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书长手中的联合国旗上,说出规定的誓词,大意是保证自己永远忠于人类社会,在宇宙中不做任何损害人类利益的事。
宣誓按候选人的序号进行,云天明前面有四个人,他们中有两个来自美国,一个是俄罗斯人,一个是英国人。排在云天明后面的有一个美国女性,还有一个他的中国同胞。所有的候选人都露出明显的病容,其中两位还坐在轮椅上,但他们的精神都很好,他们的生命如一盏油已几乎耗尽的灯,在最后的时刻被拨亮了灯芯的火焰。
程心看到了云天明,他比她上次见到时更憔悴了,但显得很平静。他没有朝程心这里看。
云天明前面四人的宣誓都进行得很顺利,其中那位轮椅上的美国人,已年过五十身患胰腺癌的物理学家,坚持从轮椅上站起来,自己走上主席台完成了宣誓。他们那羸弱但执著的声音在空荡的会堂中发出隐隐的回响。这中间唯一的小插曲就是那个英国人问自己能不能对《圣经》宣誓,得到的回答是可以,于是他把手按在《圣经》上说完了誓词。然后,轮到云天明了。
尽管程心是无神论者,但她此时真希望能抱住刚才英国人按着的那本《圣经》,对它祈祷:天明啊,说出你的誓言吧,宣誓忠于人类,你会的,你是个有责任心有爱的男人,正如维德所说,这里有你留恋的东西……她目送云天明走上主席台,看他走到了手捧联合国旗的萨伊面前,然后她紧张地闭上双眼。
程心没有听到云天明的誓言。
云天明从萨伊手中拿过那面蓝色的旗帜,把它轻轻放到旁边的讲台上。
“我不宣誓,在这个世界里我感到自己是个外人,没得到过多少快乐和幸福,也没得到过多少爱,当然这都是我的错……”他在说这番话时,双眼微闭,语气舒缓,仿佛在浏览自己凄凉的一生,而下面的程心,则像听到末日审判般微微颤抖起来,“但我不宣誓,我不认可自己对人类的责任。”云天明镇定地说。
“那你为什么答应承担阶梯计划的使命呢?”萨伊问,她的声音很柔和,看着云天明的目光也很平静。
“我想看看另一个世界。至于是否对人类忠诚,要取决于我看到的三体文明是什么样子。”
萨伊点点头,淡淡地说:“没有人强迫你宣誓,你可以下去了。下一位,请。”
程心像跌进了冰窖般浑身抖动了一下,她紧咬下唇,极力不使自己的眼泪流出来。
云天明通过了最后的测试。
维德从前排座位回过头来看着程心,这次他能欣赏到更纯粹的绝望和痛苦了。他用目光说:
看到他的素质了吧?
可……如果他说的是真心话呢?她回问。
如果我们这样相信,敌人也会相信。
维德转过身去,像想起什么似的又回头瞥了程心一眼。
这游戏真有趣,是吧?
接下来的事情有了些转机,候选人序号的最后一位,四十三岁的美国女性乔依娜,一名身患艾滋病的NASA太空工程师,也拒绝宣誓,说她到这里来几乎是被迫的,如果不来,将受到周围人的鄙视,她的亲人将离她而去,把她扔在医院中等死。谁也不知道乔依娜说的是不是真话,更不知道她是不是受了云天明的启发。
但在第二天深夜,乔依娜的病情突然恶化,感染导致的肺炎使她呼吸衰竭,凌晨就去世了。由于是因病去世,她的大脑没有按照正常的程序从活体取出急速冷冻,已经因缺氧而死亡,不能使用了。
云天明当选为阶梯计划的使命执行人。
* * *
最后的时刻终于来临,程心得到通知,云天明的病情急剧恶化,要做脑切除手术了。手术在韦斯切特医疗中心的脑外科进行。
程心站在医院外面,她不敢进去,但又不忍心离开,只能站在那里咀嚼自己的痛苦。同来的维德径自向前走去,走了几步停下来,转身欣赏了几秒钟程心的痛苦,然后满意地把最致命的一击抛给她:
“哦,还有一个惊喜:你的那颗星星是他送的。”
程心愕然僵硬在那里,周围的一切在她的眼中飞快变化,仿佛之前看到的只是生活的投影,某种真实的色彩此时才显现出来,情感的激浪一时间让她找不到大地的存在。
