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话之三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三月初七 本章:夜话之三

    连云驿内。

    古冲讲到这里,忽地一叹,不再说话。

    虽然当年这件事其实甚是轰动,屋内三人都知道此事结局,却不知其中竟然有如此之多的波折,都听得甚是入神,且隐隐觉得似乎和自己经历的事情有些联系。

    田破斛哈哈笑道:“我最看不惯你们这些名门子弟,扭扭捏捏,好事做不好,坏事也做不成,有什么用?”

    古冲本来甚是隐忍,但此刻心情不好,闻言冷笑一声:“我自己做的事,却不关系我的门派。田大侠,你对有些往事太过在意,还不肯直说,怕是不够坦荡吧!”

    说完这番话,古冲心内有一个警觉。这是怎么了?自己一向谦冲,怎会说出这样尖刻的话来?难道是因为这个过于沉重的夜,太像那一夜,所以才让自己失去了分寸?

    古冲的话却似乎正正打在田破斛的痛处。

    这亦正亦邪的江湖豪雄沉默了许久,方道:“也罢,我就给你们讲讲那件事。它憋在我心里已经太久。今天,终于可以把它说出来了。”

    “那是四年前的一天,我听说鄱阳湖的赈灾银两出了事,也觉得白莲教做事实在有些过分,便想去看看。没想到还没到鄱阳湖,就在武昌城的赌场里一气输了三千两白银,没钱还赌债。说起来丢人,我当时只好脚底抹油,溜了……”

    “田大侠!”

    田破斛听到远远传来的呼喝,却不停留,反而纵跃得更快了。

    在他江湖闻名的“清云纵”独门轻功下,那呼喝声越来越远,直至不闻。直到确定后面的人追不上了,田破斛才停住脚步,“呸”的一声吐出一口浓痰:“他奶奶的,为了那么点银子,至于追这么远么?”

    看看眼前西沉的夕阳,和黑沉沉一眼看不到头的山路,田破斛才惊觉,自己一路飞奔,竟已迷失了道路。

    飞身跳上一棵参天大树,田破斛左右一瞥,恰好看到半山腰上一名佝偻老汉牵着一个孩童,正逐级而上。

    田破斛扬声喊道:“喂,前面老汉,停下!”那孩童倒是回头看了看,老人却似乎没听见一般,脚步丝毫不停。

    田破斛心下一怒,今天被人追逐本来心情就不好,当即运起内力,几个起落拦在老人前面,伸手一阻:“嘿,说你呢,你是聋子么?”

    老人抬头,混浊的双目中仿佛已被生活磨掉了所有喜怒,只淡淡道:“你,做什么?”声音虚软无力。

    眼见这老人如此衰弱,边上的小孩脸色更已吓得发白,田破斛虽有一腔怒气,却也撒不出来,反而涌上隐隐的愧疚,当即尽量装出一副和颜悦色的表情:“老人家,我想打听一下,这是哪里,附近可有大城镇啊?”

    老人摇头道:“这里是芏言山。最大的城镇就是山下的汉阳了。您现在转头下山,大概还能在天黑前进城。”

    想起汉阳城内令他头疼不已的倩影,田破斛立刻摇了摇头:“可有其他城市?”

    老汉摇头道:“今夜是肯定到不了了。马上就要天黑了。山顶有间小客栈,可以休息。”

    田破斛略一思忖,抱拳谢过老人,飞身朝山上掠去。

    山上果然有家小客栈,于万仞悬崖下,几间小小茅屋随着地形而建,离得甚远。这可以算是田破斛见过最简陋的客栈了。

    客栈虽破,房钱却一点都不便宜。老板四十多岁,又矮又胖,似乎已经见惯了江湖豪客,也不管田破斛一脸粗象,只顾满面堆笑,请他自己选择“客房”。

    客栈内已经有了几位客人。一位面目俊朗的白衣少年和他的侍婢占了西北方的三四间房子;而另一位英气勃勃、面上风霜之气甚重、脸色凝重的黑衣青年则占据了东北角最偏僻的一间茅草屋;西面是一名大汉,一人独占着三四间客房,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看起来应该是江湖豪客一流。

