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纯纯垂首而行,突听柳鹤亭一声轻叱,身躯猛旋,嗖地一掠数丈,右足虚空一踢,身形平俯,探手抄起地上的两枝弩箭,左足又是一踢,凌空一个翻身,“嗖嗖”两声,掌中弩箭,已自藉势发出,带着两缕尖锐风声,投入火影之中。陶纯纯方自一愣,只听洞外两声惨呼,由近而远。柳鹤亭双足站定,大声喝道:“今日之事,本有误会,你等虽然不听解释,但柳鹤亭与你等无冤无仇,是以再三容忍,你等只要再往洞门前进一步,哼哼!方才那两个人便是榜样!”语声锵然,声如金石,但语声一落,四下却寂无回声,连“灵尸”谷鬼的桀桀怪笑,此刻都已停顿。
柳鹤亭侧耳静听半晌,拧腰掠到陶纯纯身侧,呆了一呆,长叹一声,大步而行。
陶纯纯轻笑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柳鹤亭闭口不言。
陶纯纯幽幽叹道:“你在想你方才不该伤人,是么?”
柳鹤亭双目一张,愕然止步,缓缓回过头来。只觉陶纯纯的一双秋波,仿佛已看到自己心底深处!
洞势向左一曲之后,洞内景物,突地大变,时有钟乳下垂,风致生动,有如琼宫瑶室,鬼斧神工,却无硺痕。入洞愈深,前面钟乳越多,四下林列,璎珞下垂,五光十色,光怪陆离,尽头处石顶逐渐高起,一片钟乳结成的璎珞流苏,宛如天花宝幔,白洞顶笔直垂下,挡着去路!
钟乳熠熠生光,人面交相辉映,一时之间柳鹤亭心中思潮虽乱,却也不禁被这种奇丽景象所醉,傍着陶纯纯转过那片璎珞流苏,眼前突地一亮,只见一面璎珞流苏,化做四面璎珞流苏,四面璎珞流苏之中,端坐四尊佛像,被四下璎珞流苏透出的珠光一映,几疑非是人间,而是天上!
柳鹤亭自一呆,突地四尊佛像,一齐哈哈一笑,跳了起来,大笑道:“你们在外面折腾什么!怎地直到此刻方自进来?”见到柳鹤亭发呆的神色,又道:“难道你还不敢进来么?”
柳鹤亭眼帘微眨,含笑说道:“你们若是永远不动,只怕我也会呆在这里。”微喟一声,回顾道:“若不是那班人说这里是‘乌衣神魔’的密窟,我真要当此间是世外洞天,人间仙府,哪敢胡乱踏进一步!”
陶纯纯一双玉手,捧在心边,却正好握住自己肩头垂下的秀发,娇躯轻轻在一片璎珞流苏旁一靠,幽幽叹道:“有人说,‘乌衣神魔’毒辣残酷,如今我看了他们住的地方,倒真个敢相信他们全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戚四奇哈哈笑道:“管他什么魔头不魔头,我戚老四今天当真是玩得开心已极,柳老弟,我先莫赞叹,且到里面看看!”身形一转,向迎面一片璎路后闪了进去,只听“汪汪”一声,那只白犬小宝立即又跑了出来,跑到陶纯纯身前,舐了舐陶纯纯的脚尖,突又“汪汪”一声,跑了开去。陶纯纯轻笑着弯下柳腰,伸手去捉,哪知小宝背脊一弓,竟嗖地窜进柳鹤亭怀里。
戚大器白眉一扬,大笑道:“小宝跟着我们这些老骨头跟得久了,居然也不喜欢女子!”大笑着转入璎珞之后,柳鹤亭心中暗笑,却见陶纯纯正睚凝注着自己怀中的小宝,目光中竟似突有一丝终奇异的神色,一闪而过。只可惜柳鹤亭入世未深,还不能了解这种奇异眼色的含意!
他只是轻抚着白犬头上的柔毛,方待随后转入璎珞,哪知陶纯纯却幽幽长叹一声,道:“我从不知道我竟然这样惹人讨厌,连这只狗都不喜欢和我在一起!”
柳鹤亭呆了一呆,心中暗道:“这只狗懂得什么,你怎会和它一般见识?”又忖道:“谁说你惹人讨厌,我就极喜欢和你在一起的!”这句话在嘴边转了两转,还未说出来,只觉一只纤纤玉手又自搭到自己肩上,一阵淡淡幽香,扑鼻而来,忍不住回转头去,只见四面钟乳反映的璇光之中,一张宜喜宜嗔的如花娇靥,正似愁似怨地面对着自己,两人鼻端相距,不及半尺,两人心房跳动,更似已混合在一齐。柳鹤亭默然伫立,不但方才的流血、苦战、飞蝗、烈焰……等等事情早巳离他远去,就连世上的一切荣辱、成败、纠争、利害——也似俱都不再在他心里,古洞之中,顿时静寂。
陶纯纯秋波凝注,突又幽幽一叹道:“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
柳鹤亭又自呆了一呆,只见她秋波一闪,闪了开去,玉手悄悄滑到他肩下,秋波却又转回,轻轻说道:“你……你……你……”目光一垂:“你心里有没有不愿意和我在一起?”
柳鹤亭缓缓摇了摇头,一丝温暖,升自心底,一丝微笑,注上嘴角。
只听陶纯纯轻叹又道:“我若是喜欢一个人,我就希望他也不要讨厌我,若是别人讨厌我,我也会讨厌他!”秋波一转,忽地闪电般直注在柳鹤亭面上:“你要是……要是真的不讨厌我……”娇柔地吐出一口如兰如馨的长气。
柳鹤亭忍不住脱门道:“自然是真的!”
陶纯纯纤指微微、一动,道:“那你就该把讨厌我的东西替我杀了!”
柳鹤亭心头一震,双手一松,“汪汪”一声,小宝跳到地上,一时之间,他只觉又惊又惧,目定口呆地惊问:“你……你说什么?”
陶纯纯秋波一转,轻轻道:“我说以后假如有恶人要欺负我,你就应该保护我,将那恶人杀死——”忽地抬头嫣然一笑:“你吃惊什么?难道你以为我在说这只狗么?”
柳鹤亭一抹头上汗珠,吐出一口长气,摇首道:“我真以为……你真把我……唉!你有时说话,真会把人吓上一跳!”目光转处,却见那只白犬仍在仰首望着自己,两只晶亮的眼里,一闪一闪地,竟似有几分嘲笑之意!
这迎面一道璎珞,恰好将一间石室挡住,石室之中,玉几丹床,石凳青桌,应有尽有,石室之后,又有石室,一室连着一室,俱都广敞华丽,而且整洁异常,像是经常有人打扫,不但戚氏兄弟欣喜若狂,就连黑穿云骤然来到这般洞天福地,也不禁将一些烦恼忧苦,暂时忘却。
戚大器兴高采烈,眉开眼笑,走东走西,一会儿往石床上一躺,一会儿又跳到桌上,忽地跳了下来,轻轻笑道:“柳老弟好像已被那妞儿迷住了,还不进来,我们索性走到里面去,让他们找不着!”兄弟四人,心意相通,他话未说完,另外三人早已扬眉咧嘴地大表赞成。
黑穿云倚墙而坐,不闻不见,哪知突地一双巨掌穿过胁下、膝下,将他平平稳稳地抬了起来,平平稳稳地放到那辆驴车之上。
黑穿云被人如此拨弄,只觉满胸闷气,积郁心中,钢牙一咬,转过头去,却有一股酒气,扑鼻而来,嗅之作呕,再见到一人满面通红,口角流涎,躺在自己身侧,不禁暗叹一声,目光闪闪,似要流下泪来。
第二间石室,却有两重门户,大宝手牵驴车,遇着这路狭窄之处,双臂一伸,口中微哼一声,便将驴车平平举起,抬了过去,第三间石室,竟有三重门户,再进一间,门户竟又多了一重,走入第五间时,戚大器望着五重分通五处的门户,笑声突地一顿,皱眉道:“看来这个石洞里面,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花样。”
语声未了,突地脚下一阵摇动……
柳鹤亭含笑道:“小宝,你主人到哪里去了,还不带我们去找他们!”
小宅前爪在地上抓了两抓,尾巴一摇,转身跑了进去。
陶纯纯轻轻叹道:“这只小狗真可爱,只可惜它不喜欢我!”
柳鹤亭含笑摇头,心中暗忖:“她真是小孩脾气。”跨入石室,目光一转,不禁惊叹道:“那班‘乌衣神魔’,当真神通不小,居然找到这般所在,作为落脚之处——”忽听戚氏兄弟的一声惊呼,巨人大宝的一声怒吼,以及山摇地震般一串隆隆声响,自石室深处传来!
柳鹤亭大惊之于,循声扑去,身形微一起落,便已掠入第二间室小,只听那两声惊呼怒吼,余音袅袅,仍在洞中,仿佛是由右传来!脚步微顿之间,便向右边一扇门中掠去!
但一入第三间石室,他身形却不禁又为之一顿,此刻回声渐散,他凝神静听良久,便又掠向迎面一扇门中。
等他掠入第四间石室之时,回声渐散渐消,古洞石室,便又归于寂静,柳鹤亭目注这问石室中前、后、左、右四扇门户,却不知自己该向哪扇门户走去才好!
他只盼戚氏兄弟等人,会再有惊呼示警之声传来,但自从余音绝后,却只有他自己心跳的声音,与呼吸之声相闻,他深知若非遇着十分紧急之事,戚氏兄弟绝不会发出那惊呼之声,自己若是走错一扇门户,便不知要耽误多少时间,那时赶去,只怕已救援不及,但这四扇门户,分通四间不同石室,看来石室之内,还有石室,除非自己有鬼谷诸葛一般的未卜先知之能,否则又怎能选出那条正确的途径?
一时之间,他呆如木鸡地伫立在一张青玉石桌之旁,心里想到戚氏兄弟方才那一声惊呼中的焦急惊恐之情,额上汗珠,不禁涔涔而落。
虽只刹那之间,但在柳鹤亭眼中看来,却似已有永恒般长久。
陶纯纯一手微抚秀发,轻盈地掠入室中,只见他呆呆地站在桌旁,垂在双肩下的手掌,不住微微颤抖,为友焦急之情,竟似比为己焦急还胜三分,不禁柳眉微皱,轻轻说道:“你看看这里地上,可有驴蹄车辙一类的痕迹留下么?”
语声虽轻,却已足够将呆立于迷惘焦急中的柳鹤亭一言惊醒,回头向陶纯纯投以感激的一瞥,立刻凝目地上!
