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铃兰事件为机缘,我和元町的橘江梨子,变得熟稔了起来,我们之间私人会面的机会,也随之增加了。我主动提出会面的原因是,关于我们迄今为止,尚未全面了解的御手洗洁,她是最棒的信息源。
从橘江梨子的话语中,我得以窥见儿童时代的御手洗洁,那天真无邪的表情,这样的情形让人极感兴趣,有时又令人兴奋。鉴于许多读者都希望看到,御手洗洁更多不同的面貌,想来他们会比我,更加重视这些难得的信息吧。
最开始,我当然是和犬坊里美一起去见她的,但是,随着里美大学里的课程,还有准备司法考试而忙碌起来,平成十年以后,我和江梨子两个人,单独会面的情况增多了。
橘江梨子是个有着不可思议魅力的女性,从她的身上,几乎感觉不到“年龄”这种东西。以那个时代的女性而言,她的个子相当高,身材也很好,容貌又美,就这层意义来说,她也极富魅力。
不过,我个人特别在意的,是江梨子的人品。她的性格非常独特,开朗外向,是在此以前我几乎一无所知的类型。
橘江梨子的嗓音有些低沉,平时只是稍稍有些沙哑,谈兴来了以后,会变得更加沙哑。她自己也很在意这一点,解释说:是从前有段时间,自己酒喝得太厉害。她知道自己喜欢喝酒,平时若不喝酒倒也没什么,可是,一旦想到“喜欢喝酒”这回事儿,就会每晚每晚地喝个不停。江梨子说:每逢这种时候,她就几乎天天泡在酒精里。她还说,对于自己喜欢的事物,都会有起起伏伏的兴趣周期,其中关于酒的周期特别明显。
喝酒的时候,总会有人对她说,江梨子非常适合“酒吧女”这种行当。这或许是得自母亲的遗传,她也认了,但并不喜欢这么说。江梨子说:自己不讨厌与人见面聊天,和男性调笑也能泰然处之,受得了烟味,也喜欢熬夜。这不就是酒吧女吗?她笑道。
刚刚和江梨子认识的时候,她表现得谨慎、斯文,外表十分优雅,逐渐熟悉起来以后,她变得会说很多话,还常常大笑,即使是一些相当不留情面的话,她也能够直言不讳地讲出来。对干取材的一方来说,面对这种喜欢说话的对象,当然值得庆幸,但某种程度上来说,又让人觉得有些危险,或许这也是她会被认为,适合酒吧女行当的原因所在吧。
然而,在江梨子的那些表象的背后,又仿佛潜藏着她的某些古怪的悲伤,这一点唤起了我对她的兴趣。
在橘江梨子的身上,确实存在一些适合洒吧女的特质,对此我是了解的,但是,与此同时,她又和那些女性截然不同。随着相处时间的增多,我渐渐明白了缘由。那就是,江梨子始终保持着自我,不会因为男性的嘲笑而随波逐流。无论是长处还是弱点,只要是自己身上的部分,她都能够坦然接受。不会通过对周围人的贬低来抬高自己。这一特征使她成为一个纯粹的人,身上所背负的悲伤,也成为她的魅力之一。
橘江梨子不像酒吧女那么现实,对像我这种无论日常生活,还是在酒桌上,总是不断遭人嗤笑的人,哪怕生活再落魄,她都能够落落大方地予以应对。这样的态度,对他人而言是救赎,是包容,是年轻女性所没有的风度。或许,她是通过对御手洗洁的憧憬,才培育出了这种性格的,这样的想象让我感动。
既然说到了御手洗洁,且读者感兴趣的是他,那么,关于橘江梨子的描写,就在此暂且告一段落吧。江梨子此前,似乎没有什么机会,跟人讲到她的同学御手洗洁,对于我制造了这样的机会,她感到非常高兴,但凡想得起来的故事,全都滔滔不绝地对我说了。在下一次见面之前,她都会再回忆一些事情来说给我听。
“与御手洗洁在一起的回忆里,有许许多多的事情,让我无法忘怀。不过小学二年级第一学期,御手洗已确定要离开日本的那段时间里,所发生的离奇事件,就各种意义上来说,都是最难忘的。”江梨子如此说道。
