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霹雳火救了他性命,并不能使他十分感激,只因他知道霹雳火乃是无心中救了他的。直到霹雳火对他那般关切,他心中方自难受。而最令他感动的却是霹雳火竟如此信任于他,他纵然亲口说出自己为恶,霹雳火却还不信,还说定有理由可以原谅。他纵然心如铁石,此刻也不禁为之打动。——要知道这种无形中流露出的关切,无形中流露出的信任与相知,自古来便最易打动男子汉的心肠。
只见霹雳火也愣了半晌,伸手抚着他斑白的头发,失笑道:“确实有些奇怪。老夫自己也不知为何会如此待你。”
铁中棠心头更激动,缓缓闭目,暗暗忖道:“盛家庄、寒枫堡、霹雳堂虽与我有如海深仇,但我又怎能忘得了盛存孝对我的相惜之情,抬手之恩,以及那冷氏姐妹对我兄弟的多情厚爱,生死相随……此刻,却偏偏又教我身受霹痴火的相救之德,知己之恩……”别的犹还罢了,这相惜、多情、知己之恩,当真是教男子汉难以报答。千古英雄俱如是,又何止铁中棠一人!一时之间,铁中棠只觉恩仇交错,思潮紊乱,只有暗问苍天:“苍天,你教我铁中棠如何是好?”
突听海大少笑道:“你心里奇怪,俺心里倒不奇怪。”
霹雳火道:“这种没头没脑的话,老夫一向听不懂。”
海大少道:“你不知为何如此对他,俺却知道。”
霹雳火笑道:“难道你能钻入老夫肚子里去么?”
海大少佯怒道:“你这老儿,再如此胡言乱语,俺就……”
霹雳火大笑道:“莫怪莫怪,且说来听听,对也不对。”
海大少展颜笑道:“你这老儿肚里有几条肠子,俺都摸得清清楚楚了,焉有说不对之理。”
霹雳火大笑道:“好,好,你若说对了,老夫定要好好请你……自然少不得要先痛饮三百杯。”
海大少道:“只因你这老儿,生平无子无女,好容易收了个徒儿,却又偏偏给别人偷跑。”他伸手一拍铁中棠,接道:“而这少年的性命,却又是你亲手自阴间救回来的,常言道:‘恩同再造,再生父母。’人家心里还不知怎样想,你这老儿不知不觉暗暗将别人当做你造出的儿子了。”
霹雳火皱眉道:“造出的儿子,好难听的话,你用字可以用得文雅些么?”说话间早已忍不住得意地笑将起来。
海大少大笑道:“字虽不雅,却是再恰当没有,一个五六十岁的孤老儿突然造了个儿子,自然要对他好的。”
霹雳火虽又想骂,却已得意地笑得实在骂不出来。
铁中棠心中却有些哭笑不得。只听海大少笑道:“既是如此,俺看你不如将他真的收为义子罢了,俺也好喝杯喜酒。”
霹雳火笑骂道:“你这老儿,除了喝酒还会想别的么?”
海大少笑道:“你嘴里虽在骂俺,心里却实在感激得很,是么?”
霹雳火大笑道:“不错不错,老夫实在是有些感激的。”
铁中棠听他两人一搭一挡,心中却在叫苦不迭。
只见海大少“叭”的一拍他肩头,大笑道:“若要你真的称他为父,未免要折煞这老儿了,俺看你根骨颇佳,年纪又轻,正是学武的好材料,而这老儿也恰巧少了个徒弟,你不如拜他为师,倒是两全其美。”
铁中棠讷讷道:“这个……这个……武功在下早已练过。”
霹雳火哈哈笑道:“但是……但是……”
海大少道:“还但是什么?这老儿外貌虽不佳,却是名震武林的霹雳堂第五代堂主,当今天下闻名的霹雳火,你若拜在他门下,便再也不会受人的气了。只是,他日你当了霹雳堂少主人,却万万不可忘了请俺痛饮几杯美酒。”
铁中棠突然大声道:“两位请恕在下不能拜他为师。”
霹雳火笑容立失,面容大变,脱口道:“为什么?”
海大少亦自微微变色,大声道:“你莫非不知道霹雳堂在当今武林中的赫赫声名么?”
铁中棠道:“在下自然知道。”
海大少道:“既然知道,为何不肯,莫非……”
霹雳火面上已现怒容,厉声截口道:“莫非嫌我霹雳堂三字,还辱没了你不成?”
铁中棠苦笑道:“在下焉有此意,只是……只是……”
霹雳火道:“只是为了什么,老夫倒想听听。”
铁中棠心念一动,突然朗声笑道:“在下与两位一见投缘,本待高攀两泣,做个知交酒友,若要在下拜在你门下,在下立刻低了一辈,不但言行都要大受拘束,便是日后喝酒,也喝不痛快了。”
海大少呆了一呆,突地大笑道:“不错不错。”
霹雳火亦自展颜大笑道:“有理有理,若换了老夫,实也不愿由别人的朋友,一下变作别人的徒弟。”
海大少道:“如此你虽少了个徒弟,却多了个酒友,妙极妙极……”大笑声中,船身已靠在岸边。
岸上既非渡口,亦无城镇,竟是一片荒旷之地。霹雳火向那舟子皱眉道:“老夫正急着喝酒,你为何靠在这里?”
