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节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臧小凡 本章:第二十四节

    气氛骤然紧张了。

    一个沙哑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弃暗投明,缴枪投降是你们唯一的出路。把教授留下,我保证你们可以安全地走出这个大门。负隅顽抗,只有死路一条,我们可以在5分钟内消灭你们。听着,是5分钟!”

    听到外面这么喊,大家都心知肚明,祥和公司被敌人包围了。

    王大霖和特遣队队员暗暗笑了起来,看来不打一仗是走不了的。王大霖一算特遣队的武器,四支波波沙冲锋枪,两支莫辛·纳甘狙击步枪,加上自己和报务员柳东的驳壳枪,足够外面的人吃一壶的。暗喜归暗喜,王大霖的心还是沉甸甸的,祥和公司这个联络点的暴露,更印证了他之前的推断,有内奸里应外合。

    王大霖对周哑鸣说:“把教授安排到后面院子里去,你负责保护好他们,还有……”他朝杨树状那边盯了一下,“那个……”

    “我知道,他跑不了的。”周哑鸣说。

    “好!今天我要跟他们好好玩玩!外面这个大概就是你说的梁君吧?”

    “没错,就是他,他的嗓子就这声音。”

    “你可是亲眼看着的,他自己送上门来,不是我故意跟他打,我的任务是把教授安全地带到北方,交给未来的新中国。可这小子非要跟我打一仗,我没办法啊!”王大霖一脸无辜地说。

    “去你的,你不就盼着这个嘛!”

    王大霖不是盼着打仗,他知道打仗是残酷的。只是能得到这个机会,他心里一阵暗喜,终于可以与敌人正面交锋了。他快速发出战斗指令:“祝小龙,封新!”

    两个狙击手站了出来。

    “上房!强占制高点!”

    “是。”两个狙击手立刻向后院跑去。

    作为一个优秀的狙击手,必须时刻观察自己所在的地形,无论走到哪里,都应该用最快的时间筛选出最有利于自己的射击位置。从进入祥和公司的那一刻开始,他们俩就已经把公司内部各个地方探访个底朝天。他们知道后院放柴禾的墙边有一个木头梯子,从那儿可以上到房顶。祝小龙和封新一手抓住梯子,一手提着枪爬了上去。房顶上有一堵半人高的墙垛正好可以当作掩体,他俩弯着腰,摸索过去,然后抱着枪,躲在墙垛下面,等着战斗打响。在没有确定目标的时候,狙击手不能轻易暴露自己,否则只能给对方当靶子。祝小龙和封新都有一定的盲打技术,对于他们来说,最好的方式就是等对方射击,然后再一个一个收拾他们。

    “同志们,抄家伙,准备战斗!”王大霖拔出双枪,猫着腰来到柜台后面,顺着上面的窗户向外一看,回头命令道:“大家伙注意,戴上防毒面具,敌人第一轮攻击有可能投掷毒气弹。”

    庾伟、朱亚峰等人,包括报务员柳东,都从背包翻出防毒面具,迅速穿戴完毕。

    “弃暗投明,缴枪投降是你们唯一的出路……”沙哑嗓子的声音又一次从外面飘了进来。

    特遣队队员紧握武器严阵以待。他们知道,不回应是最好的回应,以不变应万变是最好的防守。他们听着彼此的心跳,像子弹一颗一颗压进弹匣的声音。

    有一刻显得特别安静,外面的梁君停止鼓噪,屋内的人也听不到彼此的心跳,好像过去的几分钟只是个不真实的幻觉。不知道谁家的鸽子,飞到窗户边想找个落脚的地方,但玻璃很光滑,没有落脚的地方,它的翅膀扑棱棱打在窗户上,好像要把玻璃打碎。同时,外面掷进来两颗冒着黄色烟雾的铁蛋子。它们咕噜噜在地板上翻滚着,喷着烟,像从炉灶里刚翻出来一样,滚烫着,咝咝叫着。两个铁蛋子停下来,尽情地喷着烟,不一会儿,整个屋子都被淡黄色烟雾灌满了。

    王大霖一看,赶紧挥手让大家卧倒,紧贴地面。特遣队队员趴在地下一动不动,他们把手揣进兜里,或插进腋下,在不知道毒气弹是芥子气、路易斯气、光气的情况下,最好不要暴露皮肤,有些毒气沾到皮肤,就会出现水疱,致使内脏发生功能障碍而亡。

