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杏白惨笑道:“小弟既已背叛师门,见弃江湖,姑娘若再疑惑小弟有相欺之心,小弟就索性死在姑娘面前,也免得姑娘担心。”
冷青霜冷笑一声,仰首望天。
沈杏白道:“小弟只要能洗清冤枉,一死又有何妨?只望姑娘证实小弟所言非虚后,在小弟坟上,洒两杯苦酒。”
冷青霜道:“你要死就死吧,绝对无人劝你。”
沈杏白长叹着自袖底抽出一柄双锋匕首,长叹一声,反腕向自己咽喉猛刺了下去。他似乎早已摸透了冷青霜面冷心热的脾气,知道她决不会眼见自己横刀自刎,是以这一刀刺下,竟真的用了全力。
冷青霜见他拔出匕首,面上果然已为之动容,此刻轻叱着飞身而起,出手如电,斜击沈杏白的手腕。
只听“叮”的一声,匕首落地,但那锋利的匕首,却已在沈杏白颈旁划破了一道浅浅的血口。热血鲜红,滴滴溅落到沈杏白灰色的僧袍上,沈杏白黯然叹道:“小弟既不能取信于姑娘,姑娘还是让我死吧!”
冷青霜似乎生怕他还要再寻自尽,举足将地上的匕首远远踢了开去,轻轻道:“我相信你了。”
沈杏白大喜道:“真的么?”
冷青霜叹道:“你伤得不妨事么?快随我进屋去,我为你包扎伤口。”
沈杏白道:“小弟自愿以一死表明心迹,只要姑娘能相信小弟,便是死了亦无妨,何况区区伤势。”
冷青霜眨了眨眼睛,显见心头颇为感动。要知沈杏白对她早已怀有爱慕之心,从来见着她时,俱是言语承欢,态度恭顺。冷青霜年来颠沛流离,受尽寂寞困苦,此刻见着了他,实如见了亲人一般,再加他装作得极是逼真,便不禁轻易地相信了他。
沈杏白满心喜悦,随着她走进茅屋,心头暗忖道:“她如此寂寞,又起了与我同病相怜之心,只要我稍花功夫,还怕她不乖乖地投入我的怀抱中来。”想到多年夙愿,一朝得偿时的快乐,心头更是奇痒难搔。
目光转处,突见一双锐利的眼神正凝注着他,眼神中充满了老练的世故,以及对人们的怀疑不信。沈杏白仿佛认得这双眼睛的主人,正是昔年寒枫堡的内宅管家冷全福,立刻谄笑道:“老管家还认得我么?”
冷全福缓缓点了点头,目光炯炯地望向冷青霜,他其实已隐约听得外面的言语动静,只是仍不十分清楚。
冷青霜便简略说了,又道:“那日我离开‘寒枫堡’时,便被福爹发觉了,但他非但没有拦阻我,反随着我逃了出来。”她深深叹息,又道:“这许多日子来,若不是他,我只怕也活不到现在了……”她想到自己逃避追踪时的恐惧,求生存的挣扎,对亡夫的思念,考虑安身之地时的疑惑,以及生产时那最难忍受的痛苦……目光中又不禁泪光晶莹,泫然欲泣。
而此刻沈杏白却已发觉了仍自晕迷在地上的铁中棠与跛足童子,忍不住脱口问道:“这两人是什么人?”
冷青霜道:“一个是大旗门下的铁中棠,还有一个……”
冷全福突地干咳一声,显见是在阻止冷青霜的言语。
但冷青霜却凄然笑道:“杏白此后便是咱们一家人了,我们无论什么事,都不该再瞒住他。”
冷全福皱眉道:“但……”
沈杏白面色一沉,道:“莫再多说了。”
冷全福只有垂下了头,缓缓转过身子。这老人锐利的目光,似乎已看破了沈杏白的奸狡,只是无法证明而已。他缓缓走到摇篮边,垂首去瞧摇篮中的孩子。
沈杏白强笑道:“福爹的话,说得也是……”
冷青霜叹道:“但人活在世上,总不能什么人都不信任的呀!”她这句话与其说是说给沈杏白听的,倒不如说是说给冷全福的好,但冷全福却仍未回过头来。
沈杏白望着他苍老的背影,心中又不禁有些歉然,轻轻道:“福爹,今日咱们莫要再做生意了好么?”
冷全福垂首应了。
沈杏白强笑又道:“姑娘能想到隐身在这里,而且居然还开店做生意,这想法当真是好,是谁都猜不到的。”
沈杏白叹道:“这也是福爹的主意……”突见沈杏白口中虽在对她说话,但目光却出神地望着晕迷着的铁中棠,不禁问道:“你瞧什么?莫非你也认得他?”