    虽然客人不多,但人人似乎都各有心思,远远隔开,互不搭讪。田破斛自选了南面一间靠近客栈老板房间的客房安顿下来。

    天色暗了下来,阴云慢慢自四周聚拢,大家都是常走江湖的,自然能看出,一场暴雨就要来临。店中客人都准备到堂屋用饭,纷纷聚集过来,正看到门口的山路上慢慢出现几个人影。

    田破斛定睛看去,当前的正是刚才见过的一老一小,而老人身边多了一个女子,时不时伸手搀扶一下老人,跟一老一小有说有笑。

    天色昏暗,看不清那女子的面容,可只是远远看到那婀娜的身形,已足以让人心中一滞。

    那是一种怎样的妩媚?足以让你忘却眼前的青山夕阳,让你的眼中只剩下她,剩下她那一举一动的妖娆,一步步走进你心里。但那妩媚让你感受到的却不仅仅是美,美中又似乎带着一缕愁,慢慢绕进你的心。

    甚至还没看清这女子的面容,已足以让人感觉,心痛。

    田破斛大惊。他太熟悉这个女子,以至于根本不用看清她的面容,只是远远一瞥,已经认出她来——这个自己一直躲之不及的人。

    或许应该赶紧离开?田破斛抬头看看即将暴雨的天空,叹了一口气。一种说不明白的情绪,让他放弃了离开的想法。

    算了,该来的就让他来吧。

    三人走得甚慢,夕阳余晖下,慢慢可以看清那女郎娇媚的面容。虽然保养得很好,但眼角的一点皱纹还是暴露了她年龄的秘密。

    ——她应该已是三十上下,面上长驻着一丝笑意。勾人心魄之中又带着冷冰冰、拒人千里之外的凉意,能够把对人的吸引和对自我的保护结合得如此之好,没在江湖风尘中打过多年滚,是断然不可能做到的。

    田破斛暗自长叹一声,事已至此,反而不再紧张,几步迎上前去,抱拳道:“柳老板,真是凑巧啊,幸会幸会!”他心里却知,今日这场相会,多半不是凑巧两个字能够解释的。

    一见田破斛,柳老板的脸上不可抑制地浮出一抹笑意,和之前职业般的笑容不同,这笑意显得真诚而羞怯,一时把她那略带风尘的脸部笑得青涩了起来。

    那笑意一闪即逝,女子也回了一礼:“田大侠。果然幸会。”说着左右看了看,似乎有什么话说,可考虑到身边的外人,终于没说出口,只道:“看来今日要在此留宿了。本来我还担心一个女人家不安全,没想到碰到田大侠,这下可以放心了。”

    那老人听得二人说话,却不知他俩问的纠葛,只道旧友重逢,便施了一礼道:“小老儿就不打扰二位叙旧了。”说毕拉着小童径自去了。

    老人一走,二人反觉尴尬,一时无话。田破斛心内忐忑,女子却是不知该从何说起。屋中一时陷入了寂静。

    直到……

    “柳老板!”招呼声来自另一名占据西面房舍的江湖豪客。女子回头一看,面上恢复了淡淡的妩媚:“哦,是谢兄弟啊。外出公干啊?”

    那大汉闻言笑道:“是啊。受人管,没办法,不过柳老板竟然抛下城里生意,跑到这荒郊野外来。真是难得啊。”

    原来这女子名叫柳如眉,现年不过三十,虽不会武功,但在武林中却是大大有名,乃是汉阳城最大赌场“一粒骰”的主人。她本来也是名门之后,柳家虽然和左唐玉等一等一的大家族不能比,但也是传承数百年的武林世家,但这柳如眉不知为何,不喜女红,不喜武功,却对做生意有着莫名的天赋。自十八岁开始在汉阳城开设第一家赌场开始,多年来长袖善舞,结交豪客,将赌场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一家家赌场开遍了汉阳城,端的让人感叹,巾帼不让须眉。

    柳如眉微笑道:“二位还不认识吧?我来介绍,这位是金刀盟谢强。”

