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叫郎莫的蛇人伤势恢复到可以审讯,已是十二月中旬了。这一段时候,我和杨易他们五统领每日骑马操练,不敢怠慢。十二月十七日那天,下了一场雪,天气很冷,我正准备和人出操时,等候已久的命令终于下达了,帝国由已致仕的前刑部尚书卫宗政领头,我作为文侯的代表辅助主审,而共和军的两个主审人正是丁亨利和郑昭,审讯地设在城西的一座叫石郎庙的古建筑中。石郎庙十分僻静,因为里面有座白塔,俗称白塔庙,原本每月逢五逢六开庙会,庙会时周围的小商贩云集此处,不过因为要审讯郎莫,庙会自然也封了。
我带着冯奇和另三个随从同传令人到石郎庙时,卫宗政正等候在门口。天太冷了,他虽然穿着裘皮大氅,仍是冷得在原地跺脚取暖。我现在是偏将军,地军团都督,但卫宗政是有爵位的,比我要高一级。我到了他跟前,行了一礼道:“卫大人,小将楚休红见过。”
卫宗政当年当督察院御史时就有“铁面御史”之称,现在仍然不苟言笑。石郎庙门口已积了一片雪,大门紧闭,配上他那张冷冰冰的脸,倒也合适。只是他见我行礼,却也还了一礼,道:“楚将军好。楚将军少年英雄,行此大礼,折杀老朽。”
他脸色虽冷,但这话却一点也不冷,我甚至可以听得出他话中的谄媚之意,不由得大失所望。在太子与二太子争位期间,他有些偏向二太子,但在审问我时仍然秉公执法,不愧铁面之号,没想到只隔了几年而已,他当初的铮铮风骨已荡然无存,那个刚正不阿的卫宗政,恐怕也已成为绝响。只是想想也难怪,二太子争位失败后,文侯对二太子一党极为严苛,许多官吏只是与二太子稍稍接近,但被文侯打成乱党诛杀。以卫宗政这种众人皆知的靠近二太子的人,居然能逃过一劫,事后变得如此圆滑也难怪了。只是我印象中的卫宗政一直是那个连二太子和文侯都敢驱逐出审讯现场的人,现在这印象崩溃,更是失望。
我又还了一礼,道:“卫大人,外间如此寒冷,怎的不先进去?”
卫宗政道:“五羊城的两人尚未到来。我与他们说好,要一同进去,以防舞弊。若先行进去,岂非食言?欲正人,先正己,等他们一同来再进去吧,老朽还顶得住。”
听他的话,不由令我大为敬佩。虽然对他变得圆滑相当不满,但他这话却又是当年的铁面卫宗政了。我正想说两句场面话,却听得有人高声道:“五羊城两位大人到。”我扭头看去,却见两辆大车停下来,车上下来的正是丁亨利和郑昭。卫宗政迎了上去,我跟在他身后,到了他们跟前,丁亨利和郑昭倒先行施礼,道:“卫大人,楚将军,在下见过。”丁亨利还微笑着道:“原来甄文侯偶感风寒,未能前来,由楚将军代替啊。”
我本以为当他们知道原定的文侯竟然不出面,而由我代替时,定会愕然,哪知他们面上却毫无异样,似乎早有预料。文侯的计策向来发无不中,但这次似乎他们已有防备,这让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我行了一礼,道:“卫大人等了你们好半天了,丁将军,郑先生,你们来得可是晚了。”
知道郑昭的读心术能读出我在想什么,原本在他跟前我总是大为局促,但现在却有恃无恐,毫不畏惧了。郑昭面色如常,也只是微笑道:“楚将军,一别数年,将军倒是风采如昔。”这几年他脸上皱纹多了好几条,记得他的年纪应该比我大不了几岁,不知为什么已有了老相。当初在五羊城与白薇说起她与郑昭的婚姻,白薇欲言又止,说不定她与郑昭的感情不太好。只是一想到白薇,我便有点做贼心虚,即使知道郑昭并不能对我使用读心术。
丁亨利道:“卫大人,楚将军,还是先进去吧,外面可是冷得很。”其实他身为武将,身上穿得虽不是极多,却根本未露出畏寒之意,大概看到卫宗政怕冷的样子,才这么说吧。果然,卫宗政如释重负,道:“请。”扭头对守门的士兵道:“开门。”
石郎庙的山门很大,两个穿着棉袄的士兵推开门,我们四人并排走了进去,带的随从则跟在我们身后。一进门,却见里面整整齐齐地排了两列士兵,左手边是帝都禁军,右手边是丁亨利带来的亲兵,都是一百来人。帝国禁军经文侯改制后,战斗力大大提高,已非当初那支少爷兵了,军容整齐,并不逊色于丁亨利的五羊城亲兵。
这也是为了防制舞弊吧,文侯倒也想得周到,只是这些举措,也从侧面说明了帝国军和共和军的微妙关系,既不互相信任,又要合作。
走进门,两个门丁一下又将门关上了。主审是在大殿,大殿也已修缮一新,我们进去时,里面已烤得热气腾腾。一进门,卫宗政长吁一口气,道:“坐吧,都坐吧。”他年纪已大,又在外面雪地里呆了半天,只有到这里才自在许多。他刚说完,郑昭在一边也长长吁了一口气。
我们一坐下,下人已端上了水果热茶。寒冬腊月,水果都是秋天摘下来存在地窖里的,虽然存了几个月,看起来仍然十分新鲜。卫宗政坐下来,先搓了搓手,道:“将蛇人郎莫带上来。”
他和丁亨利两人坐了首席,我和郑昭坐在各自的外侧,转成半个圈,我和郑昭正好面面相对。我见郑昭急不可耐地拿起茶杯呷了一口,一张铁青的脸才缓和了许多。见他这副情形,坐在我身后的冯奇小声道:“楚将军,那个共和军的人好像很怕冷啊。”
这时几个士兵扛着一个大笼子出来了。他们将笼子放在地上,行礼退下。这笼子叫我想起当初二太子押送我回帝都时我住的那个囚笼。只是我住在囚笼里还觉得大,郎莫在里面却似乎塞满了。它盘成一堆,睡着了似的一动不动。
卫宗政将惊堂木一拍,喝道:“下面的可是蛇人郎莫?”他审问人惯了,这是审问的第一句话,确认身份,对蛇人也用上了。我看到囚笼中那人一动,昂起上半个身子,道:“是我。”
它的声音很含糊,大概受了伤连话都说不清了,卫宗正倒也不觉得奇怪,喝道:“郎莫,你从实招来,你们的巢穴在何处?部队设置如何?”