沈杏白立刻收回目光,强笑道:“小弟怎会认得他?”就在这一瞥之间,他突地发现铁中棠衣袖中露出一角污巾,赫然竟仿佛是他在“死神宝窟”中所见过的“血旗”。这血旗,铁中棠本拟交给云铮,却被云铮所拒,他便又纳在袖中,而此刻却偏偏被这心怀叵测的沈杏白发现了。
刹那之间,沈杏白只觉心弦一阵震动,暗暗忖道:“这姓铁的既已得到此旗,必定也得到了那批宝藏……”他装作无意,俯下身去,在黄昏的灯光下凝视半晌,断定了这角污巾必定便是“大旗门”宝藏中的血旗。
就在此刻,铁中棠也睁开眼来。在他还未及忆起一切事以前,他眼前便出现一张面容,他认得这面容,仿佛是……仿佛是……突地,他忆起了这面容,正是在山窟中叛师而逃的少年。
他面容突地起了一阵扭曲,脱口道:“原来是你。”
也就在此刻,就在铁中棠思索的刹那之间,沈杏白心里已下了决心,他决不能容铁中棠说话,说穿他假冒的故事,而最重要的是……
他下了决心,要得到铁中棠所得的宝藏——铁中棠既然认得他,必定是早已躲在秘窟中的人。
——这是他以灵感触觉与理智同时运用所得的推断。为了那惊人的宝藏,他不再顾及冷青霜的美色。刹那间,沈杏白左指前点,右臂反抡,左指点中了铁中棠右胸的穴道,右臂反抡,匕首挥出。只见一道寒光,闪电般插入冷青霜的胸膛。
她惊呼一声,面色突地变得苍白,双掌紧按着胸前的伤口,颤声呼道:“福爹……”脚步却已踉跄退到摇篮边。
那崇高的母爱,使得她虽在重伤之下,仍不忘保护爱子的安全——惊呼之声,却已使婴儿放声啼哭起来。
沈杏白狞笑着翻身跃起,一步步逼近摇篮。冷全福手提灯笼,砰的撞进门来,眼神扫处,目眦尽裂,随手抛去灯笼,飞身向沈杏白扑了上来。沈杏白身躯半拧,双手乍分,“凤凰双展翅”,左掌推倒了冷青霜,右掌震退了冷全福。冷全福踉跄后退,白发翻飞,厉声大骂道:“好贼子,我家姑娘对你那样,你竟忍心下得了手?”
沈杏白狞笑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冷老匹夫,今日就教你瞧瞧沈家大丈夫的手段!”狞笑声中,脚步逼向冷全福。
冷全福仰天狂笑道:“好!好……”突地顿住笑声,大喝道:“退下去,老夫不要你来动手!”
他白发缭乱,眼角流血,那种刚烈的忠义之气,惊得沈杏白不自觉地顿住了脚步,但瞬即冷笑道:“你若要自刎而死,倒也聪明得很……”
冷全福厉声惨道:“姑娘,老汉无能,不能保护你了……”反身撞上土墙,只听“砰”的一声,鲜血四溅。老人的尸身,无助地倒在墙角。
冷青霜挣扎着站起,胸前鲜血淋漓,匕首已没至刀柄,颤声道:“福爹……孩子……孩子……”孩子的啼哭之声更大了。
沈杏白笑道:“什么孩子,难道是姓云的孽种?”突然一步窜到摇篮边,狞笑着道:“好,让太爷也打发他走,好教他在黄泉路上陪着你。”五指如钩,向摇篮中的婴儿抓了下去。
只听一声尖厉的呼声,冷青霜亡命地扑了过去,以染血的身子,护卫着摇篮中的婴儿。昏黄的灯光下,她面色青白,目光却散发着火一般的怨毒,愤恨的光芒,嘶声道:“你敢动他,我做鬼也不饶你!”