    田破斛点头,抱拳道:“久仰。”这谢强乃是金刀盟二十四把刀之一,盟主孙无病的亲信,在江湖上也算是小有名头。

    谢强点头应是,笑逐颜开。要知他虽然江湖地位不低,但江湖中人一提起他来,总是说“金刀盟二十四把刀之一”,反而忽略了他的名字,可这柳如眉介绍他时,却只提名字,加上田破斛的一声“久仰”,让他心里甚是舒服。

    柳如眉又转头道:“这位,便是落荒拳田破斛田大侠了。”

    谢强“啊”了一声,赶紧抱拳道:“久仰久仰!田大侠的风姿,我是一向景仰的。”语声甚是真诚。

    田破斛虽然并不在乎这些,却也免不得心下畅快。

    此时,客栈老板的声音远远传来,谢强倾听片刻道:“开饭了。田大侠、柳老板,咱们不妨边喝酒边聊,如何?”

    田破斛知道这客栈的条件甚是简陋,却没料到它竟简陋到只有一张桌子的地步。于是,这群萍水相逢的人只得围坐在一起。这样倒显得热闹了些,让这些习惯漂泊的江湖子弟心中隐隐有些暖意。

    老人和小孩本是汉阳人士,和根基扎在汉阳城内的谢强还居然相互认识。

    各自一番介绍,原来祖孙俩姓李,小童李木的父母早逝,和爷爷相依为命。李家世居汉阳,以祖传的制琴手艺为生。近来老人得了一种怪病。经常咳嗽不止,汉阳城内的名医束手。老人无奈之下只得带孙子去投奔京城的亲戚,顺便看看可有救治的方法。

    那内衣人主仆不知去了何方,未曾出现在餐桌上。李家祖孙对谢强甚是畏惧,不敢多说话,而面貌精干的黑衣汉子则甚为冷漠,只道自己名叫林昆,便不愿多话,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田破斛和柳如眉之间互有心病,也不愿当着众人多言,一时间倒有些冷场。

    谢强只觉场面甚是憋闷,没话找话道:“柳老板,倒没想到您和田大侠认识。田大侠一向行侠仗义,特别是当日力抗倭寇,实在让我等倾慕啊。”这话甚带恭维,田破斛却是尴尬地笑笑,并不接话。

    柳如眉嫣然一笑:“我和田大侠,认识已有六年了吧?”田破斛沉声道:“六年零两个月。”

    柳如眉已有了几分酒意,笑道:“谢强,这几年你在汉阳城没见过我几次吧?知道为什么么?因为我都在追他!他好赌,所以欠了我很多钱……”她的声音越说越低,渐不可闻,笑声也随着越来越低,最后,这一向风情满满的女子竟语带哽咽起来。

    谢强虽然粗豪,却也觉得这气氛不对,只得赔笑不语。

    田破斛面色尴尬,却也有些潜藏的笑意。想起这几年来发生的许多事,一时也酒意上涌,左有看看,自己左边是小童李木,右边却是冷漠的黑衣汉子。

    当即,他伸手拍向林昆的肩膀,没话找话道:“你知道,我的外号为什么叫落荒拳么?”

    林昆不动声色,身子一偏,让田破斛的一掌拍了个空,淡淡道:“不知。”

    田破斛摇头道:“告诉你,我那拳法是我学了几百家拳法后自创的,就连落荒拳的名字也是我自己取的。你们不教我,我就自己练,哼,怕个屁!我看得出你是名门子弟,我告诉你,你们的武功,不行!我自己练出来的,才是真功夫!”

    林昆不语,面色不见喜怒。

    田破斛摇头笑道:“你是少林?武当?唐门?你知道为什么你们的人才很多,却永远出不了一个天下第一么?因为你们,你们这些名门子弟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练’,你们只会学,学你们师父教的东西,所以你们永远都只能是跟着师长屁股后面的小屁孩!”

    这话的挑衅意味很浓,但林昆仍是声色不动,只淡然道:“你醉了!”