郎莫看着卫宗政,半晌不说话。如果是人的话,那它就是在藐视公堂。郎莫居然如此嚣张,实在让人吃惊。卫宗政脸一下沉了下来,显然他也始料未及。审讯人时,也有嚣张之极,大刑伺候仍然绝口不招,但卫宗政有他的一套,到最后总会招供。可是对付蛇人,也不知刑法还灵不灵。
卫宗政看了看我,见我也没有反驳的意思,他手在桌上一拍,道:“上刑。”
“刑法无用?”
文侯喝了一口茶,眼里闪出一丝狡黠的嘲讽。我有些沮丧地道:“是,卫大人用了好几种,都毫无用处,那蛇人似乎根本不在乎,连一句话都不说。”
卫宗政先给郎莫上的是夹棍。夹棍在那些不公不法之徒的黑话里称为“檀木靴”,因为夹棍多半用夹棍所制,又多半夹在腿上。夹棍的可怕在于一点点收紧,两根圆棍不断靠近,那种几乎要将骨头都夹断的痛楚没几个人能承受得了。棍责之类的刑罚会把人打个稀烂,看上去血肉横飞,但在受过刑的人眼里看来,有“宁受棍打,不坐水夹”的话。夹、水、坐,这三大刑都不是肉刑,施刑不见血,夹就是夹棍,水则是用湿布蒙布,看人快要昏厥时再及时撕下,坐就是坐笼,不知底细的人会觉得没什么了不起,经受过以后才知道这种刑法的难忍。棍打时,前几棍觉得疼痛,后面皮肉被打麻木了,就只是皮肉受伤,反倒并不难捱。唯有这三大刑,表面上不伤人皮毛,坐笼更是连碰都不碰人的皮肤,却能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蛇人因为长得和人不同,身体要细得多,而且身上密布鳞片,坐笼对于它们来说无非是个普通的囚笼,又很能憋气,水刑对它们效用也不大,照理最适用的就是夹棍了。可是白天刑吏连着将夹棍紧到了极限,如果是人的话,恐怕骨头都要被夹得裂开了,郎莫却似毫无感觉。
文侯笑了笑,将茶杯放在桌上,道:“蛇人披鳞带甲,身体坚韧,一般刑法确是难以奏效。不过蛇人与人也差不多,我已让工部给宗政做了个‘揭鳞拷’,看它还忍不忍得住。”
我迟疑了一下,道:“大人,我担心的是,郑昭当初跟我说读不出蛇人的心思,但不知他现在还能不能读出。”
文侯一笑,道:“他读不出的。”
当初读不出,现在未必还读不出。我想这样说,但看文侯的意思,他根本不想再说,也许另有主意,我多嘴也不好,就没有再说。
第二天,审问继续。
让我意外的是,来的居然只有一个丁亨利。丁亨利说昨天郑昭回去发冷发热,今天不能起身,就休息一天。我昨天见郑昭气色还不错,没想到今天就生了病。今天的审问卫宗政上来就用了揭鳞拷。所谓“揭鳞拷”,其实也就是一个专门为蛇人定做的架子,将郎莫捆在架子上,然后用一些小钩将郎莫身上的鳞片钩开,一头固定在架子上,这蛇人被定在架子上后一动都不能动了。蛇人的表情很简单,但我也终于看到了郎莫眼中露出的痛苦之色。
然而郎莫仍然没有招供。从郎莫身上拉下了十几片鳞片,它的半边身子也全是血迹,但郎莫虽然时不时扭动身体,它倒也不说“不知道”之类,干脆一句都不说。我在一边看得有些心惊胆战,久闻三法司酷刑厉害,我当初受卫宗政审问时也尝过坐笼的滋味。当时甄以宁也为我请来了赦书,使卫宗政不得动用肉刑,我才能撑过去。如果那个时候卫宗政也对我用上夹棍这一类酷刑的话,我想我顶多坚持个一天吧,第二天肯定要什么口供就招什么口供了,不用说是“揭鳞拷”这一类刑罚。我偷偷看了一眼一边,丁亨利有些不忍之色,大概也觉得这样子动用酷刑,未免太过残忍。
动了半天刑,卫宗政还要命令再用,丁亨利忽地站起来,道:“卫大人,这样用刑也没用的,这蛇人知道不少至关重要的东西,千千万万要保住它的性命。”
卫宗政道:“本官自然知道。丁将军放心,不会取它性命的。官法如炉,就算它是块铁,到了三法司,总有办法叫他开口。”
丁亨利道:“这般一味用刑也不是办法,我觉得还是软硬兼施,方能撬开它的嘴。”
卫宗政点头称是,但他又道:“软硬兼施虽是好办法,却不能立竿见影。文侯大人已下了命令,务必要在年前审问清楚。今日已是十八,不过剩了十二日,拖不得了。”
卫宗政说的也有道理,我都觉得他说得对。可是虽然对卫宗政用这等酷刑折磨那郎莫,我心里有些不好受,可是现在不是发善心的时候。如果郎莫真的知道蛇人的秘密,就算活剥了它的皮,也要让它说的。让我意外的是丁亨利原本迫不及待地要审问,现在对这蛇人居然也动了恻隐之心,卫宗政虽然这样说了,他仍是坚持要软硬兼施,酷刑无用,不妨让它休息半日,明日再审。卫宗政被他说得没法,只得同意了。
因为下午不再审问,我一离开石郎庙就去向文候禀报。到了文侯府,刚要司阍传进去,那司阍却说文侯下午不见客,谁都不见。我一怔,道:“大人出门了么?”