沈杏白虽然凶狠,但此刻心头却也不禁泛起一股寒意。
只听冷青霜颤声悲泣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你杀了我,也就罢了,求求你饶了这无辜的孩子吧!”泣声哀婉,令人断肠。
沈杏白仰天狂笑道:“饶了他,嘿嘿,斩草不除根,终必成大患,这本是你爹爹教我的话,却不想今日应在你身上。”哪知他笑声未了,冷青霜却已飞身扑了上来,反腕拔出了胸前的匕首,一股鲜血,飞激而出,俱都溅在沈杏白面上。
沈杏白只觉双目之间,一阵热疼,宛如被沸水所溅一般,大惊之下,以手护目,而冷青霜掌中匕首,亦已刺来。
在这刹那之间,沈杏白实未想到重伤下的冷青霜犹有拼命的气力,竟被冷青霜飞身扑倒地上,锋利的匕首,虽未插中他心房,但那利刃穿肌的痛苦,猝不及防的惊吓,却已使他心胆皆丧。
冷青霜自己也不知道这气力是从何而来,她母爱化作勇气,悲愤化作力量,一刀刺中了沈杏白,左掌向沈杏白咽喉横切而下。
沈杏白厉吼一声,双臂振起,将冷青霜震得凌空飞起,但他自己也使出了所有的力量,当场晕厥过去。本已伤重力竭的冷青霜,此刻自更晕迷不醒,这其中只有铁中棠虽被点中穴道,神智却仍清醒。他眼望着这幕惨剧在眼前发生,却丝毫没有阻止的力量,心中的悲哀与愤怒,可想而知。
此刻,被那老人冷全福抛在地上的灯笼,已燃烧起来,火苗延及了木桌、木椅、墙壁、屋檐。终于,整个茅屋都燃烧了起来。婴儿的哭声,渐渐声嘶力竭,渐渐黯哑无声……
铁中棠心中,更是痛如刀割,只因他知道这是云家的骨血——这婴儿的命运竟是这般悲惨。他未出世前,便已引起了许多风波,使得他母亲流浪,父亲惨死,而出世之后,便立刻遇着了如此残酷的遭遇。
铁中棠目中热泪盈眶,胸中悲愤填膺,眼望着火越烧越大,眼看这茅屋中所有的人都要葬身在这火窟之中。他只望冷青霜还能苏醒,能救出那云家的骨血,他甚至希望那跛足童子能及时醒来,但是,他的愿望,终成泡影。
最先醒来的,竟是沈杏白。
沈杏白朦胧睁开眼来,火势似乎已迫在眉睫。他大惊之下,翻身掠起——冷青霜终是力量将竭,一刀未能致命——惊惶中已无暇去顾及其他的事。他心中念念不忘的,仅是那宗巨大的宝藏。无论任何人得到这宗惊人的宝藏,都将会改变一生的命运。婴儿哭声已竭,火势噼啪作响。沈杏白一把抱起了铁中棠,自火焰中飞身而出。
黎明前的黑夜,分外寂静、寒冷。
燃烧着的火焰,映得四下景物都变作了惨淡的紫色。沈杏白紧抱着铁中棠,放足狂奔。黎明前,他撞入了荒林中的那座荒祠,而云铮与温黛黛,却已恰巧在他到达前离去。
苍天对铁中棠的安排,竟是如此奇妙而残酷,云铮与温黛黛若是迟走一步,铁中棠一生的命运或将改变。此刻,荒祠中,空寂而寒冷。
熹微的曙色,影映着尘封的布幔,檐下的蛛丝,院中荒草凄凄,大地呈现着一种说不出的苍凉的景色。沈杏白拔出了胸前的匕首,包扎好刀口的创痕,将染血的僧袍抛去,却换了身湛蓝的道袍。原来他为了逃避黑星天的耳目,包袱中早已预备了各种身份的衣饰,今日扮成和尚,明日就变成道士。然后,他屈指点了铁中棠四肢关节处的穴道,使得铁中棠口中能言,神志仍清,四肢却丝毫不能动弹。
铁中棠目光冷冷望着他,缓缓道:“你染下满手血腥,不过只是为了要我说出宝藏的去处,是么?”
沈杏白大笑道:“不错,你倒聪明得很。”
铁中棠冷冷道:“那么我先劝你赶紧死了心吧!”
沈杏白冷笑道:“莫非你敢说你也不知道宝藏的下落么?”
铁中棠道:“我自然知道,却永远不会告诉你。”
沈杏白俊秀的面容上,泛起一丝歹毒的狞笑,缓缓道:“你不怕死?”淡淡四个字中,却包含着无比凶恶之意。
铁中棠冷冷道:“你不敢杀我的。”
沈杏白厉声狂笑道:“你说得倒有把握,我为何不敢杀死你?”