    那边柳如眉神情失控,这边田破斛不住撩拨那黑衣汉子,好戏一拨连着一拨,众人正不知该如何收场,忽听一个清越的声音响起:“诸位,请了。”

    除了李老人,所有人都回头看去,却是那最后的房客——白衣人主仆姗姗来迟。

    看走在前面的白衣人面色白皙,一身白衣一尘不染,身后是一名身着黄色衣衫的侍婢,俏脸上还带着一丝孩子气,但不知为何,这清秀的侍婢身上仿佛带着一丝让人无法言表、却不敢忽视的诡异。

    这对主仆一进屋,诸人不由都停住了话头。

    白衣人走过,径自寻了个空位就要坐下,恰在李老人的对面。

    看着来人,谢强忽地省起一事,不敢怠慢,急急站起身来,抱拳道:“未敢请教公子?”

    白衣人一笑,微一点头,答道:“不必客气。在下朱煌。”

    朱煌?当今江湖之中,有谁不知道这个名字。

    九字江山,白衣侯,朱煌?

    除了不知江湖事的李氏子孙,所有人都是一惊,连那冷漠的黑衣汉子都不禁转头看了他几眼。

    白衣侯近年来声势日隆,隐隐有威压江湖之势,但此人一向神秘,江湖上的大多数人都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屋内诸人这都是头一次见到这位神秘的人物。

    本来屋内多是老江湖,对初次见面者的一句话,未必便信。但这白衣人身上似乎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让人很难对他的身份产生怀疑。

    近来金刀盟和唯剑楼之间的刀剑之战颇为激烈,而唯剑楼和白衣侯之间有着扯不清的关系。算起来,这白衣侯应该是金刀盟谢强的敌人。但别说此刻谢强孤身一人,再加上他又想起隐隐听说到的、前日汉阳城内发生的大变故,谢强不仅不敢发难,反而对白衣侯甚是恭敬。这让不明内情的田破斛不由得暗暗称奇。

    众人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不再说话。

    那侍婢眼珠转转,忽然看向对面的李老人,悄声道:“这位老人家,您近来是不是经常彻夜咳嗽。且肺疼不止?”

    李老人闻言一惊,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正是如此。姑娘会瞧病?”语声中甚是焦急。

    侍婢轻笑一声道:“瞧病我不会,瞧毒我倒是会。我看。您是中了七岁晶之毒,对吧?”说毕再不说话。

    老人惊愕之色更甚,仿佛怕人听见这番话似的,左右看了看。方才点头道:“姑娘好厉害。”

    众人却听得一头雾水,谁也不知道所谓的“七岁品”,究竟是什么东西。

    老人见众人好奇,颤巍巍道:“诸位都是大人物,想必不会抢我的生意,我也就如实相告了。如果不是月前有高人指点,我也不知原来我家祖传用的紫晶石叫‘七岁晶’。这种晶石只在汉阳附近的一座大山内出产。我家世代以制琴为生,所制瑶琴天下闻名,其他人无论如何仿制,音色永远和我们做的琴有差距,其实关键就在于,他们使用的灰胎多用鹿角,大不了掺杂些珠翠珊瑚,而我们李家却是将这种紫晶石磨成粉,掺入灰胎中,制作出来的琴,琴音自然与众不同。但我家祖祖辈辈,到了年老时都会得这种怪病而死,本来我也不怕死,不过小木年纪太小,父母早亡,我实在放不下他,所以才带着他去京城看看,是否能碰个侥幸。姑娘……”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似乎这个一世艰辛的老汉,实在不知该怎么开口向一个素不相识的外人求恳。

    那黄衣侍婢摇头道:“我看你的病症已被压制。而我所能做的也无非如此,要想去根。怕是……”话到这时,天外一个霹雳闪过,大雨倾盆而下,除了见到那老人不住点头之外,众人皆未听清侍婢下面的言语。

    豪雨倾盆,众人匆匆吃完了这顿萍水相聚的晚餐,再不愿多聚,各自离去。最后到来的祖孙二人已经没了客房,只得住在老板的卧房内,而客栈老板齐胖子似乎早习惯了这种情形,虽然大雨倾盆,仍是笑眯眯地在自己的堂屋内打上了地铺。