那司阍道:“大人身体不适,在房中静养,晚间才能见客。楚将军,请你晚上来吧。”
我不知文侯生了什么怪病,居然躺半天就能好。但既然这样说了,我也无话可说。离开文侯府,我打马向营中走去,心中却疑虑丛生。郑昭和文侯不约而同地生病,难道帝都突发时疫不成?可现在冰天雪地,不太像会有瘟疫蔓延的样子。我怎么想也想不通,不知不觉,回到了营中。
一进营,便听得里面呼喝连天,却是曹闻道和钱文义在与陈忠步下对棍。陈忠的力量比他们两个加起来还大,但曹闻道和钱文义两个配合得甚妙,在马上他们双战陈忠也不一点占得到便宜,一到步下,陈忠不能借助马力,就有点左支右绌了。不过他守得门户极严,虽然曹闻道和钱文义两人两条棍上下翻飞,陈忠尽能挡得住。一边,杨易正在练操,廉百策则带了一队人练箭。见我和冯奇他们进来,他们都停了下来,齐齐过来向我施一礼,曹闻道叫道:“统制,你今天怎么这么早?”
我道:“今天下午休息。你们在练什么?”
曹闻道已经满头大汗,道:“我们给老陈练练手脚。他力量虽大,但速度不够。统制,你要不要来玩两手?”
我翻身下马,道:“好啊。钱文义,你去帮陈忠吧,我和曹闻道来攻你们。”
如果我们三对一,陈忠肯定不是对手了。钱文义答应一声,曹闻道则拿了根棍子递给我,道:“来,试试。”
棍法在军中虽没有什么大用,却是训练的绝佳工具。枪棍一体,棍法中除了砸之一法与枪有点异样,别的都和枪法差不多。我拿起那根棍子,吐了个架式,道:“来,上了!”
这一路棍在军中很流行,称为“史家棍”,据说还是当初的十二名将之一史继德所传。史继德用的也是枪,只是训练用的枪原本就没有枪头,只是根棍子,他索性就编了这一路棍法。练了一路棍,我只觉身上也热了起来,汗水已湿透内衣,看看天色,已将至正午,道:“走,去洗个澡吧,快吃饭了。”
地军团的澡堂子办得十分有特色。军人时常要训练得一身臭汗,洗澡便是常事。这看似小事,但军容整洁,对士气也极有帮助。还记得我初接手前锋营,第一件事就是把军中的澡堂子修整一新,当初也被友军取笑过。可是后来检阅,地军团军容最为整齐,训练也颇见成效,文侯对我大加赞扬。其实地军团的训练也并不比友军多多少,只是洗澡、吃饭,甚至便溺这些小事,我都叫人多加注意,地军团的士兵虽然训练不见得比别人多,休息得却要比别人好,自然训练成效也要高得多。这些在《胜兵策》中都有写明,我照着做而已。一开始我也半信半疑,但实际运用,效果果然十分明显。也因为文侯赞扬后,其他诸军对这些事都重视了许多。
我们进了军官澡堂,将身上臭汗洗去。曹闻道一边将一桶水往身上浇,一边道:“统制,你们这两天问出些什么没有?”
我道:“唉,那蛇人什么都不肯说,任你用什么酷刑,后来干脆不吭声了。”
曹闻道叫道:“这么横?它别是把舌头咬断了吧。”一边陈忠接口道:“舌头咬断哪里还活得了,就算它是蛇人也活不成了。”
我也不相信蛇人会咬断舌头。蛇人的牙和我们不一样,只有几个尖牙,郎莫真要咬,顶多在舌头上戳几个对穿的小洞而已。我道:“没想到蛇人也如此刚烈。丁亨利说要软硬兼施,今天下午暂停。我看他也是看不下那种酷刑了。”
我刚说完,一边的钱文义忽然放下往身上浇水的勺子,道:“丁亨利心肠这样软?不太像啊。那次去五羊城,我和五羊城的人闲聊,说丁亨利别看相貌儒雅,平时彬彬有礼,打起仗来心可极狠。”
其实,丁亨利的心肠还是比较软的。那一次他虽然向何从景建议将我留在五羊城,如果我不肯就要杀了我,但最后还是放我回来了。只是这样一想也对,要是丁亨利真的心肠软,他也不至于提出这样的建议来了,我实在想不出丁亨利究竟是什么样一个人。
洗完澡,正是开饭时间。我刚要回自己营房,曹闻道一把拉住我,道:“统制,等等,今天我请客,一块儿喝一盅。”
我道:“怎么有这闲心请客了?”