铁中棠道:“我活在世上,你心里总还有可令我说出宝藏下落的希望;你若杀了我,便永远不知道宝藏在何处了。”
沈杏白呆了一呆,笑容立失,铁中棠那份出奇的冷静,已断然慑服了他,使得他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铁中棠目光坚定地凝注着他,冷冷道:“你自然可用各种酷刑逼我说出宝藏的下落,但你却休想自我口中逼出半个字来。只要我能活在世上,终有一日我定要逃脱你的手掌,到那时我必以十倍的酷刑来报复你,你若不信,不妨试试。”纵然在说这些话时,他语声仍是从容平静,但这种平静的语声,却使他言语更为可信而可怖。
沈杏白睁大了眼睛望着他,像是从未想到世上竟真的有这种铁石般冷静,铁石般坚强的人物。然后,他突又纵声狂笑起来,道:“你这话便能骇得倒我么?我自然要试试的,也要看看你如何能逃出我手掌?”
铁中棠道:“你若不怕,为何要以狂笑来掩饰心中恐惧?”
沈杏白笑声突顿,突地反手一掌,掴在铁中棠面上。
铁中棠面上立刻现出五指紫痕,鲜血沿着嘴角流出。
沈杏白顺手又是一掌,口中狞笑道:“我打了你,你能怎么样?”
铁中棠咬紧牙关,动也不动,目光仍冷冷凝望着他,缓缓道:“你打得越重,便表示你心中恐惧越深。”
沈杏白飞起一足,将铁中棠踢得横飞三尺,蹲下身来一把拧住铁中棠肩膀,嘶声道:“铁中棠,我告诉你,无论如何,我也要逼你说出宝藏的下落,任何事,任何话,都拦阻不了我!”他面已铁青,目中也露出了野兽般的贪婪与疯狂,接口道:“我也不再逼你,但今日日落前你若还不说,我便砍下你这条臂膀,我倒要看看你强还是我强。”
铁中棠冷冷一笑,阖起眼来,不再言语。
沈杏白霍然站了起来,将铁中棠背在背上,乘着凄迷的晨雾,窜出于荒凉的祠堂,向北而行。走了段路途,只听水声奔腾,已是横断豫省的黄河南岸。河边迷雾更重,长长的芦苇,在雾中摇曳,沙沙作响。
沈杏白似乎要寻船乘渡,伫立在河岸边,大声呼唤。清亮的呼声,似乎也冲不开沉重的迷雾,而显得有些沉郁。
过了半晌,只听“欺乃”一声,雾中荡来一叶扁舟。
沈杏白唤道:“船家可愿渡我到孟城渡头么?”
舟头的渔翁,蓑衣笠帽,挥手道:“来了!”
沈杏白回首沉声道:“我留下你的嘴说话,只因要你随时说出宝藏的下落,但你若胡乱多口,我便要割下你的舌头,让你用手来写了。”
语声之中,渡船已至,沈杏白轻轻跃上船尾,将铁中棠放了下来,道:“我朋友有急病在身,船家划快些好么?”
那船家回首瞧了沈杏白几眼,忽然笑道:“快,快得很。”笑声清脆,语声娇嫩,竟仿佛是女子口音。
沈杏白心中一动,变色道:“你是个女子?”
那船家笑道:“怎么?女子就不能摆渡么?”回过头去,长篙轻轻数点,扁舟便已到了河心。黄河水势湍急,绝不适于行驶这种轻舟。
沈杏白立在舟上,只觉波浪翻涌,水声奔腾,他仿佛立在云中,雷声起于足底,寒气迫于眉睫。
他双眉暗皱,忍不住又问道:“这船到得了孟城渡头么?”
那船家道:“到不了。”
沈杏白变色道:“到不了你为何要我上来?”
船家咯咯笑道:“你自要上来,谁请你上来了?”
沈杏白变色叱道:“快渡回去!”
那笑声清脆的船家,缓缓回过头来,轻笑道:“这只轻舟虽不能渡你去孟城渡头,但却还有别的船呀!”
沈杏白只见她露在竹笠下的一双眼睛,明媚有如秋水,笑靥如花,琼鼻樱唇,在雾中望去,仿佛绝美。
他心中更是疑惑:“黄河上哪有如此美艳的船家?”口中却沉吟道:“可以渡我去孟城的船在哪里?”
只见那船家左手摇橹,右手一指水面:道:“那不是么!”
沈杏白随着她手指之处望去,只见迷雾中果然现出一幢船影,船上灯火将附近迷雾照得一片金黄。
那船家却摇手唤道:“三姐,有摆渡的客人来了!”
大船上也有个娇美的声音应道:“快请过来!”
船家回首笑道:“准备好,我要靠上那艘船了。”
沈杏白心中虽然更是惊疑,但却沉住了气,俯身抱起了铁中棠,却暗暗又点中了铁中棠胸前晕穴。
只听那船家喃喃道:“今天好大的雾,三姐,放条绳子下来。”语声未了,已有条索影抛下,却是道绳梯。
船家笑道:“客官,你爬得上去么?”
