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者之动也,神出而鬼行,星耀而玄逐,进退诎伸,
不见朕垠,鸾举麟振,凤飞龙腾,发如秋风,疾如骇龙。
昨天鄂儿罕状态完好之际,尚且无法安然将荆裂的倭刀斩击化去,何况此刻面对也是实力相当的圆性。
圆性瞧着他不断从头上流下鲜血的脸,忍不住说,也不管他是否还听得到。
哭声已经持续许久,但那婴孩还半点没有疲累收歇的迹象。站在山门前的几个和尚与小沙弥,显得手足无措。
事神以诚,宣教大威。
和尚两手捂着耳朵,仔细看那包在薄棉衣里的男婴,他虽是出家人,一看之下还是忍不住皱眉。这婴儿才刚满三个月不久,身子瘦瘦小小,奇的是全身都长满了又黑又密的毛发,就连耳鬓和腮子都像盖了大把胡须,乍见还看不出是人,让人误以为是初生的狗儿。
“快说。”他扬扬浓眉。
鄂儿罕腰带上一对湘龙派古剑,先左后右交错出鞘。他的身体俯前,几乎成一直线,全力扑出!
在这刹那,圆性心里感激一个人:
少林武僧除了通过武道修练参悟佛法,也肩负保护少林寺的重任,而“护寺僧兵”里以“十八铜人”为最高级别。“十八铜人大阵”乃少林武学至宝,其创编以“罗汉十八手”、“铁布衫金刚功”及“紧那罗王棍”为经纬,阵法以九人或十八人施展,拳棍互相无间配合,以发挥极强大的加乘威力。每名“铜人”按照其武功专长,得以配备不同形制的镶铜铁甲,如有的是半边身子,有的只装备双手双腿,都是为了发挥不同武僧的擅长功夫。
——鄂儿罕并非服了“仿仙散”,而是靠着对波龙术王的信念自我催激。效果就如昨天他在县城向部众念诵咒文一样。
那哭声甚为洪亮,在山间回荡不止,恐已传到上方的寺院殿宇了。看门和尚害怕哭声打扰了寺里众僧的功课,自己会给长老怪罪,就跟那母亲说:“檀越,不如你还是先带他下山……等再大一点才送上来……”
其中一个拿着大叠“化物符”的术王弟子,惊呆间手指不自觉松开来,纸符脱手,如落叶随风飘飞。
圆性再次扬眉。他清楚感受到,鄂儿罕的架式散发出更强烈的气势。
圆性则以韩思道身体为踏板,穿着铜甲的左腿猛踩他胸口前跃。随着韩思道痛苦吐血,圆性硕厚的身子如炮弹射出,同时已架起齐眉棍,借着这股冲力,使出少林“紧那罗王棍·穿袖势”,镶着铁皮圆钉的六角棍头,激取鄂儿罕面门!
可是眼前一片光芒,原来圆性此刻变成左足在前,整个左半边身都有铜甲保护,鄂儿罕的剑尖无从下手;圆性这“跨剑势”不只手中棍,全身上下有如整面会移动的铜墙铁壁,朝鄂儿罕迎头压来!
他一双本来就没有什么生气的眼睛同时翻白,舌头长长伸出,双剑脱手,身体有如穿破的布袋塌了下去!
受验武僧到达“木人巷”尽头时,巷口有一座烧热了的大鼎炉拦阻,炉的左右两侧铸有龙虎图案,武僧须用双臂夹起鼎炉移开方可出关,因此会在前臂内侧烙下“左青龙·右白虎”印记,是为体得少林武学精髓之证明。
本渡趋前看看那周身是毛的婴孩,半白的眉毛扬了一扬。
“武当?”
