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两部大型卡车驶入。哲朗在货运公司的办公室外等待,朝卡车走近了一、两步。两部卡车规规矩矩地并排停车。
两部卡车各下来一名司机。事务员上前和他们交换单据。哲朗从远方观察他们的动作。
事务员和嵯峨交换完单据,指着哲朗的方向不知说了什么。他大概在说,有一位访客从刚才就在等你。嵯峨发现哲朗,脸上浮现困惑的表情。
嵯峨好像没有要过来的意见,哲朗只好走过去。嵯峨避免和他视线相交,默默地朝办公室的方向走去。
“不好意思,在你刚忙完事跑来打扰。”
“如果你觉得不好意思的话,就滚回去。”
“请你听我说句话,我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
“饶了我吧。”嵯峨似乎不肯停下脚步。
“我想要知道中尾的事。我不会过问剧团的事,因为大部分的事我已经听日浦说了。”
听到哲朗这句话,嵯峨总算停了下来。他快速地环顾四周,然后盯着哲朗。
“大部分的事是指什么?”
“关于剧团存在的理由,或许该说是活动的理由比较正确吧。”
“你在说什么?”
“就是,”哲朗也瞥了周围一眼,然后压低音量说:“交换户籍的事。”
嵯峨闭上双眼,“呼”的吁了一口气,然后再度睁开眼睛。“你看到美月了吗?”
“我们联络过了。称不上见到面……,只有我看到她。事情是在电话中讲的。”
嵯峨轻轻点头,又叹了一口气。“美月还好吗?”嵯峨似乎不知道他们现在过得如何。
“还可以。”
“那就好。既然你已经听她说了,就没必要再来找我了吧?”
嵯峨再度迈开脚步,哲朗抓住他的右腕阻止他。他的手臂肌肉结实,完全不像是女人的手臂。
“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中尾的事。日浦说,你和那家伙是老交情。”
嵯峨甩开哲朗的手,将脸凑过来,说:“我说过了,我不会再回答你任何问题。你也该停止干预这件事了吧!有的事我也要忍耐。”
“忍耐?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有很多事情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中尾现在人在哪里?接下来想要做什么?我也不清楚那家伙做了什么。不过,我认为目前唯有等待。因为我信任那家伙,只能尊重他的判断。”
“既然如此,至少请你告诉我你知道的事。”
“这件事与你无关,是我和中尾一手策划的。”
“你们一手策划的结果,却变成今天这种局面不是吗?”
“你说什么?”
“偷偷摸摸地逃跑,东躲西藏。丝毫看不见王牌跑卫的尊严。”
哲朗话还没说完,嵯峨就一把抓住他的领口。
“别说那家伙的坏话!不然我可饶不了你!”
他的臂力相当强劲,但是还比不上线卫。哲朗抓住他的手腕,轻易地扳开。他至今对自己的握力仍有自信,嵯峨露出一脸受伤的表情。
“我和那家伙的交情比你还久。”说完,哲朗瞪了他一眼。
嵯峨搓揉刚才被抓的手腕,好像想要回嘴,但是默默地转身,迈开脚步。
“嵯峨先生,说了这么多,你还不了解我担心朋友的心情吗?”
嵯峨停下脚步回头。“前明星球员别穷紧张。我只是去跟办公室的人说,我要去休息一下而已。”嵯峨咧嘴一笑。
两人进入一家距离货运公司几分钟路程的咖啡店。这家店似乎兼卖套餐,桌椅都过时了。两人面对面坐在最内侧的座位。
“我和中尾是在高尔夫球练习场上遇见的。”说完,嵯峨腼腆地笑了。“很奇怪吧?我再怎么看也不配打高尔夫。不过在当时,稍微有点钱的人都在打高尔夫,所以在我们司机之间也很流行。”
“嵯峨先生感觉可以打很远。”哲朗看着他的手臂说。寒冬中,他居然将袖子卷起来。
“我确实可以打很远,经常跑练习场,但是打球技术一点也没进步。”嵯峨将咖啡杯拉到面前,加了两匙砂糖。
嵯峨表示,他当时一星期会去练习场两次。去的时间是在上午没什么人的时段;打击位置大多固定,从右边数来的第二个位置。旁边的打击位置只要球稍微偏了一点就会触网,所以一般人并不喜欢,但是因为右边的墙上安装了一面镜子,可以检查自己的姿势,所以嵯峨很中意那个位置。
但是从某个时期开始,一名男子出现在介于嵯峨和镜子之间的打击位置,也就是最右边的打击位置。因为总是同一个人,所以嵯峨记得他的长相。对方感觉上是一名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两人虽然没有交谈过,但是对方肯定也意识到了嵯峨的存在。嵯峨默默地打球同时,总是会感觉到他的视线。
有一次练习场的男厕故障,促使两人开口交谈。当嵯峨想进厕所时,一名年轻人从里面出来了。嵯峨原本打算一语不发地和他擦肩而过,但是对方却向他搭话:“啊,我想这里不能用。”
嵯峨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看着他的脸。
“大号那边……有隔间的厕所好像故障了。”年轻人婉转地说。
嵯峨心头一惊。这个男人为何知道自己就算进了男厕所,也不能使用小便斗,必须进隔间呢?