    田破斛盘膝坐下,却是心神不定。

    最近他并未多加留意江湖动向,谁能料到这小小的山巅竟然会出现如此莫测的情形?虽然目前看似风平浪静,但他总觉得,在这雨幕之中,定会有一些什么事情发生。

    想想那神秘的白衣侯,冷漠的黑衣人,谢强的诡异态度……其实这些都不重要。真正让他无法安神的,其实还是心底的那道倩影。

    似乎为了证明他的直觉完全正确,轻轻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慢慢移近他的客房。他不用抬头看,也知道来人是谁一他的债主。柳如眉。

    柳如眉也不敲门,左手拎着只酒坛,就那么推门伴着风雨而入,面颊上的两朵红晕更为她添上了几分柔媚。

    看着垂目不理的田破斛,柳如眉忽地叹了口气,紧接着满脸怒意,一把将手中的酒坛拍在地上。清脆的碎裂声之下,烈酒伴着被吹入屋中的雨水,混杂着洒了一地。

    柳如眉横眉怒喝一声:“给老娘还钱!”

    田破斛头也不抬,只略略动了动眉毛,算是反应:“没有。”这话答得痛快,竟让薄怒的柳如眉一时无语,半晌方道:“那就先还你有的。”

    “我什么都没有。”

    柳如眉一脚勾上房门,突地大怒,仿佛多年来压在心底的想念、不甘,还有憧憬,全部混杂在一起,让她怒吼出声:“你没有?一句没有就够了么?你看看老娘!江东柳家大小姐怎么会变成了柳老板的?你这独行大盗落荒拳又怎会变成了田破斛田大侠的?一句没有就行了么?你是没有心还是没有肝?”

    田破斛忽地又是一阵恍惚,脑海中出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一个渐行渐远的影子,一个不知为何总在这样的时候在他脑中盘旋不去的幽灵,一个让他永远无法对柳如眉点头的背影。

    他想不起那人是谁,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更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死死藏在他的脑海里,总在这样的时刻出现,让他不愿、不敢、不想去点头。于是他只有摇头重复:“我什么都没有。”

    柳如眉的声音转低:“我知道,你是在乎我的,可是为什么要一直逃开?你究竟在怕什么?”

    田破斛忽地一咧嘴,似乎是在笑:“我就说过,天下唯你知我。所以我怕。你明白么,你离我的心太近,所以我怕!”

    柳如眉直直看着田破斛低垂的头,一句粗口勃然而出:“去你妈的!”一脚踢开房门,径自去了。

    田破斛抬头看去,那房门本是朝内开的,竟被这一脚踢得向外扬起,想起这女子其实不谙武功,不知是用了多大的力才会把门踢成这样。

    她的脚,不知道疼不疼?

    突然,一阵脚步声传来,声音更轻更弱。田破斛的心中竟没来由地一阵紧张,但紧接着,便是释然和失望。

    门开,一个小小的脑袋探进来,是那小童李木怯生生地道:“这位大叔,能不能行个方便?”

    一股雪白的烟气从药罐中冒出,凝聚着久久不肯散去,却扬起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仿佛雪后初梅,让人心驰。

    反正也睡不着,在帮李木搬来他需要的木柴后,田破斛便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小小孩童戴着手套,驾轻就熟地架火、煮药。

    此刻看这药熬制的过程竟然如此奇特,他不禁开口问道:“这是什么药啊?”李木歪着头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

    田破斛本就是随口一问,心思并不在这里,闻言也就没有追问下去。那小童却似乎很喜欢说话,接着道:“这药只能缓解爷爷的症状,不能去根。给药的叔叔还说,它虽然可以克制爷爷的病,但平常人是万万不可以碰的,而且熬制的时候必须远离爷爷才行,否则会反受其害。我知道大叔是个好人,所以才来求大叔帮忙。嘻嘻。大叔果然心肠好。”

    田破斛道:“你看我哪里长得像好人了?”他过去乃是独行大盗,虽然已洗手多年,但当年的凶相犹在,加上脸上还有一道长长的刀疤,论相貌实在和“好人”二字离得甚远。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我能感觉到谁是好人。我觉得,那谢强大叔就不怎么是好人。”

    田破斛不禁莞尔,随口问道:“你说的叔叔,是你的亲叔叔么?”