那舟子仿佛也是个老江湖,闻言笑道:“前面水流太急,这船上载的人又已过多,到前面若是翻了船,各位便喝不成酒了,倒不如在这里靠岸,虽然慢些,但终究是有酒喝的。”
霹雳火扬眉道:“哎哟,好利的嘴,早知你如此利口,老夫又何苦花双倍银子,雇你的船?”
那舟子嘻嘻笑道:“黄河道上,谁不知‘快船’张三,快口快船?若不雇我的船,这条水路谁走得动?”
霹雳火瞪起眼睛,瞧了他半天,突然大笑道:“好,好好,能干的小伙子,纵然骄一些,老夫也不生气。”
“快船”张三笑道:“若不能干,也不敢在你老面前骄了。”
霹雳火大笑道:“若不能干还要骄,老夫不将你一脚踢下河去才怪!”大笑声中,当先掠下船去。
海大少笑道:“张三,你这小子虽然的确狂些,但俺瞧着也顺眼,先弄些银子去买酒吃,日后有事再来寻我。”
他口中虽说“弄些银子”,却随手抛出黄澄澄的金子。只听“当”的一声,海大少下了船,金子落到船板上,那“快船”张三却瞧也不瞧上一眼,反而对铁中棠笑道:“他们瞧着我顺眼,我却瞧着你顺眼,他日若在黄河道上有什么事,只管来寻快船张三。”
铁中棠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只得感激地微笑,抱拳下船。只听“快船”张三吆喝着,轻舟已自荡开。海大少与霹雳火正在那里分辨方向寻找卖酒所在,铁中棠却不禁暗自感慨,想不到那荡船舟子,也有这个气概。
黄河自古便少水利,这黄河岸上,果然是地僻人稀,极目望去,但见野草萋萋,不见人迹。海大少皱眉道:“早知如此……”语声未了,突听一阵急遽的马蹄声随风传来。蹄声急遽,方自传到耳里,已有数骑健马,随着蹄声狂奔而至。马行如龙,显见得俱是千中选一的良驹,凝目望去,马上人也仿佛都是衣衫华丽的风流少年。
这群鲜衣怒马的少年,沿着黄河岸边,加鞭奔走,显然有着急事,人人目光,都在侧目搜索黄河中的船只。只听在马蹄奔腾,丝鞭破风声中,人语隐约,仿佛在说:“这倒怪了,偌大艘船,怎会突然不见了?”
又有人道:“老三莫心焦,说不定就在前面。”语声中人马已到,马上人竟是那欧阳兄弟。
海大少微一皱眉,大喝道:“小伙子们哪里去?”
欧阳兄弟见到海大少,面色都不禁为之一变,在马上匆匆抱拳,非但没下马,反而打马更急,只听风声响动,群马竟自他们身侧擦过,又自狂奔而去。
霹雳火怒道:“这些少年是谁?怎的如此无礼?”
海大少叹道:“还有谁?自然便是那不知天多高、地多厚的欧阳兄弟,放着好日子不过,却定要去惹马蜂窝。幸好那艘蜂女舟已沉下,否则他们的乐子还大着哩,俺看在他们尊长面上,少不得又要多事了。”
霹雳火笑骂道:“这批小伙子有钱闲着,又被色迷了心窍,若换了老夫,真不愿伸手去管这闲事了。”
海大少叹息道:“其实,欧阳世家本重声色,府上不乏丽人,俺真不懂他们为何偏偏定要来寻那些扎人的野蜂子?”
霹雳火大笑道:“海老弟,这事你就不懂。常言道:家花不如野花香,他们见多了温柔美丽的多情女子,自然认为不够刺激,自然要寻些扎人的野花换换口味,而越是不易到手的货色,他们便越觉有趣。”
海大少笑骂道:“看不出你经验倒也丰富得很。”
霹雳火大笑道:“江湖中似你这般不近女色的鲁男子,算来又有几个?”大笑声中,飞步而去。三人并肩而行,不知不觉间,正是走向群马驰去的方向。他们口中虽在急着喝酒,其实心中本无事,一路高声谈笑,虽然亦是大步而行,却都未施展轻功。
铁中棠此刻本该乘隙走了,但一时间却又觉得有些不忍,心中方自犹豫,突听弓弦骤响,三枝铁箭,带着摇曳的金铃之声,破空急来,只听“飕”的一声,三枝箭并排插入海大少足前地下,箭杆金铃,犹在“叮当”作响——这是绿林道上惯用的“响箭”。
海大少目光滴溜溜一转,低笑骂道:“好个不知事的瞎眼贼子,动手脚居然动到贼爷爷身上来了。”
言语间已有两条人影急步而来。海大少摆手轻笑道:“两位且莫惊动,待俺先在这厮身上取个乐子。”只见这两人手持钢刀,面覆黑巾,身上衣衫甚华丽。
铁中棠暗奇忖道:“素闻黄河盗贼,地困人穷,怎的这两条汉子,衣衫却如此华丽?”