年轻人指着上方继续说道:“二楼有男女共用的厕所,那里应该可以用吧。”
“噢。”嵯峨尴尬地应了一声,步向楼梯。年轻人的话语在他脑中盘旋不去。
当嵯峨回到打击位置,年轻人正在练习抽球。他好像察觉到嵯峨回来了,回头问道:“可以用吗?”嵯峨向他道谢:“嗯,谢谢。”
因为那次的机缘,两人互相自我介绍。年轻人说他名叫中尾功辅。
“当时我吓了一跳。”嵯峨将咖啡杯拿在手中,身体微向后仰。“心想他不可能知道我的秘密。我左思右想,大概是我当时的表情一脸想大便的样子吧。”他笑着说,但是他当时应该是真的大吃一惊。
“毕竟应该没有人会认为嵯峨先生不是男人吧?”
“我也那么认为。实际上,我几十年来从来没有被人怀疑过。就连现在的公司同事,也几乎都不知道。只有社长和我的直属上司知道。他们在我告诉他们之前,不,连在我告诉他们之后,好像也不认为我是女人。”
“那中尾为什么会发现这件事?”
“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假装若无其事地试着问他。结果,他的答案让我吓了一跳。他一脸理所当然地说,因为你应该不能用男人的小便斗吧。”
“中尾发现了你是女人?”
“是啊。我在那之前又没告诉他这件事。太过惊讶之下,我也忘了打哈哈,直接问他为什么会知道。结果他说,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知道,大概是直觉吧。”
“直觉……”
“我是在和他认识之后才明白的,中尾确实有那种能力。他能够一眼看穿男扮女装的男人、女扮男装的女人、具有男人内心的女人、以及具有女人内心的男人。虽然经常有男人夸口自己绝对不会被变性人骗,但是这种说法并不正确。那种男人只是没有看过真正的变性人罢了。在这世上,有人彻底地变成了另一种性别,就像我一样。你也不会觉得‘猫眼’的香里是男人对吧?”
他一语中的,哲朗只得点头。
“因为无懈可击,所以没有人发现。因为没有人发现,所以大家就认为他们不存在,事情就是这样。但是中尾却发现了这种人的存在,也具有视破他们的能力。他好像从很久以前就有这种能力了。”
“从很久以前,是指……从大学时期吗?”
嵯峨摇了摇头。
“听说是更久以前。可能是国中时期,说不定是从读小学的时候就有了。”
哲朗心想,不可能那么早。如果中尾那么早就有这种能力的话,应该能够看穿美月的内心是男人。难道他的这种特殊能力,唯独对美月没有产生作用吗?或者他明知道美月的内心是男人,还是让她当自己的女朋友呢?
“真是令人无法相信。”哲朗不禁低喃道。
“我一开始也不相信。但是和他交往的过程中,我渐渐明白他似乎不是在说谎,也不是在虚张声势。毕竟他看见在六本木的酒店工作的香里,一眼就看穿他是男人了。”
“为什么他拥有这种能力呢?因为他的直觉敏锐吗?”
哲朗自言自语地说,嵯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眼睛。
“这件事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但是反正都已经说这么多了,就算告诉你,中尾应该也不会有意见。他的能力背后有一个秘密。”
“秘密?”
嵯峨将手肘靠在桌上,身体微微倾向哲朗。“他母亲原本是男人。”
“咦……?”这句意想不到的话,令哲朗霎时以为自己听错了。嵯峨点了点头,脸上浮现微笑,但是他的眼神再认真不过了。
“你也调查了许多有关我们的事。我这么说,你应该了解那是什么意思吧?”
“换句话说……他母亲肉体上是女人,精神上是男人吗?”
