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皱眉道:“看来只怕是如此。”
这句话正是曲无容说出来的。
曲无容到底是个女人,这些死去的少女,到底曾经是她的同伴,她只觉两腿发软,已晕了过去。
柳别飞道:“普天之下,能和她一较高下的人,只怕还不多。”
他存心要将对方的头颅一刀砍成两半。
楚留香叹息道:“今天我就算杀人,只怕也还是难免被人杀的。”
只见柳别飞满面痛泪,在皇甫高掌心不停的划着字。
但柳别飞却又爬过去,皇甫高身子发抖,一双空洞的眼睛里,竟有两行眼泪,缓缓落了下来。
又过了半晌,柳别飞忽然长身而起,嗄声道:“两位真的要陪我兄弟去找石观音?”
胡铁花立刻道:“自然是真的。”
柳别飞道:“纵然有去无回,也在所不惜?”
一点红瞪眼瞧她半晌,忽然纵声狂笑起来。
柳别飞仰天长长吐了口气,道:“好,既是如此,两位就随我来吧!”
曲无容没有答话,似已说不出话来。
胡铁花极目四望,不禁动容道:“好险恶的所在,莫非已到了地狱的入口?”
柳别飞叹道:“不是地狱的入口,这里就已是地狱。”
他沉声接着道:“群山之中,有处秘谷,石观音就住在那里,我皇甫大哥也就是在那里受尽了非人所能忍受的折磨。”
柳别飞跺了跺脚,嘶声道:“柳别飞何惧一死,但死也要死得有价值,若只是去白送性命……”
琵琶公主着急道:“那……那怎么办?”
他这话虽然没有指名,但谁都知道他是在向什么人说的。
柳别飞叹道:“我皇甫大哥耳目俱已残废,所以后来石观音已将他看得和死人无异,对他丝毫不加防范,谁知他出入这迷谷几次之后,便已凭着一种特异的触觉,将谷中道路的生克变化,俱都默记在心。”
琵琶公主道:“所以他才能摸索着逃了出来,是么?”
柳别飞道:“正是。”
琵琶公主道:“那么,这和风向又有什么关系?”
琵琶公主又忍不住道:“为什么要等风向改变?”
琵琶公主叹道:“我明白了,他逃出来的那天,吹的风和现在不一样,他生怕感觉上有了差异,就会将方向走错,是么?”
曲无容等人紧紧相随,转入另一条长廊,但见楚留香脸上发白,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竟像是被吓呆了。
但他也知道,越黑暗,反而对皇甫高越有利,因为在这样的黑暗里,有眼睛的人,行动反而不如瞎子方便。
琵琶公主道:“沙漠上,白天和晚上吹的风,往往是不同的。”
胡铁花道:“它若偏偏不变呢?”
柳别飞道:“不错,在那迷谷之中,只要走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的了。”
幸好胡铁花的运气并不错,入夜时风向果然已改变,由东南变为西北,寒气也自西北方卷了过来。
石驼以剑点地,当先而行。
他每一步都走得十分缓慢,十分慎重,像是生怕一步踏错,便将永生沉沦于万劫不复的鬼狱。
但片刻后,他们还是走入了石峰群中。
五星五月,大地漆黑得好像已被装在棺材里。
紫衣少女打断她的话,冷笑道:“谁是你的四妹,你这不要脸的丑丫头,平时一面孔假道学,谁知一瞧见男人就昏了头,难道你忘了师傅会怎样对你?”
楚留香、姬冰雁、一点红,三个人张大了眼睛瞧着她,谁也不敢说话,谁也不知道她将要怎样。
皇甫高还是走得很慢,但却是不停的在走,行动就像是猫一样,几乎完全没有任何声音发出来。
其实,这时狂风怒号,纵有脚步声发出,别人也不会听见——别人若有脚步声发出,他们自然也不会听见。
这变化不但使得紫衣少女面色大变,楚留香等人也吃了一惊,只见她们自背脊至足踝,都仍是光滑完整的。
就在这时,他像是忽然感觉到有了警兆。
胡铁花掌中握着他自黑衣大汉手里夺过来的刀,悄悄绕过皇甫高,贴在石壁上,屏息静气的等着。
皇甫高像是忽然大怒起来,一脚将他踢开。
楚留香等人忽也紧张起来,只见她脚步一步步向后退,竟一直快退到楚留香他们面前,始终也没有回过头。
她的手在墙上一按,立刻便有一阵震耳的铃声。响了起来。
胡铁花眼睛里发出了光,捏紧拳头,大声道:“现在他报仇的时候已经到了,咱们冲进去吧!”
