的地面上铺着一块很大的方形毯子,毯子至少有30英尺宽。凯特朝天花板上望去,看到一块薄薄的亚麻布,覆盖着整个房间。在这块布上,又有一块同样的布料,再往上,又有一块……她目力能及之处都是一块块的亚麻布,仿佛重重叠叠的蚊帐,似乎一直要叠到山顶。用来防蚊的措施?或许是,但凯特看到了别的可能——很多细小的尘埃和岩石碎片都被那些布截住了。
骞朝着那块毯子点点头,“这是我们在此保护的宝藏,我们传承的遗产。我们为它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他清了清嗓子,慢慢地继续说道,“我还年轻的时候,一群人来到了我的村子。他们穿着军人的制服。我那时候不知道,但是其实那是纳粹的军服。这些人在寻找一群住在我们村子顶上的高山里的僧人。没人愿意谈论这些僧人,我也不知道他们的情况。那些人给了我和村子里另一些孩子一笔钱,让我们带他们去那里。僧人们对那些人毫不畏惧,但他们应该有所畏惧的。那些人在我们的村子里很和蔼,在山里却变得冷酷无情。他们搜索僧院,拷打僧人,最后在山上放了把火。”
骞又歇了一会儿,喘口气,“我的朋友们都死了,那些士兵在僧院里找我,然后我被找到了。一个士兵用双手抓住我,带我穿过了僧院,进入一条隧道。有三个僧人等在那里。那人告诉他们,我是唯一的幸存者。他交给我一本日记,告诉我要好好保护它,直到时机来临。那三个僧人当天夜里逃走了,带着我,背着他们的衣物,还有这张绣帷。”骞把目光投向那张艺术大作——上面绣着的似乎是《圣经》故事一类的,里面有神祇,英雄,僧侣,天堂,光明,血,火,还有水。
凯特沉默地站着。她在脑海深处疑惑着这些跟她有何关系。她压制住自己说“听起来很了不起,现在我能用电脑了吗”的冲动。
“而现在,你在疑惑,这些跟你有何关系。”
凯特的脸红了,赶忙摇头,“不。我是说,它很美丽……”的确如此,色彩鲜明,和天主教堂里面的壁画一样鲜艳,而且那些毛线的凹凸为绘画增添了深度,“但是,那个和我一起到这里来的人——他和我都处于危险之中。”
“不仅仅是你和安德鲁处于危险之中。”
凯特还没来得及接口,骞就继续说了下去,他的语气此刻意外地强而有力,“你的敌人就是75年前烧毁了那个僧院的同一伙人,也正是他们,不久之后将要释放出难以想象的邪恶。这就是这幅挂毯所预言的,弄懂它和那本日记是阻止他们的关键。我挣扎着活了75年,等待着,期盼着完成我的使命的那天到来。而昨天,当我得知尼泊尔发生的事情之后,我知道这一天来了。”骞把手伸进自己的袍子里,伸出一只瘦弱的手,递给凯特一本皮质封面的小册子。
他朝那块毯子挥挥手,“你看到了什么,我的孩子?”
凯特研究着那些色彩丰富的图画。天使,众神,火,水,血,光明,太阳。“某个宗教里的预言?”
“宗教是为了理解我们的世界做出的绝望的尝试,也是我们的过去。我们生活在黑暗中,被神秘所包围。我们从何而来?向何处去?我们死后会发生什么?宗教还给了我们更多的东西:一套行为准则,一幅对错分野的蓝图,一份人类礼仪的指南。就像其他的任何工具一样,它也会被误用。但这份档案的编撰时间比人类最初在宗教中得到抚慰的时间还早得多。”
“怎么?”
“我们相信,它是靠着口头传承编成的。”
“是个传说?”