    李木摇头道:“不是。爷爷和我已经没有其他亲人了。现在爷爷病了,我就是李家的顶梁柱,我一定要治好爷爷。爷爷咳得好难受,一夜一夜睡不着,以前我每天都要去山上采药的……”

    话未完,忽听一声惊呼远远传来,凄厉而尖锐。

    声音一入耳,田破斛便已分辨出是柳如眉的,当下不禁大惊。不及关照李木,便急速飞身,破门而出,朝柳如眉的房间奔去!

    屋门已开,田破斛纵身而人,屋内一片狼藉,东西落得满地都是。唯一的一张桌子碎在地上。

    柳如眉,这个一向强悍的女子,衣衫不整,整个人缩成一团,在墙角嘤嘤哭泣。

    谢强站在柳如眉面前,想要开口劝解却不知该说什么,想要拉她起来,又要顾忌男女之嫌,一时竟是手忙脚乱。看到田破斛进屋。他明显松了一口气,对田破斛点了点头,立刻出了房门。

    一看到这纷乱的情景,田破斛反而冷静下来,几步走上前去,一把将犹自嘤嘤哭泣的柳如眉拉起,让她在床上坐下,并理顺她的衣裳。

    柳如眉仿佛失魂一般任由田破斛摆布,不发一言。

    田破斛整理好,看着柳如眉的眼睛,沉声道:“告诉我,究竟怎么了?”这句话一出口,仿佛委屈的孩子得到了母亲的抚慰,柳如眉的眼泪更如开闸般涌出,痛哭声甚至压过了门外的淋漓风雨。

    天色转亮,仍旧是那张桌子,仍旧是那几个人,只是少了一个柳如眉,但气氛。却已完全不同了。

    田破斛轻咳一声道:“诸位恐怕已经知道,昨夜店内出了些事情,不过大家未必知道详情,我就长话短说了。昨天夜里。有人趁黑摸进柳老板的房间,意图不轨,幸亏柳老板及时呼救,那人做贼心虚,没能得手便跑掉了。”

    这话一出,却没有想象中的震动,除了咳了半夜完全不知情的李老汉面色骤变之外,那黑衣汉子林昆以及谢强都面色如常,白衣侯主仆更是浅斟美酒,似乎完全没听到一般。

    田破斛说出的这番话是合计了半宿的,此刻稍顿了顿,续道:“咱们江湖中人,最恨这种下流勾当,何况是欺辱一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这等鼠辈,我田某是看不过去的,大家觉得如何?”说毕,环视诸人。

    谢强眼见田破斛的目光望向自己,便接道:“这里是金刀盟的地盘,这人竟如此大胆,我回去定会禀报盟主追究。柳老板可认得那人?”

    田破斛摇头道:“天色昏暗,那人身具武功,柳老板又惊吓过度。没看到那人的相貌。恕我直言,此事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有些小贼趁黑上山,此刻已逃下山了,二么,怕是山上有人见色起意……”他说着话,眼睛却看向那黑衣人林昆。林昆恍若未觉,面色冷漠。

    田破斛续道:“我自然希望是第一种情况,但总要先排除第二种才行。诸位可否说一下昨夜亥时左右的行踪,并说说可曾听到什么动静?”

    这已近乎捕快问案了,在座诸人除了惶恐的李氏祖孙及客栈老板外。都不是一般的江湖人物,甚至还有白衣侯这样的翘楚,田破斛能问出这样的话来,着实算是胆大,连谢强脸上都满是不悦。

    “好,不如我先说吧。”出乎所有人意料,最好说话的竟然是神秘的白衣侯朱煌。田破斛也略显吃惊,旋即镇定心神道:“侯爷如此大度,田某谢过了。”

    朱煌微笑道:“昨夜亥时左右,我和蝉儿在和齐老板聊天,直到后半夜方散。我们倒没听见什么声音。”这个答案出乎所有人预料。

    田破斛疑惑地转头,看向那胖得几乎成了个圆的客栈老板。齐胖子忙不迭地点头,却不敢多话。

    一个江湖顶尖人物人夜不睡,只为和一个市侩的客栈老板聊天,这话听起来实在透着几分荒谬。但从朱煌的口中说出,却不由得众人不信。

    田破斛的心思本就不在朱煌身上,不过白衣侯这一开口。等于帮他打开了一个缺口,虽然不情愿,谢强也道:“我昨夜一直在睡觉,听到柳老板的喊声才起来。没听见其他声音。”

    那白衣侯的侍婢突然一笑,开口道:“可有人能证明你当时在睡觉?”若别人问这话,谢强怕是当时就要恼了,但白衣侯的人,他却不敢怠慢,只得无奈答道:“没有,老子睡觉,怎么可能有证人?”