这冷酷,却同时表现出最单纯的慈悲。
把全身肌肉紧缩,准备迎受那棍击。
“此子虽顽鲁,但生就一颗见性之心,他日果证不凡。”
少林寺内武僧弟子几达八百人,“十八铜人”当然亦不只十八个,事实上寺里常备的“十八铜人大阵”共有三队,可互相替补阵员。
和尚正在犹疑间,却见后面已有人从石阶信步下来。他们定睛一看那身穿袈裟、手提禅杖的身影,不是别人,居然正是少林寺方丈本渡禅师。
婴孩的哭声顿时收歇,围着毛的嘴巴好不容易合起来。抓着衣服的五指也松开了。
“真可怜。你学的这‘太极’,是骗人的啦。”
——你这是说,术王猊下教给我的武当派绝学是假的?
和尚也尝试帮忙去拉婴孩的手臂,始终拉不开来,太用力又怕伤了孩子,一时都束手无策。
鄂儿罕露出痛苦的神色,不知道是因为重伤,还是知悉自己苦练多年的“武当绝学”只是假货而感到憾恨。
单这一点,足见鄂儿罕的“太极”仍欠火候。
“少林?”
那化劲的弧线,已经不再圆。
圆性和尚穿戴着全副“半身铜人甲”,右手倒提齐眉棍斜垂身侧,眼睛牢牢盯着十尺之外的鄂儿罕。
在空地另一头仍在吐着白沫的韩思道,结果倒还比鄂儿罕活久了一点点。
受考验的武僧虽然不必要把一百零八个“木人”都击倒,但要一一闯过逾百对手的拦截仍极为艰辛,短短十二丈的路程,平均通过时间却要一个时辰(两小时),进行连续不断的战斗与体力消耗,每一个的对手都精力新鲜充沛,除了是武功造诣的测试,更是体能意志的绝对考验。
——可是圆性已经有跟武当正宗“太极”决斗的经验。在他眼中,鄂儿罕这双剑不过是半吊子的“伪太极”。
那手掌虽是骨节突露又满布厚茧,但抚摸的触感异常轻细,隐隐显示了本渡武功已达“从刚臻柔”的境地。
鄂儿罕果断地变化右剑去向,也将之架往齐眉棍,合双剑交叉之力猛举,这才抵住了浑厚的棍势。
本渡禅师踏下来的步履甚是稳重,禅杖只是轻轻点地,并未需要用它借力;未满五十岁的魁梧身躯挺得笔直,宽厚的胸肩将僧衣袈裟撑得胀满;有如岩石的头脸,除了戒疤之外还有两、三道深刻的伤痕,都是年轻时在寺内练武比试留下的。
四人吃惊地看着这古怪和尚好一会儿。这时圆性身后传来惨痛的叫声。术王众开始用棍互相殴打手腿关节了。
鄂儿罕把一双古剑迎往头顶上方,其势又是想再施“引进落空”。
圆性俯视双眼失神、手脚仍在缓缓挣扎的鄂儿罕。
“这样吧……”圆性说着,突然一手将齐眉棍抛向他们,其中一个术王弟子双手将棍接牢了。
圆性最初因为跟踪颜清桐,误打误撞到来江西;然后又意外听闻有“武当弟子”在此地,纯因好奇方才一直南下找寻,并没有想过找到的所谓“武当弟子”,竟然是如此邪恶之徒。
“收集人头?……”圆性朝鄂儿罕冷笑:“你知道吗?我曾经见识过真正的武当弟子……我肯定你们是假货。”
那凄烈的哭喊声音,响彻少室山少林寺的山门前。
鄂儿罕双臂迅速在身前交错,左右握着腰间双剑柄,严阵戒备这名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野僧。
已不再哭的男婴,这时竟与抱着自己的了澄对视,眼神里没有半丝对陌生人的惊惧,定睛不移有如成年人。
二十四岁,从上山参拜的武人口中,得知近年武林掀起的暴烈风波。
假如刚才圆性稍向它挥击,又或闪躲开去让它跌破,剧毒的粉雾四散,此刻车前村里敌我双方所有人都没救。
圆性却不必起步去追,原地屈膝化为低沉的前弓步,右手握棍尾猛冲,棍身从左手的铜拳甲里疾吐而出!