    10分钟后,大门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进来了。一个、两个……一共5个。他们不但戴着防毒面具,还穿着全套防毒服,看上去特别笨拙。他们端着冲锋枪,小心翼翼踩着破碎的玻璃向前走着,有个人的长筒皮靴碰到张二喜的尸体,吓得他倒退了几步。在确定躺在地下的人已经死亡后,他绕过尸体,继续向屋里走来。他们大概认为,两颗毒气弹就把屋里的人解决了。没发现任何异常后,他们明显松了口气,枪口垂了下去。有个人拿出手电筒到处乱照,好像那道刺眼的光柱能拨开烟雾找到其他尸体。突然,“哒哒哒……”5颗子弹几乎同时射出,混成一个声音,像一个巨大无比的炮仗爆炸,震耳欲聋。5个人同时倒地,连翻滚的机会都没有。

    枪声告诉外面的梁君,毒气弹对屋内的人不起作用,共产党对这招早有准备,他们不是一帮举着矛枪的蟊贼,而是一队经过严格训练的特工。

    外面的梁君似乎懂了。他知道,作为一个军人,最好的语言是子弹,没有其他废话。

    “哒哒哒哒……”一排密集的子弹射了进来,窗框、门框、玻璃、家具都被子弹撕裂了,它们在空中翻滚,噼里啪啦落下,打在特遣队队员的身上。

    “哒哒哒哒……”子弹没有停歇的意思,墙壁上的石灰大块大块掀下来,屋里白雾弥漫。屋顶唯一一盏电灯也没能幸免,灯泡早已不见,只剩下满身弹孔的灯罩吱吱呀呀扭着。大门歪歪斜斜倒在一边,仅连着两片快要断裂的合页。祥和公司瞬间面目全非。

    又有两个人冲进来,随即就被特遣队的子弹撂倒了。王大霖笑了,他一把摘下面具,大声喊道:“同志们,就这么打,进来一个消灭一个,我看他们到底有多少人来送死。”

    看到王大霖摘下面具,大家纷纷也把面具摘了下来,毒弹的烟雾早已被密集的子弹冲散了。正在这时,王大霖突然发现,有个人从后门匍匐着爬了进来,他的身上头发上全是灰,一边爬一边喊:“给我一支枪!给我一支枪!”

    是杨树状。

    王大霖向杨树状挥着手,示意他退回去,杨树状没听王大霖的,继续向这边爬着。

    “杨叔,退回去!这边太危险啦!”王大霖冲杨树状喊着,有一口石灰粉末吸进嘴里,让他剧烈咳嗽起来。“咳……咳……快回去呀!”他的眼泪被呛出来了,但仍然向杨树状挥着手。他不能让杨树状进来白白送死,就算搞清楚杨叔不是内奸也不能让他过来。他手无寸铁,根本没有任何战斗力,只能给特遣队带来麻烦。杨树状根本不听王大霖指挥,执拗地向大门口张二喜的尸体爬去,他想去找回刚才被缴获的那支勃朗宁。王大霖脑袋一下子大了,如果杨树状不是内奸倒还好,如果是内奸,岂不是身边多了一个拿着武器的敌人?在没有确定他身份之前不能让他到张二喜身边去。

    “周哑鸣,周哑鸣!”他冲后院大声叫着,但是没有任何回音。此时,周哑鸣应该紧紧看守住杨树状,而不仅仅是教授夫妇。子弹继续呼啸着,王大霖几次想冲出去拉住杨树状,但都没有成功。有几颗子弹打在杨树状身边,啾啾响着。他停下来,把脸贴着地面躲避着子弹。王大霖看见杨树状的脸上布满灰扑扑的皱纹,它时而展开,时而收拢,像流动的细沙。猛地,枪声突然停止,像一阵猛烈的锣鼓收音一样果断,并且带着余韵。那是耳膜在鸣响,它们振动着,渐渐消弱。王大霖没来得及享受这难得的静谧,一颗圆鼓隆冬的美式手榴弹就从破碎的大门丢了进来,不偏不倚,正在落在杨树状身边。

    “杨叔!手榴弹……”王大霖睁大眼睛喊着,他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杨树状似乎一点都不慌张,他半坐起身子,抹了一下脸上的灰,在他眼里,这颗香瓜似的手榴弹就是奖赏给他的玩具,他从容地捡起手榴弹丢了出去。

