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精神分裂症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周浩晖 本章:第六章 精神分裂症

    孟婆子住在镇子的东南角上,那里盖着几间破旧的房屋,房前用土墙围出一个院子。我们过去的时候,院门正毫无顾忌地敞开着。吴警长也不客气,径直便往里闯。我则紧紧跟在了老头身后。

    时值雨后的清晨,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凉意。而这小院子又背靠着一座荒山,便愈发显出阴沉的气氛来。吴警长站在院子当中,扯着嗓门喊了声:“孟婆子!”前方小屋里传出一声嘶哑的回应:“哎。”随即有人打开房门,从黑乎乎的屋子里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苍老的妇人,看起来已年近古稀。她低头拄着个拐棍,走起路来颤巍巍的,瘦弱的身形在秋风中摇摇欲坠。

    “孟婆子!”吴警长又招呼了一声,然后直入主题说,“楚云回来了。”

    “哦?”孟婆子一愣,抬头反问道,“你不是说她死了吗?”她的脸上布满沟壑,像是镌刻了一生的风雨。

    “我弄错了——她没死,只是被水冲到了下游。”吴警长伸手冲我一指,说,“这个人把她给送回来了。”

    孟婆子转头看向我,她的眼睛浑浊不堪,仿佛罩着层肮脏的纱布。看了片刻之后,她方才开口问道:“你是谁?”

    “我是——”我想说我是个侦探,但对方肯定听不懂。正踌躇该怎么解释的时候,吴警长已经在一旁插话道:“他刚楚云是刚刚认识的。这家伙什么都不知道,他就是个废物。”

    孟婆子点点头,同时用埋怨的口吻冲我嘀咕道:“你送她回来干什么?”

    我哑口无言。的确,如果不是我多此一事,女孩又怎会受此劫难?她应该尚在南京城外的渔船上,自在逍遥,无忧无虑。

    孟婆子不再看我,她转脸去问吴警长:“那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老头一摊手说:“在精神病院关着呢。”

    “她又犯病了?”

    老头道:“要不然我找你干啥来呢?”

    孟婆子无奈地摇摇头,然后她一戳拐棍,开始向着院子门口走去。

    吴警长冲我一撇嘴,吩咐说:“扶着点老人家。”

    我便赶上前,从侧面搀住了老太婆的一只胳膊。但孟婆子却不领情,她反而停下了脚步,侧过头问道:“他也要跟着去?”

    “他得去。”吴警长说,“他虽然是个废物,但对楚云那孩子倒是一片真心。”

    “是吗?”孟婆子慢慢抬起头来,用正眼看着我。在我们视线相对的一瞬间,她忽然一翻手,反攥住了我的手腕。她的力量如此之大,那干枯的手掌竟硌得我隐隐生痛,完全不像是个瘦弱干瘪的老人。而她的双眼也闪着令人惊讶的光芒,穿透了浑浊的角膜,直刺向我的心田。

    老太婆就这样逼视着我,然后她哑着嗓子问道:“你是真心对楚云好吗?你和那些好色的男人又有什么区别?”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我真心对她。为了她的幸福,我可以献出一切,哪怕是我的生命。”

    孟婆子长久地注视着我。而我问心无愧,便坦然承受着她的目光。渐渐地,老婆子眼中审视的态度散去了,她的眼膜重又变得浑浊起来。

    “我不会看错人的。”吴警长抱着胳膊,自鸣得意般说道。

    孟婆子松开了我的手腕。她不再看我,也不和我说话,只顾自己迈步向前。我看着她的背影,心中暗想:你还说别人是怪物?我看你才是个真正的怪物!