“有可能。但我们相信,它是一份档案,记录着历史,也记录着预言中的将来。一份描绘了人类觉醒之前的先兆,和之后将要发生的悲剧的画卷。我们把它叫作‘四洪流之诗’。”骞指着绣帷的左上角。
凯特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研究着图画——赤裸的野兽,不,赤裸的人类,在非洲大草原上一片稀疏的树林里。人们在跑,逃避着天空中降下的一片黑暗——一片厚厚的灰尘,窒息人类,杀死植物。下面一点,人们独自在一片死亡的不毛荒原上。然后出现了一道光,引领着他们走出这片荒原,一个保护者正对那些野蛮人说着什么,交给他们一个杯子,里面有血。
骞清了清嗓子,“第一个场景,是火之洪流。一场几乎摧毁了世界的灾难,人们被埋在灰尘中,全世界所有的食物几乎都遭到了破坏。”
“一个创世神话。”凯特轻声说。所有的主要宗教都有某种形式的创世神话,讲述神是如何按照自己的形象创造人类的故事。
“这不是神话,这是一份历史档案。”骞的语气温和,就像是教师或者父母在教导孩子,“注意那些在火之洪流前生活着的人类,他们在森林里过着和野兽无别的生活。这场灾难本会杀死他们,但救世主保护了他们。可救世主不能总留在那里保护他们,因此他给了这些人这世上最伟大的礼物:他的血。一份能保护他们的安全的礼物。”
凯特的脑海中在思索着:多巴大灾难,还有大跃进,血,遗传突变——脑神经连线方式的改变——这让人类拥有生存优势,帮助他们在七万年前挺身面对那片多巴超级火山喷出的火山灰形成的汪洋。火之洪流。这可能吗?
凯特跳过几个画面,朝绣帷上的下一个场景看去。这个场景很奇怪。从森林走出来的人们看起来变成了一个个忍者,或者是精灵。他们穿上了衣服,然后他们开始屠杀野兽。这幅画面充满了血腥,随着绣帷一寸寸展开,越往后就越恐怖:奴役,谋杀,战争。
“这个礼物让人聪明,强壮,不再有灭绝之虞,但也让人付出了巨大的代价。第一次,人能正确地认识这个世界,然后他看到周围遍布着威胁——来自森林里的野兽们,也来自他自己的同伴。作为一只野兽,他生活在伊甸园里,依靠本能行动,只有不得不思考的时候才思考,从不想想他自己是什么,从不担心他终归一死,从不想要逃避死亡。但现在,思考和恐惧控制着他,他第一次知道了何谓邪恶。你们那位西格蒙特·弗洛伊德所描述的自我和本我很接近这些概念。人变成了杰基博士和海德先生72。他和自己的兽性,自己的动物本能斗争。激情,愤怒——无论我们演化了多少,人还是无法摆脱这些本能:我们作为兽类的天性。我们只能希望控制住这些内心中的野兽。人还希望理解他苏醒了的理性,还有恐惧,还有梦想,还有他从何而来,终向何处的疑问。最重要的,他还梦想能逃避死亡。人在海滨建立起社会,干出令人难以启齿的残暴行为,好保护自身的安全;又指望靠自己的功业或者通过某种魔法或者炼丹术来寻求不朽。海滨是天然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我们就是靠着那里从火之洪流中存活下来。陆地当时被烧焦了,海洋生物成为了我们的食物来源。但人类的统治是短命的。”
凯特审视着绣帷的左下方:一面水的高墙,前面是一辆漂在海上的马车,里面坐着那个在火之洪流中拿着杯子的救世主。
“救世主回来了,告诉他那些部落里的人,一场大洪水即将来临,他们必须做好准备。”
“听起来很耳熟。”凯特说。
“是啊。全世界每个宗教,无论新旧,都有大洪水神话。而且大洪水是个事实。大约一万两千年前,最近的一次冰河期结束了,冰川融化了,这颗行星的地轴发生了移动。海平面在短时间内上升了接近四百英尺,有时是持续上涨,有时是随着毁灭性的巨浪和海啸。”
凯特仔细看着那幅画——画上有许多城市正被海浪淹没,有成群的人正被淹死,还有统治者和富人站在那里看着大水发笑。在画面末尾,是一小批人,穿着粗劣的衣服,冒险进入内陆,向着高山前进。他们带着一个箱子之类的东西。
骞让她仔细琢磨了好一会儿绣帷上的这幅画,然后继续说道:“那些人忽略了关于洪水的警告。人类掌控着世界,或者说他们自以为如此。他们傲慢、堕落。他们对即将发生的灾难嗤之以鼻,继续他们邪恶的生活方式。有些人说,神是在惩罚人,因为他杀死了自己的兄弟姐妹。有一个部落留心了这个警告,建造了一个圣柜,或者叫方舟,从海上撤到了山中。洪水来了,摧毁了海边的城市,只留下了内陆的原始村落和散居的游牧部族。有个传说流传开来,说神已经死了,说人现在就是地上的神,说大地属于他们,可以任他们为所欲为。但有一个部落坚持信仰,他们独自坚守着一个信念:人类是有缺陷的,人不是神,只有拥抱谦卑才能成为真正的人。”
“你们就是那个部落。”
“是的。我们留心了救世主的警告,按照他的要求行事。我们把圣柜运到了高原上。”
“而圣柜里就是这幅绣帷?”凯特问道。
“不。我根本不知道圣柜里有什么,但那一定是真实存在的。有关的故事流传至今,而且这故事非常震撼人心。它对任何听到这故事的人都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吸引力。这是发自人类内心深处的那许多故事之一。我们认为它是真实的,就像我们认可广泛流传的创世神话。这些故事一直都存在,以后也不会消失,它们深植于我们的内心。”
“这个部落后来怎么样了?”
