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元晞呵斥了玄数,当众驳了他的脸面之后,玄数的脸色就极为难看。
他已经如此谨慎周密的策划了,从一年多前就开始安排的内线,到压箱底的奇沉鬼香,再到一番明谋扼杀致命处,可谓是步步杀机,环环相扣。
但是,他这些手段到了元晞面前,却是如此轻而易举地就被化解了。
甚至没有惊起太大的风浪,反而推波助澜地让大家看到了元门更加强盛而神秘的实力。
这无疑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直到最后,镜花水月符阵化去,一切归于平静,众人在下面议论纷纷,连堂堂佛门的法源方丈和道子高歌,都忍不住想要起身去跟元晞讨教刚才那神奇的手段时——
玄数冷静下来了。
他到底不傻,甚至可谓称得上是老谋深算的狐狸。绝情、冷酷,做事情不顾一切手段,完全符合一个枭雄的标准。
当一个聪明人失去理智的时候,只会面对失败。
但是,现在玄数重新握住了理智,眼睛清明。
他忽然发现,自己并不能用以前的标准来套用那个元晞了。
三年前的元晞,虽然聪慧,而且富有灵气,在风水一道上非常有天赋。但是她在玄数的眼中,不过就是一个小女孩儿罢了,就算她冠以元家家主之名,也不值得让玄数重视。
但是现在,元晞不一样了,她的改变太大了。
感情上是一个人最大的弱点,当一个人冷漠近无情的时候,那就代表他已经彻底的没有弱点了。
现在的元晞给玄数的感觉就是这样,她已经放下了一切身外之物,她的心如铁坚硬,百邪不侵。
这样的她,是完美到没有缺点的,就算在玄数这样的老狐狸眼中,也找不出半点破绽。
直到现在,玄数才真正承认,他失败的原因,是因为小看她了。
玄数一直没有把这个所谓的元家之主当成是真正的对手,可是,现在他不能轻蔑了。
这个元晞,绝对是比他想象中还要强大的存在。
足以让他用尽全力去对付她。
思考间,玄数心头的怒火慢慢散去,理智回归,取而代之的将是一个对于元晞来说强大无比的对手!
只是,在不久之后,玄数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的失败会如山般倒塌得如此之快,甚至没有太多的反应时间。
只因为,那个被他寄予厚望的人,悄无声息地捅出了一把刀。
捅伤了他。
也捅破了玄家的天!
……
看到最后一群少年中,还是有一个人留下来,并且意外之喜地成为元晞的亲传弟子,已经彻底冷静理智下来的玄数,并没有显露得多么高兴。
如果换做他自己,许闫晨这样的一颗棋子,是对他构不成任何威胁的。
所以,现在的他,并不认为就算许闫晨成功地成为了元晞的弟子,会给元晞带来什么伤害,就连玄数自己都知道,有多少种办法,可以轻而易举地解决掉自己的布下的难题。
离开之后,手下的人问他是否要以许闫晨建立情报线的时候,他想也没想,便否定了。
“不必了,那个人……把他的家人处理掉,无用的棋子而已。”
“是。”
……
许闫晨醒过来的时候,抬眼就看到了白色的屋顶,迷迷糊糊地不知道身在何处,记忆出现短暂的卡壳。
但很快……
“我不是在……考验中吗?我通过了吗?”许闫晨暗暗想到,动了一下身子,却发现自己全身上下酸疼得厉害,脑袋更是头疼欲裂,跟针扎似的。