只见打扫得极其洁备的石地之上,果有两道淡淡尘辙,白外而内蜿蜒而入,但到了石桌之旁,却蓦然中断。
柳鹤亭挥掌一抹额上汗珠,转手指向地上尘辙中断之处,手指微颤,嘴角微张,却未曾悦出半句活来。
陶纯纯明眸流波,四下一转,轻轻又道:“石桌边空距太窄,驴车难以通过,到了这里,想必是被那巨人双手托了起来,你且到那边第三扇门口去看看,那扇门中有无车辙复现。他们那班人想必就是往那边去了!”
柳鹤亭长叹一声,暗中忖道:“我只当自己是绝顶聪明人物,哪知还有人比我聪明百倍,推测物理,宛如目见。”他却不知道自己并非愚不及此,只是关心而乱!
思忖之间,他身形闪动,已在左、右以及迎面三扇门中地面看了一遍,哪知这三扇门中,竟再也没有车辙复现。他缓缓转过身来,摇首苦笑,陶纯纯柳眉一蹙,沉声问道:“那三扇门里,难道都再也没有驴蹄车辙的痕迹留下么?”
柳鹤亭再次摇首苦笑,陶纯纯道:“这倒奇怪了,除非他们那班人到了前面的石室里,就突然消失!”缓缓前行,在三扇门中,各各留意看了一遍,又道:“要不他们就是走到第四间石室中去了,但这里除了我们来时走过的一扇之外,只有三扇门户,哪里会有第四间石室哩?”瞑目半晌:“难道那巨人会一直托着驴车前行?但这看来似乎也是不可能的事呀!”
柳鹤亭虽有十分智慧,但到了这种有似神话传说般的古洞幽室中,却连一分也施展不出,直急得顿足摇首,连声长叹,不住问道:“他们到底遇着什么事呢?难道……”
陶纯纯轻轻一叹,道:“到了这种地方,你着急有什么用?他们不是遇着了藏匿于洞中的强仇大敌,便是误触这里面别人留下的消息机关,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可能,便是洞中突有极恶的蛇兽出现,我们在这里,又何尝不也随时会遇着危险。但究竟会遇着什么,却真的叫人难以猜测!”
柳鹤亭只觉心头一凛,目光不自觉地四下望去,突听“汪”一声,那白犬小宝竟从迎面一间石室中窜了出来!
陶纯纯轻唤一声,道:“原来这里面的石室,竟是间间相通的。”语声突止,突地反腕自发间拔出一根金钗,纤腰微扭,玉掌轻抬,在石壁之上,划了一个“之”形标记,回眸一笑,道:“你跟着我来!”脚下轻轻一点,倏然向前面一问石室中掠去!
柳鹤亭微微一愣,随后跟去,只见她身形轻盈曼妙,脚上有如流水行云,玉掌微扬,又在这间石室壁上,划下一道“之”形标记,便毫不停留地向另一间石室掠去!
刹那之间,柳鹤亭恍然悟道:“这些石室间间相连,我们只要循着一个方向查去,便可将所有石室查一遍,金钗留痕,自是避免重复错乱!”
一念至此,柳鹤亭心中不禁大为叹服,他初见陶纯纯时,只当她天真纯洁,是个不知世故的孩子,但隔得时间久了,他就发现这“天真纯洁,不知世故”的孩子,虽然和他想象中一般纯真,但绝不是他想象中的“不知世故”,因为她无论分析事理,抑或是随机应变之能,都远在自己之上!
就在他心念一转间,陶纯纯已掠过十数间石室,留下十数处标记,但戚氏兄弟以及黑穿云、项煌等五人,却仍踪迹未见,那白犬小宝有时却又在他们身后急窜,有时却又在另一间石室中现出,柳鹤亭五内焦急,不禁大喝道:“戚兄,你们在哪里?”但有回声,不见应声。
陶纯纯突地驻足道:“难道他们已寻得出路,出去了么?”
柳鹤亭皱眉摇首道:“他们若是寻得出路而非脱险,怎会有那等惊呼之声?”
陶纯纯秋波一转,道:“我若是遇到丁出路,我也会情不自禁地惊呼起来的。”
柳鹤亭俯首微一沉吟,仍自皱眉道:“他们若是寻得出路,又怎会不等我们?”
陶纯纯幽幽一叹,轻轻道:“你未免也将人性看得太善良了些。”
柳鹤亭呆了一呆,目光再次一转,只见这些石室之中,实在一无惹眼之处,更不见人踪兽迹,俯首半晌,黯然叹道:“我是将人性看得太善良了么?”
陶纯纯突地嫣然一笑,笔直地走到他身前,轻轻说道:“你闭起眼睛,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柳鹤亭不禁又自一呆,陶纯纯却已轻轻握住他的手腕,他只得合上眼帘,只觉陶纯纯身形向前走丁几步,又向左一转,忽地一丝冷风,拂面而来。柳鹤亭心中虽忍不住要睁开眼睛,但眼帘却还是合得紧紧的。又走了数步,陶纯纯脚步突地变缓,柳鹤亭心奇难忍,方要悄悄张开一线眼睛,偷看一眼,哪知一只柔荑,却已经轻盖到他的眼帘上。只听陶纯纯半带娇嗔,半含微笑,轻轻说道:“你要是张开眼睛,我就不理你了。”玉掌移开,柳鹤亭果然再也不敢将眼睛睁开,此刻他自己亦难以自知,为什么她说的话,纵无道理,他也不敢不听,只得在心中暗笑自己!
“幸好她天真纯洁,不会叫我去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如若不然,我这么听她的话,若是做错事情,岂非终身抱恨?”
忽听陶纯纯笑道:“你摸摸这里!”
柳鹤亭伸出手掌,只觉触手之处,冰凉柔软,竟似死人尸体,不觉心中一震,脚下连退三步,剑眉连扬数扬,大骇问道:“这是什么?”
陶纯纯轻轻笑道:“你猜猜看!你若是猜不到,等会我再告诉你,你若是猜对了,我就算你有本事!”
柳鹤亭听她言语之中,满含喜悦,却无半分惊骇之意,心中不禁一定,知道此物若是死尸,陶纯纯焉有如此喜悦的说话之理。
心念至此,亦自含笑道:“我不用猜,等你告诉我好了。”
陶纯纯向前走了几步,轻笑道:“这才是聪明人,你就算猜上——”脚步突地一顿,语声亦突地一顿。
柳鹤亭突觉一股劲风,自身侧掠过,接着几声犬吠,心头不觉又为之一奇,忍不住又自脱口问道:“你在干什么?”良久不见回声,柳鹤亭方自剑眉微皱,突觉握在自己手腕上的一只柔荑,竟起了微微一阵颤抖。
柳鹤亭心中再次一惊,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只听陶纯纯突地幽幽长叹了一声,道:“你那样相信别人,怎地却这般不相信我?”柳鹤亭一愣,却听陶纯纯接口又道:“我若是闭起眼睛,跟着你走十年八年,随便你带我到哪里,我也不会问你一句,但是——唉,我就只带你走了数十步,你却已问了我三句,难道我会带你到你不愿意去的地方?难道我会乘你闭着眼睛的时候,做你不愿意我做的事?”
柳鹤亭出神地愣了半晌,反复体味着她话中的真意,一时之间,只觉心中又是温暖,又是惭愧,终于长叹一声,无言地反手捉着她的柔荑,默然向前走去!
此时此刻,他但觉自己纵然眼睛立时瞎了,也是世上最最幸福之人,因为他已从她这几句话中,寻得了他从未敢企求的真情。
无言地走了两步,他忍不住轻轻说道:“纯纯,你就算将我带至刀山火海中去,只要你……我也甘心愿意。”
又是一阵沉寂,陶纯纯突地噗嗤一笑道:“真的?你说的是真的?”
柳鹤亭幸福地吸进一口长气,缓缓吐出,缓缓说道:“我纵然会骗世上所有人,也不会骗你一句半句!”
他只觉两手相握,两心相投,说出的话当真句句俱是发自他心底,突觉陶纯纯子掌一松,移至他处,再握回他的手掌时,这只柔荑,似乎已有些潮润。
“难道这是她的泪珠?”
他暗问自己,然后又幸福地长叹一声,默默地感谢着这纯真的女孩子在为自己的真情流泪,但是——他若不自己张开眼睛,看上一看,那么这问题的答案,普天之下,又有谁能正确地知道呢?
无论如何,他此刻是幸福的,真心诚意地感激着这分幸福的由来,他知道世上有许多人,一生一世,都不会寻得这种幸福。
于是他便在这种难以描摹的幸福中,瞑目向前走去,只觉时有冷风缕缕,拂面而至,走了两步,忽地又有水声淙淙,入耳而来。
冷风渐清,水声渐明,陶纯纯一声轻笑道:“到了,张开眼来!”
柳鹤亭轻轻握了握她的柔荑,微笑着张开眼来——
刹那之间,他心情激动得几乎要高声欢呼起来,一眼望去,只见这一片清碧万里的苍穹,横亘面前,几片浮云,冉冉飘过,立足之处,却是一道危崖,奇崖怪石,不可胜举,有如引臂,亦如垂幢,石间清泉缕缕,一如悬练,万泉争下,其下一道清涧,试一俯瞰,却如仙子凌空,飘飘欲舞。
陶纯纯轻抚云鬓,脉脉地凝注着他,轻轻笑道:“你说我带你看的东西好不好?”
柳鹤亭屏息四顾,良久良久,方自长叹一声,侧目问道:“我们已经走出了?”
陶纯纯噗嗤笑道:“难道我们还在山洞里么?”
柳鹤亭目光一合即张,侧目又道:“你如何能寻到出路,实在——”
陶纯纯秋波微转,含笑道:“我说你太过信任别人,却总是不信任我?”柳鹤亭目光一垂,却听陶纯纯又说道:“刚才我叫你闭起眼睛的时候,其实又发现了地上的车辙和几个淡淡的足迹,就沿着这些痕迹寻来,果然就发觉了这个出口。”幽幽一叹:“唉!世人若都像你一样,那么‘仇敌’这两个字,也许就不会存在了!”
柳鹤亭剑眉一扬道:“如此说来,他们已真的寻到出路了?”默然半晌,摇头笑道:“如此说来,免得我为他们担心。”目光动处,只见地面砂石问,果有一些车辙足迹向左而去,心中暗叹一声,亦自随之而行,只见道上乱石累累,蔓草丛枝,石路倾圮,角态甚锐,转折亦颇多,他心中不禁暗问自己:“这等道路,驴车怎生通行?”但瞬即寻出答案:“若以常理忖度,自无可能,但那巨人大宝,实非常人,非常人所做之事,自亦不能以常理度之。”回首一望,陶纯纯随后跟来,柳眉轻颦,明眸流波,眼波中却满是委屈之意,显然是因为自己太过冷淡了她,心中大生自责之意,回首笑问:“纯纯,你心里在想什么?”