    从孟婆子家再往东走一点,很快便来到了镇子的边缘。前面的人家已然稀少,耳畔则传来哗哗的流水声,却是到了山流与江水的交界处。

    在平坦的河滩上矗着几幢青灰色的新楼。楼体连成一片,显得格外开阔。楼前则围了一圈西式的铁栅栏,走近了却见栅栏入口处站了个四十来岁的门卫,身旁悬着牌匾:东山县精神病院。

    吴警长当先走在前头,大咧咧地吩咐门卫把院长找来说话。门卫见他一身警服,也不敢怠慢,一溜小跑着把姓金的院长叫来了。我打眼一看,原来正是昨天早晨带人抓走女孩的那个胖子。

    吴警长摆出查案的架势,要求与楚云见面。金院长虽然有些不情愿,但也无法拒绝,只好带着我们进了院子,往楼群深处走去。

    在行进的过程中,吴警长随口问道:“病人现在情况怎么样?”

    “还跟昨天一样,什么都不记得。”金院长顿了顿,又说,“她的病症和以前相比好像又有了新的变化。”

    吴警长点点头,表示认同。我想起这老头说过楚云以前也经常犯病,便忍不住问道:“她以前发病是什么样的?”

    金院长道:“以前她一发病,总说自己是另外一个人,说得有模有样的。不了解底细的人一听,还以为是真的呢。这次发病,她虽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但却没说以前那套话。”

    我又追问:“以前她怎么说?”

    金院长瞥了我一眼,似乎嫌我问题太多,不愿再说。一旁的吴警长倒插话道:“她说自己不是楚云,而是一个在大上海生活的女人,她还给自己编了个名字,叫叶梦诗。”

    “叶梦诗……”我轻轻咀嚼着这个充满了美感的名字,心中莫名荡起一片温柔的涟漪。

    吴警长还在继续往下说:“她从小就在峰安镇长大的,什么时候去过上海?不过她一发病,说起那话还真是有鼻子有眼的,就连口音也不一样呢。”

    “口音上有什么变化?”

    “楚云正常说话都是本地口音的,但一发病之后,就会说北方的官语,真是中了邪了……”

    “中邪只是民间的说法,在医学上管这种病叫多重人格,是‘精神分裂症’里面比较严重的症状。”金院长这会又过来卖弄他的学识,“你们别觉得奇怪,得这种病的人都是这样的,一发病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而这个人完全是她自己在脑子里幻想出来的。她既然把自己幻想成上海人,那当然不能再用本地口音说话,所以便说起了官语。”

    我点头暗想:凌沐风说得一口标准的官语,楚云的官语应该就是从他那里学来的吧?同时我又提出一个颇值得关心的问题:“那她发病的时候连笔迹也会变化吗?”

    “笔迹?”金院长翻了翻眼皮,似乎对这个问题没什么准备,不过他很快就组织好了一套说辞来应付我,“——笔迹变了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你要知道,发病的时候她就是另一个人。另一个人,懂吗?她有自己的名字,自己的记忆以及完全独特的性格和行为方式。说得再彻底一点,她和发病前的那个人除了共享一套躯壳之外,已经没有任何联系了!”

    “真有这么奇怪的病?”我茫然摇着头,显出难以接受的表情。

    吴警长咧咧嘴说:“我看不是什么病,还是民间的说法准确——鬼上身。”

    “什么鬼上身?”金院长很不给面子地驳斥道,“迷信,无知!”

    “我迷信?我无知?”吴警长鄙夷地“唭”了一声,反问对方,“楚云犯病这么多次了,哪一次是你们医院给治好的?最后还不是要请孟婆子过来‘喊魂’?”

    金院长显出尴尬的神色,看来是被戳到了痛处,他愣了片刻,这才又忿忿不平地辩解:“这种病都是有病因的,要想治疗的话,首先得摸清病人的心结。可我每次询问凌夫人的过往经历,所有的人都忌讳不言。这叫我们做医生的如何对症下药?这位老婆婆每次‘喊魂’都能成功,还不是因为她对凌夫人的心结了如指掌吗?”

