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瑞莎穿过厨房走向伊森。他张开双臂抱住她,将鼻子埋进她的秀发里。他时常这样做,试着想重新找回当初遇见她时的那股味道,混合了香水、润发乳和使他倾心的情愫。可是,现在,如果不是它变了,就是已经不复存在,也可能是内化成他的一部分,所以他再也闻不到那股味道,他还闻得到时,总会唤起两人刚坠入爱河时的悸动。这是一种比她的金色短发、绿色眼睛更明显的事实。一种崭新的感觉。一个珍贵的改变。就像十月午役晴朗清澈的天空,明亮干净的阳光,北瀑布和奥林匹克山降下了初雪,城里的树木开始转黄落叶,那么美好的改变。
他拥抱她。
他让她经历过的痛苦羞耻仍历历在目。伤口尚未痊愈,还渗着血。他不是很确定,不过他猜测,如果今天犯错的人是她,他很可能已经离她而去。很少有人能像她这么深爱自己的丈夫。她的忠诚亦属少见。他实在不值得她对他这么好,但泰瑞莎的原谅却只让他觉得更加羞愧。
“我先去看看他。”伊森轻声说。
“好。”
“等我回来,你会坐下陪我吃饭吗?”
“当然。”
他把西装搁在扶手,脱下黑皮鞋,小心走上楼梯,刻意跳过会嘎吱作响的第五阶。
接下来的地板都是好的,他很快来到卧室门口,轻轻推开门,让一小片光线从门和门柱中间洒进去。
班恩五岁生日前,他们将他的卧室装潢成一个小宇宙:黑色的墙、发光的星星、云雾环绕的遥远银河、行星、偶尔出现的人造卫星和火箭,还有一个漫步中的太空人。
他的儿子睡在一团毯子里,两只手还紧紧抓着上头有个金色塑胶小男孩踢足球的小奖杯。
伊森蹑手蹑脚走进房间,小心避开地上的乐高积木和风火轮小汽车。
他在床边蹲下。
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房间里的微光,刚好让他能仔细看看班恩的小脸。
温柔。
开朗。
道传自妈妈的淡褐色眼睛紧闭着。
和伊森一模一样的嘴唇。
黑暗中,跪在即将满六岁的儿子床边,伊森想到他醒来之后又要面对爸爸完全缺席的一天,伊森不林下心痛。
班恩是他这一辈子所看过最完美、最漂亮的小东西。伊森明白他的孩子会比他想像的更快就长大成人。
他用手背轻抚班恩的脸颊。
倾身向前,在他的前额留下一个吻。
他将儿子鬓边的发丝拂至耳后。
“我为你感到骄傲。”他轻声说,“你不知道我有多么以你为荣。”
伊森的父亲去年因年纪太大和肺炎死亡前的那个早晨,伊森到养老院探望他。他以刺耳粗糙的声音问伊森:“你时常陪伴儿子吗?”
“尽可能。”他回答。但父亲看到了他眼里的心虚。
“那将会是你最大的遗憾,伊森。时间一直过去,等他长大,一切都太迟了。到时即使你愿意以一个王国的代价换回和你幼年时代的儿子相处一小时,都不可得。无法再拥抱他、念书给他听、陪他一起玩球。现在的他仍然无条件地崇拜你。你的任何缺点,他都还看不见。他看你的眼神中只有爱慕,但这种情况不会持续太久,所以你应该把握时间,好好享受他对你的孺慕之情。”
伊森时常想起这段对话,大多是在夜深人静,其他的人都睡了,而他一个人躺在床上睡不着时。他的人生会以光速在脑袋里旋转,现实帐单的压力、面对未来的不安、他犯下的过错、想念却不能再现的欢乐时光,宛如巨石般全压在他的胸口。
“你听得到吗?伊森?”