陶纯纯明眸微眨,轻叹摇首,良久良久,方白叹道:“你……你要到哪儿去?”柳鹤亭微微一愣:“我要到哪里去?我要到哪些去!……”缓缓抬起头米,仰视白云悠悠,苍碧如洗,突地回首道:“你要到哪里去?”
陶纯纯眼帘一垂,幽幽叹道:“我在世上除了师姐之外,再无亲人,我出来本是来找师姐的,但是她——”悄然闭起眼睛,眼帘上泪光闪动,被天光一映,晶莹如珠,明亮如玉,缓缓顺腮而下,轻轻叹道:“我能不能……也闭起眼睛……”沿声悠悠而断,言下之意,却如一股怒潮激浪,在柳鹤亭心头升起。
缓缓回头,缓缓回到她身边,缓缓握起她的玉掌,缓缓说道:“我们愿你一生一世闭着眼睛,好让我像仿;领着我似的领着你!”
陶纯纯抬起头来,张开眼帘,轻问:“真的?”
柳鹤亭几乎不及待她将短短两字说完,便已抢着说道:“自然是真的,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我永远不会骗你的。”
陶纯纯伸手一抹泪痕,破涕为笑,依依倚向柳鹤亭胸膛。山风如梦,流水如梦,青天如梦,白云如梦,柳鹤亭亦已坠入梦境,但觉天地万物,无一不是梦中景物,无一不是美妙绝伦。他不敢伸手去环抱她的香肩,但却又忍不住伸手去环抱她的香肩,他不敢俯下头去嗅她云鬓的发香,但却又忍不住俯下头去嗅云鬓的发香!
良久,良久,良久——
陶纯纯“嘤咛”一声,轻轻挣开他的怀抱,后退一步,轻抚云鬓、但一双秋波,却仍脉脉欲语地凝注在他身上。
又是良久,良久——
柳鹤亭方自从梦中醒来,缓缓抬起手掌,掌中却已多了一枝玲珑小巧,在天光下不住闪着璇光的金钗。这枝金钗,方才在古洞石室的石壁上,划下了许多个有形的痕迹,此刻,却将要划出更多痕迹,划在柳鹤亭心里,石壁上的痕迹虽深,却比不上在柳鹤亭心里的万一。
青天为证,白云为证,山石为证,水流为证,看着他将这枚金钗放入怀里,藏在心底。
他嘴角泛起一丝纵是丹青妙手也无法描摹万一的笑容,轻轻说道:“我真想不到——”
哪知他话犹未了,突有一声惨呼,自山岭那边传来。这凄凉、尖锐的呼声直上九霄,尚未衰竭,接着……
竟然又是一声惨呼!
柳鹤亭在这半日之间,不知已有多少惨呼曾经入耳,但却都没有这两声惨呼如此令人刺耳心悸,他心中虽充满柔情蜜意,但刹那之间,所有的柔情蜜意,却都已不见踪迹!
陶纯纯柳眉微颦,轩轻一拉柳鹤亭衣角,微伏身形,向这惊呼之声的来处掠去,她轻盈的身形,有如惊鸿,亦如飞燕,在这坎坷崎岖的危崖乱石中,接连几个纵身,突地一顿,隐身于一方怪石之肟,探目而望,柳鹤事随后掠至,见她回身微一招手,面目上却似满布惊奇之色!
柳鹤亭心头一跳,亦自探首下望,目光动处,剑眉立皱——
原来这片危崖之下,便是方才那片谷地,但谷地之中,情势却已大变,本自张弓搭箭,攀附在四面山头的汉子,竟已齐都下至谷地,而那“花溪四如”以及他们手下的一批白衣汉子,此刻却一个不见,想必已都不顾而去!洞门仍堆满柴木,但火势却已渐弱,百十个黑衫黄翎的汉子,俱都盘膝坐在洞侧山石之前,似在袖手旁观!
当中一片犹自满布方才自山头射下的弩箭的空地上,却是人头耸拥,层层密布。
最外一层,便是“幽灵帮”门下,身穿及膝碧绿长衫的大汉,有的手中虽仍拿着弩箭,但大多却已换做折铁快刀,有的却已横尸地上!
中间一层,竟是那“东宫太子”项煌手下的十六个银衫少女,以及分持刀、锏的“神刀将军”胜奎英与“铁锏将军”尉迟高。银衫少女手中,各各多了一条长达三尺,银光闪闪,宛如“亮银练子枪”却无枪尖的外门奇形长鞭,与那班“幽灵帮”众,对面而立,云鬓微乱,香汗淋漓,似乎方才已经过一番恶斗。
“灵尸”谷鬼,身形依然僵木如尸,面目却更凄厉如鬼,与另一乌簪堆发,瘦骨嶙峋,手中分持两柄“梅花门字夺”的碧衫人并肩而立!两人身前不远处,却倒毙着两个碧衫人的尸身,仰天而卧,全身一无伤迹,只有一道刀痕自额角直划颔下,鲜血未干,刀痕入骨,竟将他两人的大好头颅,中分为二!
柳鹤亭居高临下,虽看不清他两人面上的形状,但从方才的那两声惨呼,亦可想见他两人临死前是如何惊恐,不禁心头一寒,目光一转,转向与“灵尸”谷鬼面面相对的一个白衣人身上。
只见此人双臂斜分——
长袖飘飘,手持长剑——
剑光沁碧,森寒如水——
剑尖垂地,傲然肃立——
全身上下,纹风不动——
身上一袭其白如云的长衫,左右双肩之上,却赫然有两串鲜红的血迹,衫白血红,望之惊心触目!
虽只轻轻一瞥,柳鹤亭却已觉得此人的神态之中,仿佛有一种不可描述的森寒之意,这种寒意虽与“灵尸”的森森鬼气不同,但却更加慑人心魂!
谷地之上这么多人,但此刻一个个却俱都有如木雕泥塑,没有一人发出半点声音,更无一人敢有丝毫动作!
突地!
白衣人缓缓向前踏出一步,双臂仍然斜分,剑尖仍然垂地!“灵尸”谷鬼与另一碧衫人却立即不由自主倒退一步,白衣人冷冷一笑,缓缓转过身来,缓缓向前走动,剑尖划地,丝丝作响,“灵尸”谷鬼手掌微一曲折,骨节缓缓作响,双目厉张,随之向前走出数步,似要作势扑上,白衣人突又回身,“灵尸”谷鬼竟又蹬、蹬、蹬连退数步!
柳鹤亭只觉心头微颤,指尖发冷,他再也想不出这白衣人竟是何许人物,竟能使得“灵尸”谷鬼如此畏惧,突听谷鬼沉声一叱:“开!”
立在外围,手持弩箭的碧衫汉子双手一扬,数十枝弩箭,闪电射出,银衫少女纤腰微扭,掌中银鞭,瞬即结起一道光墙!
只听一阵“叮当”微响,数十枝弩箭一齐落地,另一些碧衫汉子,手挥快刀一齐扑上,银衫女子掌中长鞭一挥一展,银光闪闪,有如灵蛇飞舞,立即又有几声惨呼,几人丧命!
惨呼声中,乌簪堆发的碧衫人突地沉声一叱:“来!”
手中“梅花门字银光夺”,舞起一道光幕,和身向白衣人扑去!
这一招看来虽似只有一招,但他却已将“追魂十七夺”中的煞手三招“香梅如雪”、“雪地狂飙”、“狂飙摧花”,一齐施出,当真是密不透风,点水难入,攻强守密,招中套招的佳作!
白衣人双臂微分,剑尖垂地,却仍傲然卓立,动也不动,身侧的乱箭飞来,乱刀砍来,他连望都未去望它一眼,此刻碧衫人施煞手攻来,他不避不闪,竟也没有丝毫动作!
眼看这一团银光,已快将他身躯卷入,突地——
一声轻叱,一闪剑光,一声惨呼,一条碧衫人影连退三步,双臂大张,掌中“银光喝字夺”不住颤抖,身形连摇两摇,扑在地上,全身一无伤迹,但——一道剑痕,自额角直到颔下,鲜血如泉涌出,剑痕深透入骨!
白衣人双臂微分,指尖垂地,仍然动也不动地傲然卓立,剑光也仍然一碧如水,但他的雪白长衫上,却又多了一串鲜红血痕!
柳鹤亭轻轻吁出一口长气,心中不住砰然跳动,白衣人的这一剑伤敌,别人虽未看清,他却看得清清楚楚,只觉这一剑的稳、准、狠、辣、骇,足以惊世骇俗。
要知道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招式,绝无任何一种毫无破绽,纵是素以缜密严谨著称天下的武当“九宫连环”以及“两仪剑法”,剑招之中,也难免有破绽露出,只是破绽部位有异,多少不同,有些招式的破绽,是在对方难以觉察之处,有些招式的破绽,对方纵然觉察,却也无法攻入,是以巧者胜拙,强者胜弱!
碧衣人的那一团银光,三招煞手中,只有左下方微有一处破绽,此处破绽,不但极难看出,而且部位亦在对方难以发招之处,但白衣人剑光一抖,竟能闪电般自此破绽中挑起、穿出,此等眼力、神力,当真叫人无法不服!
三神已去,一鬼尚存,“灵尸”谷鬼呆望着地上的三具尸身,凄厉的笑声既不再闻,森冷的目光亦不再见,那些“幽灵帮”众,此刻早已丧失斗志,只不过在虚晃着兵刃而已。
“灵尸”谷鬼默然半晌,抬起头来,挥手长叹一声,低喝:“退!”
身躯一转,缓缓走去,白衣人卓立如故,既不追击,亦不发言,只见那些“幽灵帮”众,有的手扶伤残,有的怀抱死尸,一个接着一个,向谷外走去,片刻之间,便已走得干干净净。
谷地之上,顿时又自寂无人声,“神刀将军”胜奎英右掌一横,左掌搭住刀尖,往刀鞘一凑,“呛啷”一声,长刀入鞘,大步走到一直默然静坐的那些黑衫黄巾汉子身前,沉声叱道:“快将那边洞口火势弄灭,入洞寻人!”
黑衫汉子们一个个却仍盘膝而坐,不言不动,竟似未曾听到这番言语一般,胜奎英浓眉一扬,厉叱:“听到没有?”
黑衫汉子们依然一无回应,尉迟高一步窜来,双涧交击,“铛”地一响,响声未绝,黑衫黄巾汉子群中,突地响起一个粗壮之声:“要杀我等头颅容易,要使我等听命于帮主以外之人,却是难如登天!”语句简短有力,字字截金断铁,柳鹤亭不禁暗中喝彩,这班人若论武林地位,虽不足道,但若论江湖道义,岂非还要远在那班满口仁义,满腹奸诈,言行不符,反复无常的武林高手之上!