鄂儿罕后退,圆性却不上步去追,只顺着扫击之势将齐眉棍抡过半圈,同时双掌在棍身上滑过,瞬间从双手握棍中段,改变成持着棍尾一端,尽用了棍长五尺有余的优势,再次大幅扫出,这次改攻下路,“乌龙翻江势”劈杀鄂儿罕后退中的两膝!
他永远也不能再吃强抢来的鸡腿。也永远不能再杀人了。
了澄这般轻轻说了一句。
圆性那笑容里充满了轻蔑。
——带这么多袋子,是抢劫吗?……
两人变成近接以硬力相抗,三柄兵器紧紧互挤,他们的头脸也顿时相距不足两尺。
圆性突然感到棍上的抗力消失。代之是一种有如胶着的牵引之力。
韩思道胸口肋骨发出破裂声。
是某个婴孩正在放声大哭。然而那声音中隐隐有一股深沉的震荡,听来不似是因饥饿或恐惧而哭泣,更像在吼叫。
“你们每个人把一条手臂跟一条腿都打折,留下兵刃便滚吧。”
这越过了鄂儿罕心里的尊严最底线。
五岁回归少林寺,方丈本渡亲收为徒剃度,按少林七十二字辈分排行,为“圆”字辈。
阳光照射之下,鄂儿罕那张轮廓深刻的脸孔却显得神色阴沉,眼神再不像平日死鱼般冷漠,激动瞪着被圆性踩在脚下的同伴韩思道。
他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瞬间收紧目光。
先前接招时已见识了圆性的刚劲,鄂儿罕更加不敢硬碰,上身后仰闪躲之余,下面双脚施展出术王所授的武当轻功步法,以巧妙角度退去,避开了这拦身扫棍!
——任何一个高手都会告诉你:在他们那种层次的对决里,“知道”有多么重要。
——到底交上了什么霉运?竟然连续两天遇上这样的事情?
原来圆性踏在他胸膛上的脚,不自觉地加重了力度。与其说是韩思道呼叫,不如说是那压力硬把他胸膛里的气挤了出来。
圆性看出此人确实不弱。这等功夫,要非历经无数生死搏斗,就定然是名门所传。
鄂儿罕虽因韩思道被击倒而大感惊讶,但他毕竟由波龙术王亲授数年,身姿架式未因情绪而动摇,交错的两臂肌肉,处于一种既不紧张却也没松弛的微妙状态,能够高速拔剑出击;双腿膝盖略蹲,势如随时扑击的豹子。
心正,拳则正。
鄂儿罕近距看了圆性一眼,发现圆性虽一脸乱生的胡须,但其实面容甚年轻。
圆性转而又看着那些车前村民。他们仍一个个跪着。圆性皱眉,搔搔那头浓密如杂草的短发。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十八
鄂儿罕赫然发现并未得手,右手剑急忙继续化引圆性的长棍向下,以防他抽棍反击。
刚才他们已经见过圆性有如猛兽的疾速。逃走不是选择。
鄂儿罕听了,双目又恢复往日那死寂无神、仿佛无视一切生命的眼神。
圆性的愤怒,绝不下于鄂儿罕。尤其在看出了鄂儿罕的武功水平之后。
这等武功,却用以威逼残害寻常百姓——在圆性的世界里,这是难以想象的卑污之事!
师父本渡多次罚他禁足练武场,后来总是了澄太师叔出口为他开脱:“且由得他。这孩子,不可当作其他人般教。”
鄂儿罕听了怒意更增:他跟韩思道关系虽不好,但对方好歹是术王亲挑的“副护旗”,如此被人像只蟑螂般踩在脚下,就等于对术王猊下的直接侮辱!
韩思道仰卧在地,本来白皙的半边脸,被圆性那一拳打得高高肿起,颜色由紫入黑,一双细眼反白,嘴角冒出白沫来。他呼吸很浅,似已没了半条人命。
然而今天眼前对手,只有一人。
——我打败了少林武僧!