    吴警长得势饶人,他只“嘿嘿”干笑了两声,无意再乘胜追击。而我在一旁听着这番对话,倒暗暗摸出些原委来。

    这个精神病院是县里设立的,建在峰安镇外围,紧邻着火车站,相对来说是个比较独立的小世界。院里的医生护士也都不是本地人,对峰安镇的风土民情自然不够了解。这个金院长想治疗楚云的病症,但苦于不了解病根,便无从下手。倒是这个孟婆子每次出马都能解决问题。而老太婆又是打着迷信的“喊魂”旗号,这叫他这个自诩为科学代表的现代医生怎不难堪?

    这一路边走边说,不知不觉间已在楼群里穿梭了好一阵。这精神病院的纵深倒也不小,闯过了最前排的门脸楼,后面还有一个小院落。院落对面是一幢两层高的矮楼,这幢矮楼就是重病号所在的院部了。

    因为楼内看管的都是重症精神病患者,所以整幢矮楼的安防措施非常严密。进楼之后还要经过一扇有专人把守的铁门才能真正到达病人区。那铁门在我们身后吱嘎嘎地关闭,也隔断了外面自由的空气。我看着狭窄的走廊以及两侧如监号般排列的病房,心中陡升压抑之感。

    那些病房都带着铁栅条的房门,从走廊里便可以看到房内的情形。却见那些病人们的举止形态千奇百怪:有人紧扒着门口的铁条,嘴里一直嘟囔囔的,但又听不清在说些什么;有人围着房间的墙壁转圈,来来回回的不厌其烦;有人面对着墙壁站得笔直,一动不动像是个木头桩子;还有一个女人孤零零站在房内,她一边哼着摇篮曲一边晃动着自己的身体,双手则平举在胸前,仿佛抱着个并不存在的婴儿,这女人的头发很长,随着她身体晃动的节奏散落飘零,气氛诡异之极。

    但也有几个病人静静地躺在床上,看起来睡得正香。吴警长指着其中一个睡熟的家伙笑道:“要是病人都像他一样就好了,你们的医生护士便可以少了很多麻烦。”

    金院长却不以为然地摇着头:“你以为这些睡觉的都是老实家伙?那你就错了!这些人是最不老实的:要不就是有暴力倾向,要不就是整天打主意想要逃走,所以我们才给这些人吃了镇定和安眠的药物,让他们多睡一会。”

    吴警长“哦”了一声,又对那家伙多看了几眼,然后感慨道:“这样的话,和活死人又有什么区别?”

    我也有同样的感觉。一个人被剥夺了清醒的权力,整天昏昏而睡,这是多么悲哀的事情?我忽然又想到:那女孩被抓来这里,一定很想逃出去吧?那她会不会也遭受同样的待遇?忧虑之下,我的目光便急匆匆向两侧的病房搜索过去,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不过这一溜直走到尽头,也没有看到那个女孩。我不免有些奇怪。旁边的吴警长看出了我的心思,便小声提醒我说:“楚云不在楼下,她每次都是待在楼上的特护病房里。”

    果然,前头带路的金院长已经折身向着楼上走去。我们也跟着来到二楼,却见楼梯口单独设了一个护士站,有几个女护士正坐着闲聊。看到我们上来了,她们连忙起身给院长问好。

    金院长问:“凌夫人现在什么情况?”

    “一直都比较激动,不肯休息,也不配合吃药。”一个领头的护士答道,“我们已经给她配好镇定的药物,准备等她闹腾累了,就强喂她吃下去。”

    我心中一沉,暗想:果然和我担心的一样,这些家伙要让女孩也陷入那种可悲的昏睡状态!同时我注意到就在我身旁不远处有一个送药的小推车,车上摆了十多个装好了配药的小纸袋,纸袋上写着病房号和病人的名字。我的眼睛快速一扫,很快便从中找到了“楚云”两个字。趁着那些护士都在毕恭毕敬地看着金院长,我偷偷捡起那个纸袋,顺手藏在了自己的西服衣兜里。回头送药的时候,或许粗心的护士不会发现配好的药少了一袋,这样的话女孩今天就可以逃过一劫了。

    周围众人都没有在意我这个小动作。金院长只顾吩咐道:“带我们到凌夫人那里去看看。”