只见那白衣人目送幽灵群鬼走尽,长袖飘飘,转身走来;尉迟高、胜奎英,齐地退步躬身,对此人的恭敬,竟似不在项煌之下。白衣人对此二人,却是漫不为礼,右掌微提,剑尖在地面轻轻一点,口中简短地吐出四个字来:
“谁是帮主?”
黑衫黄巾汉子群中,又有人朗声说道:“大帮主已去谷外,留言我等,静候于此,二帮主人此洞中,不知凶占——”
语声未了,白衣人突地冷哼一声,右掌一翻,掌中长剑,剑尖上挑,剑柄脱手,白衣人拇、食、中三指轻轻一挟,挟住剑尖,脚下连退三步,右臂倏然抡起,长剑竟然脱手飞出!
柳鹤亭见他倒转掌中长剑,方自愕然不明其意,突见一道青碧剑光,划空而过,竟闪电般向自己隐身的这片山石飞来!
剑身划过山石,“呛”地一声清吟,激起一片火花,竟又匹练般向来路飞回。
柳鹤亭心头一跳,知道自己行藏,已被这静如山岳,冷如玄冰,剑法造诣已炉火纯青的白衣人发现,只见白衣人手掌微招,这道匹练般的剑光,竟神奇地飞回他手掌之中,轻轻一抖,剑花点点,漫天飞舞。
白衣人头也不抬,冷冷说道:“躲在石后的朋友,还不现身?”
陶纯纯轻叹一声,仰首道:“这人当真厉害得紧!”
柳鹤亭一面颔首作答,一面心中思忖,沉吟半晌,突地长身而起,轻轻掠到山石之上,山风吹动,吹得他衣袂飞扬,发丝飘舞。
尉迟高、胜奎英仰首而顾,齐地变色惊呼道:“原来是你!”
白衣人剑尖又自缓缓垂落地上,依旧头也不抬,冷冷说道:“朋友既然现身,还不下来?”
柳鹤亭朗声一笑,道:“阁下剑法惊人,神态超俗,在下早已有心下去晋见,此刻既蒙宠召,敢不从命!”目光下掠,只见自己立足的这片山石,离地竟有数十丈左右,势必不能一掠而下,不禁剑眉微皱地沉吟半晌,一面回身俯首,轻轻问道:“纯纯,下去好么?”
陶纯纯秋波微转,含笑道:“你既已对人说了,焉有不下去之理?”纤腰微拧,亦自掠上山石,白衣人剑尖在地面左右划动,既不出言相询,亦不仰首而顾。陶纯纯秋波再次一转,探首下望,突地低语道:“这人头顶发丝已经灰白,年纪想必已不小,武功也似极高,但神情举止,却怎地如此奇怪,难道武功高强的人,举动都应特殊些么?”
柳鹤亭暗中一笑,心道:“女子当真是奇怪的动物,此时此刻,还有心情来说这些言语。”一面却又不禁暗赞女子之心细,细如发丝,自己看了许久,毫未发觉,她却只瞧了一眼,便已瞧出人家头上的灰发!
白衣人虽仍平心静气,胜奎英、尉迟高却已心中不耐,两人间声大喝:“陶姑娘——”尉迟高倏然住口,胜奎英却自接口喊道:“你不是和我家公子在一起么?此刻他到哪里去了?”
陶纯纯轻瞟柳鹤亭一眼,并不回答山下的喝问,只是悄语道:“如此纵身而下,落地之后,只怕身形难以站稳,别人若是乘隙偷袭,便极可虑,你可想出什么妥当的方法么?”
柳鹤亭微微一笑道:“为人行事,当做即做,考虑得太多了,反而不好。我先下去,你在后面接应,除此之外,大约便只有爬了去了。”
陶纯纯嫣然一笑,意示赞许。只见柳鹤亭胸膛一挺,深深吸入一口长气,撩起衣袂,塞在腰边丝绦之上,双臂一张,倏然向下掠去!
这一掠之势,有如大河长江,一泻千里,霎时之间,便已掠下十丈,柳鹤亭双掌一沉,脚尖找着一块山石突出之处,一点又落。
只听白衣人又自冷冷道:“你尽管跃下便是,我绝不会乘你身形不稳时,暗算于你!”
话声方落,柳鹤亭已自有如飞燕一般跃落地面,向前冲出数步,一沉真气,拿桩站稳,朗声一笑,回首晓道:“小可若恐阁下暗算,只怕方才也就不会跃下了!”
白衣人“嗯”了一声,亦不知是喜是怒,是赞是贬,突地回转身来,面向柳鹤亭冷冷道:“朋友果是一条汉子!”
两人面面相对,柳鹤亭只觉两道闪电般的目光,已凝注自己,抬目一望,心头竟不由自主地为之一惊,方自站稳的身形,几乎又将摇晃起来。原来这白衣人的面目之上,竟戴着一面青铜面具,巨鼻狮口,闪出一片青光,与掌中剑光相映,更显得狰狞刺目!
这面青铜面具,将他眉、额、鼻、门,一齐掩住,只留下一双眼睛,炯然生光,上下向柳鹤亭一扫,冷冷又道:“项煌殿下,是否就是被朋友带来此间的?”
语声虽清朗,但隔着一重面具发出,听来却有如三春滴露,九夏沉雷,不无稍嫌沉闷之感,但这两道目光,却正又如露外闪光,雷中厉电,柳鹤亭只觉心头微颤,虽非畏惧,却不由一愣,半晌之后,方自回复潇洒,微微一笑,方待答话!
哪知他语声尚未发出,山腰间突地响起一阵脆如银铃的笑声,众人不觉一齐仰首望去,只见一片彩云霓裳,冉冉从天而降,笑声未绝,身形落地,柳鹤亭伸手一扶,陶纯纯却已笑道:“项殿下虽与我等同来,但……”秋波转处,瞥见白衣人面上的青铜面具,语声不禁一顿,娇笑微敛,方自缓缓接道:“但他若要走,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呢?”
白衣人冷哼一声,目光凝注,半晌无语,只有剑尖,仍在地上不住左右划动,丝丝作响,响声虽微弱,但让人听来,却只觉似有一种难以描摹的刺耳之感,似乎有一柄无形之剑的剑尖,在自己耳鼓以内不住划动一般。
他面覆青铜,教人根本无法从他面容变化中,测知他的心意,谁也不知道他对陶纯纯这句听来和顺,其实却内藏机锋的言语,将是如何答复,将作如何处置。谷地之中,人人似乎俱都被他气度所慑,数百道目光屏声静气,再无一道望向别处!
此种沉默,最是难堪,也不知过了许久,白衣人掌中剑尖倏然顿住不动!
丝丝之声顿寂,众人耳中顿静,但这令人刺耳的丝丝之声,却似突地到了众人心中,人人俱知他将说话,他究竟要说什么,却再无一人知道。
要知愈是沉默寡言之人,其言语便愈可贵,其人若论武功、气度俱有慑人之处,其言之价,自就更高。柳鹤亭嘴角虽带笑容,但心情却亦有些紧张,这原因绝非因他对这白衣人有丝毫怯畏,却是因为他对寡言之人的言语,估价亦自不同!
只有陶纯纯手抚云鬓,嫣然含笑,一双秋波,时时流转,似乎将身外之事、身外之物,全都没有放在心中。
只见白衣人目光微抬,闪电般又向柳鹤亭一扫,缓缓说道:“阁下方才自山顶纵落,轻功至少已有十年以上造诣,而且定必得自真传,算得是当今武林中的一流人物!”
众人心中不禁既奇且佩,奇的是他沉默良久,突地说出一句话来,竟是赞扬柳鹤亭的言语。佩的是柳鹤亭方才自山顶纵下之时,他头也未抬,根本未看一眼,但此刻言语批评,却宛如目见。
就连柳鹤亭都不免暗自奇怪,哪知这白衣人却又接道:“是以便请阁下亮出兵刃——”语气似终未终,便又倏然而顿,身形卓立,目光凝注,再不动弹半分!
柳鹤亭不禁为之一愣,但觉此人说话,当真是句句简短,从不多说一字,却又是句句惊人,出人意料之外,赞赏别人一句之后,立刻又要与人一较生死!
他心意转处,还未答话,却听陶纯纯又自含笑说道:“我们和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而且可说是素不相识,好生生的为何要和你动手?”
白衣人目光丝毫未动,竟连望也不望她一眼,冷冷道:“本人从来不喜与女子言语——”语气竟又似终未终,但人人却尽知其言下之意。
陶纯纯秋波微转,含笑又道:“你言下之意,是不是叫我不要多管闲事?”
白衣人冷哼一声,不再言语,目光如电,仍笔直地凝注在柳鹤亭身上,仿佛一眼就看穿柳鹤亭的头颅似的。
哪知他这种傲慢、轻蔑之态,陶纯纯却似毫不在意,竟又轻轻一笑道:“这本是你们俩之间的事,与我本无关系,我不再说话就是!”
柳鹤亭微微一愣,他本只当陶纯纯虽非娇纵成性之女子,但却也绝无法忍受一个陌生男子对她如此无理,此刻见她如此说话,不禁大感惊奇,他与陶纯纯自相识以来,每多处一刻,便多发觉她一种性格,相识之初,他本以为她是个不知世故,不解人情,性格单纯的少女,但此刻却发觉她不仅胸中城府极深,而性格变化极多,有时看来一如长于名门,自幼娇纵成性的大家闺秀,落落风范,却又惯于娇嗔!
有时看来却又有如涉世极深,凡事皆能宽谅容忍,饱经忧患的妇人,洞悉人情,遇事镇静!
一时之间,他但觉他俩虽已相爱颇深,却丝毫不能了解她的性情,不禁长叹一声,回转头去,却见那白衣人仍在凝目自己,剑尖垂地,剑光如水!
时已过午,阳光最盛之时已去,夏日既过,秋风已有寒意。
一阵风吹过,柳鹤亭心头但觉气闷难言,泰山华岳,祁连莽苍,无数大山,此刻都似乎横亘在他心里!
谷地之中,人人凝神注目,都在等待他如何回答这白衣人挑战之言。胜奎英、尉迟高,与他虽非素识,但却都知道他武功迥异流俗,绝非胆怯畏事之徒,此刻见他忽而流目他顾,忽而垂首沉思,只当他方才见了那白衣人的武功,此刻不敢与之相斗,心中不禁稍感惊奇,又觉稍感失望!