    田破斛点了点头道:“我午夜前一直和李木小兄弟在一起,对吧?”李木点头应是。

    田破斛接着道:“既然齐老板和侯爷在一起,自然没了嫌疑。至于这位老人家,我们都知道他的病,自然也不可能。老人家,只是不知您可听到或看到过什么?”

    老人稍一思索道:“没有。昨夜上半夜我咳得厉害,根本睡不着觉,却也没听见什么特殊的声音。”

    白衣侯确认道:“您的确没听到任何声音么?有无可能,您中途睡着了所以才没听见?”

    谢强的神色顿时变得不正常起来。莫非这白衣侯是在怀疑自己?因为若从谢强的房间走到柳如眉的房间,必须经过老人的住所,虽然江湖人高来高往,但免不了会发出一些声音,被老人听到。

    老人看了一眼谢强,点头道:“没有。我昨夜病发,咳嗽了半宿,后半夜方才吃药睡去,前半夜一直清醒,确信没听到过任何声音。”

    田破斛点头,目光转向那黑衣人道:“兄台,你呢?”

    黑衣人的目光毫不退缩,迎着田破斛充满怀疑的眼睛道:“弹琴。”

    田破斛奇道:“昨夜雨大,你住得偏僻,大家都没听到你的琴声,你说自己在弹琴,可有人能证明?”

    黑衣人仍是惜字如金:“没有。”

    这时,一个声音插入:“我……我能证明。”田破斛循声看去。却是少年李木。

    李木怯生生道:“昨夜,我跟田大叔您熬药,从门缝里往外看,正瞧到这位大叔在抚琴。”

    田破斛道:“你怎么知道他在抚琴?”

    “虽然没听到琴声,但我也会抚琴。昨夜熬药时无聊,从门缝看过去,正好看到这位大叔在窗户上的影子,还有琴的影子,看姿势就知道,他当时正在抚琴。”少年的声音仍带着稚气,但一番话却说得严密。

    田破斛暗自点头,心道这少年若有际遇,将来怕是前途不可限量。

    一番质问之后,却没什么结果。要知夜半无人,风雨大作,行踪本就不太可能被人看到或听到。但问题的诡异却在于,在场诸人之中,除了谢强一人之外,其他人竟然都可以被确认行踪,于是,众人看向谢强的目光,便隐隐变得有些不善了起来。

    谢强本来在江湖上的地位不低,但面对田破斛这样的大豪便隐隐低了一头,更何况还有那神秘莫测的白衣侯,一时心下忐忑。

    田破斛叹了口气道:“多谢诸位配合。其实昨夜大雨滂沱,外人前来作案的几率也不低,谢兄不用太在意。”说毕叹口气,心内了无头绪。

    一餐无话,众人也就散了。田破斛本想去看看把自己关在屋内的柳如眉,但稍一思忖,在柳如眉的房间外停住脚步后,却转向平静无人的山冈。

    柳如眉出身名门,虽然后来在江湖上厮混,但靠着天才的经商头脑,可以说从没吃过大亏,尤其是她为人虽然豪爽,但一向守身如玉,昨夜却几乎被淫贼得手,不免大受打击,直到今早仍是神情恍惚,连对田破斛也不肯说话,只是嘤嘤哭泣。

    除了初见的那一次外,田破斛见到的柳如眉从来都是飒爽英姿不亚男儿,乍一见她楚楚可怜的样子,实在是不知如何安慰,只得把心思重新放在对凶手的追寻上。

    早上路还泥泞,加上昨夜变故,众人一时不好离开,但过一刻,太阳出山,怕是大家就要走了。虽然早餐时,田破斛曾说可能是外人所做,但在他心中,仍是坚信一定是在场诸人所为,否则怎会如此之巧,居然淫贼会知道当晚柳如眉出现在了小店中?