曹闻道嘿嘿笑了笑,道:“今天是我生日。唉,三十,过年就三十一,本来该做寿了。”
曹闻道比我大四岁。他爱充大,说的是虚岁。我虚岁也已经二十六了,等过了年,也就二十七了。我不由一怔,喃喃道:“真快啊。”
十七从军,不知不觉十年过去了。十年里,我从一个士兵一路跌跌撞撞地厮杀,居然也成了一军都督,我刚入伍时当真连做梦都想不到。我不禁暗自苦笑,如果不是战争,我绝对升不了那么快的,甚至可能在百夫长的位置上终老一生。我不喜欢战争,总盼着战争能早日结束,可是这官职却是战争带给我的。细细想来,真是讽刺。
我道:“老曹,你不结婚了么?”
曹闻道嘿嘿一笑,道:“算了。对了,统制,忘了跟你说,上午薛侍郎来过一趟,你没在,他等了好一会儿才走的。”
薛文亦来过?我怔了怔,实是很想知道那到底是什么。薛文亦升为侍郎后,忙得团团转,而他又只能坐在轮椅上,行动很不方便,很少能再看见他。一想到薛文亦,就又想到当初一同从高鹫城逃出来的四个人。张龙友已经和我绝交了,吴万龄现在在火军团,很少碰得到面,能常常碰面的只有薛文亦了,可是又因为我们都很忙,也难得见一次。不论是朋友还是敌人,都一个个地少下去,也渐渐地疏远。
我道:“他来做什么?”
“好像是廉百策找他有点事,似乎是做些特别的箭。”曹闻道说着,看了看,高声道:“廉百策!廉百策!”
在五德营中廉百策排名还在他之上,不过曹闻道资格老,他和廉百策也很熟了,廉百策不以为忤,走了过来,先向我行了一礼,道:“老曹,什么事?”
他赤条条地行礼,看上去说不出的好笑。我强忍着笑道:“廉兄,上午薛侍郎来过了?”
廉百策点了点头,道:“我让他给我特制一些射雕弓。”
我诧道:“射雕弓?”
廉百策道:“是。这种弓的箭也是特制的,射程可达五百步。末将想在营中精选五十名箭手,专门射敌方大将。”
虽然雷霆弩的射程要更远得多,但雷霆弩移动不便,所以廉百策要用那种射雕弓吧。想到五十个神箭手在交战时专门在阵后暗算敌方主将,我的心头也有点发毛。他用这种办法,蛇人却极少箭手,受了暗算也无法还击。可是如果将来与共和军有一战,丁亨利也这样对付我,该如何是好?我道:“你这办法也太毒辣了吧。”
廉百策摇了摇头,道:“这办法其实也只有对付蛇人有用。隔得远了,箭速就不会太快,蛇人看不远,要是我们,看到箭来了再躲也来得及。就算蛇人,也未必一定能射得中,末将只想借此让蛇人的主将无暇指挥而已。”
我不禁释然。的确,从古到今,战事不知有几,这办法也并不新鲜,别人自也想得到,但暗算敌方主将成功的例子却是极少。我道:“这倒也是。不然仗都不用打了,一箭把敌方主将射死便是,呵呵。”
廉百策也呵呵一笑,道:“对了,楚将军,那个抓来的叫郎莫的蛇人眼睛可好得很啊。只是它好像没学过箭,不然它射出的箭倒也不易应付。”
我顺口道:“是啊。”可是心里却像被什么触动了。廉百策的话让我想起了什么,但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洗完澡,正好开饭。因为现在训练任务加重,不能随意出营,曹闻道自己掏腰包叫伙房买了酒菜请客。他们五个现在都是下将军,俸禄不低,倒是我,一直都是偏将军上不去。好在不但是我,四相军团中,除了邵风观还是下将军,毕炜和邓沧澜也仍是偏将军。因为我们资历不够,现在的副将军全是屠方那点岁数的,偏将军这一级中,我们也是属于年轻的。这样一想,便心平气和了许多。
曹闻道虽然与杨易不睦,却还是叫了杨易,说说笑笑,这个生日倒是过得热闹。我略略喝了几杯,可不知为什么,心里总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正想着,曹闻道大声道:“统制,想什么呢,菜都凉了。”
我抬起头,笑了笑道:“恭喜你生日。”
曹闻道呵呵一笑,道:“对了,统制你生日是哪一天?我没见你过一次生日过。可惜小殿下回家了,都忘了跟他说。”他和小王子也甚是投缘,常带小王子骑马练枪。小王子这些天回王府了,安乐王身体不太好。我也曾去安乐王府探望过,安乐王年纪老大,人也肥胖,看到我又要想起郡主,医生让我少去看看安乐王,我也乐得不去。
我道:“我的生日么……”话还未说完,忽地浑身一震。
对了,就是“见”!郎莫的视力很好,可以远程投掷投枪,可是在石郎庙里的那个蛇人,却和寻常蛇人差不多,刑具抬到它跟前时它才有害怕之意。郎莫是我押回帝都来的,一路上我都在看着它,给它吃食时它向来一伸手就拿到,和石郎庙那个大有不同。
难道,石郎庙里的蛇人不是郎莫?我被自己的想法惊呆了。卫宗政正在审的那个蛇人,一样身体甚长,身上也有一道刀伤,只是在我看来,蛇人的相貌大多相去无几,颜色也差不多,我同样无法断定那就是郎莫。而郎莫即使重伤之下,视力并没有影响,似乎不该在受刑时表现成这样。
我越想越惊,也越来越觉得有道理。昨天我向文侯禀报审讯情况,对于有没有审出什么来并不太关心,他问的更多是郑昭和丁亨利的反应。还有那蛇人口齿很不灵便,可是我曾听过郎莫说话,郎莫说起来极其流利。看来,极有可能文侯已经将郎莫调了包了,他找到一个与郎莫极相似的蛇人,让它来代替郎莫受审。
文侯真的又做了手脚!