哪知就在这一念头方自升起的刹那之间,柳鹤亭突地朗声说道:“在下之意,正如陶姑娘方才所说之言相同,你我本无任何相斗之理,亦无任何相斗之因,只是——”
“只是”两字一出,众人但觉心神一振,知道此言必有下文,一时之间,谷中数百道目光,不约而同地又都屏息静气,瞬也不瞬地望到柳鹤亭身上,只听他语声顿处,缓缓又道:“若阁下有与在下相斗之意,在下武功虽不敢与阁下相比,但亦不敢妄白菲薄,一切但凭尊意!”
白衣人直到此刻,除了衣袂曾随风微微飘舞之外,不但身躯未有担毫动弹,甚至连目光都未曾眨动一下,再加以那狰狞丑恶的青铜面具,当真有如深山危崖,古刹泥塑,令人见之生畏,望之生寒!
柳鹤亭语声方了,众人目光,又如万流门海,葵花向日一般,不约而问地归向白衣人身上,只见他微一领首,冷冷说道:“好!”
柳鹤亭拧腰退步,反腕拔出背后青箫,哪知白衣人“好”字出口。突地一挥长袖,转身走开!
众人不觉齐地一愣,柳鹤亭更是大为奇怪,此人无端向己挑战,自己应战之后,他却又转身走开,这岂非令人莫名其妙!
只见他转身走了两步,左掌向前一招,口中轻叱说道:“过来!”
右掌一沉,竟将掌中长剑,插入地面,剑尖人士五寸,剑柄不住颤动,柳鹤亭心中气愤,再也难忍,剑眉一轩,朗声道:“阁下如此做法,是否有意戏弄于我,但清明言相告,否则——”语声未了,白衣人突又倏然转身,日中光芒一闪,冷冷接口道:“在下不惯受人戏弄,亦不惯戏弄他人——”突地双臂一分,将身上纯白长衫甩落,露出里面一身纯白劲装!却将这件染有血迹的长衫,仔细叠好。
柳鹤亭恍然忖道:“原来他是想将长衫甩落,免得动手时妨碍身手!”
一念至此,他心中不觉大为宽慰,只当他甚为看重自己,微一沉吟,亦将自己长衫脱下!陶纯纯伸手接过,轻轻道:“此人武功甚高,你要小心才是!”语气之中,满含关切之情。
柳鹤亭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心中泛起一丝温暖,含笑低语:“我理会得!”目光转处,突地远远伫守的银衫少女群中,掠出一人,怀中抱着一个纯白包袱,如飞掠到白衣人身前:白衣人解开包袱,将叠好的长衫,放入包中,却又取出另一件白衫,随手抖开,穿到身上,反于拔起长剑,剑尖仍然垂在地面,前行三步,凝然卓立。
一时之间,柳鹤亭又白愣在当地,作声不得,这白衣人的一言一行,无一不是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他生平未曾见到此等人物,生平亦未曾遇到此等对于,此时此刻,他势必不能冉穿回长衫,呆呆地愣了半晌,却听陶纯纯突地噗嗤一笑,抿口笑道:“我猜这世上有些人的脑筋,一定不太正常,鹤亭,你说是吗?”
柳鹤亭闻言惊奇之外,又觉好笑,但大敌当前,他只得将这分笑意,紧压心底。
哪知白衣人突地冷哼一声,说道:“在下既不惯无故多言,亦不惯无故多事,自幼及长,武林中能被我视为对手之人,除你之外,寥寥可数,你之鲜血,自不能与那班奴才相比,若与异血迹混在一处,岂不会失了你的身份!”
从他言语听来,似乎对柳鹤亭的武功气度,极为赞赏,但其实却无异在说此次比斗,柳鹤亭已落必败之数,只听得柳鹤亭心里亦不知是怒是喜,本想反唇相讥,但却又非口舌刻薄之人,沉吟半晌,只得微一抱拳,暗中镇定心神,运行真气,横箫平胸!
他平日行动举止,虽极洒脱,但此刻凝神待敌之时,却当真的静如泰山,定如北斗。白衣人目中又有光芒一闪,似乎也看出当前对手,乃是劲敌,不可轻视。
陶纯纯左臂微曲,臂弯处搭着柳鹤亭的一件长衫,星眸流转,先在他身上身下凝注几眼,然后移向白衣人,又自凝注几眼,柳眉似颦非颦,嘴角似笑非笑,纤腰微扭,后退三步,谁也无法从她的神情举止上,测知她的心事。
尉迟高、胜奎英对望一眼,两人各各眉峰深皱,隐现忧态,一齐远远退开,他们心中担心的事,却不知是为了他们“殿下”项煌的生死安危,抑或是为了此刻这两人比斗的胜负!
银衫少女们站得更远,斜阳余晖,映着她们的蓬乱秀发,残破衣衫,也映着她们的如水眼波,如花娇靥,相形之下,虽觉不类,但令人看来,却不禁生出一种怜惜之感!
柳鹤亭手横青箫!
白衣人长剑垂地!
两人面面相对,目光相对,神态相似,气度相似,但这般默然企立,几达盏茶时刻,却无一人出手相击,柳鹤亭看来虽然气定神闲,但心中却紊乱已极,他方才居高临下,将这白衣人与“一鬼三神”动手之情况,看得清清楚楚,此刻他自己与人动手,更是不敢有丝毫大意。
要知这高手比斗,所争往往只在一招之间。一招之失,被人制住先机,整场比斗,胜负之数,便完全扭转!
加以柳鹤亭方才见了这白衣人的武功,知道自己招式之中只要微有破绽,不但立时便得居于下风,而且可能遭到一剑杀身之祸,他胸中虽可谓包罗万有,天下各门各派武功中的精粹,均有涉猎,但在这盏茶时间以内,他心中思潮连转,不知想过了多少变化精微、出手奇妙的武功招式,却未想出一招绝无破绽,更未想出一招能以制敌机先!
众人屏息而观,见他两人自始至今,始终不动,不觉奇怪,又觉不耐,只见柳鹤亭掌中青箫,突地斜斜举起,高举眉间,脚步细碎,似踩迷踪,向右横移五寸。
白衣人目光随之转去,脚下却有如巨磨转动,转了个半圈,剑尖微微离地而起,高抬七寸,左掌中指轻轻一抬,肩头、双膝却仍未见动弹!
柳鹤亭剑眉微皱,暗叹忖道:“他如原式不动,我方才那一招出手用天山‘三分剑’中的‘飞莺戏蝶’,让他无法测知我箫势的去向,临身左掌变为少林‘罗汉掌法’中的‘九子万笏’,右箫再用武当‘九宫神剑’中的‘阳关走马’,左掌沉凝,可补右箫轻灵不足,右箫灵幻,却又可补左掌之拙笨,这两招一上一下,一正一辅,一刚一柔,一幻一真,他剑尖垂地,纵能找着我箫招中的破绽,但我那招‘九子万笏’却已全力攻他要害,如此我纵不能占得先机,也不至落于下风,哪知——”
心念电闪而过,目光凝注对方,又自忖道:“他此刻剑尖离地,左指蓄力,两面都是待发之势,我若以北派‘谭腿’夹杂南派‘无踪腿’,双足连环离地,左踢他右膝‘阳关’,右踢他左膝‘地机’,引得他剑掌一齐攻向我下路,然后箫掌齐地攻向他上路,一用判宫笔中的最重手法‘透骨穿胸’,一用传自塞外的‘开山神掌’,不知是否可以占得上风?”
他心念数转之间,实已博及天下各家武术之精妙,尤其他掌中一支青箫,名虽是“箫”,其实却兼有青锋剑、判官笔、点穴镢、银花枪,内外各家兵刃的各种妙用!
此刻他一念至此,脚下突地行云流水般向右滑开一丈,掌中长箫,亦在身形流走间,手势一反,由齐眉变为凭空直指!
身形流走,为的是迷惑对方眼光,让他不知道自己要施展腿法,右箫直指,为的是想将对方注意力移至箫上!
哪知白衣人身形,又有如巨磨推动一般,缓缓随之转动,剑尖竟自离地更高,左手亦又变指为掌,肘间微曲,掌尖上扬,防胁护胸,柳鹤亭一番攻敌的心境,竟似乎又自落入他的计算之中!
他两人这番明争,实不啻暗斗,只看得众人目光,一时望向白衣人,一时望向柳鹤亭,有如身在其中一般,一个个心头微颤,面色凝重,知道这两人招式一发,便可立分胜负!
只见白衣人身形自转,本自面向东方,此刻却已面向夕阳,柳鹤亭身形有时如行云流水,有时却又脚步细碎,距离他身外丈余之处,划了一道圆弧!两人掌中箫、剑,亦自不停地上下移动,虽未发出一招,却已不啻交手数十回合!
时间越久,众人看得心头越发沉重,真似置身浓云密布,沉阴无比的天候之中,恨不得一声雷响,让雨点击破沉郁!
陶纯纯嘴角的半分笑意,此刻已自消逸无踪,额眉间微聚的半分忧心,此刻也已变得十分浓重!夕阳将下,漫天红霞——
柳鹤亭突地大喝一声,身形又有如梅花火箭,冲天而起!
众人心头不觉为之一震,齐地仰首望去,只见他凌空三丈,突一转折,双臂箕张,竟以苍鹰下攫之势,当头扑下!
这一招虽似天山北麓“狄氏山庄”的不传绝技“七禽身法”,但仔细一看,却又夹杂着昔日武林一世之雄“银月双剑”传人熊固留下的“苍穹十三剑式”!
这两种身法,一以敌矢著称,一以空无见长,此刻被他融二为一,漫天夕阳,衬着他之身形,霍如日落,矫如龙翔。尉迟文、胜奎英,对望一眼,相顾失色,黑衫黄巾汉子群中,甚至有人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但膝头却义不禁微微颤抖!
刹那之间!
只见一团青光下击,一片剑气上腾!
青光与剑气!
剑气与青光!
相混、相杂、相击、相拼!
突听两人大喝一声。众人只觉眼前微花,两人又已站在方才末动时之原处,相隔丈余,互相凝注,对面而立!
白衣人的目光,瞬也不瞬,厉电般望向柳鹤亭的身上!
柳鹤亭的目光,瞬也不瞬,厉电般望向白衣人的身上!
一时之间,众人亦不知谁胜谁负,谁死谁生,站着的人,噗地坐到地上,坐着的人,倏然站了起来。陶纯纯娇唤一声,退后一步,突又掠前三丈,一掠而至柳鹤亭身侧,樱唇微启,秋波一转,瞟了白衣人一眼,于是默然无语!
尉迟文、胜奎英,齐都,一愣,冲前三步,突义顿足而它,四道日光,齐都笔直地望在白衣人身上!
良久,良久!
静寂,静寂!
白衣人突地扭转身躯,双臂一分,推开尉迟文、胜奎英的身躯,笔直地走到那班银衫少女身前,身形一顿,霍然甩却身上白衫——一无血迹,霍然再次转身——剑尖闪烁!