农妇急得几乎跪下去,自己也泣不成声。她丈夫上个月刚病死,家里七个孩子许多都还小,实在养不了。有三个女的跟一个男的已经送人家收养,就只余这生来吓人的老么,说什么都没人要,除了送上寺院来,她再想不出什么办法。
一物从他五色怪袍的宽袖里弹射而出!
鄂儿罕赫然感到下路有威胁袭来,惊异于敌人变招之猛之速,再也顾不了面子,拔腿跃后闪过这低扫棍,着地时又再急跌了数步,握剑的双手大大摊开保持平衡,状甚狼狈。
余下那十个术王众则吃惊得无法呼吸,他们视为魔星般的两位“护旗大人”,相隔不够一盏茶时间,就相继倒在这野和尚脚下。
相似的眼神,圆性曾经见过:那个死在他怀里,犹如行尸走肉的男人。
圆性的齐眉棍猝然被双剑黏带向鄂儿罕身侧,失去了攻击的准头!
鄂儿罕刹那间无法控制的喜悦,成了一个致命的错误:要能充分发挥“太极”那微妙得“一羽不能加”的功夫,必要具有在刀山血海、千军万马中也丝毫不动之心,一旦为惊惧、迟疑、骄傲、轻慢等情绪所滞碍,就无法完全放开敏锐的官能,以感应敌人力量流向。
二十二岁之年,他通过少林武学最高试炼“木人巷”,以双臂夹开放在巷道出口的灼热鼎炉,臂内侧因而烙上“左青龙·右白虎”之印,是为少林高手之标记。少林数百年来得此烙记最年轻者,他是第四名。
他本来可以一拳就把那东西击飞,但这刹那感到不妥。
为众生去恶。
原来圆性早就捕捉这刺剑来势,他略一侧头,用左半边的夜叉铜面具额处,将这剑挡了下来!
被圆性所擒并逼着拉车的四个马贼,已经停止了疯狂挣扎。原先他们赫见令人闻风丧胆的波龙术王部众,想要拼命逃生;怎料这恶和尚一拳,就把对方一名头儿连人带剑都击垮,这等武功,他们从前连想都没有想象过。
齐眉棍脱离“太极”的控制。
鄂儿罕这招“势剑”是要正面硬破,靠头上的左手剑将圆性刺棍架去,同时右剑砍斩,连消带打取胜;怎料左剑一碰上那齐眉棍,就已感受到非常强横的力量,如排山倒海传至,左剑非但无法将棍拨去,棍力反倒压过来,影响了他全身的架势与协调,连右手剑都一时窒碍砍不出去。
当中一名马贼,顺手抓住飘来的一片“化物符”看看,口里忍不住喃喃说:“我听说过……抓‘幽奴’,原来是真的……”
十个术王众一听之下腿都在颤抖,平日横行庐陵、肆意劫杀的威风不知已经丢到哪儿去。有两个还当场失禁尿出来了。
鄂儿罕还来不及惊愕,已感到左剑被反压下去,六角棍吃着剑身,仍然从中线刺入!
“请大师拿剪刀来。”她勉强收起泪水说:“我就把这衣服割开吧。”
圆性这招“穿袖势”乃跃在空中发出,为了拿捏最强的攻击距离,右手右足皆居前。这时刺棍之力已尽,他身子一着地,左脚又紧接踏上前去,左手同时像划桨般猛拨出,将另一端的包铁棍头横扫出去,“跨剑势”挥击鄂儿罕右肩!
注释:
鄂儿罕面临对方横向扫击,本可将双剑化为直刺反攻,用“以直破横”之策,把圆性逼开。
用手指拉动藏在腕脉处的机关。
对鄂儿罕来说,这就等于否定了他的人生。
在近身缠战中突起这变化,古剑尖锋又在甚近的距离里急刺而来,圆性似已无闪躲的余地——
用“太极”的人失却了控制,就等于败了。
——这种力量……
众和尚再看主持身后,下来的还有数人。原来是文僧长老了澄大师,身边左右有两个弟子搀扶着。了澄是本渡的师叔,当今少林寺里除了已退任的前方丈了恒大师以外,就数他辈分最高。众和尚见了更惊得身子缩作一团。
意思是说:你这样也算是武当?