    “轰……”手榴弹在门外爆炸了。

    又一颗手榴弹丢了进来,杨树状有点不耐烦,他轻蔑地看着手榴弹,捡起来还给了对方。

    “轰隆……”又是一声巨响。

    杨树状镇定自若的样子,一看就是战场上的老手,起码参加过10次以上见刀见血的实战。王大霖显然低估了杨树状,以为联络站的工作人员就是收集一下情报,传递一下消息,就像杨树状这样,平时充当账房先生拨弄拨弄算盘珠子,腰里别着一把防身用的勃朗宁,需要联络船主他去跑趟腿。仅此而已。

    现在看来,他一点不老,他是一个骁勇的斗士。

    敌人不停扔进手榴弹,杨树状又不停地扔出去,像个在河边丢石子玩的孩子。屋里的人一时惊了,看着杨树状一个人表演,谁也没想到出手帮他一把。估计从外面扔手榴弹的敌人能听见爆炸声,但看不清在哪里爆炸,他们以为效果很好,不停地往里丢。有一次丢进来两颗,杨树状的动作跟不上了,眼看手榴弹就要爆炸,王大霖一个箭步冲了出去,捡起手榴弹扔了出去。但是,这明显是一种玩命的游戏,不能总玩,他一下子抱住杨树状,把他从地下拖起来,拉进柜台后面。有一颗手榴弹终于在屋里爆炸了,“轰隆”一声,整个房屋都在摇晃,好像马上要塌下来。

    王大霖和杨树状躲在柜台下面,大片大片的砖瓦打在柜台上面,砰砰直响。

    杨树状问王大霖:“你跟我说实话,你也怀疑我吗?”

    王大霖不知道怎么回答,说不怀疑是假的,说怀疑他又不敢直视杨树状的眼睛,终究是没证据的事,谁心里也拿不准。

    “其实,”杨树状扑棱了一下头发上的灰,“你不该怀疑我的,你不太了解我,我是真正的共产党员,坚贞不渝地信仰共产主义。你知道吗?1922年我就入党了,你和周哑鸣,没有我资格老,你们两个嫩伢子,竟敢怀疑我这个老党员,谁给你们这个胆的?”杨树状一下子提高嗓门,好像想盖过刚刚爆炸的手榴弹声。

    王大霖盯着他,依旧保持着沉默。

    “我……我从没有被捕过,从没有,哪怕一分钟都没有,这么多年来,我没有离开共产党半步,历史上我是清白的,是经得住考验的。我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你知道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吗?我的意思是,我没有背叛革命的理由,也没有背叛革命的机会。我熬过了那么多暗无天日的日子,眼看着全国就要解放,好日子就要来了,我活这么大难道没有自己的判断力吗?我为什么要背叛?我为什么要舍得胜利果实?没有任何理由让我这么做……没有理由!知道吗?就像法庭上律师说的,没有任何犯罪动机……”

    这几句话说得在理,王大霖点了点头。

    “党可以审查我,你们没这个资格,了解吗?还卸我的枪,真是莫名其妙,岂有此理!混账!”杨树状越说越气。

    王大霖想安慰杨树状几句,但是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杨树状就挥手打断了他,他问:“人人都可以怀疑别人是吧?”他又扑棱了一下沾满灰尘的头发,“我要把话说出来就别怪我不客气,我还怀疑呢!今天你和周哑鸣去教授家,我就在店子里跟教授聊了几句,有一个情况,引起我的注意……”

    “什么情况?”王大霖问。

    “教授家的女佣是保密局的特务,这个你知道吧?周哑鸣应该跟你说过。”

    “知道。”

    “开始大家以为这个女特务接受保密局香港站指挥,其实不是。”

    “哦?”王大霖挑起眉毛,“那她在接受谁的指令?”

    “女佣说,她虽然隶属保密局香港站,但从没见过香港站长官,而是直接受命于一个代号叫‘蜜蜂’……”

    突然,“哒哒哒……”一串激烈的枪声把杨树状的话打断了,有人大喊了一声:“队长,敌人冲进来了!”

