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穿这阴谋的关键,就在那座庙里!
就连秦歌也忍不住问道:“这座庙在哪里?”
杨凡道:“在北门外。”
秦歌道:“这里岂非已靠近北门?”
杨凡道:“很近。”
田思思跳了起来,抢着道:“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还不快去?还等什么?”
杨凡道:“等一个人。”
田思思道:“等谁?”
杨凡道:“一个值得等的人。”
田思思道:“我们现在若还不快点赶去,万一那些和尚又溜了呢?”
杨凡道:“他们若要溜,我也没法子。”
田思思道:“我们为什么不能快点赶去,为什么要等那个人?”
杨凡道:“因为我非等不可。”
田思思道:“他就有这么重要?”
杨凡道:“嗯。”
田思思坐下来,撅着嘴生了半天气,又忍不住问道:“他是不是又有什么很重要的消息要告诉你?”
杨凡道:“嗯。”
田思思道:“究竟是什么消息?”
这次杨凡连“嗯”都懒得“嗯”了,慢慢地喝了杯酒,拈起个鸭肫嚼着,那样子,就像其味无穷。
秦歌忽然笑道:“我看你近来酒量已不行了。”
杨凡笑了笑,道:“的确是这样子,但还是一样可以灌得你满地乱爬,胡说八道。甚至醉倒三两天不省人事。”
秦歌大笑,道:“少吹牛,几时找个机会,我非跟你拼一下不可。”
杨凡道:“你记不记得上次我们在香涛馆,约好一人一坛竹叶青……”
在这种时候,这两人居然聊起天来了。
田思思又急又气,满肚子恼火,忽然一拍桌子,大声道:“你们既然早就认得的,为什么一直不肯告诉我?”
杨凡道:“为什么一定要告诉你。”
秦歌笑道:“我们认得的人太多了,假如一个一个都告诉你,三天三夜说也说不完,数也数不清。”
男人真不是好东西,昨天他们还装作好像不认得的样子,现在居然联合起阵线来对付她了,最恼火的是,他们说的话,偏偏总是叫她驳不倒,叫她答不出,令她无可奈何,气在肚里。
田思思忽然想起了田心。
这丫头一向能说会道,有她在旁边帮着说话,也许就不会被人如此欺负,我怎么一直未曾想起。
可是这死丫头,偏偏又连人影都看不见。
田思思忽又一拍桌子,大声道:“我的人呢?快还给我。”
杨凡道:“你在说什么?”
田思思道:“你拐跑了我的丫头,还敢在我面前装傻?”
杨凡皱了皱眉,道:“我几时拐走她的?”
田思思道:“昨天,你从那赌场出去的时候,她岂非也跟着你走了,我亲眼看见的,你赖不掉。”
杨凡道:“你随随便便就让她一个人走了?”
田思思道:“我本来就管不住她。”
杨凡没有说话,脸色却好像已变得很难看。
田思思也发现他神色不像是在开玩笑了,急着问道:“你难道没有看见她?”
杨凡摇摇头。
田思思道:“你……你也不知道她在那里?”
杨凡又摇摇头。
田思思突然手脚冰冷,嘎声道:“难道她……又被那些人绑架走了?”
一想起葛先生,她就手脚冰冷。
想到田心可能又已落到这不是人的恶魔手里,她连心都冷透了。
过了很久,她才挣扎着站起来。
杨凡道:“你要走?”
田思思点点头。
杨凡道:“到哪里?”
田思思咬咬嘴唇,道:“去找那死丫头。”
杨凡道:“到哪里去找?”
田思思道:“我……我先找张好儿,再去找王大娘!”
杨凡道:“就算她真在那里,你又能怎么样?”
田思思怔住。
田心若在那里,葛先生也可能在那里。
她一看见葛先生,连腿都软了,还能怎么样?
杨凡道:“我看你最好还是先坐下来等着……”
田思思大声道:“你究竟想等到什么时候?”
杨凡道:“等到人来的时候。”
田思思道:“人若不来呢?”
杨凡道:“就一直等下去。”
田思思恨恨叫道:“那人难道是你老子,你对他就这么服贴?”