沈杏白道:“不劳费心!”他足尖轻轻一点,身子已凌空翻起。他有心卖弄功夫,教船家不敢随意动他,是以身上虽背着一人,但身法仍极轻灵,一跃之势,几达两丈,双足微微后踢,飘飘落在大船的船头上。
只听船头上有人娇笑道:“好俊的功夫!”
沈杏白转目望去,只见个轻衣窄袖的女子,正含笑望着他,莹白的肌肤,窈窕的身段,望来竟也绝美。这女子却也在凝望着他,突地轻轻一笑,道:“客官随我来。”转过身子,腰肢婀娜,走入后舱。
船舱中的陈设,竟然十分精致华丽。亮晶晶的铜灯中所散发的灯光,映照着织锦的椅帔,流苏帘幔,翠玉花瓶,竟仿佛是世家厅堂,哪里似水上人家。轻衣窄袖的少女,仿佛已看出了沈杏白心中疑惑,但却不容他问话,轻笑道:“客官在此歇息,我去端茶来。”笑声犹在荡漾,她身影已翩然入了后舱。
沈杏白傍着铁中棠坐了下来,目光四望,凝神戒备。他心头已生警兆,只觉自己仿佛已落入个神秘的陷阱中,在这华丽的舱房四周,都充满了危机。
只因这船上的女子,笑语如莺,肌肤如玉,分明不像是以打渔摆渡为生,在水上漂泊的人家。而这华丽的大船,便是西湖、秦淮也极为少见,更绝不像是水势湍急的黄河上应有之物。他心中又惊又疑,不知道这些女子究竟要对他怎样。目光游移间,突听后舱中又传出了一声娇柔的轻笑。一个身材高挑,腰肢有如风中柳丝的素衣女子,手里端着个碧玉茶盘,随着笑声婀娜行出,玉盘上翠壶玉盏,仿佛俱是极为珍贵之物。
只见这素衣女子明媚的眼波,在沈杏白身上轻轻一转,柔声道:“请用茶!”放下茶盘,扭转腰肢,又走了回去。
沈杏白霍然站起,大声道:“姑娘慢走!”
素衣女子停下脚步,回身笑道:“有何吩咐?”
沈杏白沉声道:“在下本要到孟城渡头,寻船东渡……”
素衣女子笑道:“我知道。”
沈杏白道:“但……但这里……”
素衣女子笑道:“这里有什么不好么?”
沈杏白呆了一呆,他心中虽有疑惑,口中却说不出所以然来,只见那女子望着他嫣然一笑,身子又隐入后舱。
这时,却有一缕悠扬的乐声,自后舱传出。
沈杏白心中大是急躁,他明知此间有凶险,却又不知凶险在何处,更不知这凶险究竟何时到来。而在这凶险尚未发生之前,他却又不敢妄动。要知他心机凶狡,没有把握打胜仗,他是万万不会打的。船舱四面,华幔低垂,沈杏白觉得仿佛有许多眼睛正在幔后窥望着他,使得他浑身说不出的不自在。他举起茶壶,斟了杯茶,茶色浅碧,清香扑鼻。但他方自将这杯茶举到唇边,便又立刻放落了下来,暗暗忖道:“幸好我还机警,否则茶中若有迷药,我喝下去怎生是好?”
思忖之间,又听得后舱中有人曼声道:“客官但请放心好了,这壶茶里,万万不会有毒的。”
沈杏白转目向笑语声发出的方向望去——
帘幔启处,沈杏白只觉眼前一亮,一个宫髻华服、仪态万千的绝美妇人,手掀帘幔,含笑而出。她神情举止间,都似乎带着种说不出的魅力,让人无法注意到她的年纪,也根本看不出她的年纪。
沈杏白不自觉地站了起来,只听她柔声笑道:“妹子们将相公请来,相公若如此拘束,贱妾实觉过意不去。”
她裣衽一礼,更是曼妙多姿,仿佛合着乐声的节拍似的。
沈杏白嗫嚅道:“夫人切莫对出家人如此客气,贫道只求夫人送至孟城渡头,别的万万不敢打扰。”
华服美妇眼波凝睇,望了沈杏白半晌,轻轻笑道:“相公若是出家人,贱妾岂非要以贫尼自称了。”
沈杏白面色微变,华服美妇已在他身旁椅子缓缓坐了下来,笑道:“相公叨莫多疑,贱妾等实无相害之心。”她又自斟了杯茶,浅浅啜了一口,接口笑道:“这茶中也没有毒的,贱妾等更从未想到要以毒药害人。”
沈杏白道:“不敢请教夫人……”
华服美妇道:“你不必问,贱妾等实是在江湖上摆渡……只是费用要比别的渡船贵些了……”
她眼波荡漾,面上又泛起了那魅人的笑容,望着沈杏白缓缓道:“虽然贵些,但贱妾等却必定会教客人们花的银子值得就是了。”
沈杏白心中微微一荡,展颜笑道:“夫人怎知在下有银子花呢?说不定在下身五分文,夫人又当如何?”