    王大霖整个背脊一紧,霍地站起身,撕裂了喉咙喊道:“打……”

    话音未落,战友们的子弹就雨点般倾泻出去,冲在前面的几个敌人像跳舞的蚂蚱,腾地弹起来,从半空掉在了地下。王大霖依在门框向外一看,街上仍有几个端着冲锋枪的人,贴着墙,小心翼翼地朝这边摸来。街对面是幢大楼,楼顶有座尖塔,王大霖估计,敌人的指挥头脑,也就是叫梁君的那个混蛋,没准就藏匿在塔里。他转身对庾伟、朱亚峰、古宇命令道:“坚守这扇大门,绝不放一个敌人进来!”他又来到柜台下面,对躲在那里的杨树状说:“好好活着,我还有话问你呢!”

    杨树状点了点头,说:“好,我等你回来!”

    王大霖来到后院,从木梯子上到房顶,弯着腰来到狙击手祝小龙、封新身边。他焦急地问:“怎么样?找到目标没有?把那个狗日的梁君毙了,绝对树倒猢狲散,那帮人没一个独胆英雄,我敢保证!”

    祝小龙说:“我怀疑梁君在对面那幢大楼的塔尖里。”

    跟王大霖判断的一样。

    “一直没露面吗?”

    “没有,他很狡猾,一直躲在塔尖那扇玻璃窗下面。你看!”

    祝小龙把手里的望远镜递给了王大霖。王大霖拿起望远镜一看,顿时“咦”了一声。祝小龙说:“是的,你没看错,是那个姓林的女叛徒,她一直站在玻璃窗侧边,偶尔露出半边脸向下观察,估计在观察战况。”

    “梁君在什么位置?”

    “你看到没有?林曼一边看还一边说着什么,你顺着她的眼神捋,估计梁君就在她的下方。也就是说,梁君躲在玻璃窗下面,窗下的那堵墙正好可以当作掩体。”

    “这个卑鄙的男人,自己躲在下面,让女人当他的眼睛,给他汇报战况,他倒真安全。哼,那个傻娘们儿到现在为止还没醒悟呢!”王大霖愤愤地说。

    “我观察了好一会儿了,不敢贸然击毙林曼,”祝小龙说,“她一死,梁君就更不可能出现了。”

    一旁的封新咬着牙说:“现在的问题是,梁君始终不起身,我瞄准半天,根本无法扣动扳机。”

    这时,房子下面又传来一阵密集的枪声,庾伟、朱亚峰他们正跟冲进来的敌人交火。情况非常危急,如果再不击毙梁君,像现在这样拖延下去,对特遣队是相当不利的。屋里只有庾伟、朱亚峰、古宇、柳东,还有一个没有武器的杨树状。就算王大霖下去支援他们,也抵挡不住敌人一轮又一轮的轮番进攻。再说,这么拖下去,弹药恐怕也不够。他们必须马上击毙梁君,尽快结束战斗。

    王大霖又拿起望远镜看了看几百米外的那扇窗户,然后问祝小龙:“如果不击毙林曼,只击中她的手臂,你有把握吗?”

    祝小龙接过望远镜,看了看,说:“她手臂指指点点,挥动频率不算太快,我没百分百把握,但可以一试。队长的意思是……”

    王大霖说:“如果击中头部,她会向后栽倒,梁君蹲在下面也来不及拉她,就像你刚才说的,他不会再在窗户那里待着了,他会隐藏得更加隐蔽。而如果击中她的手臂呢,人的第一反应是看自己的手臂,然后因为剧痛弯腰。此时,她的姿势是向前的,梁君的第一反应不会躲开,而是伸手搀扶她。一个蹲在地下的人去伸手搀扶一个人,就算他不全站起来,也势必会抬起半个身子,他的头部也一定会出现在窗口。时间肯定很短,他会重新矮下身体,有可能只有半秒,甚至更短,而头部有可能只在窗口冒出一寸,最多两寸。封新,我相信,这一寸对你已经足够了。”

    封新说:“队长,一寸对于莫辛·纳甘狙击枪7.62毫米的子弹来说绰绰有余,这子弹可以击穿铁轨,梁君的脑袋没铁轨硬吧?”