极度的冷酷,其实表现出心里的熊熊怒火。
鄂儿罕毕竟苦练剑术日久,很快就回复马步平衡,见这压棍攻来,他及时竖立双剑,成二字架在胸前,仅仅将棍身抵住!
那是一颗青色的小小蜡丸,外表看那蜡皮并不太厚,随便一撞就要破裂,只有其中一面贴着好几层纸,造得较厚硬,是在机关弹射时受力用的。
鄂儿罕头上的卷状布巾,刹那遭齐眉棍狠狠劈陷!
假如纯是武者间的比试,这时已经分出胜负。但圆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一想到那几口大布袋,想到那两百个村民惊恐的脸庞,他没有任何要尊重这个敌人的理由。
“武当弟子,才不会干这种无聊事。”
七岁正式诵经礼佛,同时开始修习少林武艺。少林寺强调“禅武不二”,即使是武僧也不可偏废了禅修功课,若有怠惰则禁止练武,以防他们一味斗胜争强。这孩子过了整整两年,都没能把最入门的经文念诵,坐禅听讲时又常常打瞌睡;但每到武课就马上生龙活虎,而且好胜心甚强,不论各样锻炼,都爱好跟同辈甚至前辈较量比试,许多同门也都怕了他。
——圆性自与尚四郎的“太极”拳刀比拼之后,这半年来于途上刻意苦练擒拿技,就是要补当时近身缠斗的不足。
“本渡,这孩子过了之后,就由你亲手剃度。”
本渡恭敬地接过孩子,心里甚感奇怪。
这时传来一记闷呼。是地上的韩思道。
这等拳棒功夫。还要是个和尚。鄂儿罕心里再无疑问。
圆性倒拖着染血的齐眉棍,矗立在只剩最后一丝气的鄂儿罕身前。
全因为在西安与尚四郎的一战,圆性早已对“太极”不陌生。鄂儿罕一发动双剑化劲,他就知道是什么一回事。
他眼目视线游移,似乎已无法看见圆性,只凭声音辨别他所在,伸出左手似要摸索他。
圆性乘着刺棍跨上右步,继而猛跃起来,双手合握棍末举过头顶,以“紧那罗王棍”的“顺步劈山势”,集全身之力,并且尽用齐眉棍全长,朝鄂儿罕顶门挥下去!
——要是今天不能把这些“幽奴”带回去,我还算是物移教的“护旗”吗?
电光石火之间,鄂儿罕心头狂喜。因为他刺出一剑的左手,从剑柄传来了得手的触感。
鄂儿罕身体已经甚虚弱,但他还有力量做一件事情。
圆性摊开左手,看看自己抓到了什么。
“出家人,说这样的话似乎有点奇怪……”圆性搔一搔没有盖着面具的那边眼眉:“可是我真的找不到不把你们杀光的理由。”
圆性一招一式拳棍皆至简至朴,却尽显少林正宗那纯厚刚健的上乘风格,完全是凭正面的速度、力量、气势与精神凌驾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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鄂儿罕仿佛用完最后一丝气力,那条左臂软软跌下来,就此一动不动。
圆性感受到敌人散射的战气,马上也作出相对的反应。
那马贼懊悔不已,惶恐地左右瞧瞧双方,心想还是这和尚比较不好得罪,吞吞喉结便说:“那些布袋……是用来装人头的,好像是他们什么仪式,得用人命祭死者……”
了澄说完就让两个弟子扶着,拾级往山上回去。他离开前又说了一句:
“木人巷”为少林寺武道的最高试炼,只有通过者才算是正式的少林“护寺僧兵”,得以配给个人兵器,并获许进修更高的少林绝艺。“木人巷”本身就是少林奥地,秘不向寺外人公开,因此产生了许多幻想不实的传说,甚至指“木人”是两大排以机关驱动的厉害人偶,会对进入巷内的人自动攻击云云。
圆性瞧见那些术王众凝视“云磷杀”时露出的恐惧脸色,就知道这东西绝不简单;再回想刚才韩思道曾在剑刃上沾药试图暗算他,圆性更猜到这东西是药物。
圆性戒备着鄂儿罕等人同时,也在观察四周状况。他看见众多哭泣流涕的村民,再见到术王众牵着的马匹鞍旁,挂着许多个大布袋,就知道眼前绝不是什么好事——韩思道突然出手暗算更是明证。
——在他们心目中,不只是波龙术王本尊,就是术王敕封的几位“护旗”大人,都俨如凡人不可碰触的地煞魔星;其中之一的韩思道,却竟然在他们看也看不清的瞬间,就被人打得倒地半死!