    先前那个护士答应了一声,抢步走在前头,没走多远就停在了一间病房前。我心急火燎地跟过去,透过栅栏门往里张望,却见那女孩正被关在这间病房内。她无力地坐在床上,双手被反缚在身后,嘴上则带着口罩。与昨天我们分别时相比,女孩脸上的青肿已经消散了不少,但遭受暴虐的痕迹仍然清晰可辨。

    听见外面有人接近,女孩立刻警觉地瞪大了眼睛,不过走廊里的光线阴沉昏暗,她一时还没看清我的身形。

    护士打开房门之后,我第一个抢进了屋内,脱口叫了声:“云云!”女孩的眼神蓦然一跳,虽然嘴被封住了无法出声,但她那惊喜的表情已分明写在了脸上。

    我还想再向前几步,但胳膊却被人拉住了。转身一看,原来是那个金院长,他板着脸训斥我道:“请不要和病人接触——这是我们医院的规矩。”见我露出不太服气的表情,他愈发加重了语气:“你如果不服从,我就找人把你赶出去!”

    吴警长也拉了我一把,把嘴贴在我耳边,悄声说了句:“小不忍则乱大谋!”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好撤到一旁。女孩这时早已激动地站起身,想要向我走来。不过她仅仅迈出两步后就走不动了。我定睛一看,原来她的右脚脚踝上还套着一根黑粗粗的橡皮绳子,绳子的另一头拴在床脚上,令她只能在床边有限的范围内自由活动。

    金院长冲护士使了个眼色说:“去把她的封口解开吧。”护士遵命走过去,解下了女孩嘴上的口罩。在这个过程中,女孩一直怒目瞪着那护士,想必在刚刚过去的一天里,她已经吃了对方不少苦头吧。

    口罩解下之后,女孩的口舌重获自由,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不是什么凌夫人,你们快放我出去!”见医生护士全都无动于衷,她又把目光投在我的身上,用乞求般的语气说道:“冯侦探,你救救我……”

    我看着女孩凄惨可怜的样子,喉头已有些哽咽。不过此刻我却只能空口许下承诺:“我一定会救你的……”

    一个人影慢慢地掠过我的身边,向着女孩走去。那人正是孟婆子,而金院长对她却没有伸手阻拦。

    孟婆子走到了女孩面前,她用浑浊的眼神看着那女孩,然后颤巍巍地问了声:“孩子,你还认得我吗?”

    这是孟婆子来到医院之后说的第一句话。她的声音依旧嘶哑,但却饱又怜又爱的滋味。我忽然明白,她此前长久的沉默并不是因为冷漠,她是在为此刻的见面积蓄着自己的情感。

    可惜她的情感并未得到对方的回应。那女孩回视着那老太婆,眼神中充满了惊惶。她用力摇着头,断然否认道:“我从来都不认识你!我根本就不是你们说的那个人。”

    金院长伸手朝我一指,插话说:“你只认识他,对吗?”

    女孩连忙点头:“我们一块来的,我要跟他回去。”

    “回去?你要回哪里?这里才是你的家。”金院长眯起眼睛,语调中充满了诱导和暗示的意味,“你现在是病了。等你病好了,你就不认识这个人了。你真正认识的人应该是我们。”

    女孩茫然瞪大了眼睛。所谓“病好”之后会是怎样的情形?她几乎不敢想象。可她又是如此的,根本无力去掌控自己的命运。

    她只能不停地摇头,用带着哭腔的、绝望的声音为自己辩白:“我没有病……是你们弄错了……”随着她摇头的动作,忽然有个东西从她的领口处滑落下来,晃悠悠地吊在了她的脖子上。

    我认得那东西正是女孩一直佩戴的玉坠,玉坠的一面刻着个“云”字,另一面则是狗的图案。孟婆子离女孩最近,这个滑落的坠子立刻引起了她的关注。她伸出干枯的老手,将玉坠托在眼前细细端详了一番。然后她又抬眼问那女孩:“孩子,这个坠子你一直带着的吗?”

