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直,可是他没停下来,仍然继续攀爬峭壁,愈爬愈高。
毫不惧怕。
毫不在乎。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在爬出名的自杀悬崖。在他和泰瑞莎住在一起的那年,就有两个人爬上这个悬崖,纵身一跳寻死。环绕松林镇的峭壁中有不少足以致命的地点,可是这个悬崖却是最峻峭的一个。绝对不会在途中撞上则的石块造成额外的痛苦。只要能成功爬到山顶,就保证可以垂直坠落四百英尺,然后撞上地面死亡。
赫斯勒爬上山谷五百英尺高的一块长石头。
他瘫卧在冰冷的花冈岩上,下巴抽痛,很可能骨折了。
天色已晚,在他脚下的小镇一片昏暗,柏油路在星光的照耀下微微反光。
他疲倦的双腿已经冻僵了。
寒意缓缓包围他。他回想自己的一生。当他再度挣扎起身时,平静地得到了结论—在他三十八年的生命里,至少有一年他非常幸福快乐。他和此生挚爱一起住在世界上最后一个小镇的淡黄色楼房里。每一天他在泰瑞莎的身边醒来,总是深深庆幸自己的幸运,可以得到这个稀世珍宝。
他好想有多一点时间和她在一起,可是事实上,他却再也没有机会了……
够了。
已经够多了。够他回忆了,
他找了好久才在黑暗中认出他们的家。
他凝视它,看到的不是现在又黑又暗的表象,而是在夏夜的暮色里走上前廊,回到他挚爱的一切时的温暖模样。
他站上悬崖边。
并不害怕。
他不怕死。他不怕痛。他在探险任务中承受的痛苦已经够他用上好几辈子,而死则是他早就准备好要迎接的事。如果要说还有什么事令他犹豫,应该只是他能否得到永远的安息。
他弯曲膝盖,准备往下跳。
突然间传来一个声音。他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似地立刻弹了起来。
他转身,在黑暗中什么都看不到,可是他很快发现那是有人在哭的声音。
他开口了,“有人吗?”
哭声停了。
一个女人的声音问:“谁在那里?”
“你还好吗?”
“如果我还好,上来这里做什么?”
“说得对,讲得非常有道理。你想要我过去吗?”
“不想。”
赫斯勒从悬崖后退,靠着岩壁坐下,“你不该自杀的。”他说。
“你在说什么?你上来这里难道还有其他的目的吗?我是不是也该劝你同样的话?”
“是。只不过这里真的是我该来的地方,”
“为什么?因为你也过得很痛苦吗?”
“你想要听我可悲的故事吗?”
“不想。我只想赶快跳下去。当我终于鼓起勇气要跳了,结果碰到你这个混球来干扰我。这已经是我第二次爬上来了。”
“你第一次上来为什么没跳?”赫斯勒问。
“那次是大白天。我怕高。退缩了。”
“为什么你要上来这里?”他问。
“如果你不会试着救我,我就告诉你。”
“好。”
女人叹了一口气。“畸人攻进城时,我先生被杀了。”
“很遗憾听到这件事。你们两个是在松林镇结婚的吗?”
“是的。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我爱他。我同时也爱着另一个这里的男人。好笑的是我们在来到松林镇前就认识了。他的老婆、小孩也都在这里。当他带来我丈夫的死讯,我问他他的家人平安吗?”
“他们平安吗?”
“是的,可是你知道吗?我心里有一处我不想承认的黑暗角落,在听到她还活着时,居然感到很伤心。你不要误会,我非常想念我先生,可是我还是一直在想……”
“如果他太太也死了,那么你们两个就可以……”
“没错。所以,我不但失去了丈夫,而且我不能和我爱的人在一起,我还发现自己真是个糟糕透顶的人。”
赫斯勒大笑。
“你是在笑我吗?”
“不,我只是在想,你真可爱,居然这种程度就觉得是‘糟糕透顶’了。你想听听看什么叫真正的‘糟糕透顶’吗?”
“你说说看。”
“来到松林镇前,我爱上了一个女人。可是她是我下属的太太。我……策划了一整串的阴谋,让她老公消失。两千年前,这个小镇刚建造起来时,我就已经知道它是什么了。我要大卫·碧尔雀绑架这个女人,然后我自愿进入生命中止柜,就为了在她复生后,和她在一起。我们一起住在松林镇,可是她到现在都不知道是因为我她才会来到这里。一年后,我被派去围墙外执行一项任务。没人料到我居然能平安返回。我在荒野中的每一天,全靠着对她的思念才能继续前进、继续呼吸、继续将一只脚放到另一只脚的前面,奇迹似的,我回来了。我以为我终于能受到英雄式的欢迎,回到我爱人的身边,可是,我却发现她老公出现了,而整个小镇全毁了。”
黑暗的山谷里,小小的火光开始在大街上聚集。
赫斯勒凝望它们,“所以我爬到这里来自杀。你不过是有邪恶的念头,而我却真的做了邪恶的事。听完之后,你会不会觉得你其实还算是个不错的人?”