柳鹤亭木然卓立,目光但随白衣人而动,突地见他转身说道:“一剑不能伤得阁下,一年之后再见有期!”反腕一扬,白衫与长剑齐飞,剑光共晚霞一色!
白衫落在银衫少女扬起的皓腕之上!
长剑青光一闪,划空而过,“夺”的一声,剑光没入山石数寸,身形又自一呆,呆呆地愣了半晌,冷厉地一声吼道:“走!”
吼声宛如石破天惊,在众人耳边一响,在众人心底一震,谁也不知他两人谁胜谁负,此刻听了他这一声叱声,心中但觉又惊、又奇、又诧、又愕。柳鹤亭胸横青箫,缓缓落下,左右四顾一眼,笑道:“胜负未分,阁下为何要走?”语声清朗,语气却极沉缓,似乎得意,又似可惜!
白衣人胸膛一挺,目光一凛,突又隐去,缓缓说道:“在下与阁下初次相识,在下性情,你可知道?”
柳鹤亭剑眉微皱,旁顾陶纯纯一眼,缓缓答道:“阁下与在下初次相识,阁下之性情,在下既无知道之可能,亦无知道之必要!”
白衣人突地仰天一望,青铜面具之内,竟自发出一阵冷冷的笑声,笑声一顿,缓缓说道:“自幼至今伤在我剑下之人,虽不知凡几,但懦弱无能之人,在下不杀!武功不高之人,在下不杀!藉藉无名之人,在下不杀!认败服输之人,在下不杀!妇人孺子,在下不杀!剑不能战胜之人,在下不杀,阁下武功惊人,对敌之时,头脑冷静,判事之分明,均非常人能以做到之事,在下一剑既不能伤及阁下,焉有再动手之理?”语罢,再也不望柳鹤亭一眼,大步向谷外走去。彩霞,夕阳,映着他刚健颀长的身影,缓缓踱过小桥,树下流水潺潺,水声淙淙,暮风吹舞衣袂,却在小桥栏杆,轻舞起一片零乱人影!
人影零乱,人声细碎,夕阳影中,突地飞过一只孤雁,雁声一唳,却不知是高兴,抑或是叹息!
斜阳暮色中,柳鹤亭手垂青箫,目送他的身影远去,一时之间,对此人劝;不知是相惜、钦佩,抑或是轻蔑、痛恨,只听身侧的陶纯纯突地轻轻一声长叹,低语道:“可惜呀可惜!”
柳鹤亭心不在焉,茫然问道:“可惜什么?”
陶纯纯走前半步,将樱唇几乎凑到他的耳边,轻轻说道:“可惜你用的兵刃不是刀剑,否则方才面对灿烂的夕阳,刀闪寒光,剑花缭目,那白衣人只怕便再也看不到你右手那一招‘泛渡银河’,和左手那一招‘苍鹰落’中的破绽,左肩纵不中剑,右腕脉门,却要被你扣住——”
语声一顿,又道:“不过,这白衣人的武功,倒真的令人佩服,你那一招‘泛渡银河’本来可说是一无破绽,只有剑式还未完全落下的时候,右胁下微有半分空隙之处,但对方若身形不动,而用右手剑刺入左边的空隙中,简直不大可能,何况你左掌那一招‘太山七禽掌’中的‘神鹰一式’变化而来的‘苍鹰落’,又正好封住他长剑的去势,但是他那一剑,却偏偏能刺向你那处空隙,更奇怪的是,他那一剑的剑法,虽和江湖常见的‘举火撩天’,以及点苍绝学‘楚凫乘烟’,有几分相似之处,但剑式变化的诡谲奇幻,却又不知高过这两招多少倍,我想来想去,竟想不出他这一招的来历!”
她语声极轻,又极快,柳鹤亭左掌轻抚右掌青箫,默然倾听,那班银衫少女们,此刻多已远远绕过他们,随着那白衣人走向谷外,只有尉迟文、胜奎英却仍自立在一边,窃窃私议,却又不时向柳、陶二人,望上两眼!
陶纯纯语声未了,尉迟文、胜奎英倏然双双掠起,掠过那班银衫少女,走过小桥。柳鹤亭抬起头来,见到这般情况,剑眉微皱,似乎不胜惊异!
尉迟文、胜奎英以及银衫少女们,觅路来此谷中,当然为的就是要寻找他们的“殿下”项煌,但此刻项煌下落未明,白衣人说了句“走”,他们便一齐走了,显然这班人对白衣人的畏惧敬服,非但不在对项煌的畏惧之下,甚或尤有过之,否则怎会将项煌置之不顾?
直到此刻,柳鹤亭只知那白衣人武功奇绝,生性尤怪,而且亦是那“南荒太君”的门下人物,但此人的姓名来历、武功派别,柳鹤亭却丝毫不知!是以暗中奇怪,这班人怎会如此听命于他?
思忖之间,只见尉迟文身形突顿,立在桥头,和当先走出的两个银衫少女低语了几句,目光远远向自己投来,但见到了自己的目光亦在望他,立刻拧腰错步,纵身而去。那两个银衫少女亦自回头向这边看了两眼,纤腰弱弱,莲步姗姗,缓缓走去!柳鹤亭不禁又自一皱双眉,却听陶纯纯语声顿了半晌,又道:“我知道你也在奇怪他的身份来历,但是他那一招武功,你可看得出究竟是何门派么?”
柳鹤亭抚然长叹一声,缓缓抬起掌中青箫,陶纯纯垂头一看,只见箫身之上,缺口斑斑,竟似被人斫了,仔细一看竟有七处,七剑一样,但白衣人明明只削出一剑,箫身上何来七道剑痕?
她不禁轻皱柳眉,骇然道:“以你箫上剑痕看来,白衣人掌中所使,不但是口宝剑,而且所用剑法,又有几分与早已绝传的‘乱披风’相似!”要知这“乱披风”剑法,此时虽仍在武林流传甚广,但武林流传的,却都是后人藉名伪诧,真正“乱披风”剑法,早巳绝传多年。昔年一代剑圣白无名,仗此剑法,纵横天下,直到此刻,他的一生事迹,虽仍为人津津乐道,但他的一手剑法,却及身而没!直到后来,武林中又出了个天纵奇才梅山民,不知由何处学得了这剑法中的几分精髓,并且将之精研变化成当时武林中最具威力的“虬枝神剑”。武林故老相传至今,都道:“七妙神君”梅山民只要随手抖出一剑,剑尖便可弹出七点剑影,幻成七朵梅花!
梨花大枪、白腊长竿这等兵器,只要稍有几分功力之人,便可抖出枪花、剑花,枪杆长过七尺,是以并非难事!
但要以三尺青锋抖出剑花,却是大为不易。是以昔年“古三花”一剑三花,已足称雄武林,一剑能够抖出七朵剑花的剑法,自更是纵横天下。但此刻梅山民犹在襁褓,“虬枝剑法”尚未创出,白无名故去多年,“乱披风”失传已久,白衣人一剑竟能留下七道剑痕,岂非大是令人惊异!
陶纯纯秋波凝注着箫上的七道剑痕,心中正是惊异交集,只听柳鹤亭长叹一声,缓缓说道:“一剑七痕,虽似那失传已久的‘乱披风’剑法,但出手部位,却又和‘乱披风’绝不相似,此人剑法当真是怪到极处——”
语声至此,长叹而顿,意兴似乎颇为萧索,陶纯纯秋波一转,婉然笑道:“此人不但剑法怪到极处,我看他生性为人,只怕还要比剑法怪上三分,好好一个人偏偏要戴上青铜面具,好好一件衣衫,却偏偏要让它溅上血迹,然后又要再换,还有——”
柳鹤亭长叹一声,截门道:“此人生性虽怪,但却绝非全无令人敬佩之处,唉!我方才的确存有几分取巧之心,想藉夕阳,撩乱他的目光,而他的一剑,也的确因此受到一些影响……”语声再次一顿,缓缓抬起头来,望向西天彩霞,一面深思,——面说道:“方才我围着他的身形,由左至右,走了半圈,虽似一招未发,其实在心中却不知已想过多少招式,但这些招式,我自觉俱都破绽极多,而且算来算去,都不能逃过他的目光,有时我想以一些动作掩饰,但却也都被他识破,是以我心小虽有千百式招式想过,但自始至终,却未发出一招!”
陶纯纯眼帘半合,长长的睫毛,轻轻地覆盖着明媚的眼波,只要他说的话,她都在全心全意地留心听着。
只听他接着又道:“到后来我转到一处,侧面突然发觉有夕阳射来,极为耀目,我知道那时正是夕阳最最灿烂的时候,心里转了几转,便故意让他面对着漫天夕阳,然后我再突然冲天掠起,他只要抬头看我,便无法不被夕阳扰乱眼神,他若是不抬头看我,又怎知道我用的是什么招式?他纵有听风辨位的耳力,可以听出我的招式是击向他身体何处,却又怎能用耳朵来听出我所用招式中的破绽!”
陶纯纯柳眉一层,颔首轻笑道:“所以你掠起时所用的身法,只是普通常见的轻功‘一鹤冲天’,但身躯凌空一振之后,双足用的便是‘苍穹十三式’,双臂却用的是‘天山’身法,让他根本无法从你的身形中看出你的招式。”
柳鹤亭微喟一声,道:“那时我正是此意,才会孤注一掷,骤然发难。否则也许直到此刻,我仍未发出一招。”垂下头来,俯视着自己掌中青箫,又道:“我只望我一招两式,纵不能战胜,亦不会落败,是以我身形上冲到三丈以后,才笔直掠下,也是因为又想藉下冲之力,使我箫掌的玫敌之力,更为强大……”
陶纯纯眼波微横,似已露出赞赏之意,在赞赏他临敌的小心,谨慎。
只听柳鹤亭长叹又道:“当时我俯首下冲,只觉他的身躯越来越大,越来越近,但他却仍未动弹,只是果已抬起头来,我心中大喜,右手箫挽出一片银光,刺向他左肩,左掌再以‘鹰爪’去攫他持剑的手腕……”
陶纯纯秀目一张,“噢”了一声,问道:“我忘了问你,方才你左掌半伸半曲,固然是‘鹰爪’的手势,却不知你食指为什么要蜷在掌心,曲做一处?”
柳鹤亭微一沉吟,终于答道:“那亦是我预留的煞手,准备……”
陶纯纯柳眉轻颦,接口问道:“听你说来,那也是一种指功?但华山秘技‘弹指神通’,少林绝学‘一指禅功’,以及天下各门各派的指上功力,似手从未听人练在左手,而且蜷在掌心,曲做一处!”