只听身后一人淡淡道:“我不是他老子,最多也只不过能做他老娘而已。”
这声音嘶哑而低沉,但却带着种说不出的诱惑力。甚至连女人听到她的声音,都会觉得很好听。
田思思回过头,就看见了一个女人。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那副样子,难以形容。
灯光照到这里,已清冷如星光。她就这样懒懒散散地站在星光般的灯光下,不言不语。
她脸上并没有带着什么表情,连一点表情都没有,既没有说话,也没有动,连指尖都没有动。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田思思一眼看过去,只觉得她身上每一处都好像在动,每一处都好像在说话。
尤其是那双眼睛,朦朦胧胧的,半阖半张,难辨黑白,永远都像是没睡醒的样子。
但这双眼睛看着你的时候,你立刻会觉得她仿佛正在向你低诉着人生的寂寞和愁苦,低诉着一种缠绵入骨的情意。
无论你是什么样的人,都没法子不同情她。
但等你想要去接近她时,她忽然又会变得很遥远,很遥远……
就仿佛远在天涯。
田思思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
但她却知道,像这样的女人,正是男人们梦寐以求,求之不得的。
张好儿的风姿也很美。
但和这女人一起,张好儿就变得简直是个土头土脑的乡下小姑娘。
“原来杨凡等的就是她。”
田思思咬了咬牙,但却也不能不承认,她的确是个值得等的女人。
也值得看。
杨凡和秦歌的眼睛,就一直都盯着她。
她懒懒散散地坐了下来,拿过杨凡面前的酒杯。
秦歌立刻抢着为她倒酒。
她举杯一饮而尽,喝得甚至比秦歌还快。
女人本不该这么样喝酒的。
可是她这样子喝酒,别人非但不会觉得她粗野,反而会觉得有种说不出的醉人风情,令人不饮自醉。
她一连喝了五六杯,才抬起头,向田思思嫣然一笑。
连笑容都是懒懒散散的,只有久已对人生厌倦的人,才会笑得如此懒散,又如此冷艳。
田思思抬起头,看看天上的星星。
看过她的眼睛再看星星,星光已失色。
她又在喝第七杯酒。
田思思咬着嘴唇,忍不住道:“这里有个人一直在等你。”
她的回答又是那懒懒散散的一笑。
田思思故意不去看她,冷冷道:“你们有什么重要的话,最好快说,而且请两位长话短说,我们也有很重要的事等着做。”
杨凡忽然笑了笑,道:“王三娘的酒还没有喝够时,一向懒得说话的。”
看样子他们很了解她。
田思思嘴唇已咬疼了,板着脸道:“她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喝够?”
王三娘忽也淡淡一笑,道:“醉了时才够。”
田思思道:“醉了还能说话?”
王三娘手里拿着酒杯,目光凝注着远方,悠悠道:“我说的本就是醉话。”
田思思道:“想不到醉话也有人听。”
杨凡又笑了笑,道:“芸芸众生,又有谁说的不是醉话。”
王三娘忽又一笑,轻轻拍了拍杨凡的肩,嫣然道:“你很好,近来我已很少看见像你这样的男人了,难怪有人要为你吃醋,打翻醋坛子。”
田思思虽然在勉强忍耐着,却还是忍不住道:“谁在吃醋?”
王三娘没有回答,却将一张脸迎向灯光,道:“你看见我脸上的皱纹了么?”
灯光凄清。
田思思虽未看清她脸上的皱纹,却已经发现王三娘的确已经显得很憔悴,很疲倦。
王三娘道:“灯下出美人,女人在灯光下看来,总是显得年轻些的。”
田思思道:“哦。”
王三娘淡淡地笑道:“像我这种年纪的女人,有时还真难免会忍不住要吃醋的,何况你这样的小姑娘呢?”
田思思又板起了脸,道:“你在说醉话。”
王三娘轻轻叹息了声,道:“醉话往往是真话,只可惜世上人偏偏不喜欢听真话。”
杨凡道:“我喜欢听。”
王三娘眼波流动,飘过他的脸,道:“你听到的话本不假。”
杨凡脸色仿佛变了变,道:“你已知道不假?”
王三娘慢慢地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杨凡也不再说话,只是直着眼睛在发怔,怔了很久,才长长吐出口气,道:“多谢。”
王三娘道:“你以后总有机会谢我的,现在……”她忽又抬起头来向田思思一笑,道:“你们还是快走吧,莫让这位小妹妹等得着急……男人若要女孩子等,就不是好男人。”
田思思道:“女人若要男人等呢?”
王三娘道:“那没关系,只不过……”
田思思道:“只不过怎么?”
王三娘目光又凝注到远方,悠悠道:“只不过你最好记住,男人都没什么耐性,无论你多值得他等,他都不会等太久的。”
田思思沉默了下来。
她似已咀嚼出她话里一种说不出的辛酸滋味。
杨凡道:“我们走了,你呢?”