华服美妇咯咯娇笑道:“我那八妹眼睛最毒,看人贫富,万无一失,要不,也就不会请相公上船了。”
沈杏白心中大定,暗暗忖道:“看来艳福不浅,这里原来只不过是个变相的艳窟而已。我既已来了,何不乐上一乐?”当下取出锭银子,当一声放到茶盘里,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斜眼望着美妇笑道:“既是如此,就请夫人教在下看看究竟如何值得?”他自觉极为慷慨,抛出了锭十两重的银子,自然想捞回本钱来。
华服美妇却连瞧也不瞧这锭银子一眼,淡淡笑道:“香茗本是奉赠,相公既有恩赐,贱妾也只有代丫鬟们拜谢了。”
双掌轻轻一拍,便有个十二三岁的青衣小鬟,憨笑着走了出来,华服美妇道:“撤下茶盘,多谢相公。”
青衣小鬟万福道:“多谢相公喜银。”端着茶盘跑回去了。
沈杏白看得不禁呆了呆,作声不得。
只见那华服美妇转过头来,轻笑道:“贱妾这渡船上各色享受俱备,妹子们虽然姿色平庸,但还通晓歌舞……”她望着沈杏白,笑得更是令人心动。
沈杏白冷笑暗忖道:“这女子想必是要狠狠敲我一记了,我好歹只管叫她开上酒菜歌舞来,少时到了岸上,哼哼!”当下大笑道:“美人固我所欲也,酒菜亦我所欲也。”
华服美妇秋波微转,手掌轻轻拍了三记。只听帘幔后环珮叮当,伴着一阵笑语莺声,隔帘传来,七八个身穿各色锦衣的绝色少女,娇笑而出。方才摆渡、垂绳、端茶来的三个少女,此刻换过了一身鲜锦的衣衫,夹杂在这一群少女中。迷人的娇笑,迷人的眼波,还有一阵阵迷人的香气——沈杏白不觉瞧得痴了,连何时开上酒菜都不知道。
华服美妇转动秋波,笑道:“相公,这值得么?”
沈杏白眼睛望着那许多双迷人的眼睛,随口道:“值得什么?”
华服美妇轻轻道:“壹千两银子。”
沈杏白喃喃道:“值得值……”突然站了起来,收回目光,睁大眼睛,骇声道:“什么?壹千两银子……”
华服美妇微笑道:“不错。”
沈杏白纵声笑道:“夫人莫非是开玩笑么!哈哈,嘿嘿……”他心里也知道这并非开玩笑,便再也笑不下去。
华服美妇淡淡道:“这里一切都出于自愿,你若认为这不值,尽可教我妹子们将东西都撤下去。”
沈杏白呆了半晌,只听舱外水声滔滔,转目望去,那一双迷人的眼睛也变得冷如秋霜。他只得干笑数声,道:“在下并无此意。”
华服美妇道:“既无此意,便请相公先将银子见赐。”
沈杏白道:“只是在下出门在外,身边哪有许多银子?”