思忖间这两条锦衣大汉已来到近前,横刀挡住了他三人的去路,左面一人道:“三位若要赶路,请绕道走吧!”
海大少眨了眨眼睛,当先迎了上去,故意作出惊慌的神色,颤声道:“好汉爷,咱们出来走道,身上并未曾带得银子。”
那锦衣大汉皱眉失笑道:“谁要你的银子,快走吧!”
海大少瞪起眼睛,大奇道:“不要银子,来作甚?”
那锦衣大汉大声道:“你耳朵聋了么?咱们只要你绕道而走,莫要再往前面这条路走就是了。”
霹雳火附在铁中棠耳边悄声道:“看来他这乐子取不成了。”
铁中棠哑然一笑,只见海大少摸了摸头皮,嘻嘻笑道:“不瞒两位,俺身上委实带得有银子的。”
那锦衣大汉道:“你有银子业好,快带着银子走。”
海大少自管接道:“俺身上不但有银子,还有不少,两位好汉爷若是要,只管拿去就是。”
锦衣大汉被他弄得呆住了,不由瞪着眼睛瞧他,心中暗暗忖道:“这厮莫非是个疯子不成?”
右面另一汉子忍不住摇头道:“这样的人,倒真少见得很,人家不要抢他银子,他却偏偏送上门来……”
语声未了,突见海大少自怀中摸出乱七八糟一大团纸,仔细一看,竟赫然全都是十足的银票。他将这团银票捧在掌中,那两人眼睛都瞧直了,却听海大少道:“两位要,只管拿去,在下绝对不敢反抗。”
右面的那汉子深深吸了口气,道:“孙老二,这厮既然定要咱们动手,咱们倒也不愿辜负了他。”
右面的孙老二嗫嚅道:“但……但老爷子的话……”
右面锦衣大汉笑道:“这是他自己送上来的,不拿实在有些对不起人,反正只要不是咱们自己动手去抢,老爷子想必也不会怪咱们。”说话间一只手已伸了上去,去抓那团银票。
海大少突地大喝一声,反手将银票塞了回去,厉声道:“好小子,果然是强盗,敢抢大爷们的银子,当真是瞎了眼了。”
锦衣大汉呆了一呆,怒喝道:“我只当你是个痰迷心窍的半疯子,哪知你竟是成心惹事来了。”
海大少仰天狂笑道:“不错,俺就是成心来砸你们锅的。”五指奋张,出手如风,当胸抓了过去。锦衣大汉惊怒之下,拳脚齐出,上打下踢。
海大少哪里用眼睛望他,口中大笑道:“躺下吧!”反手轻轻一切,这大汉便已狂呼一声,跌倒在地上。
那孙老二眼见海大少如此武功,哪里还敢出手,悄然转身,拔脚就走,走了两步,才敢骂道:“好小子,你等着!”
哪知他话才出口,便已被海大少夹颈一把抓,口中笑骂道:“好小子,竟敢出口伤人!”左手已抓把污泥,塞进了他的口中。孙老二心头犯恶,急得直呕,却又呕不出来。
霹雳火摇头笑道:“你这乐子未免弄得太刻薄了些!”
海大少道:“你当俺是在寻乐子的么?”
霹雳火道:“若不取乐为何苦苦逼人家来抢你的银子?”
海大少正色道:“错了错了,这两人在此伏桩,定要我等改道,为的是什么?你莫非还猜不到?”
霹雳火寻思半晌,恍然拍掌道:“是了,必定是因为他伙伴在前面做案,不愿被外人惊散好事。”
海大少微微笑道:“他两人不愿来抢俺的银子,也不过只是因为上头有令,叫他们莫抢了小的,惊了大的。”
霹雳火大笑道:“不错不错,因小失大,便是笨贼了。”
海大少笑道:“这些贼非但不笨,而且令出如山,显见得组织定必十分严密,瓢把子也定必有些来头。”
霹雳火笑道:“看不出你粗手粗脚,脑筋倒清楚得很。既是如此,你我快打前面看看,那究竟是什么来头。”
海大少解下孙老二等两人的腰带,将他们四马蹄捆了个结实,笑道:“念在你们先还客气,且饶你一命。”那霹雳火却已似等不及了,拉住铁中棠当先而去。
此刻天色沉暝,又已黄昏,风吹草动,日落云低,萧瑟的晚风中,突又蒙蒙地落下雨来。三人前行了数丈,风雨中便飘来阵阵叱咤之声。
铁中棠突然脱口道:“是了。”
海大少忍不住侧目道:“什么是了?”
铁中棠不得不接口道:“欧阳兄弟鲜衣怒马,驰聘江滨,必定惹人眼红,我若要上线开扒,也必要抢他们。”
海大少呆了一呆,恍惚道:“不错……”语声未了,身形如离弦之箭,“飕”的向前窜了过去。
霹雳火侧首道:“小伙子,你追得上老夫么?”
铁中棠心头暗笑,知道这老人也急着要瞧热闹,道:“在下轻功不佳,万万追不上的。”
语未说完,霹雳火已架起了他肩头,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