虽然没有证据,但我想我猜测的八九不离十。刚回来时,他就怪过我没有在路上趁乱审问,然后将郎莫灭口,原来他还是打了这般一个主意。如果被共和军知道,那同盟马上就会破裂。我心急火燎,只想马上去劝文侯一声,不要因小失大。现在蛇人势头仍大,与共和军反目,那我们来之不易的优势恐怕会一夜间失去。
我猛地站了起来,准备不顾一切也要向文侯进谏。曹闻道吓了一跳,道:“统制,你怎么了?”
我这才醒悟到我有些失态,道:“没什么。”心中却是一动,他们五人都是靠得住的人,现在也没有旁人,一人计短,二人计长,有什么事和他们商议,也要好得多。我看了看门,廉百策倒也凑趣,离座将门掩上了,过来小声道:“楚将军,有什么话要吩咐么?”
我想了想,一横心,道:“是这样的……”
等我将我猜测的说完,曹闻道已是倒吸一口凉气,道:“文侯大人还打这个主意啊,不怕共和军恼羞成怒,马上翻脸么?”
杨易道:“不会。文侯大人何等人物,他肯定算到共和军是猜不到的。”
我苦笑了一下。今天郑昭没有来,丁亨利又很奇怪地让卫宗政停止用刑,只怕他们已经知道了。文侯想瞒住旁人还行,要瞒住郑昭却也很难。也怪不得文侯要让卫宗政用酷刑,上过刑后,两个蛇人的差异处越发不明显。只是我不知道郑昭是怎么看出破绽来的,连我都被瞒过了,郑昭以前并没有见过郎莫,他怎么会知道的?
廉百策迟疑了一下,道:“楚将军,今天丁亨利和郑昭表现如何?是谁提议下午休息的?”
我道:“郑昭说是得了病,没来,丁亨利提议的休息。”
廉百策皱起了眉,杨易却惊道:“不好,他们发现了!”
我道:“我奇怪的是,他们既然发现了大人的计策,为什么毫无异动,反倒帮大人圆谎?唉,难道要偷入文侯府看个究竟么?”
要偷入文侯府,那是不可能的。文侯的府兵守御极严,而且文侯如果真的用了这计策,郎莫早被他藏好了,就算让我们大摇大摆地找都未必找得到。
曹闻道忽地抬起头,道:“这也可以。楚将军,你以禀报为借口,去见大人,然后当面……”他忽地闭上了嘴,大概也觉得自己的主意有点馊。这主意左右都不对,如果我们猜错了,那文侯就会对我大加轻视,而一旦我们猜对了,恐怕文侯更会怒不可遏。
我道:“不行了,我连大门都进不去,司阍挡驾,说是大人偶感风寒。”
陈忠在一边插嘴道:“那共和军的人呢?不能问他们么?”
我一怔,廉百策却也一下站了起来,道:“陈兄好计策!”
大概陈忠是头一次被人这样称赞,嘿嘿一笑道:“是么?”
廉百策道:“偷窥文侯大人,那是视同叛逆,而且文侯大人定然将守密做得极好,想听也听不到。但丁亨利他们肯定不会那么防范,去看看他们怎么作,可是容易多了,看丁亨利他们如何应对便知分晓。”
我点了点头,道:“不错。只是我还是想不通,郑昭怎么看破大人的计策的?”
廉百策道:“你不是说郑昭会读心术摄心术么?他控制一个文侯大人的亲随,让他在文侯大人身边,便可以知道文侯大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了。”
我摇了摇头,道:“不会,大人府中,连端茶送水的人这些天也不出门。郑昭本事再大,也不能隔了大老远就用摄心术。”
廉百策想了想,道:“楚将军,他能不能控制飞鸟?”
我笑了起来,道:“廉兄,你是个聪明人。而聪明人就是想得太多。如果郑昭的摄心术到了这等地步,那我也认栽吧,他连鸟兽都能控制,天底下最有本事的人了。”
廉百策讪笑了笑,大概也觉得自己想得有点过分,道:“是,末将是想得太多了。”
我道:“别管郑昭用了什么法子,反正我们盯着他就是了。”
曹闻道在一边插嘴道:“统制,你想用什么法子?”