    女孩神色犹豫,不敢回答。因为坠子上的那个“云”字正和楚云的名字相吻合,这岂不是从某一角度印证了女孩的身份?

    孟婆子便又转过头来,把质询的目光投在了我的身上。我如实说道:“这确实是她的坠子。我就是根据这个坠子上的线索,一路找到峰安镇上的。”

    孟婆子紧紧捏住了那只玉坠,用大拇指在坠子表面反复着。她的眼神盯着某个虚幻的空间,神态像是入定了一般。谁都看出孟婆子此刻正在承受着潮水般的思绪,但又没人知道她到底在想些什么。难道这坠子对她来说有着某种非同寻常的意义?

    孟婆子就这样长久地沉默着,让女孩感到很不自在。最后女孩终于忍不住了,便小心翼翼地往后撤了一下脖子,将玉坠从老太婆的手里拽了出来。

    孟婆子的思绪也同时被拽离了虚幻的世界,她又盯着那女孩看了一会,然后问道:“孩子,你的身上是不是有好大一块胎记?”

    女孩脸色一红,无语默认。这是她到达小镇之后第二次被人问到胎记的事情。因为那个胎记位于她很隐私的部位,所以每每提及都会令她羞涩难言。

    “这胎记就是你独一无二的标志,你明白吗?不管你走到哪里,遭受过多少变故,我只要一看到那块胎记,就一定能认出你。”孟婆子一边幽幽地说着,一边伸出右手向着女孩的探去。女孩似乎别对方的神态吸引住了,只呆站在那里,并不躲避。

    孟婆子的手轻轻搭在了女孩娇俏的上,她似乎在用心感受着什么。片刻后她再次提出要求:“孩子,让我看看吧。”

    女孩嗫嚅着,不知该如何回应。虽然同为女人,但要让对方看到如此隐私的部位,这终究是一件令人难堪的事情。

    孟婆子的手在女孩的温柔地着,如母亲般充满了慈爱,同时她的目光亦直视着女孩的双眼,轻声道:“相信我吧,我永远都不会害你的。只有我能够告诉你所有的故事。”

    我站在孟婆子的背后,不知道对方的眼睛里究竟闪耀着怎样的魔力。我只看到女孩脸上那种戒备和恐惧的神色慢慢消失了,她变得安详而镇定,那目光中甚至透出了一点点的期待。然后她顺从地点了点头,答应了孟婆子的要求。

    孟婆子便又回过头来看着我们说道:“你们先出去吧。”

    金院长不满地嘟囔着:“有什么事非得要瞒着大夫?”不过埋怨归埋怨,他还是很配合地第一个离开了病房。对他来说,只要病人能康复出院,自己受些委屈也就认了。我本来想坚持留下的,但是吴警长根本不给我说话的机会,直接拽着我的胳膊就往外拖。别看他瘦瘦矮矮的,力量倒大得很。我一个没防备,已经被他拖出了屋子。那护士最后出来,反手把病房的铁栅栏门和外层的木质实门双双关闭,彻底隔断了屋里屋外的联系。

    我放心不下,在门口凑来凑去的。不过这种举动显然徒劳,因为有了两层门的阻挡,我根本看不见也听不见任何东西。吴警长见到我这副样子似觉好笑,便斜着嘴角讥讽道:“冯大侦探,你劝你别瞎操心。等会门一开,那女人就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了。”

    这话味儿不对。我忙站住脚瞪着对方,反问:“你什么意思?”

    老头不紧不慢地说道:“等会那女人病好了,她想起自己真实身份的同时,也会彻底把你忘掉。”

    我立刻表示质疑:“这怎么可能呢?”

    吴警长冲着金院长一努嘴:“你不信啊?那你问问人家大夫。”

    “我刚才不都说过了吗?”金院长不耐烦地看着我,“她发病和不发病就是两个人,脑子里的记忆也是不一样的。她发病的时候会把以前的事情全忘记,不发病的时候当然也不会记得发病期间的任何事情!”