长棍夹沙尘贴地扫过,如镰割草。
孩子听过太师叔的话后,倒有时自动自觉拿起经书来念。虽然到了最后还是读不懂多少经文。
这一击同时也打破了鄂儿罕身为武者的自信。
——圆性自小在少林寺长大,涉足江湖日子甚短,他这时并非凭什么经验判断,反而是因心思纯真,对邪恶有一股甚敏锐的直觉。
他一身形貌杀气充盈,村民无法抑制地纷纷下跪,以敬仰的眼神凝视他。
术王众见他拿着“云磷杀”如此轻率,纷纷倒抽着凉气。其中一个忍不住轻呼:“别弄破……”
武当。
——也许十人一起四散奔逃的话,会有几个人活得下来。可是谁又愿意冒险去当让别人逃生的诱饵呢?
此等非礼之事在少林山门前发生,要是误传了出去,可是大大有损寺院的清誉。
这“太极剑”的“小乱环”弧形虽能接上齐眉棍,但棍的劈势实在太猛太强,剑招只能勉强将它往旁移卸两分——
圆性的指头不断轻敲半边面具的额角,状甚苦恼。
术王众这时略松了一口气,再看看地上的鄂儿罕与韩思道,突然醒觉自己身在何种处境。圆性手中的齐眉棍,镶铁棍头还在滴着血。他们不禁心寒后退。
可是已经没有用。刚才那一刻的窒碍,已削弱了他的化劲;更何况他不是姚莲舟这等“一心二用”的绝顶高手,左手的刺剑也影响了右剑的运行。
看见圆性手里这蜡丸,围观的术王众惊呼起来:这东西不是别的,正是昨日在庐陵县城里,一口气杀害数十人的物移教可怕秘毒“云磷杀”!
真正的“木人巷”乃是一条全长十二丈、平均宽一丈的山洞走廊,开凿于少林寺“金刚堂”后山壁,进行试炼之时极大阵仗,沿巷两侧共有一百零八个武僧把守,逐一与进入的受验者以拳法对战。为了避免严重伤害,受验和把守双方,都会在心胸背项要害处穿戴着木板与厚棉布的护甲,因此才称“木人”。
烙记还未痊愈,他同日就长跪于“金刚堂”不起,请求方丈师父批准他修习少林镇山之宝。三天之后又是了澄为他说项,获赐铜甲一副,六角镶铁齐眉棍一杆。
——从刚才远距离如标枪般的直刺,再瞬间变换成近接横扫,左右两端发招自如,正是这根双头齐眉棍的妙处。
六角铁棍穿越那双剑花之间的微细空隙,就像毒蛇腾身噬击般准确,鄂儿罕胸骨应手破裂,黄须随着“哇”一声染红!