胡铁花闪电一刀砍了下去,他几乎已将全身力气,都用在这一刀上,这一刀的快与狠,只怕很少有人能躲得开。
柳别飞道:“但这石峰之间,道路迂回,往复交错,而且穷极生克变化,咱们若是就这样撞进去,只怕永远也无法走进这迷谷。”
幸好他们在最危险的关头,没有遇上石观音,也没有遇上石观音其他的弟子,竟偏偏遇上了曲无容。
“……就凭你们三人这样子,也想走得出去么?”
楚留香本来也许也走不到这里的。
姬冰雁苦笑道:“画眉鸟,画眉鸟……想不到杀人不眨眼的魔王,竟取了个如此可爱的名字。”
只要她一声呼唤,他们三个人就走不成了。
但曲无容居然也只是静静的瞧着他们,没有开口。
一点红忽然道:“我说的,你听见了?”
曲无容道:“哼!”
一点红道:“你走不走?”
曲无容冷笑道:“你明知自己逃不出去,想要我带路么?”
一个终年面上不见笑容的人,居然会大笑,这本是件非常令人感动的事,只可惜他笑得太不是时候,笑声若惊动了石观音,这笑的代价就是三条命。
姬冰雁怒道:“你是不是想以死来向她表明心迹?但我们可犯不上这样,她对我们无论怎么想,无论将我们看成怎么样的人,我都不放在心上。”
一点红骤然顿住笑声,道:“好,你们走吧!我不走了。”
柳别飞就像是被人重重打了个耳光,脸上每一根肌肉都颤抖起来,满头大汗如雨点般滚滚而落。
一点红道:“少了我,你行动也方便些。”
楚留香跺脚道:“但我又怎能将你留在这里?”
琵琶公主打断了他的话,道:“你觉得自己不是石观音的对手?”
一点红淡淡道:“我从未觉得性命很珍贵,随时都在准备着死的。”
楚留香却叹了口气,道:“姑娘现在才让我们走,已太迟了。”
曲无容道:“为什么?”
楚留香叹道:“红兄的脾气我知道,他说过不走,就绝不走的,他不走,我们两个人难道能走么?”
曲无容道:“他……他还想怎么样?”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缓缓道:“他已表明了心迹,姑娘若相信他,就该和咱们一起走,他若知道姑娘已不再对他有所怀疑,自然也就会走了。”
曲无容道:“我……我不能走。”
楚留香道:“这里还有什么值得姑娘留念之处?”
无边的黑暗中充满了杀机。
他竟用出他剩下的全部力气,拼命一推,挣开了那缚着的腰带,自姬冰雁背上滚落了下来。
他自然永远也不会想到,这一刀砍的竟是楚留香。
她不但声音颤抖,身子也剧烈的颤抖起来。
曲无容反倒镇定下来,淡淡道:“但你也莫忘,师傅现在并不在。”
紫衣少女怒道:“师傅不在又怎样,凭咱们几十个姐妹难道还对付不了你们?”
姬冰雁也几乎忍不住要吐了出来,他虽然心肠冷酷,但这一生中却也从未见过这么多死人。
楚留香知道铃声一响,石观音门下弟子必将倾巢而出,这些少女武功俱都不弱,而且显然每个人都有一两着石观音秘传的杀手,凭他们四人之力,要对付这些少女们,胜算实在不多。
何况姬冰雁和一点红现在简直连出手之力都没有。
姬冰雁现在刚吞下去解药,悄声问道:“这药要多久才能发挥效力?”
曲无容道:“多则一个时辰,少则半个。”
柳别飞道:“只望到了晚上,风向能改变。”
他已将剩下的解药递给一点红,一点红也没有拒绝,只叹这两个当代武林的绝顶高手,纵然服下了解药,也只有等着听凭人来宰割。
一个紫衣少女,不知何时竟已在长廊尽头瞪着他们,楚留香、姬冰雁,纵然镇定,也不禁为之失色。
只有皇甫高,他不用听,也能感觉得出。
曲无容冷冷道:“你再说一个字,我就先宰了你。”
紫衣少女脸色发青,却真的不敢再说一个字。
姬冰雁忽然道:“楚留香,你今天还不肯杀人么?”
楚留香摇了摇头,微笑道:“我若要杀人,早就杀了,何必等到今天。”
姬冰雁冷冷道:“但今天你不杀人,别人就要杀你。”
连楚留香都说出如此泄气的话来,事态之凶险,可想而知,姬冰雁也知道,他们实在连一分胜算也没有。
只听她呼声突然中断,接着她身子竟又退了回来。
过了半晌,曲无容终于冷冷道:“你不珍惜自己的性命,我难道很珍惜么?”