    “只是有一点,”祝小龙说,“子弹击出后,等再拉枪栓再瞄准,恐怕那个女叛徒早就蹲了下去,也就是说,两颗子弹,一颗给她的手臂,一颗击毙梁君,这个女叛徒恐怕又要逃脱一次惩罚。”

    “跑不了的,我下去听你们两声枪响为号,然后带领战友们发起冲锋,我去那幢大楼找她,看她往哪里跑?行动吧!你们的任务是击毙梁君,剩下的我扫尾,我就不相信那个女叛徒命这么大。”

    王大霖顺着木梯回到下面的时候,两支黑洞洞的莫辛·纳甘狙击枪枪管已经从墙垛伸了出去,就像两只黑色的眼睛,死死盯住了尖塔上的那扇玻璃窗。从pu型瞄准镜中看,林曼正从容地向下方说着什么,有时候她半边身体都露在外面,甚至把手臂搭在窗台上,她永远不知道,死神正在召唤她身前的那个男人,他们这辈子的聊天记录将会在几秒钟之内终止。

    “砰……”祝小龙开枪了,莫辛·纳甘的子弹非常震耳,在空中还有一点回音,它盖过了所有冲锋枪的射击声,显得特别而庄重。子弹不偏不倚,正打在林曼的左手腕上,她全身一颤,向前弯下了腰。她似乎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起身子摇晃着头发,接着又痛苦地向前弯下。有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臂膀,是梁君的。正如王大霖判断的那样,他抬起了半个身子扶住了林曼,跟之前的判断丝毫不差。“砰……”封新接着剧情往下演,他的子弹从梁君露出的一寸多脑袋上射了进去。

    楼下枪声大作,王大霖听到狙击枪一响,早已从祥和公司杀了出去,祝小龙和封新也站起身子,从墙垛上往下射击,一枪一个,像打几只逃窜的野兔子。

    王大霖提着枪,边冲边打,正巧遇到从另一条街跑过来的毕虎和师勃飞也奔了过来,谢晓静没有把他们带到咸田,而是听到枪声支援这边来了。

    他冲毕虎师勃飞说:“挺赶趟儿啊,什么都不耽误,回来得正好,跟我上那幢大楼,别让那个女叛徒跑了。”

    几个人端着枪向楼上冲去,等他们气喘吁吁来到塔尖一看,空荡荡的屋子,只有一具被掀开天灵盖的尸体躺在那儿,其他什么也没有。低头一看,地下有斑斑血迹,大概是林曼手腕上的,王大霖扭头又往楼下追,到了楼底,满街都是惊慌失措的行人,以及女人孩子们的哭叫声。林曼又一次逃脱了惩罚。

    时间不允许王大霖继续追下去,刚才的枪战已经让这条大街成了战场,警察署的车马上就到,他们不能跟香港警察发生任何冲突。他们必须立刻在弥敦道消失,就像无影无踪的林曼一样。

    祥和公司门外停着一辆河北送货的大卡车,司机早不知吓到哪儿去了,王大霖命令毕虎发动卡车在外待命,他和师勃飞、庾伟等人则向祥和公司后院冲去,他们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把教授夫妇带离这里。

    教授夫妇受了一些惊吓,脸色有些苍白。让王大霖惊讶的是,周哑鸣的脸色比教授还苍白。

    王大霖一边招呼童笙、谢晓静搀扶童教授和夫人刘子晨向外撤离,一边悄声问周哑鸣:“怎么?没经历过打仗吗?”

    “不,不是……”周哑鸣掩饰着自己的尴尬,“我是怕,怕教授……教授夫妇有什么三长两短。敌人差点得逞,要是他们冲进来,麻烦就大了。幸亏……”

    “我们胜利了。”

    周哑鸣笑了,拍着自己的胸脯,说:“是的,幸亏……”

    “幸亏……”王大霖附和着,拍了拍周哑鸣的肩膀。

    王大霖招呼着一行人上了卡车,一清点人数,只差杨树状了。王大霖转身向周哑鸣问道:“杨树状呢?”

    周哑鸣面露难色,说:“刚才枪林弹雨那么激烈,我只顾着教授夫妇这边,没见他到哪儿去了,估计溜了。算了,别找了,赶快离开这里吧!时间来不及了!”

    王大霖知道,杨树状没溜,他在柜台底下。此时,远处传来呜呜的警笛声,他知道不能再耽误了,否则大家都走不掉。他一步跳上驾驶室踏板,大声命令毕虎:“快开车!听周哑鸣指挥,去咸田,我到那里找你们。”