圆性的心思远远不似他那憨厚的外表,这句话没有逃过他耳朵。
——不是抢劫。是屠村。
到了最危险的关头,他本能地倚凭向来最信赖的“太极剑”。
了澄伸出一双枯瘦得像鸟爪的手。那农妇看着他清澈的眼睛一会儿后,也收起悲伤,把男婴交到他怀里。
圆性一眼看去就断定:对面虽有十一人之众,唯一堪称敌人的就只得这个带着双剑、容貌不似汉人的黄须男子。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冷。婴孩的母亲把自己仅有的冬衣包裹着儿子,自己只穿一件单薄衣裳,虽是个壮健的农妇,仍不禁在打颤。
鄂儿罕咧开两排牙齿。黄须扬动。
“比起那些家伙,你们好像变得没那么可恶了。”圆性将绳抛到一旁:“不用去衙门了。你们走吧。以后如何,是自己的造化。”
半年以后,男孩身上的奇异胎毛渐渐自行脱落,再与一般婴儿无异。
二人跃扑之势都甚猛,那十尺距离在一眨眼间已缩短,剑棍火速交接!
此刻正在吐血倒退的鄂儿罕眼中,这少林武僧,有如一块看不见弱点的坚刚岩石。
“我没猜错的话,教你的那个人自己还在练,只是拿你来测试功力。你学的这套,打不了真好汉。”
圆性站得甚近,赫见异物已飞到面前,他迅疾举起没拿棍的左手!
那喜悦令他忽略了那触感的微小差别:剑尖刺中的,是比人体任何部位都要坚硬的东西。
昨天早上在庐陵县城,他毫不羞愧地选择逃跑,因为对方有五个。
这一刻四人异常激动,就跟村民一样同时朝着圆性下跪,深深叩了个响头,然后无言奔跑而去。
这怪婴仍然哭叫着,一只毛茸茸的小手,一直死命抓着母亲胸口衣裳不放。母亲一边流着泪,一边想用力去挣,但孩子的指掌出奇地有力,还是挣他不脱。
几个和尚连忙合十低首,心里很是害怕——方丈竟为这等小事亲自下来察看,必然是要责怪那烦人的哭声了。
他幸有物移教的自我催激法将那痛楚减低,强呼一口气全速飞退,同时在身前乱舞双剑花,欲阻圆性追击——
一股像被鞭打的火辣痛楚袭击左肋,鄂儿罕如遭电殛,吐出一口苦水!
“引进落空”之技。“太极剑”。
——就如西安一战,桂丹雷迎尹英川八卦大刀劈下而色不变,正是他取胜关键。
——他们此后没再作贼。一个回家守着父母那块瘦田;一人当了行脚医的徒弟;另外两个结伴去了广东,十几年后做生意发迹了。
好几片纸符吹到鄂儿罕身上。他一动不动,仍然保持随时拔剑的姿势,内心却在暗暗叫苦:
只是兵器交锋,圆性的刚劲就足以透到对方的身体骨架里,仿佛将鄂儿罕钉在原地!
在这温暖的手掌抚慰下,婴孩却仍是哭泣不止,揪着母亲胸口衣襟的小拳头,似又抓得更紧。
圆性以一只穿着笨重铜甲之手,却能以“少林五拳”里的“龙形”探爪擒拿手法,将这蜡丸接下而分毫无损,可见他除了刚猛拳棍之外,手底里也有柔细的功夫。
虽是如此长相身材和堂堂步姿,但本渡并没有予人半点盛气凌人的压迫感,反倒像一棵会行走的大树:坚实壮硕,却能包容庇荫一切。
站在鄂儿罕身后那十名术王众,先前凶狠跋扈的神情自然早就消失,一个个目瞪口呆,神情不可置信。
灭化无常,死何足畏。
鄂儿罕的化劲不靠眼目,只靠剑上触感去确定对方齐眉棍所在;如今棍已经“消失”到不知哪儿去,他恐惧中只能做一件事:
“是剧毒吗?”圆性用两根指头轻轻夹着那蜡丸,走前一步往那些术王众问。
鄂儿罕感觉圆性那山崩般的劲力,一刻不放松地涌来。他吃力紧锁双臂关节,才勉强抵抗得了。
鄂儿罕的眼神又再变化,这次透出了一种疯狂之色。
那半张铜铸的夜叉恶神脸孔,造型异常凶暴慑人;每片包镶着铜片的护身铁甲,也满是教人触目惊心的磨蚀与凿痕。
就像先前的车前村民一样,他们十人也被恐怖镇锁在原地不敢逃走,只不过现在身份换过来了。平日大唱“死何足畏”的物移教歌词,祭典宴会时顺着大伙儿高喊口号,一旦死亡真的临头,不是个个都能奉行这神启圣训。术王势力过去一直无往不利,众多信徒弟子都沐浴在狂喜与欲望之中;但如今形势逆转,在这正气充盈的少林僧人威慑下,他们的信仰都崩溃了。
——我们竟然在他手底活了下来……简直是祖上三代积的福!
