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她见到了PIA技术规划中心主任米哈伊尔·瓦季姆,一个四十多岁魁梧强壮的俄罗斯人,说话带着突噜突噜的俄语调,程心好半天才意识到他在讲英语。他坐在纸箱子上向程心抱怨说,自己在航天专业做了十几年,不需要什么航天技术助理,各国都使劲向PIA塞人,却舍不得出钱。想到自己面前是一个年轻姑娘,他又安慰有些失落的程心说,如果这个机构以后创造了历史——这是完全有可能的,虽然不一定是好的历史——那他们俩是最先到来的人。
遇到同行使程心稍稍高兴了一些,她就向主任打听他都在专业上做过些什么,瓦季姆轻描淡写地说,他上世纪曾经参加过失败的前苏联“暴风雪”号航天飞机的设计,后来担任过某型货运飞船的副总设计师,再后来的资历他有些含糊其辞,说在外交部干过两年,然后就到“某个部门”从事“我们现在这类工作”。他告诉程心,对后面来的同事最好不要打听他们的工作经历。
“局长也来了,他的办公室在楼上,你去见见他吧,但别耽误他太多的时间。”瓦季姆说。
走进局长宽大的办公室,一股浓烈的雪茄味扑面而来。首先吸引程心目光的是墙上那幅大油画,广阔画面的大部分都被布满铅云的天空和晦暗的雪野所占据,在远景的深处,几乎到了云与雪交会的地方,有一片黑糊糊的东西,细看是一片肮脏的建筑,大部分是低矮的板房,其间有几幢两三层的欧式楼房。从画面前方那条河流和其他的地形看,这可能是18世纪初的纽约。这画给程心最大的感觉就是冷,倒是很符合坐在画下那个人的形象。这幅画旁边还有一幅较小的油画,画面的主体是一把古典样式的剑,带着金色的护腕,剑锋雪亮,握在一只套着青铜盔甲的手中,这只手只画到小臂;这只握着剑的手正从蓝色的水面上捞起一个花冠,花冠由红、白、黄三色的鲜花编成。这幅画的色调与大画相反,华丽明艳,但隐藏着一种不祥的诡异,程心注意到,花冠的白花上有明显的血迹。
PIA局长托马斯·维德比程心想象的年轻许多,看上去比瓦季姆都年轻,也比后者长得帅,脸上的线条很古典。程心后来发现,这种古典的感觉多半来自他的面无表情,像从后面的油画中搬出来的一座冰冷的雕像。他看上去不忙,前面的大办公桌上空空荡荡,没有电脑和文件,他正专心致志地研究着手中雪茄的烟头,程心进来后,他只是抬头扫了一眼,然后又继续研究烟头。当程心介绍完自己并请他以后多多指教时,他才抬起头来,那目光给她最初的印象是疲倦和懒散,但在深处隐约透出一丝令她不安的锐利。他脸上出现了一抹笑意,但丝毫没有使程心感到温暖和放松,那微笑像冰封的河面上一条冰缝中渗出的冰水,在冰面上慢慢弥散开来。程心试着报以微笑,但维德的第一句话让她的微笑和整个人都凝固了:
“你会把你妈卖给妓院吗?”维德问。
程心惊恐地摇摇头,不是表示她不会把她妈卖给妓院,而是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但维德挥挥夹雪茄的手说:“谢谢,忙你的事儿去吧。”
听程心说完这次跟局长见面的事后,瓦季姆一笑置之,“呵呵,这是业内曾流传的一句……一句……就是一句话吧,可能起源于二战时期,老鸟常用它来调侃新手,它是说:地球上只有我们这个行业是以欺骗和背叛为核心的。对于有些公认的准则,我们应该适当地……怎么说呢……灵活一些。PIA由两部分人组成,一部分是你这样的专业人员,另一部分来自情报和军队的秘密战部门,这两种人的思想方法和行为方式很不一样——好在两者我都熟悉,我会帮助你们互相适应的。”
“可我们是直接面对三体世界的,这不是传统的情报工作。”程心说。
“有些东西是不会改变的。”
后续报到的人员陆续到来,主要来自行星防御理事会的常任理事国。大家相互之间彬彬有礼,但充满了猜忌和不信任。专业人员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捂紧口袋总怕被别人偷走些什么;情报人员则异常活跃友好,总想偷到些什么。正如瓦季姆所说,相对于侦察三体世界,这些人对相互之间搞情报更感兴趣。