    “队长,你去哪儿?”毕虎焦急地问。

    王大霖没说话,而是急促地摆摆手,命令毕虎马上开车。毕虎一踏油门,轮胎啸叫着,车身突突了几下,然后像箭一般射了出去。

    王大霖重新回到祥和公司,来到柜台下,发现杨树状半卧在那儿,已经不能动弹。枪眼有两处,一个在额头正中,一个在脖子。额头那个眼儿,圆圆的,只是有些血迹,脖子那里却惨不忍睹,整个脖子被子弹分成两半,血肉模糊。他伸出两根手指,放在杨树状鼻子下面,已经没有半点气息。王大霖心里突然感觉很对不起杨树状,他应该听杨树状把事情讲完,可是当时敌人正好冲了进来,他不可能蹲在这里听杨树状讲故事。一切的一切都那么凑巧,好像老天故意不让他把杨树状的话听完似的。

    “好好活着,我还有话问你呢!”这是刚才王大霖对杨树状说的最后一句话。他真的想知道关于“蜜蜂”的事情。可惜,杨叔没有好好活着。

    “好,我等你回来!”这是杨树状对王大霖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他这辈子最后一句。可惜,他没有等到王大霖回来。

    杨树状额头上的皮肤有烧伤的痕迹,这意味着杨叔不是被流弹击中,而是被人近距离射杀的。王大霖脸色大变,背脊渗出一层冷汗,手指不停地颤抖起来。

    张幕点上烟,猛吸一口,然后把烟雾吐向空中,变成一个一个圆圈,像王锤的嘴。

    “你嘴张那么大干什么?那张纸条给就给了,我没有再追究,况且她看了也没什么用,她不懂那玩意儿。只是……我再问你一句,你真的没跟阿姨说我们住在哪儿吗?”他盯着王锤问。

    “没有,真的没有。”王锤终于合上嘴,使劲摇着头。

    “你发誓!”张幕还不放心。

    “我对天发誓,我要是说了我们住哪儿,天打五雷轰。”王锤一本正经地说。

    张幕一下子被王锤逗笑了,他伸出手,抚摸着王锤的脑袋瓜,疼爱地说:“叔叔相信你,叔叔只是不放心问问罢了。我知道你听叔叔的话,叔叔让你不告诉任何人,你肯定不会告诉。好啦,饿了吧?我给你带来了烤鸡,你有好几天没吃了,馋了吧?”

    王锤舔了舔嘴唇,摇了摇头。自上次叔叔用鸡骨头给他变戏法后,他就对烤鸡失去了兴趣,他不喜欢鸡骨头发出的那股恶臭,过去那么多天,那股味道仍然在他鼻子底下来回萦绕,赶都赶不走。

    “不喜欢了?”张幕问。

    “嗯……”王锤有点不好意思,“我吃点馒头什么的就行。”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就是……”王锤吞吞吐吐,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是不是因为上次我给你变戏法……”

    “嗯……是……”

    “变戏法就是这样,看起来神秘,当你知道真相,便会索然无味。生活也是如此,你长大后会一次又一次体会到的。”

    张幕扯断一只鸡腿,塞进嘴里,嘎吱嘎吱嚼着鸡肉,眼里挂着笑,疑心却一直藏在眼珠后面。他去厨房给王锤熬了一碗粥,放了点肉松,又熥了两个馒头。王锤实在饿了,拿起馒头就狼吞虎咽起来,好像全世界最美的就是那个又泡又软的馒头。张幕心中忽然升腾起一股莫名的伤感,好像王锤吃完馒头要离他而去似的。他明显感觉到,只要跟王锤在一起,他的心就特别容易感动,这也是他把王锤带到身边的另外一个重要原因。这种久违的感动暖暖地滋润着他,让他的心里多了一丝温暖。他以为这辈子就这么冷冷冰冰过了,直到遇到这个小孩。他可以为王锤做任何事,甚至为他赴汤蹈火牺牲自己的生命。谁要是伤害他们之间这种感觉,他会毫不犹豫大开杀戒。可,要是王锤伤害了它呢?这个问题张幕之前想都没想过,现在想了,脸色便阴沉起来,渐渐变成灰色。

    张幕想去卧室休息会儿,刚起身脚突然钻心地疼了起来。张幕咝咝吸着冷气,脱下鞋子一看,发现伤口没有好转,反而正在溃烂。到现在为止张幕还不明白自己哪里得罪了那个老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加害于自己。这个世界真的无可救药,让人捉摸不透,张幕气愤地想。