我道:“法不传六耳,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你们这两天就在这儿加紧训练吧,没事都不要出门。”
郑昭的读心术和摄心术几乎没有破绽,要跟踪他,大概只有我自己才行。可是我白天又要陪着卫宗政在石郎庙审问那个假郎莫,只有晚上有空。不过文侯白天还要上朝议事,我想他白天也没空的,如果他在审问郎莫,也一定是晚上才对。郑昭究竟有没有查到头绪,跟着他一定能真相大白。
天快黑时,我带着冯奇他们几个向文侯府走去。未到时,我就偷偷交代冯奇,要他注意周围是不是有异样人等。郑昭想要施读心术,肯定不能太远,我怀疑他会呆在停在附近的马车之中。
见了文侯,说明了今天的情形,文侯听得郑昭今天没来,眼里也有些吃惊之色,但仍然没有什么太大的异样。我几次想劝文侯多加小心,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我不知道文侯知道我看破了他这条计策,到底是欣赏我还是恼怒。认识文侯那么多年了,想来他生气的可能居多。
喜欢揣测别人心思的人,更加不喜欢别人揣测自己的心思。文侯虽然不刚愎自用,但他更加不喜欢自己的计策落空。
跟着下人走出文侯府,我特意多看了几眼周围的人。文侯是现在帝国第一重臣,府中还养有府兵,里面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郑昭身怀异术,但他的拳法剑术之类并不见得如何高明,谅他也没本事潜入文侯府的。
快走出大门时,忽然身后传来“啊”的一声,我吓了一跳,只道出了什么事,猛一转身,却不见有什么异样。那带我出门的下人笑道:“楚将军,那是院中的乌鸦。”
我脸上微微一红。战场上得多了,连人的叫声和乌鸦叫都分不清了。文侯府中大树参天,一群乌鸦正在树梢盘旋。如果是夏天,树木茂密,树冠里藏个人大概很难发现,但现在木叶尽脱,树枝全都光秃秃的,立在枝头的乌鸦像是几个墨点,看得十分清楚。看到这些乌鸦,我突然想起廉百策的猜测来了,不禁想笑。的确,如果郑昭竟然能控制乌鸦来窃听,就算文侯也无法破解了,我们还是趁早认栽算了。
出了门,冯奇和几个人迎了上来。我上了马,等离开文侯府有一程路了,我小声道:“看到周围有什么异样么?”
冯奇道:“来来往往的人倒有不少,但我们绕了一圈,没有发现停在围墙外的马车之类。”
郑昭就算躲在围墙内,大概也没办法对里面的人施展读心术或摄心术吧。我记得最早与他在高鹫城见面,他就说顶多只能隔一层薄帷而已。他到底用了什么办法在窥测文侯?我想得头痛,但越想越心寒。也许,郑昭也没有想出么?
刚走了一程,前面忽然一阵喧哗吵闹。我呆了呆,道:“冯奇,看看出什么事了。”
冯奇答应一声,打马过去,马上又回来了,道:“是尊王团在游行,楚将军。”
尊王团是帝都最近出现的一个民间组织。听说这组织里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也不知首领是谁,以尊王报国为宗旨,时不时搞点为士兵募捐或者为一场战役胜利游行之类的活动。帝君不准平民结社游行,不过尊王团有这种冠冕堂皇的宗旨,自然大力扶持。我也听说过尊王团在帝都的种种活动,虽然他们给军队募捐游行之类对鼓舞士气不无帮助,但听说他们以“为君王效命乃臣民光荣”一类的措词,强行要商家捐款,就有点不舒服。我不喜欢这一类蔑视他人的行为,就算理由再正大也一样不喜欢。我道:“我们让一下吧,别和他们撞上了。”
尊王团游行时也霸道得很,见人就要募捐。好在他们对捐款的管理颇为透明,每天捐得多少,用到何处,都有一本账公开,清清楚楚,虽然捐款的数字未必全然属实。最让我受不了的就是这些尊王团的人全都满嘴大道理,动不动就是要为国捐躯为国牺牲一类的。我见过几个来地军团劳军的尊王团代表,那次满耳都听得他们的聒噪,听他们的意思好像我们从战场上活着回来就是对帝君不忠,对国家不忠一般,非得全死在战场上才对得起饷银。我们穿的都是便装,要碰到他们,多半又要破财,索性让到一边算了。
现在这拨人正是如此。还隔得老远,便听得他们在吼着。“为国捐躯,死得其所”、“好男儿宁战死沙场,不苟活世上”之类的口号吼得震天响,几面血红的大旗也舞得迎风招展。虽然没有军服,但他们的衣着倒是整齐划一,应该是定做的,前心一个大大的“忠”字。曹闻道他们也听说了冯保璋弹劾我五德营不设忠字营的事,那次他们走后,曹闻道就牙痒痒地说他们既然那么想死,就把他们编成忠字营算了,下一次战役时全送到最前线去给蛇人当口粮。连向来不太谈笑的钱文义,也说了句挖苦话,说就怕蛇人嫌这批口粮只有嘴巴硬,身上的肉却太软。
现在过来的这批尊王团如果当口粮的话,倒是上佳的,一个个都身高体壮。他们的队伍中扛着几条横幅,当先一个骑马的汉子挥臂高呼着:“人生一世!”跟在他后面的人就大叫道:“誓死忠于帝君!”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声音越来越响,居然向文侯府前转去。沿途有不少看热闹的市民,有些被他们感染了,也挥臂高呼,更增气势。我看得好笑,躲在一边不吭声,等他们过去了,我招呼冯奇道:“冯奇,走吧。”
冯奇看着这支队伍的背影,长吁一口气,道:“难怪,难怪路将军会失败。”
看到这架势,他大概以为民心所向,尽是现在的帝君,当年的太子吧。他倒没有想到,假如那一次是二太子赢了,一样会出这种尊王团,也一样会说什么誓死忠于帝君的话。太子虽然比他父亲要勤政得多,但也不是什么万民景仰的明君。
我们刚要出去,一个侍卫忽然小声道:“都督,你看那人!”