柳鹤亭又自微微一呆,四顾一眼,旁人都已走去,只有那班黑衫黄巾汉子,仍在盘膝而坐,似乎有所期待。
而陶纯纯却又道:“我这样问得实在不该,设若不愿告诉我,我半分都不会怪你。”缓缓垂下头去,抚弄着自己衣角。
她知道凡是武林中人,最最珍贵之物,便是自己的独得之秘、不传武功,纵然亲如父母兄妹,也未必泄漏,是以陶纯纯才会暗怪自己不该问出此话。
柳鹤亭道:“纯纯,我不只一次对你说,我什么话都愿意告诉你!难道你还不相信我么?”低叹一声,伸出手掌,似乎要握向陶纯纯的皓腕,但手掌伸出一半,却又垂下,接口道:“我方才曲在掌心那一指,既非‘弹指神通’,亦非‘一指禅功’,但却是家师昔年遍游天下,参研各门各派练习指力的方法,去芜存菁,采其优点,集其精粹,苦练而成。这一指之中,包含有武当、长白、峨嵋、天山这四个以‘剑’为主的门派,左掌所捏剑诀中,指力的飞灵变幻,也包含有少林、昆仑这两个以拳掌为主门派中指力的雄浑凝重,再加以华山‘弹指神通’的运力之巧,少林‘一指禅功’运力之纯,正是家师平生功力之精粹,方才我那一招两式,主要威力,看来似乎在箫掌之中,其实却是在这一指以内,既可作箫掌之辅,又可作攻敌之主,随机而变,随心而定,但家师常言,此指多用,必遭天忌,是以不可多用。”
陶纯纯突地抬起头来,接口道:“我师父还没有仙去的时候,曾经对我说过,普天之下,只有三种武功,最最可怕。其中一种,便是昔年‘伴柳先生’的生平绝技,是‘伴柳先生’穷平生精力而成的一种指功,正是功已夺天地造化,力可惊日月鬼神,盈可曳丹虹,会蛟龙,昃可贯蚤心,穿鹭目,武林中人不知其名,便称之为‘盘古斧’!但家师又说这‘盘古斧’三字只能形容这种功夫的威力,而未形容出这种功夫的实际,还不如叫做‘女娲指’来得恰当些,我当时心里就有些好笑,女人起的名字,总与‘女’字有关……”
话声微顿,嫣然笑问:“你说的可就是此种功夫?”
柳鹤亭微一颔首,肃然道:“伴柳先生,正是家师。”话声方落,人群之中,已起了一阵轻微骚动,要知道“伴柳先生”名倾天下,这班汉子虽然庸俗平凡,却也知道“伴柳先生”的声名武功,听到这少年便是“伴柳先生”的传人,自然难免惊异骚动!
但这阵骚动之声,却似根本未曾听入柳鹤亭耳里,他垂首望着掌中青箫上的斑斑剑痕,心境却又变得十分落寞萧索!
暮云四合,夕阳将落,大地上暮色更加浓重,青箫上的剑痕,也已有些看不甚清,但触手摸来,却仍斑斑可数,柳鹤亭微叹又道:“在那刹那之间,他日光似乎也为之一变,垂地长剑,骤然闪电般挑了起来,但却似因夕阳耀日,未能立即看出我招中破绽,长剑微一颤动,那时我左掌已抓向他右腕,右手箫业已将点向他右肩,只当他此番轻敌过甚,难逃劫数……”
他又自长叹一声,缓缓接口道:“哪知此人武功之惊人,令人匪夷所思,就在这一刹那中,他目光一瞬,右手长剑,突地转到左掌之内,剑尖一颤,笔直地刺向我箫招之中的破绽,那时我左掌左指纵能伤得了他的右掌右腕,但我右掌右臂,却势必要被他左掌长剑刺中,这其间全无考虑选择的余地,我只得不求伤人,但求自保,左掌变抓为拍,与他右掌相交,我身形也就藉着这两掌相拍之力,向后掠去,其中只听叮叮叮七声微响,直到我纵落地上,这七声微响,似乎还留在我耳中。”
陶纯纯幽幽叹道:“当时我生怕你已受伤、落败,心里的着急,我不说你也该知道,直到看清你身上一无伤痕,才算放下心事!”
柳鹤亭苦笑一声,长叹接口道:“我身形虽然站稳,心神却仍未稳,若不是夕阳耀目,他只怕不等我左掌掌至,便已刺穿我的右胁,若不是我左掌指力不发,变抓为拍,他那一剑,我也无法躲开,但他左掌使剑,仍有那般威力,在我箫上留下七道剑痕,右掌仓猝变招,仍能接我那全身下击的一拍之力。武功实在胜我多多,唉——我看似未落败,其实却早已败在他的剑下,而他明知我取巧侥幸,口中却无半句讥嘲言语,姑且不论其武功,就凭这分胸襟,何尝不又胜我多多!”
语声渐更低沉,面上神色,亦自渐更落寞,突地手腕一扬,掌中青箫,脱手飞出,只听“呛”的一声,笔直击在山石之上,山石片片碎落,青箫亦片片碎落,本自插在山石中的长剑,被这一震之势,震了下来,落在地上青箫与山石的碎片之上!
众人不禁俱都为之一惊,陶纯纯幽幽长叹一声,轻轻说道:“你说他胸襟磊落,我却说你的胸襟比他更加可人,世上的男子若都像你,当胜即胜,当败即败,武林中哪里会还有那么多纷争——”仰首望去,夕阳已完全没于这面山后,她忧郁的面容上,忽又绽开一丝笑容,微笑着道:“我只顾听你说话,竟忘了我们早该走了。”缓缓抬起玉掌,将搭在臂弯处的长衫,轻轻披在柳鹤亭肩上,嫣然又道:“秋夜晚风,最易伤人,你还是快些穿上衣服,我们该走了。”温柔的言语,使得柳鹤亭忧郁的面容,不禁也绽开一丝感激的微笑,一面无旨地穿起长衫,一面随着陶纯纯向谷外走去。
※※※
夜,终于来了。
盘膝坐在地上的黑衫黄巾汉子们,虽然俱都久经风尘,但今日所见,却仍令他们终身难忘。
他们亲眼看着“灵尸”谷鬼如何被戚氏兄弟戏弄嘲笑,亲眼看到巨人大宝手舞帐篷,挥退箭雨,亲眼看到他们的两位帮主一人被俘,一人受制,也亲眼看到白衣人突地从天而降,以一身武功,震住谷中诸人,黄破月却乘隙逸去!
此刻,他们又亲眼看到一切惊心动魄的事情,俱已烟消云散。
直到柳鹤亭与陶纯纯两人的身形转出谷外,谷中顿时变得冷清无比。
于是他们各各都突然感到一阵难以描摹的寂寞、凄清的寒意,自他们心底升起,竟是他们自闯荡江湖以来,从来未曾经历!
于是他们心里都不禁有了去意,只是帮主黄破月临去之际,却又留下叫他们等候的言语,他们虽也不敢违命,一时之间,众人面面相觑,各人心头,都似压有一副千斤重担,压得他们几乎为之窒息。
就在这寂寞、冷清的刹那之间!
四面山头,突地闪过十数条黝黑的人影,双手连扬,抛下数十团黝黑的铁球,铁球落地,“噗”地一声巨响,那十数条黝黑的人影,却又有如鬼魅一般,一闪而没!
黑衫汉子见到铁球落地,不禁心中齐都一愕!
哪知——
※※※
转出谷外,柳鹤亭放眼四望,只见山色一片苍茫,眼界顿时为之一宽,心中积郁,也似乎消去不少。
陶纯纯素手轻轻搭在他臂弯之上,两人缓缓前行,虽然无言,但彼此心中,似乎都已领会到对方的千百句言语。
山风依依,大地静寂,初升的朦胧星光,朦胧暮色,映着他们一双人影,林间的宿鸟,似乎也忍不住要为他们发出啁啾的羡慕低语。
他们也不知走了多久,突地——
山深处传来一声惊天动地般的大震,震耳欲聋,两人齐地大惊,霍然转身,耳边只听一片隆隆之声,夹杂着无数声惨呼,目中只见自己来路山后,突有一片红光闪起。
柳鹤亭面容骤变,喝叱道:“那边谷地之中,必生变故——”不等语声说完,身形已向来路掠去,来时虽慢,去时却快,接连数个纵身,已到山谷入口之处,但这景物佳妙的世外洞天,却已全非方才景象。
惨呼之声渐少渐渺,隆隆之声,却仍不绝于耳。
山石迷漫,烟火冲天,四面山岭,半已倒塌。柳鹤亭呆呆地望着这漫天飞舞的山石烟火,掌心不觉泛起一掌冷汗。
“我若是走迟一步,留在谷中,此刻哪里还有命在!”
一念至此,更是满头大汗,涔涔而落,突又想起坐在谷中的数十个黄巾汉子,此刻只怕俱都肢断身残,心中不觉更是悲愤填膺,只听身后突地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想必陶纯纯心中,比自己还要难受!
他不禁伸手握住她的香肩,只觉她的娇躯,在自己怀中不住颤抖,他不忍再让她见到这不可收拾的残局。伴着她又自缓缓转身走去!
身后的惨呼声响,终于归为寂静,但他的脚步,却变得无限沉重,他自己也不忍再回头去看一眼,只是在心中暗问自己:
“这是谁下的毒手?这是谁下的毒手?”
再次转出谷外,山色虽仍和方才一样苍茫,大地虽仍和方才一样静寂,但这苍茫与静寂之中,却似乎添了无数凄凉之意。
他们没看方才走过的山路,缓缓前行,突地陶纯纯恨声说道:“乌衣神魔!一定就是那些乌衣神魔!”
柳鹤亭心意数转,思前想后,终于亦自长叹一声,低声说道:“不错,定是乌衣神魔!”
又是一段静寂的路途,他们身后的山林中,突地悄悄闪出两条白影,闪避着自己的身形,跟在他两人的身后!
陶纯纯柔顺如云,依在柳鹤亭坚实的肩头上,突地仰首悄语:“后面有人!”
柳鹤亭剑眉微剔,冷哼一声,装作不知,缓缓前行,眼看前面便是自己与戚氏兄弟相遇的那条山道。夜色朦胧中,山道上似乎还停留着数匹健马,他脚步越来越缓,其实却在留神分辨着自己身后的声息,突地大喝一声:“朋友留步!”掌心一穿,身形突地后掠数丈,眼角一扫,只见两条白影在林中一闪,柳鹤亭转身正待扑去,哪知林中却已缓缓走出两个披着长发的银衫少女来,缓缓向他拜倒。
这样一来,却是大出柳鹤亭意料之外,他不知这两个银衫少女为何单独留下,跟踪自己,亦不知自己此刻该如何处置!