“你为什么要上来?”她问。
“我已经告诉你了。”
“不,我的意思是,你是因为不能忍受自己做过的坏事?还是因为你无法再和她在一起?”
“因为我无法再和她在一起。听着,虽然她丈夫回来了,但我还是不能停止爱她,人心就是这样,我没办法立刻停止不爱,这已经不是个适合人居的广大世界,我没办法搬去另一个城市、另一个州,没有我可以展开的新生活。这世界就这样了,我们只剩几个人?两百五十个?我没办法避开她,长久以来,爱她就是我存在的意义,我不知道不爱她之后我会变成什么样的人。”
“我知道。”
“最糟的是,尽管我这么邪恶,还是没办法狠心杀了她丈夫,有什么比当半调子的恶人更糟糕的?”
好一阵子,只有寂寞的风声咻咻吹过岩石的声音。
那女人终于说:“我认识你,亚当·赫斯勒。”
“为什么?”
“因为我以前是你的下属。”
“凯特?”
“人生真奇妙,不是吗?”
“我可以离开,如果——”
“我并没有评判你的意思,亚当。”
他听到她站起来,走向他。
一分钟后,她从黑暗中出现。但他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坐在他身边。两个人的腿一起悬挂在岩石边。
“你也觉得冷吗?”他问。
“对,我冷得不得了。你觉得我和你不约而同选在今晚爬到这里来自杀,又刚巧碰到,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你是指什么?像是上帝在说‘不要寻死’吗?可是我们还不够清楚,上帝根本从来就不曾在乎过我们吗?”
凯特转头看他,“我说,要嘛!我们一起往下跳。要嘛!我们一起爬下去。不过不管选择哪一种,都不要单独上路。”
碧尔雀
有人抓住碧尔雀的手臂,将他拉下卡车。这是他好多天来头一次来到户外,可是他头上罩着黑色头套,什么都看不见。
“出了什么事?”碧尔雀问。
头套被拿开。
他看到光。五十、六十,也许上百个光源。手电筒、火把,拿在松林镇居民和基地工作人员的手上。他们围成一个圈,紧紧将他圈在里头。眼睛适应之后,他看到上方大街建筑的隐约轮廓,还有火光中的店面饰墙和橱窗。
两个男人和他一起站在圆圈中央。伊森·布尔克和他的警卫队长亚伦。
伊森走近。
“这是什么?”碧尔雀问,“你们在为我举办狂欢会?”
他看着周围一张张藏在阴影中、在火光下支离破碎的脸。既愤怒又紧张。
“我们投票表决。”伊森说。
“谁投票?”
“除了你之外的每一个人。‘狂欢会’是选项之一,可是最后大家觉得用你迫使人们自律的方法来处死你感觉不太对,”伊森又往他站近一步。他的呼吸在冷空气中变成了雾。“看看这些人,大卫。因为你,他们失去了亲人、失去了朋友。”
碧尔雀很愤怒,但是他居然露出了微笑。
凶狠炽烈的愤怒。
“因为我?”他说,“这实在太好笑了。”他走离伊森身边,往圆圈中心走。“我为你们做了什么?我给你们食物。我给你们房子。我给你们生存的意义。我保护你们,不让你们知道你们承受不住的真相。不让你们知道围墙外的世界有多残酷。而你们只需要做一件事。一件!他妈的!事!”他尖叫,“服从我。”
他看到几英尺外有个女人瞪着他,不断从她脸颊流下的眼泪反射着火光。
有好多人在哭。
所有人都悲痛莫名。
很久很久以前,他可能还会在乎,可是今晚,他的眼中只看到忘恩负义、造反违抗。
他大声嘶喊:“我为你们做了那么多,他妈的还不够吗?”
“他们不是来这里回答你的问题的。”伊森说。
“那么,现在是在干什么?”
“他们是来送你的。”
“送我去哪儿?”
伊森转向离他最近的一群人。“可以请你们让出一条路来吗?”他们分出一条通道,伊森说:“你先走,大卫。”
碧尔雀瞪着黑暗的马路。
他看着伊森。
“我不懂,”
“开始走。”
“伊森——”
有人从后面推了他一把,碧尔雀差点跌倒。当他恢复平衡时,转头看到亚伦以冒出怒火的眼神恶狠狠地瞪着他,
“警长说‘开始走’。”亚伦说,“现在,我警告你,如果你的腿不会自己前进,我们很乐意拖着你的双臂走。”
碧尔雀开始在大街的昏暗建筑间往南走,伊森和亚伦走在他的两侧。
群众跟着他们,四周安静得叫人心慌。没人交谈。除了柏油路上的脚步声,和偶尔传出的捣住嘴的啜泣声外,没有任何声音。
他试图保持镇定,可是脑子却发疯似地狂转。
他们要带我去哪里?