“我可以那么说。如果用流行的说法,就是性别认同障碍。”
“我以前完全不知道。”
哲朗想起了理沙子不知何时说过的话,中尾的亲生母亲抛弃家庭,现在的母亲是他父亲再婚的对象。离家的母亲应该就是一名有性别认同障碍的女人吧。
“中尾为什么会知道自己的母亲是那种人呢?这也是他凭直觉知道的吗?”
“关于这件事,我没有详细问他。他并不想讲。不过,我认为你那样的母亲,和他的直觉不无关系。”
对哲朗而言,这一切都是第一次听到。他认为自己大学时代和中尾往来密切,自己究竟对好友有多少了解。四分卫和跑卫之间,有过无数次的眼神接触,但是自己却没有接收到他的重大讯息。哲朗对于自己的疏忽感到气愤。
“我想中尾是因为有这样的成长背景,才会关心男女的性别意识。所以他才会和我意气相投。当时,我已经着手准备成立剧团了。当然,那个时侯我并没有想到要利用剧团进行户籍交换。我只是认为,如果能够将什么传达给拥有相同烦恼的人就好了。中尾也认同这个想法,于是我们决定一起办活动。”
他们的相遇似乎促成“金童剧团”的诞生。
“户籍交换进行得顺利吗?”
听到哲朗这么一问,嵯峨摇了摇头。“仍在艰苦奋战中。或许你已经听说了,要交换成功必须符合严格的条件。时候协助也很重要。因为有许多问题十个人无法解决的,所以需要一个系统。中尾正在试图建构这个系统。”
“那中尾消失……”
“老实说,我很头痛。不过,我也不能老是依赖他,所以这件事只好由我接手了。”
“你没办法联络上中尾吗?”
“我这边没办法联络上他,只有他经常会打电话给我。无论我问什么,他都是一句:你不用担心。”
听到这句话,哲朗暂时放心了。虽然不知道他在哪里做什么,但是至少他还活着。
“嵯峨先生和日浦美月见过面吗?”
“见过几次,中尾在戏剧公演时带她来过。”
“她好像也计划要交换户籍。”
“她听到有这种方法,好像颇感兴趣。我也试着替她找适合的对象,结果找到了一个条件吻合的男人。但是在我告诉美月之前,中尾就出面阻止我了。”
“为什么呢?”
“这我不知道。中尾说,最好再观察一阵子。他没有进一步告诉我原因,但是他对美月交换户籍肯定抱持消极的态度。”
哲朗抱起胳臂沉吟。中尾为何抱持消极的态度呢?果然是对旧情人要以男人的身份生活感到排斥吗?然而,那么认真面对性别问题的男人,会因为个人理由改变想法并不合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大概是去年九月吧。”
户仓命案发生的两个多月前,这样说来,并不是这起命案改变他的想法。
“对了,他当时经常说,我们做的事情会不会是错的?他指的并不是我们的行为违法,而是我们做的事情,会不会单纯只是事物映在镜中的倒影,本质上一点也没有改善——他当时说的内容大概是这样。”
“映在镜中的倒影啊……”
哲朗脑中突然浮现中尾落寞的神情。
还有一件事情必须向嵯峨确认清楚,哲朗问:“警方掌握到什么程度了。”
“你指什么事?户籍交换的事吗?还是板桥区男子遇害的事?”
“两者都是。”
“关于户籍交换,警方大概还不知道最核心的事。他们顶多只查到了‘猫眼’的香里并不是真正的佐伯香里,说不定他们连那个名字的主人是个具有一颗男人心的女人都不知道。警方大概也在调查我们剧团,所以说不定会推论出真假香里透过看戏见面吧。不过,他们大概做梦也想不到,假的香里其实是男人,以及组织性的户籍交换系统的存在。”
望月在“猫眼”见过好几次在当女公关的香里,哲朗确定他没有看穿他是男人。
“警方怎么发现他和金童剧团有关的呢?”
“那还不简单,他们在香里家中发现了表演的票根。香里自以为处理掉了所有可能成为线索的事物,但是却百密一疏。”
“可是警方不过是发现了票根……”
哲朗一说,嵯峨蹙眉又摇头。
“运气不好,警方好像找到了两张相同的票根。也就是说,他是偕同另一个人去看戏的。而且那两张票跟上留下了指纹,其中之一当然是香里的指纹,而另一个指纹也在香里家中发现了好几个。于是警方做了一个推理。不过,那根本称不上是推理……”
“他们认为香里身边有男人。”
“没错。”嵯峨点头喝了玻璃杯里的水。“那名叫望月的刑警给我看香里的照片,问我有没有见过照片中的女人,她应该去看过我们的表演,可能是和男人一起去看的……。他的口吻俨然在说,像你们这种小剧团的表演反正一定没什么观众,你们当然会记得每个人的长相吧。唉,虽然他说的是事实。”
“那嵯峨先生怎么回答呢?”
