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几秒钟时间,车站陷入了一片死寂,仿佛连进出站台的列车都静止了。那男人的妻子和女儿恐惧地看着这一幕,甚至无法尖叫出来。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然后,我眼睁睁地看见那名铁卫团中尉的手指,缓缓地扣上了扳机。
我再也无法忍受,终于避开了目光。一声枪响回荡在车站中,鲜血洒上地板,几乎飞溅到我的脚边。当我抬眼看去时,那不屈不挠的格奥尔基已经面朝下倒在了地上,血污沾染的衣服昭示着刚刚发生的无道暴行。
中尉仍保持着射击的姿势,伸直手臂握着手枪,面如死灰地看着脚下被夺走了生命的男人。
现场的人群,甚至被害者的妻女都陷入了惊悚的沉默之中。没有人敢动。我缓缓地将目光移上那名纳粹军官的脸孔,他的枪仍指着铁卫团中尉的脑袋。
“你看,这很简单,”那名纳粹对他说,“就像这样。”
没有任何警告,他扣动了板机,铁卫团中尉倒下了,跌落在刚被自己杀死的男人旁边。这第二声的枪响猛地将我们惊醒了。没有人上前干涉,许多人都和我一样吓瘫了。我的两腿再也支撑不住自己,跪倒在地,一面强忍着胃里的翻腾。我强迫自己抬起头,看见那名盖世太保转向了我们,他的表情,他的声音,不带一丝情绪。
“现在你们把箱子放到指定的地方,等着下一步的指示。都给我把嘴闭紧了,明白了吗?再有愚蠢的扰乱行为,我就杀了那个小孩。”
他随手用枪指了指附近的一个女孩,那孩子吓得尖叫起来,她母亲一把搂住了她,无声地抽泣,除此之外不敢再释放更多的情绪。然后那名纳粹转身走了,一边用德语吼叫着发号施令,使车站又回复了嘈杂忙碌的状态。
我想走到那对失去了亲人的母女面前,去安慰她们,然而恐惧使我失去了行动的勇气。我只能跪在地上旁观这一切,看着那两具尸首被拖走,甚至连哭都哭不出来。没人敢说一句话,也没人敢看另一个人的眼睛。仿佛所有的情绪都在挣扎着欲冲破禁锢,却又被恐惧和震惊生生地压制住了。我发现自己正茫然地看着车站的地面,鲜血渗入尘土。妈妈始终没有回头,仍是紧紧搂着藏在她外套下的尼古拉,拼命地想要安慰他,转移他的注意力。
此时此刻,我渴望有什么能够打破笼罩车站的沉寂,而至少,这个念头很快得到了回应。在那些粗暴的德语喝令声中,我看见远处那栋建筑的门打开了,一列犹太人从里面走了出来。我努力地在那行队伍里搜寻着,想找到前不久同我们成为朋友的那家人。终于,我看见果尔达和小伊洛的身影从大楼里出现了,她们看上去疲惫又惶恐。就在这时,我意识到这列队伍里只有女人和孩子,哈伊姆和其他的犹太男人都不见踪影。
身后火车接近的噪音吸引了我们的注意,我看见一个巨大的车头驶进站台,后面拖着像是装载牲口的卡车似的车厢,至少有二十节,在它后面,又有一个差不多大小的车头拖着类似的车厢出现。起先我感到困惑,因为那些车门有的打开了,里面是空的,而车站上并没有等着运载的牲口啊。
然而,这个疑惑很快就得到了解答。列车刚一停稳,那队犹太人就接到新的指令,穿过大厅,陆续登上了那些空车厢。
那些上车有困难的人就被盖世太保军官暴力地推了上去,或者扔了上去。当一节车厢看上去已经很满了,仍然有更多的犹太人被硬塞进去,直到车门被挤得紧闭,每一寸地方都被占据。
一节车厢填满后,另一节车厢的门又打开了。当小孩,老人和体弱者脚步蹒跚,或难以爬上车厢的时候,盖世太保军官就用手枪或步枪拖殴打他们,将他们击倒在地后,又逼他们站起来,继续往车上爬。
我看着眼前的一幕幕,心中的恐惧越来越强烈,令我震惊的不只是纳粹的野蛮行径,同时还有旁观者的胆小怯懦,竟无一个人愿意上前干涉。
当我想到果尔达和伊洛的痛苦处境,便为自己的无所作为感到羞愧,即使我的脑中思考着帮助她们的办法,身体却拒绝付诸行动。刚刚亲眼目睹了三个人被杀,恐惧沉沉地压在我的心头。他们的尸体已经被拖走了,但鲜血仍残留在地上,缓缓凝结冰冷,那是他们惨死的生命留下的纪念。
此时,果尔达和伊洛已经来到了一节车厢边上,等着爬上列车。我煎熬地看着果尔达将她幼小的女儿举向车厢,小姑娘没能抓住冰冷的钢筋,朝地上栽了下去,疼得尖叫起来,那一刻我骇然地捂住了自己的脸。当果尔达弯腰去抱女儿时,一个盖世太保用步枪猛击这位母亲,将她击倒在了地上。我本能地趋向前去,一个陌生人却握住了我的肩膀,阻止了我,我只得勉强控制住胸中的怒火。
而就在这时,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幕上演了。那个纳粹将攻击的目标转向了可怜的伊洛,她正躺在地上哇哇大哭,他则用德语尖声辱骂,骂一句就用穿着长靴的脚狠狠地踢她一次。我被一幕彻底骇住了,眼前的一切仿佛正以慢动作进行着,踹在女孩身上的每一脚我都看得清清楚楚,我的目光跟随着那些残暴的动作,而其余的感觉全都变得麻木迟钝,身体也无法动弹。
伊洛的母亲冲那个纳粹尖叫着,试图从他的暴力之下救回自己的孩子,但他把她一脚踹开,继续一次又一次地狠踢那孩子,断断续续地用德语叫喊着,每一句都伴随着长筒靴的鞋跟无情地跺在伊洛身上。
“尼古拉!”
身后响起一声尖叫,打破了困绑着我的魔咒,我转过头,看见妈妈正歇斯底里地大叫着,几个男人用力地拽住了她,阻止她陷入危险。
我不明所以,又转向了大厅那一头的情景,当明白了妈妈失控的原因之后,我的心脏一瞬间停止了跳动。只见尼古拉正穿过广场向伊洛冲过去,要用他六岁的身躯里全部的力量,撞向那个对他的小伙伴施暴的纳粹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