程心转身向医院飞跑,跑进大门,飞奔过长长的走廊。在脑外科区外面她被两个警卫拦住了,她不顾一切地挣扎,却被死死抓住。她掏出证件塞给对方,继续冲向脑外科手术室。手术室外站着很多人,看到狂奔而来的她惊愕地闪开一条路,程心猛地撞开手术室亮着红灯的门。
一切都已结束。
一群白衣人同时转过头来,遗体已经从另一个门推走,在他们正中有一个工作台,上面放着个一米左右高的不锈钢圆柱形绝热容器,刚刚密封,从容器中涌出的由超低温液氦产生的白雾还没有消散,由于低温,那些雾紧贴着容器的外壁缓缓流下,流过工作台的表面,像微型瀑布般淌下,在地板上方消失了。白雾中的容器看上去似乎不像是尘世中的东西。
程心扑到工作台前,她带来的气流冲散了低温白雾,她感到被一阵寒气拥抱,但寒气立刻消失了,她仿佛是同自己追赶的东西短暂地接触了一下,那东西随即离开她,飘向另一个维度的时空,她永远失去了它。程心伏在液氦容器前痛哭起来,悲伤的洪流淹没了手术室,淹没了整幢大楼,淹没了纽约,在她上方成了湖成了海,她在悲伤之海的海底几乎窒息。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程心感到有手放在自己肩上,这手可能早就放上去了,只是她才感觉到。有一个声音在对她说话,也可能已经说了很长时间,她刚听到。
“孩子,有一个希望。”这苍老而徐缓的声音说,然后又重复一遍,“有一个希望。”
程心仍在几乎窒息的抽泣中,但这个声音渐渐引起了她的注意,因为这并不是想象中空洞的安慰,话的内容很具体。
“孩子,你想想,如果大脑被复活,装载它的最理想的容器是什么?”
程心抬起泪眼,透过朦胧的泪花她认出了说话的人,这位一头白发的老者是哈佛医学院的脑外科权威,他是这个脑切除手术的主刀。
“当然是这个大脑原来所属的身体,而大脑的每一个细胞都带有这个身体的全部基因信息,他们完全有可能把身体克隆出来,再把大脑移植过去,这样,他又是一个完整的他了。”
程心呆呆地看着眼前的超低温容器,泪水横流,突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说出了一句让在场所有人吃惊的话:
“那,他吃什么?!”
然后,程心转身跑出去,同来时一样急切。
* * *
第二天,程心来到维德的办公室。她看上去像那些绝症中的候选人一样憔悴,把一个信封放到维德面前。
“我请求在飞行器的太空舱中带上这些种子。”
维德把信封中的东西倒出来,那是十几个小塑料袋,他很有兴趣地挨个看着,“小麦,玉米,马铃薯,这是……几样蔬菜吧,这个,辣椒吗?”
程心点点头,“我记得他喜欢吃。”
维德把所有小袋一起装回信封,推给她,“不行。”
“为什么?这质量仅仅18克!”
“我们要为减轻0.18克的质量而努力。”
“就当他的大脑重了18克!”
“问题是他没重那18克,加入这份质量,意味着最终速度的降低,与敌舰队的交会可能会晚许多年。再说,”维德开始露出他的冰冷微笑,“那就是个大脑,没有嘴更没有胃,要这些有什么用?别信那个克隆的神话,他们会在合适的培养箱里养活大脑的。”
程心真想把维德手中的雪茄抢过来摔到他脸上,但她克制住了自己,默默地把信封拿回来,“我会越过你向上级请求的。”
“可能没用。然后呢?”
“然后我辞职。”
“这不行。对于PIA,你还有用。”
程心也冷笑了一下,“你阻止不了我,你从来就不是我真正的上级。”
“我清楚这一点,但我不允许的事你就做不了。”
程心转身离走。
“阶梯计划需要有一个熟悉云天明的人去未来。”
程心站住了。
“但必须是PIA的人,你愿意去吗?好了,你现在可以递交辞呈了。”
程心继续向门口走,但脚步慢多了,最后终于站住,维德的声音又在后面响起:“你必须明确自己的选择。”
“我同意去未来。”程心扶着门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