“缘尽了,就放开吧。”
两人几乎是在同一刹那发动。
一个月后独自出走少室山,为的只有两个字:
“可怜的孩子……”本渡伸出曾经苦练少林“铁沙掌”、五个指头都磨平了的手掌,轻轻抚摸婴孩的头顶。
“怎么办呢?……要我杀不敢反抗的人,又很难下手;要我放过你们么?又对不起这儿的百姓。我怎么晓得,你们过两天会不会又带着那几口大布袋回来?”
术王众慌忙挥手摇头,有的结结巴巴地辩说:“不……不!绝不会……”
——这一趟,没有来错!
——竟然毫无顾忌就把兵器扔给敌人,那份自信和豪气令在场的人都咋舌。
圆性走过来,取下了半边夜叉面罩塞到护甲的腰带里,一张粗眉大眼的胡须脸这时消去了杀气。他伸手为四人颈上的绳索松缚。
了澄将男婴交到师侄的手上。
他说着上前扶起一个老农妇。
鄂儿罕的双剑亦已成招,运使波龙术王所授“武当势剑”,左手剑斜架在头顶上方,右手剑横向反砍圆性颈项!
鄂儿罕双剑已变势,从向前力推化为往斜下方带下去。
圆性点点头,从僧袍内侧取出一方汗巾,把蜡丸包覆,放进怀中。
然而这一刻,看在江西车前村两百名村民的眼里,这个在阳光中反射出金红光芒的身影,无异于下凡的菩萨活佛,众人心里有一股要下跪膜拜的冲动。
山下一带的贫农因无力抚养孩儿,将之送上少林寺乃是常有的事;孩子跟父母分离,哭得死去活来亦是必然,和尚早就见怪不怪。可是如今这般情状却是头一遭。
“怎么了?……先前又是这样。你们吉安人有这样的习俗,看见和尚便得跪的吗?”
他说着扬起棍头,直指鄂儿罕的脸。
四人看着那些愣在当场的术王众,心里不禁庆幸。他们虽然因为生活艰困,豁了出去落草为寇,但始终因为一点良知,没有去投那丧心病狂的波龙术王,否则今天就不只被逼着拉木头车这么简单。
武当“兵鸦道”高手,尚四郎。
半边铜面具底下的眼睛,冷酷如冰霜。
了澄大师也到孩儿跟前,一双慈祥的眼睛俯视其哭相。
——长兵器之利,是不用改换架式高低,兵锋已可覆盖敌方从头到脚全身!
他左拳半途化为龙爪手,一把将那飞来之物准确抓在掌心!
圆性说完就不理会他们,转头朝着那四个被他在横溪村擒下的马贼走过去。
圆性看一眼布袋大小和数量,又瞧瞧村民的人数。
“我倒想问问:你们这村子里,有人会剃头吗?”
圆性听了微笑,回了一句:
旁观村民的眼目视力不足以捕捉那快棍,只见一抹残影在地面刮过,带有一种极为锐利的声音,他们一时还错觉,圆性手上那条木棍,不知何时化成利刃。
圆性趁机奔前追击,双手再次化为近身短打的两头握式,一个弓步朝鄂儿罕中路直进,两拳有如推出般猛力冲前,以棍身中央直压鄂儿罕喉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