华服美妇淡淡笑道:“八妹,他说他身边未曾带得银子。”
方才那摆渡的少女,此刻已换了套浅紫衣裙含笑走了过来,双瞳翦水,目光微微一转,便仿佛已能看破别人心事。
沈杏白道:“姑娘怎知在下……”
紫衫少女摆手,截断了他的语声,道:“你年纪虽轻,但目光敏锐,步履轻健,显见武功不弱,必是久经明师指点的名门高足。”
沈杏白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心中却加深了几分警惕之心:“她们既知我武功出自名门,还要如此作法,显见必也身怀绝技。”
只听紫衫少女接口又道:“你神情举止间,常在无意中流露出一种自满之态,想你家世也必定不错。”她眨了眨眼睛,接道:“但你却不但乔扮道士,而又行色仓惶,显见是在逃避追踪,准备流浪江湖。”
沈杏白心头一震,忖道:“这女子果然好毒的眼睛。”
紫衫少女望着他淡淡一笑,道:“以你的家世和师承,既然逃亡在外,又不愿受苦,逃亡前必定设法搜罗了批银子,带在身边,是么?”她简简单单几句话,便揭破了沈杏白的隐秘,只说得沈杏白木然呆在地上,良久作声不得。
但紫衫少女那双仿佛是能洞悉入微的眼睛,却仍在瞬也不瞬地凝注着他,嘴角含笑,不住轻轻问道:“是么……是……”
沈杏白终于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夫人请将酒菜都撤回去,在下只要渡到孟城,于愿已足。”
紫衫少女咯咯笑道:“好小气的人……你什么我都看出来了,却实在未想到你竟如此小气。”她左手自桌上取起银壶,右手自壶边取起只银筷,面上笑容未消,手掌却已将银筷轻轻插入了银壶中。
沈杏白心头微凉,他实未想到这少女竟有如此高深的内功。
只听紫衫少女轻轻笑道:“姐姐们,人家既然看不上咱们,咱们还留在这里干什么?还是走吧!”
少女们望着沈杏白嫣然一笑,轻轻一福,竟都转身走入了帘幔。华服美妇轻笑道:“相公只管用茶,贱妾们告退了。”客客气气地走了出去,霎那间便只剩下沈杏白木立在地上,心中更是惊奇交集。
他见紫衫少女显露了那手惊人的武功,心里以为她必有下文,哪知她们竟都如此客气地走了,不但没有丝毫威迫之意,甚至连丝毫不满之色都没有,他一面惊奇,却又不禁暗中松了口气。转目望去,那一桌丰盛的酒菜仍端端正正放在他面前,一阵阵诱人的香气,迎面扑鼻而来。
沈杏白暗暗忖道:“你们既不动手相强,我便决不动这酒菜,看你们如何能自食其言,来抢我的银子。”转念又忖道:“这些女子必定是看我出身名门,是以不敢随便难为我。唉!你们这些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呀,此刻我若非有事在身,怎会随意放过你们?”他看着身边椅上的铁中棠,又忖道:“到了孟城,我便要买艘江船,顺流东下,到船上再好生收拾他,还怕他不说出宝藏的下落?”他脑海中胡思乱想,想到自己得到宝藏之后的乐事,不禁越想越是得意,也不知过了多久,突听腹中“咕”地叫了一声,他这才想起自己已有许久未曾有食物下肚子,这念头不想则已,越想越觉腹饥难忍,到后来简直无法忍受。他大奇忖道:“平日我纵然日夜不食,也不致如此,今日怎的恁地奇怪?”望着眼前那一桌丰盛的酒菜,脑海中只觉晕晕沉沉的,别的什么事都想不起了。
他努力想将目光望向别处,但眼睛却偏偏不听他的话,时时刻刻不忘桌上那翡翠全鸡,罗汉扒翅,上去扫上几眼。但望梅虽可止渴,观翅却难充饥,他越看越觉饥肠辘辘,肚子都仿佛快要被磨穿了。他口里咽着唾沫,心里忍不住暗暗忖道:“我若是悄悄在每样菜中挟一筷子,谅你们也不会发觉。”当下忍不住悄悄伸出手去……
突听帘幔后有人轻笑道:“这厮的银子,当真是都用药水煮过么?饿成这个样子,还不肯掏出来。”
另一个少女的口音笑道:“我只希望他忍不住时,悄悄去偷吃两筷,到时他纵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得不拿出银子来了。”
沈杏白心头一凉,立刻缩回了手掌。
只听先前那少女接道:“我别的都不奇怪,就奇怪这厮年纪轻轻,居然也会如此小气。”
第二少女笑道:“他喝了咱们清肠洗胃的焚心茶,我就不相信他还能支持得下去,我真想看着他拿出银子时的样子。”
沈杏白咬牙切齿,暗恨忖道:“难怪我腹饥如此难忍,原来就是那杯茶在我肚子里作祟。”
只听帘幔外笑语声越来越多,越来越细碎,仿佛有人笑道:“姚四妹,你那欧阳老三还不回来,你着急不着急呀?”
又一个最是娇嫩的声音笑道:“你先莫要说我,先问问你自己着急不着急就是了,我们要看看他到底会替你带些什么宝贝来?”
另一个较为沉重的声音道:“你两个一个为人一个为钱,动心动得最快了,还是我们杨八妹好,无论遇着什么人,见到什么,都不会动心的。”
沈杏白前面的话还可听清,到后来他简直饿得头晕脑胀,连话都无法听了,忍不住大喝道:“算你们赢了!”