有时他觉得喘不过气来。
有时他的思绪来得如此之急,他一定得赶快找到一个快乐的回忆。
紧紧抓住它。
就像一艘救生艇。
“伊森,我要你跟着我的声音,让它带你回到意识的表面。”
让它一次又一次地侵袭他,直到焦虑渐消,直到他终于精疲力尽,可以放手滑落下沉。
“我知道这很难,但是你绝对不可以放弃。”
进入他生活中唯一能让他心灵平静的那部分……
“伊森。”
梦。
他的眼睛倏地张开。
一束光从上往下射在他脸上。一束小小的、聚焦的、有着蓝圈的刺眼亮光。
一支笔形的手电筒。
他眨眨眼。光不见了。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一个戴着金框眼镜的男人低头俯视他,两人的脸距离不到一尺。
黑色的小眼睛。
剃光的头。
他的皮肤光滑,一点斑点都没有,稍微灰白的胡子是透露出他其实已经有点年纪的唯一破绽。
他微笑。牙齿小巧,整齐而洁白。
“你现在听得到我说话,对吧?”
他的遣词用字相当正式,显示他是个有礼貌的人。
伊森点点头。
“你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吗?”
伊森得先想一想,毕竟他刚才还在梦里西雅图的家和泰瑞莎、班恩在一起。
“我们先从简单的问题着手。你知道你的名字吗?”
“伊森·布尔克。”
“非常好。那么,再一次,你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吗?伊森?”
他感觉自己就快想到答案了,可是他脑中闪过的不只回忆,还穿插了许多无法控制、混乱和现实交错的画面。
其中一个,他在西雅图。
另一个,他在医院。
还有一个,他在一个犹如世外桃源的山间小镇,叫做……叫做……他的脑袋一片空白,完全想不起来小镇的名字。
“伊森。”
“什么事?”
“如果我告诉你,这儿是松林镇的医院,有没有让你想起什么事?”
它不只让他想起什么事,它让他一瞬间想起所有的事。回忆就像个高大粗壮的橄榄球后卫,全力冲剌,猛力撞上他。过去四天的回忆很快归位,恢复成一串伊森有把握他记得发生过的事降。
“好。”伊森说,“好。我想起来了。”
“所有的事?”
“应该是。”
“你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什么?”
他想了一会儿,仿佛在清扫神经原上的蜘蛛网,可是终究想起来了。
“那时我头痛得很厉害。我坐在大街的人行道上,我……”
“你失去了意识。”
“没错。”
“你的头还痛吗?”
“不会,已经不痛了。”
“我是杰金斯医师。”
他和伊森握手,然后拉了张椅子在伊森床边坐下。
“你是哪一科的医师?”
“精神科。伊森,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需要问你几个问题。当你被送来医院时,你对米特医师和护士说了一些很有趣的话。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不知道。”
“你告诉他们,镇上某栋房子里有具尸体。还有你没办法联络到你的家人。”
“我不记得我有和任何医师或护士说过话。”
“你那时已经神智不清了。伊森,你曾经有过任何精神方面的病史吗?”
伊森本来一直靠在床头。
现在却挣扎着要坐起来。
几缕明亮的光线从放下的百叶窗缝流泄进房里。
已经是白天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为这个事实感到开心。
“你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职责所在,请见谅。昨晚你被送进医院时,你身上没有皮夹、没有证件——”
“我几天前才出了一场严重车祸,警长和救护队员中的一个没做好他们的工作,我才会在没有手机、没有钱、没有证件的情况下困在这儿。我的皮夹并不是我搞丢的。”
“别生气,伊森。没有人在指控你做错事。可是,我需要你回答我的问题。你有任何精神方面的病史吗?”
“没有。”
“那么,你的家人有过任何精神方面的病史吗?”
“没有。”
“你有创伤后压力症候群吗?”
“没有。”
“可是你不是去打过第二次波斯湾战争吗?”
“你怎么知道的?”
杰金斯转头,眼神往下示意。
伊森往下看向胸口,看到他的兵籍牌挂在一条长链上。真奇怪。他向来将它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甚至不记得他上次戴它是多久以前的事。为什么他要带它上路?他何时把它放进行李里?什么时候决定要将它戴在脖子上?
他看着蚀刻在不锈锏片上的名字、官阶、社会安全号码、血型和宗教信仰(“无特定宗教信仰”)。
准尉伊森·布尔克。
“伊森?”
“什么?”
“你曾经参加过第二次波斯湾战争吗?”
“是,我是UH-60的飞行员。”
“那是什么?”
“黑鹰直升机。”
“所以你亲眼目睹战争的惨状?”
“是的。”
“很全面吗?”
“可以这么说。”
“你在战争中受过伤吗?”