那年署假,御手洗洁离开了日本,当时,御手洗和不愿意放他走的阿姨,产生了深刻的矛盾,御手洗洁的离开,形同离家出走。并且,他好像下定决心,再也不回日本了。在他离家前夕,五月到六月的雨季,发生了一件事情,江梨子最为难忘,现在说起来,还觉得犹如发生在昨天。
江梨子对我说:那个时候的御手洗洁,总是一副异想天开的样子,行为举止非常古怪。成天净说一些奇怪的事情,看上去距离疯子,也就一步之遥了。江梨子说,或许是家庭环境,导致他变成了这样。他那个时候还是个小孩子,周围的人都觉得他有些可怕,于是,他们就渐渐地将他孤立起来。想要理解他的只有江梨子。
听到这些说法,我并不感到特别吃惊。这不过是“御手洗洁”这个人的特征,越来越明显地呈现出来罢了。
那时的御手洗洁,经常谈到自己的未来。江梨子至今还记得,他说自己长大以后,会参加战争,会被要求去杀人。他还说,虽然很厌恶,可是无法拒绝这些事情。江梨子认为:不可能再有什么战争了,所以对他所说的内容,她感到非常吃惊,头脑一片混乱。
御手洗洁还说:自己会牵涉进很多杀人案件中,会被要求做那样的工作。江梨子问他是要杀人吗?他说不是,只是去逮捕凶手而已。然而,说过了这些话之后,仅仅过了三天,御手洗洁就又不记得了。他能回想起来的,全都是关于未来的事情,说到过去,好像从来都不存在于,他的记忆之中一般。
“妈妈咪呀,日本已经不会再有战争了啊。”江梨子这么说的时候,御手洗洁竟坦率地表示认可:“嗯,是的呢。”
这一阶段的御手洗洁,经常对江梨子说起自己的梦。她到现在还记得,御手洗洁曾经对她说的一个梦境,是自行车的化石。御手洗洁说,在大山深处的岩石地带,发现了自行车的化石。他说那是六千五百万年前的地层。
还有一个梦是关于恐龙的。剑龙,那种背上生了很多骨板,好像背着许多利剑在身上似的恐龙。御手洗洁说,那些其实全都是机器人,他还画了草图,热情地解释说,恐龙背上那些骨板与骨板之间,是怎样组合的。
“这些板分成两列排在背上,彼此交叉而立,便于风的通过。”少年御手洗洁一脸认真地说着,一面指着自己画的草图,“这些板的内部,密集地排列着细细的循环油管,风迎面吹到板子上面时,能将石油冷却,然后,油重新回到剑龙的体内。”他还说,“有些板子还同时,起到太阳能蓄电池的作用。”
江梨子说,她原本以为,那只是小孩子天马行空的异想,然而就在最近,看到有研究者发表学说,认为剑龙背上的骨板,是用于冷却血液的散热器,于是,她便大吃一惊。这一学说认为,那些骨板的确是为了便于受风而交叉排列的,板子当中密布着细小的血管,风吹来时,血液得以冷却,剑龙就是通过这种方式,来调节自身的体温的。回头来看,也就是说,早在四十多年前,御手洗洁就知道,剑龙背上骨板的秘密了。而且,关于骨板是交互排列的这件事,学者们好像也是最近才知道的。
江梨子觉得,听御手洗洁讲这些事情十分有趣,所以,一放学,她就会立刻跑到御手洗洁所在的班级,尽可能久地和他待在一起。那时候,江梨子的家,已经从山手柏叶町搬走,两人的家离得很远,但是,因为还在同一所学校,上学时走的路也相同,所以,他们还有机会在一起。
就是在这样的小学二年级,昭和三十一年(一九五六年),六月的梅雨季节里,本牧莺岳出了一件不得了的大案子。对神奈川县警察总部、本牧警察署,乃至山手柏叶派出所而言,都是足以成为后世轶闻、奇特、阴惨又不可解的重大案件。案子最终得以破解,多亏了少年时期的御手洗洁从中出力。
江梨子说,回想起来,这案子从头到尾,就像一首庄严、神圣的叙事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