喝声未了,那一群少女嘻笑着奔了进来,拍掌笑道:“好极,这只铁公鸡还是拔了毛了!”那摆渡的紫衫少女杨八妹,笑着伸出手掌,道:“拿来。”
沈杏白有气无力地自怀中掏出个丝囊,解开丝囊,取出张银票交给了她,苦笑道:“算你们的焚心茶厉害。”
一个面如银盘的绯衣少女拍掌笑道:“看他,看他,他的手都发抖了,心里不知有多么痛哟!”
杨八妹笑道:“武林中人像你这么小气的,倒真还少见得很。”转首拍掌道:“秋姑,将酒菜取去热热。”
沈杏白苦笑道:“不热也罢……”
但这时已有个面容苍白,鬓发蓬乱,手里拿着个托盘,腰间围了个粗布围裙的厨娘,垂首走了出来。她缓缓将酒菜一样样放在托盘里,又垂首走了进去,自始至终,始终未曾抬起过头来,只是不住轻轻咳嗽。
沈杏白目送酒菜,忍不住长叹了一声。
只听那绯衣少女笑道:“你花了银子,让我唱首歌给你听。”取了个琵琶,轻轻调弄了两下,曼声唱道:“三更天里冷难挨,红着脸儿不开怀,情郎呀情郎,你为什么还不乘着此刻爬过墙来……”歌声中,她扭动着腰肢,坐进了沈杏白怀里。
她面上的笑容,永远都仿佛是那么纯洁而天真,但神情举止,却又偏偏是那么妖冶而淫荡。当着这许多双眼睛,她居然投怀送抱,作尽百般媚态,似乎觉得这本是顺理成章,极为正常而自然的事。其余的少女,也都围在沈杏白的四周吃吃娇笑,她们以最天真纯洁的姿态,作出最荒唐淫荡的事,非但不觉羞涩,反觉理所当然,仔细一想,这当真是可怕得很。
一个腰肢纤弱,肤色如玉,看来文文静静的杏衫少女,突然轻轻道:“姚四妹,你琵琶弹快些。”
那绯衣少女姚四妹咯咯笑道:“李二姐又要表演了,你眼福倒真不错!”五指一轮,琵琶之声,立刻由缓转急。
杏衫少女双臂骤然一分,扯开了胸前的衣襟,纤弱的腰肢,随着急遽的琵琶声炽热地扭动了起来。她面上的神情,仍然是那么高雅而文静,甚至没有一丝笑容,但身躯的扭动,却是炽热、急剧而淫荡。这圣女的面容,荡妇的身子,最易挑逗起男子的情欲,沈杏白看得目定口呆,仿佛痴了。
突听船舱外“砰”的一声巨响,舱门的帘幔,突然被人扯开来,一个身躯威猛的虬髯大汉,狂笑而入。少女们惊呼一声,歌舞骤然停顿。
只见这虬髯大汉火般的目光四下一扫,纵声狂笑道:“好高兴的场合,看来俺这不速之客来得颇是时候。”
那绯衣少女姚四妹霍然自沈杏白怀抱中站了起来,瞪起眼睛,大声道:“天杀星,你来作甚?”
沈杏白心头微凛:“原来这大胡子便是天杀星海大少。”
只见海大少大步走了进来,在当中的椅上坐了下去,跷起左腿,道:“你们这般小妞子,怎的还不回去?”
绯衣少女心里永远记得被这“大胡子”推倒的羞辱,冷笑道:“我们不回去了,你管得着么?”
海大少哈哈大笑道:“横行长江的一窝野马蜂,怎的搬到黄河来了,难道你们真被洛阳的那个小娃儿,赶得无地容身了么?”
绯衣少女姚四妹大声道:“这也用不着你管。”
海大少笑道:“俺不要你,你也用不着对俺如此怀恨呀,乖乖地学温柔些,说不定俺又要你了。”
姚四妹被他刺中了心病,面上立刻变得飞红,怒骂道:“骚胡子,你……你……”别的“女王蜂”早已笑得花枝乱颤。
姚四妹跺脚大声道:“骚胡子,你要死了……”举起手中的琵琶,正要掷向海大少的头上。
哪知旁边突然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接过了她的琵琶,正是那华服美妇已不知何时来了。
姚四妹跺足道:“大姐,你不知道这骚胡子多么可恨……大姐,你就帮我出出气吧!”
华服美妇淡淡一笑,也不理她,轻轻放下琵琶,转过头来,面向海大少笑道:“多年不见,想不到你还是这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