许闫晨闭了闭眼,想要休息片刻的时候——
“咯咯咯”
旁边突然传来小孩儿的笑声,轻轻的,就在他脚边不远处。
许闫晨猛地睁开眼,撑起身子看向脚的那头,才发现原来自己的脚边趴着一个小孩子,看起来才两三岁的大小,眼睛却很有灵光,狡黠而灵动,一点儿也不像这个年龄孩子的哭闹,见他爬了起来,便笑嘻嘻地看着他。
“师弟你醒了?你看外面好大的雪,陪我去打雪仗啊!”席思觉得最近几天实在是太无聊了,自从昨天跑了一个叔叔把自己差点儿抱走之后,他的活动范围就受到了严格的划分。
这里不能去,那里不能去。
像是今天一大早起来下大雪,在江州那种城市长大的孩子第一次看到下雪,兴奋得跟打了鸡血似的,嗷嗷叫着就冲进雪地里面打了个滚。
可没折腾两下,就被大师兄提了回来。最是惯着他的大师兄却一本正经地教训他不能在雪地里面这么玩,会感冒。
席思心里不满,又不敢发作,怕妈妈生气。
席思也知道自己一个人力气小,走不远,就想着偷偷让一个人带自己去。
其他普通弟子接触不了他,而一些能够接触他的人,却听了大师兄的命令,又惧于门主元晞的权威,不敢让小少爷太过于放肆,更是限制了他。
无奈之下,席思找到了这个生面孔,许闫晨。
听说,他昨天刚刚成为妈妈的亲传弟子。
亲传弟子就跟大师兄和小师兄一样的,不过大师兄偷笑着说这个弟子的排位比他元宝还要小,应该叫他一声师兄的。
席思很高兴,多了一个师弟,可以信任,又可以吩咐他做事,就像是威风凛凛的大师兄指使那些普通弟子一样,席思想想就觉得很痛快。
眼瞅着没人注意,他就溜进来了,趴在那里玩被角,没一会儿,许闫晨就醒了,茫然又不解地望着他。
“师弟?”许闫晨没有反应过来。
“对啊对啊。”席思趴着扑腾了两下,又突然坐了起来,学着大师兄训斥其他弟子们的模样,背着双手,小脸儿严肃地看着许闫晨,“你已经被门主收为亲传弟子了,自然就是我的师弟了,所以,你要听我的话,知道了吗?”
许闫晨前一刻脑子里面还在迷迷糊糊地想,这个小孩儿不是一般的聪慧啊,这才几岁就调理明确逻辑清晰了,自己这么大的时候还只知道流着鼻涕玩泥巴吧。下一刻……等等!
许闫晨瞪大眼睛,若不是身上疼得厉害,估计就直接跳起来了:“什么?我已经成为元门主的亲传弟子了?”
他一脸说不出来的兴奋,席卷的狂喜,偏偏被他捏着拳头压抑,胸口更是涌动着不知为何的情绪。
他成功了?他成功了!哈哈!
许闫晨沉浸在兴奋中的时候,席思却不高兴了。
他跳了跳,嚷嚷着:“师弟!师弟!让你带我去雪地里面玩儿!你怎么不听师兄的话呢!”他故作生气的模样,看着许闫晨。
许闫晨这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指了指自己:“师弟?”又指了指只有自己大腿高的席思,“师兄?”
席思一脸骄傲,这话可是大师兄跟他说的,说自己以后就是他的师兄,肯定没错,“当然!”
许闫晨想着,昨天出现在开山大典上面的两个师兄,心中疑惑,元门主不是只有两个亲传弟子吗?不过他也不敢质疑,谨慎小心已经成为他骨子里面的一部分。
“师兄……”他有些别扭地叫着这个词,却也很快就适应了,“要让我带你去雪地玩儿吗?”