两天后,PIA第一次全体会议召开,其实这时人员仍未到齐。除了维德外,PIA还有三位副局长,分别来自英国、法国和中国。来自中国的于维民副局长首先讲话,程心不知道他来自国内什么部门;他属于那种让人见三次才能记住长相的人,好在他的讲话没有国内官员的冗长拖拉,很简洁明了,不过说的也是这类机构成立时的陈词滥调。他说,在座的各位从本质上属于国家派遣人员,显然都在双重领导之下,PIA不要求、也不奢望他们把对本机构的忠诚置于国家责任之上,但鉴于PIA从事的是保卫人类文明的伟大事业,希望各位把这两者做一个较好的平衡。由于PIA直接面对外星入侵者,无疑应成为最团结的团体。
当于副局长开始讲话时,程心注意到维德用一只脚蹬着桌腿,把自己慢慢推离了会议桌,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后面每一个官员讲完后请他讲话,他都摆摆手谢绝了。最后实在没官员再有话可讲了,他才开口。他指指会议室中堆放的未安装的办公设备和包装箱,“这些事,”显然是指机构建立时的事务性工作,“请你们辛苦一下自己去做,不要用它们来占我的时间,也不能占他们的时间。”他指指瓦季姆,“谢谢!请技术规划中心航天专业的人员留下,散会。”
留下来的有十几个人,会场清静了许多。会议室那古旧的橡木大门刚刚关上,维德便像出膛子弹般地吐出一句话:“各位,PIA要向三体舰队发射探测器。”
大家先是呆若木鸡,然后面面相觑。程心也十分吃惊,她当然希望尽早摆脱杂事进入专业工作,但没想到这么快,这么单刀直入。目前,PIA刚刚成立,各国和地区的分支机构一个都没有建立,不具备正式开展工作的条件。但最令程心震惊的是维德提出的想法本身,无论从技术上还是从其他方面看,都太不可思议了。
“有具体指标吗?”瓦季姆问,他是唯一一个不动声色的人。
“我已经就这个设想与各常任理事国代表私下协商过,但没有在PDC会议上正式提出。就目前我所知道的,各常任理事国对一个指标最感兴趣,这是他们同意投入的不可妥协的死条件:让探测器达到百分之一的光速。其他指标各国说法不一,但都是可以在正式会议上协商的。”
“就是说,如果考虑加速阶段,但不考虑减速,探测器将在两到三个世纪到达奥尔特星云,并在那里接触和探测已开始减速的三体舰队?”一位来自NASA②的顾问说,“这,似乎应该是未来做的事。”
维德说:“未来的技术进步现在已成为不确定的事情,如果人类在太空中一直是蜗牛的速度,那我们就应该尽早开始爬。”
程心想,这里面可能还有政治因素,这是人类最先做出的直接接触外星文明的行动,对PIA的地位至关重要。
“可是按照人类现在的宇航速度,到达奥尔特星云需要两三万年时间,如果现在发射探测器,可能四百年后敌方舰队到达时还没有飞出家门口。”
“所以说光速的百分之一是一个必须达到的指标。”
“把目前的宇航速度提高一百倍?别说飞船或探测器,就是发动机喷口喷出的工质的速度都比那个速度低几个数量级。按照动量原理,要使飞船达到光速的百分之一,喷出的工质要首先超过那个速度,进一步,要使加速的时间在可接受的范围内,工质的速度就要大大超出光速的百分之一,这在目前绝对做不到。我们也不可能期待短期内的技术突破,所以,这个设想从基本原理上讲不可能。”
维德坚定地用拳头一砸桌子,“别忘了我们有资源!以前航天只是一个边缘化的事业,现在进入主流了,所以我们有以前难以想象的巨大资源可以动用!我们用资源改变原理,把巨大的资源聚焦在那个小小的东西上,用野蛮的力量把它推进到光速的百分之一!”
瓦季姆本能地抬头四下看看,维德敏锐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