“他们献身于探索绣帷中的真相、理解洪水之前的世界、探索发生过的事情。一些人认为,答案在于人类的心灵,在于通过冥思和自我审视理解我们自身的存在。他们成为了高山僧侣,自称伊麻孺,意为光明。我是最后一个伊麻孺了。但有些僧人渐渐感到焦躁不安,他们到俗世间寻求他们的答案。就像我们一样,他们也是一个信众组成的团体,至少开始是。随着时间流逝,他们的旅程延续,他们渐渐迷失了自己的宗教,确实如此。他们转向有希望给出答案的一个新事物:科学。他们厌倦了神话和寓言,他们想要证据。然后他们开始去寻找证据——但是他们也为此付出了高昂的代价。科学缺少某种宗教提供的至关重要的东西:一套道德准则。适者生存是一个科学事实,但它是一条残忍的道德规范,它是野兽的生存之道,不是一个文明社会的。法律对我们的作用也有其限度,而且法律条文必须建立在某个基础之上——一套源自其他地方的共同的道德准则。一旦这个道德基础消失,社会的价值观也会随之瓦解。”
“我不认为一个人必须要信仰宗教才能有道德。我是个科学家,我并不……怎么虔诚……但我是,或者我以为自己是,一个很有道德的人。”
“你还比绝大多数人更聪明,也更有同情心。但是他们总有一天会跟上你的,那时候全世界会生活在和平中,不再需要寓言或者道德课。我恐怕那一天会远得超出任何人的想象。我的话针对的是现在的情况,是大众的情况,不是对少数人。不过我本不该说那些话的。我在宣讲自己感兴趣的话题,老人常常这样,特别是孤单的老人。毫无疑问,你已经猜到那些很久以前从伊麻孺分裂出去的僧人们的身份了。”
“伊麻里。”
骞点点头:“我们相信,在希腊时代,那些分离出去的僧人把自己的称呼改成了伊麻里。可能是为了这样的发音听起来更像希腊语里的词,这样他们才可能被希腊学者接纳。当时希腊学者们正在科学这个新出现的领域中取得大量的突破。那本日记里记录着一个真实的悲剧,还有这一派系是如何发生了永久性的改变。这就是为何你必须去读它。”
“这绣帷上剩下的部分是什么——另外两次洪流?”
“那些是还没发生的事情。”
凯特审视着另外半边绣帷。在水之洪流中淹没了世界的蓝色大海流到绣帷右下四分之一部分的时候变成了赭色的血海。在血海之上,一群超人正在屠戮着渺小的生灵。世界成为了一片废土,黑暗笼罩着大地。每个男人,每个女人,每个孩子身上都在流血,流出的血都注入了那片赭色的血泊。血之洪流。在这场大战的画面上方,一个英雄在和一个魔怪战斗。他杀死了魔怪,升入了天堂,从那里释放出了光之洪流,清洗整个世界,解放了它。整体来看,绣帷从火之洪流部分的黑色和灰色转到水之洪流的蓝色和绿色,再变为血之洪流的红色和赭色,再转到光之洪流的白色和黄色。很美,很迷人。
骞打断了她的专心观察:“现在我要休息了。该你完成你的作业了,华纳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