只觉一阵淡淡香气,随风飘来,陶纯纯又已掠至他身后,轻轻说道:“跟踪我们的,就是她们么?”
柳鹤亭点了点头,干咳一声,低声道:“山野之中你两个年轻少女,怎能独行,还不快些回去!”他想了半天,所说言语,不但没有半分恶意,而且还似颇为关切,陶纯纯噗嗤一笑,柳鹤亭面颊微红,低声又道:“你两人若再偷偷跟踪我,莫怪……莫怪我再不客气!”
语声一了,转身就走,他生性平和,极难对人动怒,对这两个弱质少女,更是难以说出凶恶的言语,只当自己这一番说话,已足够吓得她两人不敢跟踪。
哪知突听这银衫少女娇喊道:“公子留步!”
柳鹤亭剑眉微皱,停步叱道:“你两人跟踪于我,我一不追究,二不查问,对你等已是极为客气,难道你两人还有什么话说么?”
转身去,只见这两个银衫少女跪在地上,对望一眼,突地以袖掩面,轻轻哭泣起来,香肩抽动,似是哭得十分伤心。
秋夜荒山,面对着两个云鬓蓬乱,衣衫不整,哀哀痛哭着的少女,柳鹤亭心中怒既不是,怜又不是,一时之间,竟作声不得。
陶纯纯秋波一转,轻轻瞟了他一眼,婀娜走到她两人身前,道:“你们哭些什么,能不能告诉我?”语气之间,充满怜惜,竟似对这两个无故跟踪自己的少女,颇为关怀!
只见她两人突地抬起头来,泪流满面,抽泣着道:“姑娘救救我们……姑娘救救我们……”一齐伏到地上,又自痛哭起来。
啼声宛转,凄楚动人,朦胧夜色,看着她两人伶仃瘦弱的娇躯,柳鹤亭不禁长长叹息一声,低声又道:“你两人若是有什么困难之事,只管对这位姑娘说出便是!”
陶纯纯娇靥之上,梨涡微现,瞟了柳鹤亭一眼,轻声道:“对了,你两人若是有什么困难的事,只管对这位公子说出好了!”
柳鹤亭呆了一呆,还未完全领略出她言下之意,那两个银衫少女又已一齐仰首娇啼着道:“真的么?”
柳鹤亭轩眉道:“你两人若有——”
干咳一声,倏然不语。
陶纯纯眼波一横,接口道:“你两人若被人欺负了,或是遇着了很困难的事,说出来我和这位公子一定帮你们解决,绝对不会骗你们的。”
左面的银衫少女,伸袖一拭面上泪痕,俯首仍在轻泣,道:“这件事只要姑娘和公子答应,就能救得枫儿和叶儿一命,否则……”语声未了,两行泪珠,又自涔涔而出,目光映影,山风拂发,仃伶弱女,弱质仃伶,凄楚动人。
陶纯纯星眸凝睇,柳鹤亭长叹一声,缓缓点了点头,陶纯纯轻轻道:“这位公子已经答应了你……”
右面的银衫少女仍然不住哭泣,一面哀声道:“姑娘若不答应,叶儿和枫儿一样还是没命,只望姑娘可怜可怜我们……”
陶纯纯轻轻一声叹息,缓缓说道:“他既然已经答应了你们,难道我还会不答应么?快起来,不要哭了!”
左面少女哭泣虽止,泪痕却仍未干,也轻叩了个头,哀哀道:“我只怕……”
柳鹤亭剑眉微皱,低声道:“只要我等能力所及,自无话说,此事若非我等能力所及——”
左面少女接口道:“叶儿早说过,只要姑娘和公子答应,一定可以做到的。”
右面少女直挺挺地跪在地上,早已不再哭了,目光一会儿乞怜地望向陶纯纯,一会儿乞怜地望向柳鹤亭,轻轻说道:“只要姑娘和公子将枫儿、叶儿收为奴仆,让我们跟在身边,便是救了我们,否则——”眼眶一红,又似要哭了起来。
柳鹤亭不禁一愕,心中大奇,却见陶纯纯秋波一转,突地轻笑道:“这件事容易得很,我们既然答应了你们,当然不会反悔!”
叶儿和枫儿破涕一笑,轻快地又一叩头,娇声道:“婢子拜见公子、姑娘!”纤腰微扭,盈盈立起,又有泪痕,又有泥痕的面靥上,各各泛起一丝娇笑。
陶纯纯带笑看她们,半晌,又道:“不过我要问问你们,你们是不是被那两个‘将军’命来跟踪我们的?”
叶儿、枫儿齐都一愕,花容失色,眼波带惊,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不知所措地对望了几眼,却听陶纯纯又道:“可是你们明明知道绝对无法跟踪我们,却又不敢不听从两个‘将军’的命令,想来想去,就想了个这样的绝招来对付我们,知道我们心软,不会不答应你们的,你说是不是?”
叶儿、枫儿,两膝一软,倏地又跪了下去,左面的叶儿颤声说道:“姑娘兰心慧质,什么事都迷不过姑娘的眼。”
枫儿接道:“我们只请姑娘可怜可怜我们,枫儿和叶儿若不能跟着姑娘一月,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被他们杀死,而且说不定还会慢慢地杀死……”语气未了,香肩抽动,又哭了起来。
柳鹤亭剑眉一轩,心中但觉义愤难当,低声说道:“既是如此,你们跟着我们就是!”转向陶纯纯道:“我倒不信他们能做出什么手段!”
陶纯纯轻轻一笑,嫣然笑道:“你不管说什么,我都听你的。”
柳鹤亭但觉心头一荡,忍不住脱口道:“我不管说什么,你都听我的?”
陶纯纯缓缓垂下头,夜色朦胧中,似乎有两朵红云,自腮边升起,远处传来两声马嘶,她轻声道:“那两匹马,可是留给你们的?”
叶儿、枫儿一齐破涕为笑,拧腰立起,齐声应是。
柳鹤亭心中却还在反复咀嚼着那句温柔的言语:“你不管说什么,我都听你的。”
星光之下,两匹健马,驮着四条人影,向沂水绝尘飞去!
沂水城中,万籁俱寂。向阳的一间客栈中,四面的一座跨院里,仍有一灯荧然。
深夜,经过长途奔驰,面对孤灯独坐的柳鹤亭,却仍无半分睡意。秋风吹动窗纸,簌簌作响,他心中的思潮,亦在反复不已。这两夜一日的种种遭遇,此刻想来,俱似已离他极远,却又似仍在他眼前,最令他心中难受的,便是谷中的数十个黄巾大汉的惨死。
突地,又想到:“若是戚氏兄弟仍困于洞中,未曾逃出,岂非亦遭此祸?”一念至此,他心中更是悲愤难过,出神地望着灯花闪动,灯花中似乎又闪出戚氏兄弟们喜笑颜开的面容。
他想到那夜深山之中,被他们捉弄的种种情事,心中却丝毫不觉可怒可笑,只觉可伤可痛。他生具至性,凡是以真诚对他之人,他都永铭心中,难以忘怀,长叹一声,自怀中取出那本得自戚大器靴中的“秘笈”,望着这本“秘笈”微微起皱的封皮,想到当时的情景,他不觉又落入沉思中。
良久良久,他翻开第一页,只见上面写着八个歪歪斜斜的字迹:“天地奥秘,俱在此中!”
他嘴角不禁泛起一丝笑容——凄惨的笑容,再思及戚氏兄弟的一生行事,不知这本“秘笈”之中,究竟写的是什么,忍不住又翻开了第二页,却见上面写着的竟是一行行蝇头小字,字迹虽不整齐,却不知这四个无臂无手的老人,是如何写出来的。
只见上面写道:“语不惊人,不如不说,鸡不香嫩,不如不吃,人不快活,死了算了!”
“香嫩鸡的做法,依法做来,香嫩无穷。”
“肥嫩的小母鸡一只,葱一把,姜一块,麻油二汤匙,酱油小半碗,盐巴一大匙……”
后面洋洋数百言,竟都是“香嫩鸡”的做法,柳鹤亭秉烛而观,心中实不知是悲痛,抑或是好笑,暗中叹息一声,再翻一页上写:
“甲乙两人,各有一马,苦于无法分别,极尽心智,苦思多日,得一良策,寻一皮尺,度其长短,才知白马较黑马高有七寸。”
柳鹤亭再也忍不住失声一笑,但笑声之后,却又不禁为之叹息。这兄弟四人,不求名利,与世无争,若然就此惨死,天道岂非大是不公。
又翻了数页,只见上面写的不是食经,便是笑话,只令柳鹤亭有时失笑,有时叹息,忽地翻开一页,上面竟自写道:“快活八式,功参造化,见者披靡,神鬼难当。”柳鹤亭心中一动:“难道这‘快活八式’,便是他兄弟制敌伤人的武功?”不禁连忙翻过一页,只见上面写着:
“快活八式第一式,眉飞色舞;第二式:龇牙咧嘴;第三式:乐不可支;第四式:花枝乱颤;第五式:头舞足蹈;第六式:前仰后合;第七式:雀跃三丈;第八式:喜极而涕。”
柳鹤亭见了这“快活八式”的招式,心中当真是又奇又怪,又乐又叹。奇怪的是他再也想不透这些招式,如何能够伤人,乐的是,这兄弟四人,一生玩世,就连自创的武功,也用上这等奇怪名目,叹的却是如此乐天之人,如今生死不知,凶吉难料。
他黯然思忖半晌,便再翻阅看去,却见这“快活八式”,名目虽可笑,妙用却无方,越看越觉惊人,越看越觉可笑,这八式之中,全然不用手掌,却无一式不是伤人制敌,若非一代奇才,纵然苦思一生,也无法创出这八式中的任何一式来。
看到一半,柳鹤亭不禁拍案惊奇,暗中恍然忖道:“那时我伸手捉他肩头,他身形一颤,便自躲开,用的竟是这第四式‘花枝乱颤’,而他与‘灵尸’谷鬼动手时所用的招式,看来定必是第六式‘前仰后合’,原来他兄弟一笑一动,俱都暗含武功上乘心法,我先前却连做梦也未曾想到。”
东方微现曙色,柳鹤亭仍在伏案静读,忽而喜笑颜开地放声大笑,忽地剑眉深皱地掩卷长叹,此本“秘笈”之上,开头几页,写的虽是一些滑稽之事,但越看到了后来,却都是些令人不禁拍案惊奇的武学奥秘,尤其怪的是这些武功秘技,俱都全然不用手掌,件件皆是柳鹤亭前所未闻未见。
最后数页,写的是气功之秘,其运气之妙,竟与天下武林各门各派的武功全然大不相同,柳鹤亭天资绝顶,虽只看了一遍,都已将其中精奥,俱都了然于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