“我不明白这些事和现在有什么——”
“请先回答我的问题。”
“我们的直升机在二〇〇四年冬天的第二次法鲁加战役时被击落。其实那次是医疗救援任务,当时一批受伤的海军才刚登机。”
“有人丧生吗?”
伊森深深吸了一口气。
慢慢将气吐出来。
说实话,他没想到医师会问这个问题。他发现脑袋不由自主地在播放一连串的坠机画面。他为了走出这件事的阴影,曾经花了许多时间做心理治疗。
肩托式火箭弹在他身后爆炸时的强大震波。
严重受损的机尾和尾旋翼掉到一百五十尺下的街道。
直升机打转时突然加重的地心引力。
仪表板上所有的警报器发狂似地响个不停。
怎么拉都拉不起来的操控杆。
坠地的冲击没他以为的那么糟。
他只昏过去半分钟。
安全带卡死,他拿不到他的KA-BAR军刀。
“伊森,有人丧生吗?”
另一侧的机身立刻遭到暴徒的袭击,机关枪不停地来回扫射。
两个医官跌跌撞撞地从破掉的挡风玻璃爬出去。
炸弹爆破震动。
“伊森……”
医官们直接撞上还在快速转动的四叶主旋翼……
就这样。
当场毙命。
鲜血泼洒在挡风玻璃上。
更多的枪声。
暴徒冲进机身里。
“伊森?”
“除了我之外,所有的人都死了。”伊森说。
“你是唯一的幸存者?”
“是。我被俘虏了。”
杰金斯在皮面笔记本上写了几个字。他说:“我还得再问几个问题,伊森。你回答得愈诚实,我能帮助你的机会就愈大。我没有恶意,只是想帮忙。你曾经有过幻听吗?”
伊森试着压抑他心中的怒火。
“你在开什么玩笑?”
“如果你能好好回答我的问题……”
“我不要。”
杰金斯在笔记本上再添几笔。
“你曾经有过语言障碍吗?例如,也许你说话时会丢三落四、混淆不清?”
“没有。我还可以告诉你,我不会妄想,也不曾产生幻觉,也不会——”
“嗯,如果你真的产生了幻觉,你自己是不会知道的。不是吗?你认为自己看到、听到的事都是真的。我的意思是,比如说我和这个病房,还有我们之间的对话全是你幻想出来的,你的感觉还是会和真的一样,不是吗?”
伊森把双腿从床侧放下,慢慢站在地板上起身。
“你在做什么?”杰金斯问。
伊森开始走向衣柜。
他仍然很虚弱,双腿无力。
“你还不能出院,伊森。你的核磁共振摄影还没判读完。你可能有闭锁性头部外伤。我们现在还不知道有多严重。我们需要继续评估你的状况——”
“我会找别的医师评估我的状况。可是我不要留在这家医院,不要留在这个镇。”
伊森拉开衣柜的门,从衣架上拿下他的西装。
“你真的光着上身走进警长办公室。没错吧?”
伊森将手伸进白衬衫的袖子里,显然有人帮他洗过衣服了。洗衣精的香味取代了尸臭。
“它沾到尸臭。”伊森说,“当时衬衫闻起来就像我刚发现的尸体——”
“你指的是你宣称在废弃屋子里找到的那具尸体?”
“我没有宣称我找到它,我是真的找到它。”
“而且你也真的去过麦肯和珍·史考瑞的家,在前廊言语骚扰和你素昧平生的史考瑞先生。我这么说公平吗?”
伊森开始扣钮扣,手指颤抖,挣扎着要将它们穿过小洞,扣得歪七扭八也不在乎。他只想要赶快穿好衣服,走出医院,离开这个镇。
“你带着潜在的脑伤在镇上走来走去,这可不太聪明。”杰金斯说。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这儿不太对劲。”伊森说。
“我知道。那就是我一直试着在告诉你的——”
“不。我是指这个镇、住在这儿的人和你。一定有问题。如果你以为我会乖乖坐在这儿,让你再对我胡说八道——”
“我没在对你胡说八道,伊森。没有人在对你胡说八道。你知道你说的话听起来有多么不正常吗?我只是想诊断你是不是精神病发作了。”
“哼!我不是。”
伊森拉上长裤,扣好钮扣,弯腰找鞋子。
“很抱歉,我不能因为你说你没有,就相信你没有精神病。教科书上对‘精神失常’的定义是‘异常的意识状态,通常具有和真实世界脱节的特点’。伊森。它可能是那场车祸引起的。可能是因为亲眼目睹你的同伴丧命。也有可能是战争时的创伤再次发作。”
“滚出去。”伊森说。
“伊森,你的生命可能——”
伊森站在房间的另一端瞪着杰金斯,他的注视、他的肢体动作一定表达出他想诉诸暴力的冲动,因为那位精神科医师不仅张大了眼睛,而且从他们见面之后,第一次,他闭上了嘴。
* * *
坐在护理站柜台后的潘蜜拉护士将目光从文件上移开,抬起头来。
“布尔克先生,你在做什么?为什么你没躺在床上,而且还换了衣服?”