“我回答我好像有看过,但是不能确定。但是我不知道那名刑警相不相信我的话。”
“关于香里小姐交往的男人,你认为刑警知道他的名字吗?”
“这我不能确定。他没有特别提到,但是我想他不可能对那名男子不感兴趣。”
望月肯定认为是那名男子杀了户仓明雄。
“香里小姐交往的男人是……中尾吧?”
嵯峨轻轻地耸了耸肩。“如果你认为香里是中尾的外遇对象,那你就错了。他们两个不是那种关系,何况中尾很爱他太太和家人。但是和香里一起来看戏的人是中尾,或者应该说,是中尾带她来看戏的。”
“你知道中尾离婚的原因吗?”
“我没问,他只跟我说他离婚了。我想他迟早会告诉我原因,所以我不会向他刺探。”
哲朗想起了中尾的前妻高城律子可怕的表情。中尾说他爱着她,既然如此,为何非离婚不可呢?律子给人的感觉,也像是隐瞒了不足为外人道的内情。
“望月刑警他们就只问了你这些吗?”
“不,”嵯峨说完,搔了搔下颚。他的下颚长了一点胡须,大概是注射荷尔蒙的效果吧。“他们说,如果有剧团相关人士的名单,或戏迷后援会之类的组织,希望我让他们看那些名单。”
“你让他们看了吗?”
“我怎么可能让他们看。”嵯峨身体向后仰。“如果让他们看的话,其中也会出现立石他们的名字。警方大概会采取地毯式调查,察觉户籍交换的系统也是迟早的问题。”
“还好望月刑警就此知难而退。”
“就像你当时来的时候一样,我告诉他有保护个人隐私的义务。他们警方手上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剧团和命案有关,所以只好摸摸鼻子走人。”
“可是证据要多少都捏造得出来,他们还可以拿搜索令来。”
“大概吧。所以,我销毁了所有剧团相关的资料。”
“销毁了?连电脑里的资料也全部删了?”
“是啊。我想到他们可能来这一招,所以没有留下任何文件。只要点两下滑鼠,证据就全部消失。东京地检署之类的检查机关经常从嫌犯家或办公室,搜出几十个瓦楞纸箱的相关资料,但是我想这种事情今后再也办不到了。”
嵯峨只有在说这件事时,显得很愉快。
“可是如果资料不见了,你也很伤脑筋吧?”
“你不用担心,我都移到别的地方去了,网路很方便。再说,考虑到目前的情况,剧团活动只好暂时停摆。除此之外,户籍交换也得停止好一阵子了。”说完,嵯峨盯着哲朗。“你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看过那些极机密资料的人。”
“抱歉,是我强人所难。”哲朗低头致歉。
“你去过立石家吗?”
“去过,公司也去了。”
“是哦,那家伙过得好吗?”
“他好像顺利融入了职场。”
“这样就好。那家伙的身边没有半个人能够推心置腹,所以老是要全神戒备,我想他应该很辛苦。像我的话,我刚才也说过了,部分上司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不过,立石身边没有那种人。他任职的那家公司的老板,是因为认为他是一个百分之百的男人,才雇用他的。”
“我想也是。”
“所以为了继续隐瞒真正身份,他还得吃许多苦头。因为不能一起泡澡,所以当员工旅行去泡温泉时,他好像也是以感冒了当做借口。唉,他虽然是有小鸡鸡,但是不见得完全不会穿帮。”
哲朗边听边想,嵯峨大概看过立石的下体吧。
“就算得到男人的户籍,还是得战战兢兢地活下去。”
“这样说不定反而造成心理上的负担。所以我最近也经常想起中尾的话。我们做的事情,会不会单纯只是事物映在镜中的倒影,本质上一点也没有改善。”
接着,嵯峨悠悠地叹了一口气。“我希望大家都能得到幸福。”他低喃着望向远方。
哲朗看着他的眼睛,联想到做母亲的会流露的眼神。当然,他不能告诉嵯峨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