王三娘道:“我留在这里,还想喝几杯。”
秦歌抢着道:“我陪你。”
王三娘道:“为什么要陪我?”
秦歌也叹息了一声,道:“因为我知道一个人喝酒的滋味。”
那滋味并不好受。
王三娘却笑了笑,淡淡道:“无论是什么样的滋味,只要习惯了,也就无所谓了,你不必陪我,你走吧。”
她又举起了酒杯。
忽然间,她就似已变得完全孤独。
也许无论有多少人在她身边,她都是孤独的。
杨凡也没有再说话,慢慢地站起来,向前面的黑暗挥了挥手。
黑暗中立刻闪出了一条人影。
谁也没有看清他是从哪里来的,他本身就像是黑暗的精灵。
那人影还站在那里,仿佛又落入黑暗中。
他向杨凡弯腰一礼后,就等在那里。
杨凡回头看着王三娘,道:“我再敬你一杯就走。”
王三娘幽幽道:“只望这不是最后一杯。”
杨凡道:“当然不是。”
王三娘举杯饮尽。
田思思忍不住道:“我们现在就走?”
杨凡点点头。
田思思道:“不等你们说完话?”
杨凡道:“话已说完了。”
田思思道:“只有那一句?”
杨凡仿佛在沉思,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有时只要一句话,就已胜过千言万语。”
他慢慢地走入黑暗里。
黑暗中那人影忽然凌空一个翻身,就像幽灵般消失。
杨凡已跟了过去。
秦歌和田思思只有立刻赶过去追。
追了很远,田思思还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王三娘却没有回头。
田思思只能看到她纤秀苗条的背影。她的背似已有些弯曲,就仿佛肩上压着副很沉重的担子。
那是人生的担子。
她的背影看来竟是如此孤独,如此疲倦,如此寂寞。
杨凡在前面等着。
更前面的黑暗中,依稀可以分辨出有条人影,也在那里等着。
田思思终于赶了上来,轻轻喘息着,道:“你拼命追那个人干什么?”
杨凡道:“因为他是带路的。”
田思思道:“是那跛子要他带我们到那庙里去的?”
杨凡道:“不是跛子,是吴半城。”
田思思道:“看来他交游的确很广,居然认得这种人。”
杨凡道:“你知道他是哪种人?”
田思思摇摇头,道:“我只知道他轻功真不错。”
杨凡道:“还有呢?”
田思思道:“还有什么?没有了。”
杨凡笑了笑,忽然向前面那人影招了招手。
那人影立刻就轻烟般向他们掠了过来。
杨凡也已掠起,两人身形凌空交错,杨凡好像说了句话。
说话的声音很低,田思思也听不见他说的是什么。
就在这时,那人影已从她身旁掠过,轻快得就像是一阵风。
杨凡也回来了,正带着笑在看她。
田思思皱了皱眉,忍不住问道:“你们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杨凡微笑道:“我只不过想要你看看,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田思思道:“那么你就该叫他站到我面前来,让我看得清楚些,现在我连他的脸是黑是白都没有胥清楚。”
杨凡道:“他的脸没什么可看的,你应该看看他别的地方。”
田思思道:“什么地方?”
杨凡道:“譬如说,他的手。”
田思思道:“他的手又有什么好看的?难道他手上多长了几根指头?”
杨凡道:“手指头倒并不多,只不过多长了几只手而已。”他看看田思思,忽又笑了笑,道:“你身上掉了什么东西没有?”
田思思看了看自己,道:“没有。”
杨凡道:“真没有?”
田思思叹了口气,苦笑道:“我身上根本已没什么东西可掉的。”
杨凡道:“头上呢?”
田思思道:“头上更没……”
她这句话没说完,就已怔住,因为她忽然发现,本来束起的头发,现在已披散了下来。
系住头发的那根带子,竟已不见了。
难道那人刚才从她身旁一掠而过时,就已将她头发上的带子解了下来?动作如此之快?
她又不是死人,怎么会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杨凡微笑道:“现在你总该明白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吧。”
田思思撅起了嘴道:“我想不到你的朋友里,居然还有三只手。”
杨凡淡淡道:“何止三只手,他有十三只手。”
田思思冷笑道:“就算有十三只手,也只不过是个小偷。”
杨凡道:“这样的小偷你见过几个?”
田思思道:“一个也没见过……幸好没见过。”
那人影又在前面等着他们了,还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就好像从来也没有移动过,若无其事一般。
田思思眨了眨眼,忍不住又道:“你能不能叫他再过来一下,我想看看他。”
杨凡悠然道:“既然只不过是个小偷,又有什么好看的。”
田思思道:“我……我想看看他究竟有几只手?”