他往外看了看,屋里的地面上烧着地暖,就算只是在地上铺了一层棉被,睡在上面也足够暖和。木色格子窗半掩半开,恰好露出外面的一片雪景——
真的下雪了。
许闫晨心里说不出的怅然,昨天自己还深陷囫囵,今天就一步登天,成为堂堂元门亲传弟子,以后必然走上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
就像是这片雪地,一夜之间,已然彻底转变。
“师弟!师弟!”席思在后面气得跳脚,咋咋呼呼地不满。
许闫晨匆匆回过头,这才反应过来,差点儿忽略了这个师兄。
接下来,刚刚进元门,什么都不知道就迷迷糊糊成为亲传弟子的许闫晨,带着骨子里面不变的小心谨慎,带着席思去了后面一处空旷野林。
明明只是一夜,温度骤降,整个世界都被白雪覆盖,天地都被这白色晕染得纯净了起来似的,空气都清新几分。
而刚刚一路走过来看到的景致,更是让许闫晨瞠目咋舌,只觉得自己犹如身处仙宫,周围的一切,静谧美好到不可思议,几乎与白雪融为一体的白色大殿气派高大,成为这山峰之上独一无二的景致。
这……就是元门?
许闫晨在来到这里之前,他只是听说过很多关于元门,或者说是元家的事情。
那个辉煌而传奇的家族,就算是现在玄门风水界高高在上的玄家也远远不及,曾经甚至只是这个家族脚前匍匐的奴仆,后来一朝得势,却仍然处处受制,再怎么嚣张,也达不到比不上那个家族。
那样的辉煌,是无法复制的。
任何人站在那段历史面前,都只会感觉自己的渺小。
许闫晨脑中各种思绪翻腾,复杂,混乱,矛盾……
他这才想起来,他并不是抱着单纯的目的进来元门的,那幕后的人,看上了他的风水天赋,以他的家人为要挟,让他在元门的开山大典上,说出那样一番话。
许闫晨已经十六岁了,也有基本的判断能力,家庭的困难让他早早明白了世故,也让他失去了少年的单纯,懂得更多。
比如说他的作用,不过是一把指向元门的剑,一个安插进来的奸细。
在幕后之人的眼中,他虽然天赋卓绝让人惊叹,却没有让人惜才到让人改变目的的地步。
许闫晨甚至记得当时那个人一脸轻蔑和随意,跟别人说的话:“天才罢了,我们玄家最不缺的就是天才,当一颗棋子又何妨?”
那个可惜他风水天赋的人,就这样被默默败下阵来。
直到那个时候,许闫晨才如此深刻地意识到,原来对于其他人来说,自己什么都不是。
少年人的自卑与敏感,以及那易碎的自尊心,和内心深处的固执坚定,让他义无反顾地想要成为元门弟子。
许闫晨甚至想好了,到时候他进了元门,就像元门主托出一切,并且求她救救自己的家人,到时候自己在元门做一个小弟子,父母和妹妹也可以接到身边来,一家人完全可以过上平凡幸福的生活。
所以,许闫晨几乎是抓救命稻草似的,抱着不顾一切的决心,在开山大典上惊艳四座。
他甚至成为了元门主的亲传弟子,走到了他自己都难以想象的那一步。
可到了自己,他才发现,一开始自己的想法有多么的简单?
幕后之人既然选定了自己出来当这个棋子,背后的策划不可能像他以为的那么简单。
而且,他说的话,元门主会信吗?他凭什么觉得,自己的话,别人就会无条件的相信而且帮他?
元门的气势宏伟,更加刺激出了许闫晨的弱小,让他不自信到气馁。
于是,再美的雪景在他眼中也成了徒劳。
“啪!”一个雪球直直砸在了他的脸上。
许闫晨浑身一僵。
“哈哈哈哈!”席思捂着肚子笑得很畅快,忍不住在地上翻滚了两圈,嘴里还一直嚷嚷着,“傻子!傻子!”
许闫晨默默抹了抹脸,并没有生气。
相反,他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席思盘腿坐在地上,不解地看着傻傻的许闫晨。
许闫晨却笑得很开心,心头各种纷杂的思绪如同一扫而空。
“师兄。”这一次他叫得很顺口,“我给你看下雪!”
他兴奋地冲到一棵树下面,用力地摇晃着树身。
树叶上的积雪扑簌落下,险些就将坐在雪地里的席思淹没,直接被堆成了一个雪娃娃,只露出一个黑乎乎的脑袋,黑曜石般的眼睛晶晶亮。
“哈哈哈哈!”席思快要喜疯了,太好玩儿!
