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刘慈欣 本章:第7章

    题下面从0到5有六个按钮,每一次如果老李做肯定的回答,就按照提示按动一个按钮,提示的数字是1到5中随机的一个——之所以这样做,而没有用“是”或“否”按钮,是为了防止病人在无意识状态下反复按动同一个按钮;如果否定,则都是按0,这种情况下安乐程序将立刻中止。一名护士进去,把一个针头插到老李左臂上,针头通过一个软管与一台笔记本电脑大小的自动注射机相连。先前那名指导者掏出一个东西,打开层层密封,是一支小玻璃管,里面有淡黄色的液体,他小心地把那个玻璃管装到注射机上,然后和护士一起走出来。安乐室里只剩老李一人了。安乐程序正式开始,屏幕显示问题,同时由一个柔美的女声读出来:

    你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吗?是,请按3键;否,请按0键。

    老李按了3。

    你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吗?是,请按5键;否,请按0键。

    老李按了5。

    然后问题又显示了两次,肯定键分别是1和2,老李都按了。

    你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吗?这是最后一次提示。是,请按4键;否,请按0键。

    一瞬间,一股悲哀的巨浪冲上云天明的脑际,几乎令他昏厥,母亲去世时他都没有感觉到这种极度的悲怆。他想大喊让老李按0,想砸玻璃,想杀了那个声音柔美的女人。

    但老李按了4。

    注射机无声地启动了,云天明可以清楚地看到玻璃管中那段淡黄色液体很快变短,最后消失。这个过程中,老李没有动一下,闭着双眼像安详地入睡了一样。

    周围的人很快散去,云天明仍一动不动地扶着玻璃站在那里,他并没有看那具已经没有生命的躯体,他眼睛睁着,但哪儿都没看。

    “没有一点痛苦。”张医生的声音轻轻响起,像飞到耳边的蚊子,同时他感觉到一只手扶上了左肩,“注射药物由大剂量巴比妥、肌肉松弛剂和高浓度氯化钾组成,巴比妥先起作用,使病人处于镇静深睡状态;肌肉松弛剂使病人停止呼吸,氯化钾使心脏过速停搏,也就是二三十秒的事。”

    张医生的手在云天明肩上放了一小会儿后拿开了,接着听到了他离去时放轻的脚步声。云天明没有回头,但回想着张医生的长相,突然记起了他是谁。

    “张大夫,”云天明轻轻叫了一起,脚步声停止了,他仍没有回头,“你认识我姐姐吧?”

    好长时间才有回答:“哦,是,高中同学,小时候我还见过你两次呢。”

    云天明机械地走出医院的主楼。现在他明白了,张医生在为姐姐办事,姐姐想让他死,哦,想让他安乐。

    云天明常常回忆儿时与姐姐一起玩耍的快乐时光,但长大后姐弟间渐渐疏远了。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冲突,谁也没有做过伤害对方的事,但仍不可避免地疏远了,都感觉对方是与自己完全不同的两种人,都感觉对方鄙视自己。姐姐是个精明的人,但不聪明,找了个同样精明却不聪明的姐夫,结果日子过得灰头土脸,孩子都大了也买不起房子,婆家同样没地方住,一直倒插门住在父亲那里。至于云天明,孤僻离群,事业和生活上也并不比姐姐成功多少,一直一个人在外面住公司的宿舍,把身体不好的父亲全推给姐姐照顾。

    他突然理解了姐姐的想法。自己病了以后,大病保险那点钱根本不够,而且这病越往后越花钱,父亲不断地把积蓄拿出来;可姐姐一家买房没钱父亲并没帮忙,这是明显的偏心眼。而现在对姐姐来说,花父亲的钱也就等于花她的钱了,况且这钱都花在没有希望的治疗上,如果他安乐了,姐姐的钱保住了,他也少受几天罪。

    天空被灰云所笼罩,正是他那夜梦中的天空,对着这无际的灰色,云天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好,你让我死,我就死吧。

    这时,云天明想起了卡夫卡的一篇小说,里面的主人公与父亲发生了口角,父亲随口骂道“你去死吧”,儿子立刻应声说“好,我去死”,就像说“好,我去倒垃圾”或“好,我去关门”一样轻快,然后儿子跑出家门,穿过马路,跑上一座大桥,跳下去死了。卡夫卡后来回忆说,他写到那里时有一种“射精般的快感”。现在云天明理解了卡夫卡,理解了那个戴着礼帽夹着公文包、一百多年前沉默地行走在布拉格昏暗的街道上、与自己一样孤僻的男人。