杨凡道:“他的手你连一只也看不见。”
田思思又撅起嘴,道:“那么我看看他的脸行不行?”
杨凡道:“不行。”
田思思道:“为什么不行?”
杨凡道:“没有人看见过他的脸。”
田思思道:“你呢?”
杨凡道:“我看过。”
田思思道:“为什么你能看,别人就不能看?”
杨凡道:“因为我是他的朋友。”
田思思瞪着他,恨恨道:“除了小偷和跛子外,你还有没有像样一点的朋友?”
杨凡道:“没有了。”
田思思忍住笑道:“龙交龙,风交风,老鼠交的朋友会打洞,这句话我们也听说过的,但你居然连一个像样的朋友都没有,我真没想到。”
杨凡道:“我还有个更妙的朋友,别人知道了,说不定会笑掉大牙的。”
田思思道:“这人妙在哪里?”
杨凡道:“她什么地方都妙到至极了,最妙的是,除了闯祸外,别的事情她连一样都不会做。”
田思思忍不住笑道:“这人又是谁呢?”
杨凡道:“你。”
田大小姐简直连肚子都快被气破了。
还没有认得杨凡的时候,她从来也不明白,一个人怎么会被别人活活气死。
现在她总算明白了。
这大头鬼就好像天生是为了要来气她的。
最气人的是,除了对她之外,对别的人他全都很友善,很客气。
更气人的是,无论她说什么,他却连一点也不生气。
你说她还能有什么法子?
一个男人若真能把一个女孩子气得半死,他就算不太聪明,也已经很了不起,“兵不血刃”。
只可惜这样的事并不多。
大多数男人都常常会被女孩子气得半死。
所以大多数女孩子都认为男人才是天生应该受气的。
山坡。密林。
这座庙就在山坡上的密林里。
梵音寺。
夜色凄迷,但依稀还是可以分辨出这三个金漆已剥落的大字。
十三只手到了这里,人影一闪,就不见了。
虽然夜已很深,但佛殿上的长明灯总还是亮着的。
黯淡的灯光根本照不到高墙外,远远望过去,只见一片昏黄氤氲,也不知道是烟?是云?是雾?
田思思暗中叹了口气,每次到了这种地方,不知为了什么,她心里就会觉得很不舒服。
她只觉得庙好像总是和死人,棺材、符咒、鬼魂……这些令人很不愉快的事连在一起的。
在庙里你绝对听不到欢乐的笑声,只能听到一些单调呆板的梵音木鱼,一些如怨妇低泣般的经文咒语,和一些如咒语经文般的哭泣。
她喜欢听人笑,不喜欢听人哭。
幸好现在什么声音也没有。
不幸的是,没有声音,往往就是种最可怕的声音。
杨凡的脸色也很凝重。
田思思本来以为他一定会要她和秦歌在外面等一等,让他先进去看看。
她当然一定会反对。
现在无论杨凡说什么,她都一定要反对。
谁知杨凡什么都没有说,就这样光明堂皇地走了过去。
田思思反而沉不住气了,忍不住道:“这座庙并不是什么很秘密的地方。”
杨凡回头看了看她,等她说下去。
田思思道:“那些人的关系却很大。”
杨凡道:“哪些人?”
田思思瞪了他一眼,道:“当然是金大胡子那些人,已经做了和尚的那些人。”
杨凡道:“哦。”
田思思道:“他们既然敢将这些人送到这庙里来,当然就会防备着我们找到这里来。”
杨凡道:“嗯。”
田思思道:“他们当然不能让我们找到这些人,所以……”
杨凡道:“所以怎么样?”
田思思道:“所以我认为这座庙里一定不简单,一定有埋伏。”
杨凡道:“有埋伏又怎么样?”
田思思道:“既然有埋伏,我们就不能这样子闯进去。”
杨凡道:“那我们不如回去吧。”
田思思道:“既已到了这里,怎么能回去!”
杨凡道:“既不能进去,又不能回去,你说该怎么办呢?”
田思思道:“我们先让一个人进去,看看里头的情况,其余两个人,留在外头接应,以防万一。”
这主意本是她决心要反对的,现在她自己反而说了出来。
杨凡居然连一点反对的意思都没有,只淡淡地道:“你的意思是要谁先进去看看?”