    “是这样?”我嗫嚅着,傻傻地站在原地。

    “你也不要太介意,有得必有失嘛。”吴警长这时又来劝我,他还压低了声音暗示说:“你忘了我们到这里来,最主要的目的是什么?”

    我明白对方的意思。老头来这里是想让女孩来指证凌沐风的杀人恶行,在他看来,要达到这个目的,首先得让女孩恢复记忆。而孟婆子正是打开后者记忆的钥匙,至于我和那女孩之间的已经建立的情感则只能为此牺牲了。

    我咧了咧嘴,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正在这时,病房的门板上传来“咚咚”的敲击声,同时听到孟婆子的声音在屋里喊道:“开门吧。”

    护士上前把铁栅门和木门依次打开,孟婆子从屋内走了出来。而众人的目光则跳过了老太婆,纷纷看向她身后的那个女孩。经过孟婆子的点拨,那女孩是否真的会恢复记忆?

    女孩站在床边,她的视线追随着孟婆子的背影,脸上的神色却是一片茫然。

    “楚云。”金院长首先试探着喊道,“你想起自己是谁了吗?”

    女孩的目光一闪,恍然惊醒似的。随即她便警惕地反驳:“我不是楚云!我不是!”

    吴警长“嗯?”了一声,显然对这样的局面颇感意外。他立刻看着孟婆子问道:“怎么回事?”

    旁边的金院长这会也看向了孟婆子,酸不溜几地跟着问:“怎么着?这次不管用了?”

    孟婆子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只对吴警长道:“出去再说吧。”老头满腹狐疑地皱着眉,把追问的欲望硬生生压回了肚子里。

    金院长冲护士挥挥手,护士会意,上前准备锁门。屋内的女孩一下子紧张起来,大喊道:“别锁门!放我出去!”她的喊声像刀子一样割在我的心头,令我的呼吸起伏难平。

    但那铁门终究又牢牢地关死,女孩的喊声也随之变成了绝望的哭泣。最后她用泪眼死死地盯着我,不停地啜泣着,却没有说任何话语。

    我被那眼神紧紧地牵住,身不由己地向铁门边走去。吴警长伸手拉了我一下,但这次被我奋力甩开了。我来到门边,双手抓住面前的铁条,把脸紧贴在栅栏缝隙中,然后我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一定会救你出去。这是我的承诺。”

    最后的“承诺”二字被我重重地吐出,如金石坠地,朗朗有声。女孩则瞪着黑亮的大眼睛看着我,泪水连绵而下。

    “走吧,有什么想法我们出去再商量。”吴警长在身后扳着我的肩头。我最后看了那女孩一眼,终于恋恋不舍地转过了身。那边孟婆子已独自一人走出了十来步,吴警长拽着我紧赶过去,追上了老太太的步伐。

    女孩的啜泣声仍在我身后飘荡。当我们走到楼梯口的时候,我忍不住又回过头来,大喊了一声:“云云,我给你的承诺一定会兑现的!”

    女孩的哭声止住了。短暂的沉默之后,我听见她用尽全身力气回复了一声:“我等你!”

    金院长一路把我们送出了精神病院。我们又往外走出了五六十米,看看四下里无人了,吴警长便拉住孟婆子问道:“你今天怎么不灵了?”

    孟婆子慢慢转过身,面向东方而立。在距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山流一路往北而去。这里已经接近长江的入口,河水变得平缓而宽阔。孟婆子用双手拄着拐棍,身体微微向前倾着,目光眺望着那片河水,然后她颤悠悠地说了句:“不是不灵,是不敢……”

    “不敢?”吴警长的目光紧缩了一下。他像是一只灵敏的猎狗,从只言片语中便已嗅出了异样的气味。

    孟婆子转头看着吴警长:“那孩子带的玉坠,你刚才也看见了?”

    吴警长点点头,神色愈发变得严肃,他从脏兮兮的警服衣兜里摸出盒香烟,挑出一根来挂在嘴上。

    孟婆子的很诡异地撇了一下嘴角,七分像苦笑,三分又像是哭,然后她又问道:“你一定认得那块玉坠吧?”