    是谁呢?其实他已经怀疑,或者说,一直在怀疑一个人,但却苦于没有证据。

    脚步声响起,田破斛抬头看去,却见正是那神秘的白衣侯朱煌正缓步走来,那黄衣小婢紧紧跟在他身后。

    朱煌立定,微笑道:“田大侠心中已在怀疑什么人了,我猜得可对?”

    田破斛虽然多年前已经弃恶从善。但不知为何,却仍是不喜他人称自己为“大侠”,但此刻对面的是那传说中的神话白衣侯,他的不悦便不能轻易露出,只是敷衍道:“这等大事,自然首重证据。”

    日头慢慢露出半片脸庞。红色的朝霞映红了整座山冈,紧接着,那朝日忽地喷薄而出,一瞬间便放出万丈豪光,让人不可仰视。

    朱煌微笑着感慨道:“一晨的积蓄,终及不上奋力的一跃。这正是我等习武之人的厚积薄发之理。”

    本来田破斛对这个江湖诸多传说的焦点——白衣侯颇为警惕,但听到这句话却只觉甚是有理,当即忍不住附和道:“侯爷所言不虚。要知武之一道,在于‘厚’,也在于‘积’,但其实‘发’,才是最为重要的。江湖人都欲得名师指点,我倒觉得,有一名师虽然能让人少走弯路,但这条路终究是别人带着你走,到最后那一跃之时,怕会变得更难。因为被名师教导太久,没了‘发’的锐气。这就是为何江湖多年来,从来没有师徒两代天下第一的道理。所以,我最看不起那些初入江湖、洋洋自得的名门子弟。”这一番话说完,田破斛恍然惊觉,这话对白衣侯似也有些不敬,因为虽然他的师承颇为神秘,江湖无人知晓,但自身是天璜贵胄,也算是名门之后了。

    朱煌却恍若未觉,点头道:“田大侠好见识。不过恕在下直言,昨日我看田大侠的身形架势,落荒拳虽是集拳法大成,但一招一式的骨子里隐隐还都是左家心法。若是你的心法也能像拳法一般博采众长,加上自身顿悟,是否也是一条出路?”

    田破斛心底大惊,那些仿佛已被他遗忘的往事竟被这一句话轻轻带上了心头。

    那一场变故。那严格得让人窒息的教学,那无处体会的亲情,那庄严的门庭,那几世的荣耀……还有那,走出家门时的决绝。

    从那一刻开始,叛逆的少年胡作非为,做着一切家族不让做的荒唐事,练他们不让练的糊涂功,直到闯出了偌大名头。江湖人都知道田破斛最看不惯名门子弟,但天下却几乎没人知道,独行大盗田破斛和天下名门之首关中左家之间的关系,甚至连柳如眉都不知道。他也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或许因为骄傲,或许因为自卑。

    直到今天,自己的心法中尚存的淡淡影子,竟被白衣侯一眼看穿。仿佛埋藏多年的疮疤被人猛地掀开,露出里面永远无法愈合的红黄血肉来,让他不由疼痛得暗暗攥紧了拳头。

    朱煌看着田破斛骤变的脸色,续道:“田大侠,你一直说要厚积薄发,但我看来,你厚积有之,却未能发,或许是因为你仍有心结未解。武之一道,想要更上层楼,需要的是心,只要能直面内心,恨怒喜乐怨憎恚,都可化为力量,但若你不肯,便不可能得到飞升的机会。”

    田破斛心下一动。却是不语。

    朱煌微笑道:“还是说回昨夜的事吧。其实田大侠你已经做了很多,只是太拘泥于寻找时间证据,其实事情完全可以反过来想。时间证据有没有关系并不大。不过……说谎,一定是有理由的。其实齐老板有些事情想说,你要不要听一下?”


如果您喜欢,请把《绿林七宗罪》,方便以后阅读绿林七宗罪夜话之三后的更新连载!
如果你对绿林七宗罪夜话之三并对绿林七宗罪章节有什么建议或者评论,请后台发信息给管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