这种话他居然好意思说得出来。
若是换了别的男人,在女人面前当然会自告奋勇抢着要去的。
田思思撇着嘴唇,回头看了看秦歌。
秦歌居然也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本来是个很在乎面子的人,但跟这大头鬼在一起之后,变了,整个变了,变得不太像人了。
田思思恨恨道:“你说呢?你的意思是谁应该先进去看看?”
杨凡淡淡道:“这主意是你提出来的,当然是应该你去。”
这猪八戒居然好意思叫女人去闯头阵,叫女人去冒险。
田思思简直快要气疯了,狠狠跺了跺脚,道:“好,我去就我去。”
杨凡悠然道:“你进去后,就算遇着什么三长两短,我们还可以想法子去救你,我们若遇着危险,你就没法子救我们了。”
他做出见不得亲戚朋友的事,居然还能说得振振有词。
田思思连听都懒得听,扭头就走。
这两个男人实在太没出息,没骨气,简直不是人,田大小姐实在连看都懒得看他们一眼。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过去,穿过密林,走到这座庙的大门口,走上石阶。
她突然停了下来。
大门是关着的,但却关得不紧。
一缕缕淡黄色的烟雾,正缥缥缈缈的从门缝里飘出来。
庙里既然还有香火,就应该有人。
既然还有人,为什么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难道他们已看到田思思走进来,所以静静地在那里等着?
难道他们都已被人杀了灭口,都已变成死人?
田大小姐本来是一肚子火,现在却连一点火气都没有了,只觉得手脚冰冷,很想拉住一个男人的手。
尤其是杨凡的手。
他的手,好像永远都很温暖,很稳定,也很干净,正是女孩子最喜欢去拉的那种手。
只可惜这大头鬼现在已连鬼影子都看不见了。
秦歌也不见了。
田思思回过头,看了半天,也看不到他们。
她的手更冷,手心湿湿的,好像已有了冷汗,似乎已忍不住要叫出声来,然而终于忍住了。
可是田大小姐当然不能做这种一个小姐不该做的事,她宁可死也不能在这猪八戒面前丢人。
在石阶上站了半天,田大小姐总算壮起了胆子,伸手去推门。
门是关着的,但却没有锁上。
田思思轻轻一推,门就开了。发出了“吱”的一响。
好难听的声音,听得人连牙齿都酸了。
田思思咬着牙,走上最后一级石阶,先将头探进去看了看。
她什么也看不见。
院子里浮着一片淡黄色的烟雾,却也不知是烟,还是雾。
幸好佛殿里还隐隐有灯光照出来,灯光虽不亮,至少还有光线。
田思思长长吸进了一口气,一步步慢慢地走了进去。
她只希望莫要一脚踩在个死人身上。
院子里没有死人。
也没有活人。
穿过院子,佛殿里的灯光就显得亮了些。
佛殿里也没人,无论死或活都没有,只有殿前的古鼎中,正散发着淡黄色的烟雾缈缈上升。
金大胡子那些人呢?
难道他们早已料到田大小姐会找到这里来,所以先开溜了?
田思思用力咬着牙,一步步走了过去,走得很慢。
她是怕看见个活人呢?还是怕看见个死人呢?
她自己也不清楚。
佛殿里的塑像却总是那种阴阳怪气,半死不活的样子,尤其在这种凄迷的烟雾里,看起来更令人觉得可怕。
田思思忽又想起葛先生。
葛先生正是这种阴阳怪气,半死不活的样子。
这里塑像中,会不会有一个就是他装成的?只等着田思思走过的时候,就会突然复活,突然跳起来,扼住她的咽喉,逼着她嫁给他。
想到这里,田思思两条腿都软了,好像已连站都站不住。
看到旁边好像有个大大的凳子,她就坐了下去。
这种时候她本来绝对不会坐下来的,就算坐下,也坐不住。
无论怎么说,这里绝不是个可以让人安心得下来的地方。
可是她的腿实在已发软,软得就像面条似的,想不坐下来都不行。
一阵风从外面吹进来,吹得佛殿里的烟雾茫茫四散,那些阴阳怪气,半死不活的泥像,在飘散的烟雾中看来,就像是忽然全都变成了活的,正在那里张牙舞爪,择人而噬。
田思思只觉得额角上正一粒粒地往外冒着冷汗。
那死大头,居然真的让我一个人进来,他竟然直到现在还人影不见。
田思思越想越气,越想越恨,就在这时,她忽又发现了一件可怕的事。
她坐着的凳子竟好像在移动,往上面移动,就好像下面有个人将这凳子往上面抬似的。
她忍不住低下头看了看。
不看还好些,这一看,田大小姐全身的毛发都竖了起来。
她坐的并不是凳子,是口棺材。
棺材也并不太可怕,可怕的是,这棺材的盖子已慢慢地掀起。
忽然间,一只手从棺材里伸出来,一把拉住了田思思的手。
手冷得像冰。
田思思全身都软了。
她本来是想冲出去的,但身子往前一冲,人就已倒下。
似乎吓得晕了过去。
若是能真的晕过去,也许还好些。
只可惜她偏偏清醒得很,不但什么都看得见,而且什么都听得见。
棺材里不但有只手伸了出来,还有笑声传出来。
阴森森的冷笑,听起来简直好像是鬼哭。
田思思忽然用尽全身力气,大声道:“什么人躲在棺材里,我知道你是个人,扮鬼也没有用的。”
她真能确定这只手是活人的手么?