他说得很轻,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远处一个拐弯处,有一辆马车正停下来,从车中走下一个人来。隔得远了,看不清那人的相貌,只看见那人戴了一个大帽子,帽子刚被风吹歪了,露出下面的一头金发。
是丁亨利。应该是他。
那是一家小小的酒楼。丁亨利上酒楼并不奇怪,但让我生疑的是他到了这个并不如何高档的酒楼来。他们住的地方边上就有一家很豪华的酒楼,难道,他来这里就是因为这酒楼在文侯府边么?
我暗叫侥幸。正在猜郑昭的用意。丁亨利就来给我指路了。丁亨利也算小心,坐的马车毫不起眼,但人算不如天算,他的样子实在太显眼,一下就露了破绽。
丁亨利已经很快地进了酒楼。我跳下马,道:“冯奇,你跟我走一趟,让兄弟们先回去。”
冯奇不明所以,也跳下马。我把马缰绳交给他们,和冯奇向酒楼走去。这酒楼叫“得意居”,是个老店,一块招牌很是陈旧,门面虽然不大,里面却别有洞天房间很深。看来这店。见我们进来,一个跑堂的迎上来道:“两位爷,是堂吃,雅座,还是打包么?”
我扫了一眼,大堂里有十几张桌子,生意倒也不错,大半坐满了,但丁亨利并不在这里。我道:“包间吧,你们这儿有几个包间?”
跑堂的道:“回爷台,敝店有五个包间。今天您运气好,还剩三个。平常这时候,全都让人定了。”
我心头一动,道:“那给我临街的包间吧。”
跑堂的一犹豫,道:“对不住爷台了,临街那间,还有边上那间都有人了。”
我略一失望。本来觉得郑昭想用读心术的话,肯定是临街那间,因为离文侯府最近,我想定下边上那间,没想到那间却已经有人了。我道:“那给我第三间吧。”
那跑堂的答应一声,领着我上楼。这得意居收拾得倒很干净,在帝都不出名大概就是房子的结构太糟,楼上五个包间,只有一个临街,另几个对着边上一条小巷子,现在天还没全黑,里面就已经非上灯不可了。坐下后,我怕被丁亨利认出我的声音,便让冯奇点了几个菜,我也胡乱指了几个,又要了一壶酒。冯奇有点莫名其妙,道:“将……”
我不等他说完,小声道:“别说话,先吃吧。”
这时门拍了拍,却是那跑堂的送菜来了。这得意居名声不大,几个菜倒是色香味俱全。等他放下酒菜,我道:“店家,隔壁好像没人啊,门都锁着的。”
他“啊”了一声,道:“那也是那几个客官包下来的,说是要等人。他们连钱都付了,我们开店的当然不好回绝。别说要空出个房间,就算人家要买下得意居,只要有钱,那也一样不好回绝,爷你说是吧?”
是丁亨利他们包下来的!刹那间我就明白了丁亨利的用意。这房间的墙壁并不太厚,他们怕被隔壁的人听到,所以干脆包了两间房。这样就更加说明他们有什么密谋。
那跑堂一走开,我走到冯奇跟前,小声道:“你吃吧,声音不妨大一点。”
冯奇点点头。我掩上门,拉开了窗。这窗子对着一条小巷子,巷子里已经十分阴暗。我伸手到隔壁窗下,小心推了推窗子,那窗子竟然被我一下推开了。因为小巷很窄,这窗子是移动式的,居然没有在里面上窗闩,从这儿可以看到里面空无一人。我小心地从窗子里钻出去,抓住隔壁的窗框,轻轻一用力,人已钻了进去。要进去并不难,难的是不能发出声音,好在每天例行的练拳打坐让我的动作十分轻捷,敢说隔了一间房,他们肯定觉察不到。
一进去,我便轻轻拉上窗子,这间包间里便又重新堕入阴暗之中。我把耳朵贴在墙上听了听,但什么都听不到。我看了看边上,桌上正放了一些碗筷,我拿起一个空碗贴在墙上,再将耳朵贴到碗底。这是薛文亦跟我说的“虚能纳声”之理,当初我被三法司会审,薛文亦就做了两个筒让外面的陈忠和我传话。碗虽然没有那个传声筒效果好,但比我直接用耳朵听要好得多。
耳朵刚贴上去,便听得有个人道:“怎么样了?”