    吴警长正拿着根洋火在手里划拉,孟婆子这一问像是刺中了他心底的某个痛处,他的手竟微微颤抖起来,那根洋火拉回划了三四下方才打着,他把烟卷凑到火苗上狠狠地吸了一口,然后一边吐出烟雾一边喑哑着嗓子说道:“怎么会不记得?那是楚云父母留在世上的唯一的遗物。”

    “你以前见过楚云戴这玉坠吗?”

    吴警长一怔,说:“她一个姑娘家的,玉坠贴着身子戴,我怎么会看见?”

    “这倒也是……”孟婆子转过头来,再次看着那片河水,不知在想些什么。

    吴警长按捺不住了,他用手指狠狠地掐着那根烟卷,催问道:“到底是怎么了?那玉坠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非常不对劲……这孩子这次发病,和以前的情况大不相同……”

    老警察不满地“哼”了一声,他这次本来是信心满满要将凌沐风一举拿下,怎料到这老太婆却临阵掉了链子?现在对方有话又不说清楚,他难免有点着急,嗓门也不知不觉地大了起来:“怎么不对劲?你倒是说明白点啊!”

    “不,不能说!”孟婆子像被人扎了一刀似的,忽然间一扭头,目光紧紧地盯住了吴警长。后者被吓了一跳,烟卷本来要送到嘴里去的,这会愣生生地停在了半空中。

    孟婆子着干瘪的嘴唇,从身体最阴暗的角落里挤出句话来:“你忘了那个诅咒了?”

    老警察脸颊上的肌肉了一下,他明明没有在抽烟,却像被烟呛了似的,剧烈地咳嗽起来。咳了有十来秒钟,他才勉力调整好呼吸,用很轻的声音小心翼翼地问了句:“跟那事有关?”

    孟婆子默然点了点头。

    老警察也不说话了,他只是一口接一口地吸着那根烟卷,眼神迷离不定。

    在这场对话中,我彻底沦为了一个无知的旁观者。而那种肃穆的气氛也让我不敢插嘴。不过当众人都静默之后,我又想起了我的承诺。于是我终于壮起胆子问道:“你们在说些什么?你们不会不管云云了吧?”

    吴警长没有回答,他把快要燃尽的烟屁股丢在地上,低下头用脚底踩个不停。

    我又转而看向孟婆子。这老太婆倒没有回避我的目光,她轻叹一声道:“不管也不行啊……”

    这话似乎点中了吴警长的心事,他立刻抬起头来,眯着眼睛和我一块看着孟婆子。后者挤着皱巴巴的眼角沉默了一会,又道:“我要开灵堂,祭法事。”

    吴警长的喉头“咕咚”一翻,咽下好大一口唾沫,他紧张地说:“你要为他们招灵?这可是大事……”

    “不招灵怎么办?那诅咒你不怕么?我们又都是发过誓的!”

    老头犹豫了一会,最终也只好赞同:“那你就开吧……需要些什么?”

    孟婆子瘪着嘴道:“我已经二十年没开灵堂了,一切都得准备。”

    吴警长把手一摆,说:“我知道了。一会你回去列个单子出来,我们俩去办。”

    老头说“我们俩”的时候,伸手冲我指了一下。既然他已经把我包括进去了,我自然要问个清楚。

    “开什么灵堂?这事和救云云又有什么关系?”

    吴警长冲我瞪了瞪眼:“要你干啥你就干啥,问那么多干什么?”

    我很不服气地闷哼了一声。

    孟婆子见我委屈,便从旁劝解:“年轻人,你也不要生气。他其实是为了你好。这里面的事,你知道的越少越好。”

    婆婆的话听来悦耳了许多。而我也知道自己手上连一张牌也没有,又凭什么和对方去讨价还价呢。至少从目前看来,那老警察对我的评价一点都不错:我就是个废物。

    但他们终有一天会知道,我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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