活人的手怎会这么冷?
棺材里忽然连笑声都没有了,只有田思思她自己的叫问声还在空荡荡的大殿里激荡着。
那种声音听来也像鬼哭。
田思思用尽平生力气,想甩脱这只手。
但这只手却像已黏住了她的手,她无论怎么用力也甩不脱。
她喘息着,全身的衣服都已被冷汗湿透。
这只手究竟是谁的手?
他既已伸出了手,为什么还不肯露面?
难道他根本就没有头,也没有身子,只有这一只冷冰的鬼手?
田思思正想再试一试,能不能把这只手从棺材里拉出来。
谁知她力气还没有使出来,这只手已使出了力气。
一股可怕的力量将她的人一拉,她简直一点挣扎的法子都没有。
忽然间,她整个人已被这只手拉到棺材里去。
这下子无论谁都要被吓晕的。
只可惜她偏偏还是很清醒,清醒得可怕。
棺材里并非只有一只手,还有个人,有头,也有身子。
身子硬邦邦的,除了僵尸,连吊死鬼的身子也许都没有这么硬。
田思思一进了棺材,整个人就扑在这硬邦邦的身子上。
然后棺材的盖子就“砰”地落了下来。
灯光没有了,烟雾也没有了,剩下的只有一片黑暗,绝望的黑暗。
田思思的神志虽然还清醒着,但整个人却已连动都不能动。
她全身都已僵硬,甚至比这僵尸更冷、更硬。
这僵尸的手忽然抱住了她,紧紧地抱住了她,抱得她连气都透不过来,她已想到死神即将降临到她身上。
她想叫,但喉咙却像是已被塞住。
她已气得要发疯,恨不得立刻死了算了。
只可惜死有时也不容易。
一连串冷冰的泪珠,已顺着她的脸流了下来。
还有谁会经过如此惊悸,如此叮怕的遭遇,这种事为什么偏偏总是让她遇着,难道是命中注定?
这种事简直就像是个噩梦——永远不会醒的噩梦。
若是能放声痛哭,也许还好些,怎奈现在她竟连哭都哭不出,只能无声地流着泪,饮泣着。
这僵尸却又阴森森地笑了。
一阵阵热气随着他的笑声,喷在田思思耳朵上。
这僵尸居然还有热气。
田思思喉头僵硬的肌肉忽然放松,立刻用尽全身力气大叫了出来。
直等她叫得声嘶力竭时,这僵尸才阴恻恻笑道:“你再叫也没有用的,这里绝没有人听见,连鬼都听不见。”
这声音又低沉,又单调,很少有人听见过如此可怕的声音。
但田思思却听见过。
她呼吸立刻停顿。
这并不是僵尸,是个人。
但世上所有的僵尸加起来,也没有这个人可怕。
葛先生!
她本来想说出这三个字来的,但喉咙里却只能发出一连串“格,格,格”的声音,她想叫,却叫不出声。
葛先生大笑,道:“现在你总该已猜出我是什么人了,你还怕什么?”
田思思不是怕。
她的感觉已不是“怕”这个字所能形容的。
葛先生的手在她身上滑动,慢慢地接着道:“莫忘了你答应嫁给我的,我就是你的老公,你跟你的老公睡在一起,还有什么好怕的?”
他的手就像是一条蛇,不停地滑来滑去。
他冰冷僵硬的身子,似乎也已活动起来。
田思思突然大叫,道:“放开我……放开我……”
葛先生道:“放开你?你想我会放开你?”
田思思道:“你想怎么样?”
她说出的声音忽然又变得很清楚。
一个人恐惧到了极点时,全身反而会莫名其妙地放松。
这是为了什么呢?谁也不懂,因为这种遭遇本就很少有人经历过。
葛先生忽然道:“我想怎么样?我只想跟你睡在一起,活着的时候既然不能睡在一张床上,只好等死了睡在一个棺材里。”
田思思道:“那么你为什么还不快杀了我?”