    刚才在毕打街,他差点冲上去拉住童笙。把童笙抓在自己手里,事情就好办多了,他可以轻易从童笙嘴里撬出教授的下落,打探共产党派了多少人来香港,武器装备如何,然后联合梁君,一举消灭那帮共党特工,最后把教授抢到手。他不会把教授交给梁君,他要一个人把教授带到局座面前邀功请赏,这样,谁也抢不了他的戏。至于童笙,就看她个人意愿了,如果她依然爱他,他可以跟她厮守一辈子,如果想离开,那就离开。可是,有两个虎背熊腰的男人冲出来,把他给吓了回去。看那架势,两个男人是共党特工,专门保护童笙的,他甚至觉得,他们是冲出来抓王锤的。幸亏小家伙跑得快,要是被共产党抓去,他必须再次搬家。他更希望直面共党,抢回教授,而不是像贼一样东躲西藏。他当时把迈出去的腿收了回来,远远看着那两个男人跟童笙说着什么,他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儿,转身去追王锤,可那孩子早已无影无踪。

    王锤被馒头噎得直翻白眼,张幕把粥推到王锤面前,说:“喝粥,有粥在,你干咽什么啊?你嗓子眼就那么大点,不会慢慢吃吗?谁跟你抢呀!”张幕唠叨着,督促王锤喝粥把馒头顺下去。等王锤把馒头吃完粥喝完,张幕问:“我再问问你,你还跟那个童阿姨说了什么呀?叔叔想听。”

    “想不起来了,”王锤用指尖沾起掉在桌子上的馒头渣,伸出舌头舔着手指,“反正说了很多。”

    “你骗我……”张幕笑着抚了一下王锤的脑袋,“你记性那么好,能忘吗?一个比你妈妈还漂亮的女人说的话,你是不会忘的,你心里一直拿这个阿姨跟你妈妈作比较,我没说错吧?”

    王锤腼腆起来,不敢直视张幕的眼睛。

    “我看见你在用心听,还频频点头,是不是?”

    “嗯……是,但刚才叔叔的样子好吓人……”王锤抬头怯生生地说。

    “叔叔刚才吓着你了?”

    “是吓着了,我不知道叔叔生起气来这么吓人,额头上的那些疤都是红的……”

    张幕摸了摸伤疤,歉意地说:“嘿嘿,对不起,也许叔叔真把你吓着了,叔叔的样子本来就不好看,很多人都害怕。可是,刚才叔叔真的没有生气,叔叔只是害怕你把我们的住处告诉那个阿姨。”

    “叔叔跟那个阿姨不是好朋友吗?那怎么害怕阿姨知道叔叔的住处呢?”王锤不解地问。

    “这个……这个……”张幕挠着头,“叔叔跟阿姨玩捉迷藏呢,所以不能让阿姨知道。”

    “大人也玩捉迷藏?”王锤摇着头,表示坚决不相信。

    “当然,感情好的大人才玩,一般的大人是不会玩的。”张幕极力为临时编出来的“捉迷藏”解释着。

    “那,叔叔跟阿姨感情很好吗?”

    “你不知道,”张幕做出很神秘的样子,“阿姨差点嫁给叔叔呢!”

    “真的?!”王锤吃惊地问,“后来为什么没嫁呢?”

    张幕早就发现这个孩子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如果在这个孩子面前说一次谎,就必须准备好100个答案应付他。

    “各种原因吧,”张幕喃喃说,“比如双方父母不同意,比如突然发生战争,比如……总之,没嫁。”张幕做出一副不想解释的样子,让王锤很是不解。

    “叔叔这么好,阿姨应该愿意嫁给叔叔的。而且,阿姨那么漂亮,叔叔也应该娶她的。不明白,不明白。”王锤连连摇头,为这段夭折的婚姻惋惜。

    “也许,也许,”张幕大着胆子预测着未来,“等这场该死的战争结束,我会娶她。”

    “真的?”王锤眼睛一亮,“那,叔叔说要带我去美国,也要带阿姨去美国吗?”

    “如果阿姨愿意去,当然可以去,就我们三个去,不,将来我要和阿姨生一个小妹妹,到时候我们四个人在一起,喜不喜欢?”

    “妹妹?我要有小妹妹了?”王锤扬起眉毛,“喜欢,喜欢。可是……”

    “可是什么?”

    “阿姨不想到美国,她想带我去北方,去我老家……”

    “北……方……北方。”张幕突然结巴起来,“阿姨说要带你去北方?”

    “嗯。”

    “你想去吗?”张幕盯着王锤问。

    “想……”

    “看来阿姨很喜欢你啊!”张幕酸溜溜地说。

    “我觉得阿姨不好。”王锤说。

    “为什么?”