“我要走了。”
“走了?”她的语调仿佛她听不懂这两个字,“离开医院吗?”
“离开松林镇。”
“以你目前的状况,你连床都——”
“请现在马上将我的随身物品交给我。警长告诉我医疗小组把它们从车上拿走了。”
“我以为是警长拿的。”
“他没有。”
“你确定吗?”
“是。”
“嗯,我可以戴上我的《神探南茜》侦探帽去——”
“不要再浪费我的时间。你知道它们在哪儿吗?”
“不知道。”
伊森转头不再看她,开始往电梯走。
潘蜜拉护士在后头不停地唤他。
他在电梯前停步,压了往下的按钮。
她追出来了。他可以听到她在亚麻地板上制造出的急促脚步声。
他转身,看着穿着古典护士服的她气急败坏地跑向他。
她在几尺外停下脚步。
他比她高四五寸,也差不多大四、五岁。
“我不能让你离开,伊森。”她说,“在我们诊断出你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之前,你不能走。”
电梯门打开,发出刺耳的噪音。
伊森面对护士,倒着走进电梯里。
“谢谢你的帮忙,也谢谢你的关心。”他一边说,一边在“一”的按钮上压了三下,直到看到它亮起来才停手。“不过我想我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什么?”
“有问题的是这个镇。”
潘蜜拉伸出一只脚踏在门框上,不让电梯门关上。
“伊森,拜托,你的头脑不够清楚。”
“脚拿开。”
“我很担心你。这儿的每个人都很担心你。”
他本来靠在墙上,现在却往前走到潘蜜拉面前,透过电梯打开的四寸空间盯着她看。
他将目光往下移,用自己的黑皮鞋尖顶住她的白布鞋尖。
她坚持了好久,久到伊森开始在想他可能得动手将她推出去。
最后,她终于放弃,把脚缩了回去。
* * *
伊森站在人行道上,对镇上在傍晚时分居然如此安静感到有些奇怪。他听不到任何车声。事实上,除了鸟儿的歌声和微风吹过医院前院三棵大松树的声音外,他什么都没听到。
他往外走到马路上。
就站在路中央张望,聆听。
温暖的阳光照在他脸上,感觉真好。
微风带来舒适的凉意。
他抬头看看天空。清澈的深蓝。
万里无云。
完美无瑕。
这个地方确实很美,可是他看着环绕小镇的岩壁,心里却头一次涌出除了敬畏之外的情绪。他无法解释,但四周的山崖让他心中充满恐惧,让他怕到连碰都不敢去碰一下。
他感到很……奇怪。
也许他的脑袋真的在车祸中受伤了。但也可能没有。
也许和外面的世界隔绝了五天之后,他终于开始产生幻觉。
没有iPhone,没有网路,没有脸书。
他静心想想,这怎么可能?他居然没办法联络上他的家人、他的上司,以及松林镇之外的任何人。
他开始往警长办公室前进。
最好还是赶快离开这个镇。离开这个被岩壁包围的牢笼,到外头的世界再重新思考、重新衡量。
找一个正常的、令人安心的普通小镇。
因为他确信这儿一定有问题。
* * *
“波普警长在吗?”
白朗黛·摩兰将目光从她的单人接龙游戏上移开。
“哈罗!”她说,“我能帮你什么吗?”
伊森提高音量。“警长在吗?”
“不在,他有事得出去一会儿。”
“所以他很快会回来吗?”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回来。”
“可是你说‘一会儿’,所以我以为——”
“那只是一种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