葛先生道:“你真的想死?”
田思思咬紧牙,道:“只要我死了,就随你怎么样对付我都没关系。”
葛先生道:“只可惜现在我还不想让你死。”
田思思道:“你……你要等到什么时候?”
葛先生道:“你猜呢?”
他的手已像蛇一般滑入田思思的衣服里。
两个人掉在一口棺材里,田思思就算还有挣扎躲避的力气,也根本就没有地方可让她躲,英雄无用武之地。
她用力咬着嘴唇,已咬得出血。
痛苦使得她更清醒,她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你真的想要我?”
葛先生道:“我为你花了多少心血,你总该明白的。”
田思思道:“你若真的想要我,就不该用这种法子。”
葛先生道:“我应该用什么法子?”
田思思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句话你总该听说过的。”
葛先生道:“你的意思是要我向田二爷求亲?”
田思思道:“不错。”
葛先生道:“他若答应了呢,你是不是马上就肯嫁给我?”
田思思道:“当然。”
葛先生忽又笑了,道:“这就容易了。”
田思思道:“容易?”
葛先生笑道:“当然容易,我现在马上就去求亲。”
他居然答应得如此干脆,田思思又不禁怔住。
她实在想不通他凭什么觉得这件事很容易?凭什么如此把握?
就在这时,她忽然觉得棺材在慢慢地往下沉。
她忍不住又问道:“你想带我到哪里去?十八层地狱?”
葛先生格格笑道:“即或就是,那地方又有什么不好?至少总比在天上暖和些,而且吹不到风,也淋不到雨。”
田思思道:“但我爹爹却绝不会在那里,无论是死是活,都绝不会在那里。”
葛先生冷冷道:“你还没下去过,怎知道田二爷不在那里?”
棺材还在往下沉,田思思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难道我爹爹也落入这恶鬼的手里?所以他才会如此有把握?
绝不会的。
她只有想尽法子来安慰自己。
“我爹爹可不是这么容易对付的人,绝不是。”
想到田二爷一生辉煌的事迹,田大小姐才稍微安心了些。
就在这时,棺材已停下来。
然后棺材的盖子忽又掀起,一盏暗淡的灯光就随着照进了棺材里。
田思思又看到葛先生的脸。
他脸上还是那种阴阳怪气,半死不活的样子,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就算真是个死人脸,也不会像他这么难看,这么样可怕。
一看到这张脸,田思思就不由自主闭起眼睛。
葛先生道:“你为什么不睁开眼睛来看看。”
田思思道:“看……看什么?”
葛先生道:“看看田二爷是不是在这里?”
他的手居然放松了。
田思思用尽全身力气跳起来,突又怔住,就像是一下子跳入了可以冷得死人的冰里,她一跳起来,就看到了田二爷,若不是自己亲眼看到,她死也不会相信田二爷真的在这里。
这里是个四四方方的屋子,没有门,也没有窗户,就像是口特别大的棺材,可是有光亮。
灯光也不知是从哪里照出来的,惨碧色的灯光,也正如地狱中的鬼火,令人不寒而栗。
前面居然还有几张椅子。
一个清癯的老人,坐在中间的一张椅子上,手里捧着碧绿的旱烟袋,他正是田二爷。
他背后站着个女人,正在为他轻轻地捶着。
还有个女人居然就坐在他的大腿上,正在吹着纸媒子,为他点烟,一点也不觉难为情。
田思思全身冰冷。
她当然认得这个人就是田二爷,也认得这管翡翠烟袋。
她小时也曾坐在田二爷腿上,为他点过烟。
无论谁在这种情况下看到自己亲生的父亲,都会立刻扑过去的。
但田思思却只是站在棺材旁发抖。
因为她认得这两个女人。
站在背后为田二爷捶背的,竟是王大娘,坐在腿上的,竟是张好儿。
这不要脸的女人好像总喜欢坐在男人的腿上。
田思思不但全身发抖,连眼泪都已被气得流了满脸。
田二爷看到她,却显得很开心,微笑着道:“很好,你总算来了。”
这就是一个做父亲的人,看到自己亲生女儿时说的话?
田思思满面泪痕,颤声道:“你……你知道我会来的?”
田二爷点了点头。
王大娘已格格大笑着道:“你来得正好,我们刚才还在说你。”
田思思咬着牙,道:“说我什么?”