一点红道:“很好。”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甚至连看都没有互相看过一眼,但两人却就这样已将自己的性命交给了对方。
楚留香也曾见过不少多情的男女,也曾见过各式各样不同的爱情,却还未曾想到世上竟有他们两人这样的。
这一份奇特的感情,虽是那么淡漠,但在这生死一发的危险中,看来却分外强烈,分外令人感动。
只不过这究竟是甜是苦,恐怕连他们自己也分不清了。
一片石峰,平地拔起,大地至此,似已到了尽头,皇甫高到了这里,手脚都似乎已在微微颤抖起来。
她们竟是完全赤裸着的,身上还沾着水珠,显然就是方才在沐浴的那两个。她们明明已被楚留香点住了穴道,此刻的来势却疾如狂风。
姬冰雁叹了一口气,无话可说,对方片刻就要来了,他气力纵能在半个时辰内恢复,又有什么用?
叱声未了,赤裸的少女已奔到楚留香面前,面对着她们成熟的青春胴体,三个男人正不知如何是好。
谁知这两个少女刚奔到面前,就无声无息的倒了下去,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巨手,迎面给了她们一拳。
她忽然取出个小瓶子,抛给楚留香,扭转了头,嗄声道:“这是解药,你们都走吧!”
曲无容忍不住翻过她们的身子,也瞧不出有任何伤痕,但一张脸,却已变成紫色,一丝鲜血,从她们的嘴角缓缓流了出来。
再看她们的脖子上,竟有一圈很细的红印。
曲无容激灵灵打了个冷颤,失声道:“她们莫非是活活被人勒死的?”
琵琶公主叹了口气,道:“只要你能带我们找到石观音,我们倒不惜为你拼一拼命,但你既然……既然不敢,那也只好算了。”
楚留香沉吟着道:“勒死她们的人,用的手法很妙,而且也算准了力量,存心要她们奔到这里后再断气。”
楚留香苦笑着将那张翠绿的纸递了过去。
曲无容道:“是谁勒死了她们?为什么还要她们奔来这里?”
呼吸声渐渐近了。
曲无容失惊道:“将死尸送给你?你……你……”
胡铁花大声道:“胡某难道是贪生怕死的人么?”
只见上面竟写着:
她身形眨眼就转过长廊,瞧不见了。
紫衣少女虽未看见这张纸,但也不禁全身汗毛直竖,满头汗出如雨,忽然转身狂奔出去,大呼道:“来人呀!来人……”
这比冰还冷的女子,难道也会泪流满面?
曲无容只觉得手心发冷,嗄声道:“你……”
一个字才说出口,紫衣少女竟已仰天跌倒。
只见她满脸俱是鲜血,鼻梁正中,竟赫然插着一柄翡翠雕成的小剑,剑柄上也飘着张翠绿色的纸。
纸上竟也写着:
大家面面相觑,竟没有一个人说得出话来。
翡翠脆而易折,鼻梁却最是坚韧,这“画眉鸟”竟然以翡翠制的剑掷入别人的鼻梁中,这份腕力又是何等惊人。
他猝然一回首,身子已伏了下来,贴在石壁上,此时此刻,大家已都唯他马首是瞻,立刻也跟着紧张起来。
话声中,人已轻烟般掠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楚留香才长长吐出口气,长叹道:“这画眉鸟好辣的手。”
她一身都是雪一般的白,断臂用白绫悬着,面上也蒙着雪白的丝巾,使人但能看见她绝美的风姿,而忘却了她脸上丑陋的伤痕。
他戛然顿住语声,那冷漠的神情却很像在对曲无容说:“我绝不会为了求生而骗你的,你若是这样想,非但看轻了我,也看轻了你自己。”
柳别飞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忽然咬了咬牙,转身奔到皇甫高面前,拉起他的手,扑地跪了下来。
姬冰雁喃喃苦笑道:“他知道你不杀人,所以就替你杀了,只不过……他实在未免杀得太多了些。”
数十具尸身整整齐齐地摆着,就像是陈列什么货物一样,这景象的诡秘恐怖,无论谁见了,都难免毛骨悚然。
这“画眉鸟”竟似觉得杀人是种很有趣的享受,很有趣的娱乐,竟然想出各种方法来杀人。
楚留香忽然道:“朋友屡赐厚赠,为何不肯相见?”
柳别飞道:“不错,到了晚上,风向说不定就会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