“下雪!下雪!我还要看下雪!”他开心地叫着,坐在雪堆里面摇头晃脑。
刚开始被吓了一跳的许闫晨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小师弟!”旁里突然传来一声惊呼。
席思瞬间认出来了这声音的主人,想要逃开又来不及,只得迅速往雪堆里躲,恨不得把自己的脑袋给埋起来。
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元石怎么可能没看见他?几步冲过来将他从雪堆中捞了出来,皱着眉头对他说:“小师弟!不是让你不要玩雪吗?我要告诉师父了!”
席思被元石提在手中,耷拉着的脑袋一下子抬起来,连忙扑腾叫嚷着:“不要说不要说!我错了大师兄!”
说着他又嘟着嘴巴,可怜兮兮的望着元石。
元石心有不忍,抱起席思,看向许闫晨:“你……”
许闫晨听到刚才元石的话,一颗心早就高高提起,犹豫再三才说:“对不起……我不该带他来的,是我的错。”
他还不敢叫大师兄,怕闹了乌龙。
元石倒是笑得爽快:“你该唤我大师兄的。昨天你已经通过了师父的考验,在开山大典之上,被师父亲口宣布成为师父的亲传弟子,以后也就是我的师弟了。许师弟,以后请多多指教。”
许闫晨手足无措,脸都快红了:“大……大师兄……”他的舌头都快打结了。
席思理直气壮地嚷嚷着:“大师兄!我是不是也当师兄了?我是不是也可以指使师弟做事了?”他最羡慕大师兄训斥那些弟子的模样了,太威风了!
元石没好气地看他一眼:“见了师父在说吧。许师弟,师父也吩咐了,让你醒了就去见她。”
“嗯。”许闫晨轻轻应了一声,一颗心却渐渐沉了。
元门是他心中幻想的世间最美好之地,只是可惜,他无法长久地呆在这里了。
但是,他还是要说。
虽然那位元门主只当了他一天的师父,以至于没有教过他什么东西,但他还是不想要别人伤害她。
也许,这是他能够报答她的重视,唯一的一个途径了。
一路上,元石时不时地跟许闫晨说话,微笑沉稳,让人如沐春风。许闫晨一边回答着,一边佩服起这位与自己年龄相差不大的大师兄来。
而席思趴在元石的肩膀上,情绪低落地揪着元石的衣服。
待会儿妈妈会不会生气?会不会将他送下山?
席思不由得撅起了嘴,早知道就不玩儿了,他要好好听话的。
很快,到了藏经殿。
这里的偏殿有弟子经常过来阅览书籍,而主殿则是作为元晞的书房,也是元晞在元门待的时间最长的地方,处理一些事务的时候,也基本是在这里。
“师父。”元石毕恭毕敬地弯下腰,顺便把席思给放了下来。
许闫晨落后半步,也惴惴不安地跟着叫了一声“师父”,却看都不敢看那个仿佛站在云端的女子,高贵仙韵到仿佛多看她一眼都是亵渎。
席思迈着小腿儿跑了过去,几步冲到元晞身边,乖乖地喊了一声“妈妈”。
许闫晨险些惊讶地抬头——妈妈?
元晞的目光落在席思身上。
她伸出手,摸了摸他被冻得冰冰的小脸儿。
元晞隐隐皱眉。
席思瞅着元晞的表情,哭丧着脸:“妈妈我错了,我不该玩雪的。”
元晞没说他,只是吩咐身侧的人:“带他下去,洗个澡。”
席思被乖乖带走了,书房内只剩下元晞,与两个弟子,元石和许闫晨。
元晞盘腿而坐,白色衣角自然而然地铺开,宛若舒展绽放白莲。
“许闫晨?”
许闫晨忽的抬头,鼓足莫名的勇气看向元晞,目光坚定:“师父,我有话想与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