王大娘笑道:“我们刚才正在替葛先生向田二爷求亲。”
田思思道:“他……他怎么说?”
王大娘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们两人又正是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对儿,你想他会怎么说呢?”
张好儿回眸一笑,嫣然道:“哪里找这门好亲事,田二爷当然答应了,你们小两口就快过来谢谢我们这两位大媒吧。”
田思思瞪着眼睛,看看她的父亲,没有说话,也不动。
她整个人就像是忽然已麻木。
葛先生不知何时已站到她身旁,用手揽住了她的腰。
田思思眼睛发直,脸上忽然变得全无表情,冷冷道:“快把你的臭手拿开。”
葛先生微笑道:“现在父母之命已有了,媒妁之言已有了,你还怕什么羞?”
田思思也不理他,眼睛还是瞪着田二爷,忽然大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王大娘娇笑道:“你看你,怎么连自己亲生的爹爹都不认得了?”
田思思忽然冲过去,嘶声道:“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要扮成我爹爹的样子?我爹爹呢?”
她身子刚冲出,已被葛先生拦腰抱起。
王大娘眼波流动,道:“你知道他不是田二爷?你怎么看出来的?”
田思思拼命挣扎大叫道:“我爹爹究竟在哪里,带我去找他!”
王大娘忽然沉下了脸,沉着道:“告诉你,从今以后,这个人就是田二爷,就是你爹爹,世上已只有这一个田二爷,绝没有第二个。”
田思思身子突然软瘫,终于忍不住放声痛哭了起来。
王大娘本来是在替“田二爷”捶背的,此刻,忽然一个耳光掴在田二爷脸上,冷冷道:“我已教过你多少遍,你怎么还是被她看出来了?”
这人哭丧着脸,道:“我……我也不知道。”
王大娘又是一个耳光掴去,道:“叫你少开口的,你为什么偏偏要多嘴。”
这人手捂着脸,道:“我刚才只不过说了一句话呀,我……我怎么知道……”
他的人忽然从椅子上滑了下去,跪倒在地上。
王大娘冷笑着从椅子后面走出来,目中已露出杀气。
葛先生忽然道:“留着他,这人以后还有用。”
王大娘冷笑着,突然一脚将这人踢得在地上直打滚,厉声道:“不成材的东西,还不快给我滚到后面去……快……”
张好儿轻轻叹了口气,道:“我早就知道他扮不像的,就算他的脸跟田二爷有几分像,但田二爷那种派头,他怎么装得出来?”
王大娘用眼角瞟着她,似笑非笑,悠然道:“他当然瞒不过你,但别人又不像你,都跟田二爷有一腿。”
张好儿也正在似笑非笑地瞪着她,道:“你是不是在吃醋?”
王大娘又笑了,道:“我吃的哪门飞醋?难道你现在还敢陪他去睡觉?”
田思思突又跳起来,咬着牙,道:“我爹爹现在究竟在哪里?你们就算不敢带我去见他,至少也该告诉我他此刻在哪里。”
王大娘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倒是真有点不敢带你去见他。”
田思思脸色更白,道:“为什么?”
王大娘淡淡道:“我问你的话,你还没有说完,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田思思道:“我问我什么?”
王大娘道:“你怎么看出那个人不是田二爷的?”
田思思冷笑道:“你难道看不出来?”
王大娘道:“他当然没有田二爷那种神情气派,一举一动也没有法子学得跟田二爷一模一样毫无二致,可是他坐在这里连动都没有动,这里的灯光又这么暗,你怎么一下子就看出来了?”
田思思迟疑着,终于大声道:“告诉你,我爹爹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抽过烟了,他近来身子不好,根本就不能抽烟。”
王大娘跟葛先生对望了一眼,两个人同时点了点头。
田思思道:“我问你们的话呢?”
葛先生道:“你问什么?”
田思思道:“我爹爹……”
葛先生忽然打断了她的话,道:“你若想看到你爹爹,也容易得很,只要你嫁给我,我当然会带你回门去拜老丈人的。”
田思思咬着牙,恨恨道:“我劝你还是赶快死了这条心。”
葛先生悠然道:“我这人就是不死心。”
田思思突又大叫,道:“不管你死心不死心,反正我死也不会嫁给你,就算我爹爹真的答应,我宁可去死。”
葛先生道:“为什么呢?”
王大娘道:“是呀,你这是为什么呢?他年纪不大,既没有老婆,人品也不差,武功更是一等一的身手,又有哪点配不上你?”
田思思大叫道:“他凭哪点配得上我,他根本就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