这声音压得很低,但一听这声音,我就觉得浑身一颤。这声音,正是丁亨利。只过了一小会儿,我听得有个人在道:“今天还是问不出来,郎莫不肯说。”
这声音正是郑昭。我只觉心头如同翻江倒海一般,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文侯果然对我也瞒在鼓里,可是他却没料到被郑昭看破了。可怕的是,文侯自己却不知道自己这计策已被人破解,大概还觉得丁亨利被他瞒过了。文侯的计策算是相当高明,他用一个和郎莫很相似的蛇人来顶替,我也被他骗过,但郑昭居然能够识破文侯的计策,反倒来个将计就计,更是高明。对郑昭,我虽然佩服他的奇术,但对他的智谋倒也并不如何心折,可是现在看来,我比他实在差得很远。现在必须马上向文侯报告,我刚要转身从窗子里钻回去,忽听得耳边一个沉稳的声音道:“楚休红这人如何?”
这声音很陌生,并不是郑昭或丁亨利的声音。我呆了呆,不知这人为什么会提到我。静了静,丁亨利道:“禀公子,他不曾怀疑。”
“不要小看他。”
这人顿了顿,冷冷地哼了一声,道:“连海老都十分看重的人,绝对不是易与之辈。亨利,你千万要小心他,别被他骗过了。”
丁亨利道:“在石郎庙中,我也暗中观察过他,没发现他有什么异样。而且这人性子很直,说到做到,那一路上他就没有暗中审问。”
这人又是哼了一声,道:“路上真没审过么?”
丁亨利道:“在南安城外,末将就已命人将那‘天遁音’装到关郎莫的笼子里了,他们毫无觉察。一路上我每时每刻都派人监听,从不曾见他私自审问过。楚休红虽然冥顽不灵,但这人言出必践,不搞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事。”
丁亨利说我冥顽不灵,指的就是我几次拒绝投向共和军吧。不过他说我言出必践,倒也不是坏话。我不由暗自得意,心中却也感激丁亨利对我的评价。只是隔壁这个人的身份实在令我生疑,丁亨利和郑昭都是共和军中首屈一指的人物,我认识的五羊城人物,大概只有何从景才有这个身份能让他们如此恭敬,可是这人明明并不是何从景,何从景也谅必不会轻身北上帝都的,这人是谁?
这时又听得丁亨利道:“公子,你这般担心楚休红么?”听到他说“公子”二字,我心中突然一闪,想起了一个人。
南武!苍月的儿子南武!我曾听丁亨利说起过这个人,他对南武极为推崇,我还记得他说南武是“人中龙凤”,说共和之帜虽是苍月公举出来的,但能把共和付诸现实只有南武公子。当时听了大不以为然,我见过的何从景、文侯都是一世之雄,实在不相信这个名不经传的南武公子能和这两人匹敌。但他能够得郑昭和丁亨利两人的效命,定是不凡之人。
这人又沉吟了一下,道:“甄励之以诈术权谋驭人,纵然得势于一时,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这楚休红能够转到我们这一方么?”
丁亨利这回倒也没犹豫,道:“很难。但此人对帝国却也并不如何忠诚,只求世无战乱,这一点倒与我们暗合,应该可算同路之人。”
我有点哭笑不得。我自认是忠于帝国的,可是在丁亨利看来,我倒是和共和军靠得更近,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这人又沉吟了一下,道:“既然如何,那就尽量争取他。甄励之瞒过我们,但迟早都会告诉他的,到时就看他有没有共患难之心了。”
他的话中大有哀叹之意,如果不是身在这个地方,我都要哀叹一声。这时他忽然大声道:“店家,结账了!”
他喊得很响,楼板上踢踢踏踏地一阵响亮,想必是那跑堂的过来了。我连忙将碗往桌上一放,闪身翻窗而出,回到自己房里,顺手将窗子关上了。关上门,还听得那跑堂的在大声说着“几位爷没等到朋友么?下回再来”之类的话。
我坐回位子上,冯奇正在吃着一片肉片,他也听得外面的声音,用疑惑的目光看着我。我没有说什么,等外面的声音静下来,才小声道:“冯奇,结账吧。”
冯奇有点尴尬地道:“将军,我没带钱……”
我从怀里摸出几个银币,交给他。这一桌酒菜吃了没多少,冯奇咽了口唾沫,又夹了块肉片放进嘴里,才向外面道:“店家,结账了。”
那跑堂的过来,一看里面,道:“两位爷,这么快就吃完了?”我看了看桌上,碗碟里还有不少剩的。我道:“打个包回去吧,我们有事得走了。”
结完账,我刚走出门,便闻到外面一股烧焦了的臭味。我吃了一惊,只道身上被烧坏了,但我和冯奇的衣服都是棉布的,这味道却是烧毛料的味道。我道:“冯奇,你身上是不是被火烧着了?”
那正在收拾桌子的跑堂闻言抬起头道:“两位爷,没事,这是方才刚来的那客官烧了一块帕子,扔在这垃圾筒里了。”
我呆了呆,那跑堂的手上拿了个垃圾筒,正把桌上的肉骨头之类抹进去,里面有一团黑黑的东西。棉布被烧不是这样的,只有丝绸点着后才会缩成黑黑一团。我道:“他们做什么要点这块帕子?”
跑堂的笑了笑,道:“多半是嫌帕子脏了。那几位客官出手可大方得很。”言外之意,大概在旁敲侧击我的小账给得不多。我没理他,和冯奇下了楼,走出门去。
马匹早已带回去了,我让冯奇先回去,自己快步向文侯府走去。天已黑下来了,文侯府这边一直不算热闹,街上也冷冷清清。我刚走到文侯府门口,正要让司阍通报求见文侯,还没开口,迎面正有一个人出来,一见我,便叫道:“楚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