    “我是想去北方,回老家,我说回去跟叔叔说一声,怕叔叔不高兴,也怕叔叔着急,可是阿姨让我马上跟她走,不需要跟叔叔说。我说那怎么行,我必须回去跟叔叔说一声。我不喜欢阿姨这么说,这样很不讲信用,对吧?所以我……就跑了回来。”

    有一丝微笑从张幕嘴角绽出,他觉得自己没有白疼王锤,这孩子懂事。

    “你真的想去北方吗?”张幕盯着王锤的眼睛问。

    “想去,美国太远了。阿姨说的,去美国要跨一个很大的海洋,我不会游泳,怕水,万一轮船翻了怎么办?”

    “好哇,我同意,你去北方吧!”张幕笑着说。

    “真的呀?叔叔真的答应我跟阿姨去北方吗?”

    “我不但同意你去,我也要去。”

    “叔叔也要去北方?叔叔不去美国了吗?”

    “你去哪儿叔叔就去哪儿。战争结束后,你、我、阿姨,或许将来还有一个小妹妹,我们四个在一起,不去美国,去北方。”

    “太好了!”王锤高兴得蹦了起来。

    “可是,阿姨在哪儿呢?必须找到她,她才能带我们走啊,我不知道去北方的路。”张幕继续笑着。

    “能找到。”

    “哦?怎么找?”

    “我刚才跟阿姨说,回去跟叔叔说一声,然后再回来,还在那里找阿姨。”

    “这么说,她还在那儿等你?”

    “阿姨会等的,”王锤拉着张幕的手,“我们快去吧,再不去阿姨就走了。”

    看来,想要抓住童笙,王锤是最好的诱饵,只是那两个保护童笙的共党特工,有点让张幕发憷。

    “别着急,让我想想,想想。”张幕手指太阳穴,假装思考着,“对了,我想起来了,不能这么直接去找阿姨,你知道不知道,刚才你跟阿姨说话的时候,我发现了两个坏人。”

    “坏人?我怎么没看见?他们要干什么?”王锤眨着眼睛问。

    “你当然不知道谁是坏人,你当时只顾着跟阿姨说话。我怀疑,他们在跟踪阿姨,就像你那天到船舶公司找阿姨,发现乔大柱跟踪阿姨,又有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妇跟踪乔大柱一样。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样,每个人身后都有想害你的人,防不胜防。”张幕说这话的时候脚趾钻心般疼了一下,这让他非常想念“盛华佗”药店的那个干巴老头。“啊!那怎么办?”王锤想起那一幕就浑身打颤,他紧张地抓住张幕的手臂,问:“叔叔,阿姨会不会有危险?”

    “当然有危险。这样吧,我们马上出发,去毕打街,最好阿姨还在那儿等你。如果阿姨还坐在那条椅子上,你就一个人过去,跟阿姨说,叔叔答应你去北方。不过,叔叔要你当面跟他说一下才相信是不是真的去北方,叔叔也想去,叔叔在前面等着呢!总之,让阿姨跟你走,把她带来见叔叔。懂了吧?”

    张幕想,听到这些话,童笙是不会退却的,她有胆量跟王锤走,因为她身后有两个荷枪实弹的特工在保护她。她不就是想通过王锤找到他吗?现在王锤站在她面前带着她去见张幕,这是天赐良机,她不会放弃这次机会。

    “可是,叔叔刚才说,我们和阿姨一起去北方,为什么叔叔不过去对阿姨说,而让我一个人过去呢?”

    张幕耐着性子说:“叔叔不能过去,叔叔在远处观察,看那两个坏人还在不在,只有站得远,才能看得清楚,知道吧?他们要是对阿姨使坏,叔叔就会冲过去保护你和阿姨。你放心,叔叔离你不远,也许你看不到,但绝对可以保护你们,你一点都不用害怕。大明书店你知道吧?你就说叔叔在大明书店这边,让阿姨跟着你走,我们三个在大明书店门口会合,等叔叔跟阿姨商量好日子,就可以启程,去北方,回你老家了。”说完,张幕额头上的伤疤开始泛红。

    “这是真的吗?”王锤似乎有点怀疑张幕的话了。

    “叔叔怎么可能骗你?如果顺利,这几天我们就可以出发。”张幕表面上说给王锤听,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的。一切的一切,都该结束了,不能再这么拖下去。

    王锤终于相信了,他点着头,脸上绽放出前所未有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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