回基地?
到某个处决场?
他们走过白杨屋餐厅,走过医院。
就在每个人转进前往小镇南方森林的马路时,碧尔雀终于明白他们要带他去哪儿了。
他看向伊森。
恐惧窜流过他的全身。他不禁发抖,像突然被推入了冰窖。
但是他仍然继续走。
到了马路急弯处,大家走下柏油路,往森林前进,碧尔雀心想,我甚至没有回头看,甚至来不及看松林镇最后一眼。
一层浅浅的雾气弥漫在森林里,火把仿佛来自阴间似地劈穿它。
像火光的灵魂正在抽离。
碧尔雀觉得愈来愈冷。
他听到通电围墙的嗡鸣声。
他们正沿着它走。
然后他们站在铁网门前。事情发生得这么快,他们在大街中央拿掉他的头罩仿佛是两秒钟前的事。
伊森拿着一个小背包从群众中走出来,递给碧尔雀。
“里头有食物和饮水。够你吃上五、六天。如果你可以活那么久的话。”
碧尔雀不接手,只是瞪着它。
“你们难道没有胆子亲自动手杀我吗?”他问。
“不。”伊森回答。“事实上,刚好相反。我们全都想亲手杀了你。我们想要折磨你。让每一个幸存下来的人挖你的肉、抽你的筋。你不想要这个背包吗?”
碧尔雀抓住它,将背袋甩上层膀。
伊森走到控制键盘前,输入手动操控的指令。
嗡鸣声停住了。
森林变得好安静。
碧尔雀看着所有的人。住在镇上的人。住在山里的人。他这辈子最后见到的一群人。
“你们这群忘恩负义的下三滥!如果不是我,你们早在两千年前就死了。我为你们创造了一个天堂。在地球上的天堂。而我就是你们的上帝!你们好大的狗胆,居然敢把上帝踢出天堂!”
“我相信你没将《圣经》读熟。”伊森说,“被流放的不是上帝。而是另一个家伙。”
伊森推开铁网门。
碧尔雀愤恨地瞪着伊森好一会儿,然后转头环顾群众。
看到他们的表情。
他们认为我是恶魔。
也许他们是对的。
他从安全的这一侧跨过门,走到围墙另一侧。
伊森关上铁网门。
很快的,铁丝又开始发出有电流保护的嗡鸣。
碧尔雀看着所有的人转身离开,火把和手电筒的光消失在迷雾里。
然后,只剩他一个人站在又冷又暗的森林里。
他往南走,直到再也听不到围墙的声音。
从树梢透下的星光不够亮,没办法让他看到路。
他走累了,便靠在一棵大松树的树干上休息。
一英里外有只畸人在嗥叫。
另一只出声回应。
声音听起来离他近了许多。
然后又一只。
碧尔雀听到脚步声。黑暗之中,有什么东西在奔跑。
向他奔来。
伊森
太阳刚探出头,伊森就开着警卫队的道奇Ram重型卡车,载着他的儿子,出了基地。
穿过树林。
穿过圆石区。
然后伊森将车开上马路,往小镇南边驶去。
在急转弯处,他驶离马路,进入森林,开下路堤,小心地在树木之间转来转去。
当他们看到通电围墙时,伊森转动方向盘,沿着它开,直到抵达铁网门。
他关掉引擎。
铁丝上的电流发出嗡鸣,连坐在卡车里都听得一清二楚。
“你觉得碧尔雀先生死了吗?”班恩问。
“我不知道。”
“畸人最后还是会抓到他,对不对?”
“没错。”伊森说。
班恩从后窗向卡车车斗瞄了一眼。“我不懂,”他说,“为什么要这么做?爸?”
“因为我没办法不去想关于她的事。”
伊森望向车斗。
原本关在基地里的那只母畸人动也不动地坐在一个塑胶玻璃笼子里,瞪着外头的树木。
“很奇怪。”伊森说,“现在这个世界是它们的了,可是我们还是有些它们没有的特质。”
“像什么?”
“仁慈。善意。让一个人之所以为人的特质。”
班恩一脸不明白。
“我相信这只畸人是不同的。”伊森说。
“什么意思?”
“她很聪明,很温和,和其他畸人都不一样。或许她也有家人,也想和它们团圆。”
“我们应该射死她,把她和其他只一起烧了。”
“那么做又有什么好处?让我们的报复心满足两分钟?如果我们不那么做,反而把她送回她的世界,让她带回关于曾经住在这山谷里的物种的讯息呢?听起来很疯狂,可是我仍然坚信一点点善意可以带来和平共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