    * * *

    回到病房,云天明发现有人在等他,是大学同学胡文。云天明在大学中没有朋友,胡文是与他走得最近的人——这倒不是因为他们之间存在友谊,胡文的性格与云天明正相反,是那种与谁都自来熟的人,交游广阔,云天明肯定是他交际圈最边缘的一个——毕业后他们再没有联系。胡文没带鲜花之类的,而是拿来一箱像饮料的东西。

    简短的唏嘘之后,胡文突然问了一个让云天明有些吃惊的问题:“你还记得大一时的那次郊游吗?那是大伙第一次一起出去。”

    云天明当然记得,那是程心第一次坐在他身边,第一次和他说话;事实上,如果程心在以后的大学四年里都不理他,他可能也未必敢主动找她说话。当时他一个人坐在那里看着密云水库宽阔的水面,程心过来坐下问他平时都喜欢些什么,然后他们攀谈起来,并不停地向水中扔小石子,谈的都是刚认识的同学最一般的话题,但云天明至今清晰地记得每一个字。后来,程心叠了一只小纸船放进水中,在微风的吹送下,那只雪白的纸船向远方慢慢驶去,最后变成一个小白点……那是他大学生活中最阳光明媚的一天。事实上那天天气并不好,下着蒙蒙细雨,水面上罩着雨纹,他们扔的小石子都湿漉漉的,但从那天起,云天明就爱上了小雨天,爱上了湿地的气息和湿漉漉的小石子,还常常叠一只小纸船放在自己的案头。

    他突然想到,自己那一夜梦到的小雨中的彼岸世界,是否就来自那段回忆?

    至于胡文说的后来的事,云天明倒是印象不深了,不过经他的提醒还是想了起来。后来,几个女孩子把程心叫走了,胡文则过来坐到旁边告诉云天明说,你不要得意,她对谁都挺好的。云天明当然知道这点。

    但这话题没有继续下去,胡文吃惊地指着云天明手中的矿泉水瓶问他在喝什么。那瓶中的水成了绿色,里面还有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云天明说,这是把野草揉碎了放进来,真正的大自然饮料。由于高兴,那天云天明的话特别多,他说如果将来有机会,一定会开一家公司生产这饮料,肯定畅销。胡文说天下还有比这更难喝的东西吗?云天明反问:酒好喝吗?烟好抽吗?即使是可口可乐,第一次尝也不好喝,让人上瘾的东西都是这样。

    “老弟,那一次,你改变了我的一生!”胡文拍着云天明的肩膀激动起来,然后打开那个纸箱,取出一罐饮料,包装是纯绿色的,画着一片广阔的草原,商标是“绿色风暴”。胡文打开饮料,云天明尝了一口,一股带着清香的苦涩让他陶醉了,他闭起双眼,仿佛又回到了那细雨中的湖畔,程心又坐在身边……

    “这是极端版的,一般市面上的都要加些甜味。”胡文说。

    “这,卖得好吗?”

    “很好,现在的问题是生产成本,别以为草便宜,没上规模前,它比苹果核桃什么的都贵;另外,草中有许多有害成分,加工过程也很复杂。不过前景很好,有许多大的投资方都有意向,汇源甚至想买下我的公司,去他妈的。”

    云天明无言地看着胡文,一个由航天发动机专业毕业的生产饮料的企业家,他是行动者,是实干家,生活是属于他这样的人的。至于自己这样的,只能被生活所抛弃。

    “老弟,我欠你的。”胡文说着,把三张信用卡和一张纸条塞到云天明手中,看看周围后在他耳边低声说,“里面有三百万,密码在这儿写着。”

    “我没申请过专利。”云天明淡淡地说。

    “但创意是你的,没有你就没有‘绿色风暴’。如果你同意,有这笔钱我们在法律上就两清了,但在情谊上可没两清,我永远欠你的。”

    “在法律上你也没欠我的。”

    “必须收下,你现在需要钱。”

    云天明没有再推辞,收下了这笔对他来说堪称巨款的钱,但没有太多的兴奋,因为他清楚,现在钱已经救不了自己的命了。不过他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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