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薙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时间已经是第二天凌晨了。屋里闷热得让人感觉受不了。草薙把上衣扔到床上,打开了空调。他松开领带,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罐啤,站着喝了一口。一种爽快的感觉从喉头蔓延到全身。草薙呼地长舒了一口气,坐到了沙发上。
解开衬衫的纽扣,草薙拿起了床上的上衣。他从衣兜里掏出手机,翻了下联系人电话簿。“玻璃浦度假村宾馆”——汤川今晚住的那家宾馆。这是白天接到汤川打来的电话,听说川畑夫妇准备投案自首的时候,草薙顺便找他要来的电话号码。
接完那通电话后没多久,川畑夫妇似乎就去投案自首了。只不过,草薙却是在傍晚的时候才听说这个消息的。当时,是多多良打电话来通知的他。
“他们两口子说那是一场事故。说是锅炉出现了不完全燃烧现象,废气流入了客房里。为了掩盖事实的真相,老板就把尸体给拖去扔掉了。不过,老板讲述的情况里,还有许多说不通的地方。”多多良的声音中,充满了警戒的感觉,“县警那边虽然答应过我,说一旦查明情况就会立刻通知我,不过我觉得我们这头估计也得给他们提供些情报才行。你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草薙把查明仙波的居住地,并去见了仙波本人,却还是没能打听到有关冢原之死的太多消息的情况报告给了多多良。
“好。那你就把这些情况告诉给玻璃浦吧。”
“明白。”草薙嘴上虽然这么回答,但心中却感觉到了一种愧疚。有关川畑一家与仙波案件相关的可能性,他并未在多多良面前说起过。虽然草薙自己也不清楚这件事将会对今后的情况造成怎样的影响,但他却觉得,这事暂时还是先尽量保密比较好些。
草薙给玻璃警署打了个电话,告诉元山股长说自己已经找到仙波了。听草薙说之后会用传真把详细的情况发送过去,元山表示了谢意。但草薙却能够听出,元山的感谢之辞其实只是些表面功夫。
之后,元山说道:“这事给您添了不少的麻烦,不过目前看来,事情也已经大致了结了。我们发现了川畑夫妇的共犯。那人是他们的女儿的朋友,据说就是这个人帮助川畑夫妇处理尸体的。此人的供词中并没有任何与事实相违的地方,如此一来,这案子也大致差不多可以定案了。”元山的语调感觉很轻松。
草薙却依旧觉得有些难以释然。就之前他和内海薰调查到的情况来看,感觉这件事绝非只是一场单纯的事故。
和内海薰商议过之后,她也同意草薙的意见。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我觉得咱们有必要回溯一下,重新从一切的起点出发。”内海薰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同感。草薙说道。于是,两人出发前往了银座。两人此行的目的,就是去找那家三十年前,川畑重治与节子相遇的那家玻璃风味的料理店。
很快,那家店便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或许是走了一整天的缘故,两人都感觉到脚底生疼。汗水打湿了内衣裤,总让人觉得浑身不爽。只不过,说不定去了之后就能查明一切。可是,心里却没有任何的成就感。和疲累的身体一样,两人的心情也同样沉重。
草薙轻轻叹了口气,掏出了手机。拨通“玻璃浦度假村宾馆”的号码之后,隔了好久才有人接起电话。听出接电话的是宾馆的服务人员,草薙就请对方转接到汤川住的房间去。又等了大约一分钟时间,电话的另一头才传来了“我是汤川”的声音。
“我草薙。你睡了没?”
“没,在等你电话。我知道你肯定会打电话来找我的。”
“你那边的情况怎么样?就我掌握的情况来看,现在共犯已经出现,感觉整个案件也差不多快要落幕了。”
“没错。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估计警方是不会再继续深入调查了。不,准确地说,应该是他们无法再深入下去了。因为他们已经再看不到任何的希望了。”
“那你看到些什么没有?”
“我现在也只是作了一些推理。至于这推理到底正确与否,就由你们来确认好了。我估计你大概也是为这事给我打的电话吧?”
草薙撇了撇嘴,翻开了手册。
“我们发现了当年川畑节子上班的小吃店。虽然那家店现在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了,但它却依旧还在营业。而且店老板也还活着。”
“那你们应该已经打听到当时的情况了吧?”
当然。草薙说道。
那家店就坐落于银座八丁目的小路上。白木的格子窗旁,挂着一块写有“春日”的小招牌。那感觉,就像根本不希望那些只是路过的人发现一样。经常光顾这家店的人,大概都是一些常客。
“这个嘛,我们这里七八成的客人都是常客。而那些常客也会带些新客人来,新客人又继续拉新客人,我们店也就是靠这种办法支撑到现在的。说起来,我们一直都很感谢那些常客们。”老板鹈饲继男如是说道。雪白的头发,剪得整整齐齐。虽然老板已经年近七旬,脸上出现了不少皱纹,但全身上下却连一块赘肉都没有。与其说是瘦弱,感觉倒不如说他是身材有致来的贴切。据说今天的货,还是他亲自去进的。
时间已经过了十一点,此时已经是店里打烊的时间了。草薙和内海薰坐在店里的一角,一边喝着乌龙茶,一边等待着店里打烊。最后回去的客人似乎也是一位常客,临走前,那客人还和柜台后边的鹈饲亲热地聊了几句。
店里放着三张桌子和一条长长的柜台,最多估计也就只能容纳得下三十个人。除了鹈饲之外,店里还有两位负责上菜的女招待。
鹈饲本人也是玻璃出身的人。为了做一名厨师,他在十几岁时便离开家乡来到了东京。经历了几段跟从有名厨师的学习之后,他在三十四岁的时候开了这家玻璃料理店“春日”。据说刚开业的时候,他甚至都没有雇任何的人,完全依靠自己和妻子两人一起来经营。
“以前我们店是在七丁目的。你们知道索尼大道吗?那时候整个店小的就只能容纳下十个人。后来,多亏那些常客们的帮忙,来店里的客人增加了不少,所以我们干脆就把店面搬到这里来了。”
在之前的那地方,他大概经营了二十年的时间。
“照这么说,柄崎节子在你们这里工作的时候,店面还没有搬过来咯?”
听过草薙的问题,鹈饲连连点头肯定。刚进店里时草薙就告诉过鹈饲,自己到这里来,目的是来找他打听有关节子的情况。见鹈饲似乎很想知道警方到底是在调查什么案子,草薙便告诉鹈饲说自己是查证某人的人际关系的。至于那个“某人”究竟是谁,鹈饲并没有开口询问过。
“节子大概是在我们开业两三年之后,开始到这里来上班的。开业后不久,我和妻子就觉得店里人手不够,所以就决定雇人来帮忙了。当时我们两口子一直在考虑该雇谁才好,一位常客得知了这事之后,就告诉我们说他认识一个喜好料理的女陪酒,而那个女陪酒也想放弃之前的工作了。得知这消息之后,我和妻子就请那位常客把人带了过来。这个人就是当时的节子。我对节子的表现很满意,而我家那口子对她更是赞不绝口,说让她一定要过来帮忙。当时节子本人也打算辞去陪酒的工作,所以她也就一口答应了。她当时可真是帮了我们不少的忙呢。不光记性好,而且人也机灵,一般的客人,我和妻子都能放心让她动手下厨的。”
但是,柄崎节子却只在鹈饲的店里干了三年。之后,她就决定要结婚了。讽刺的是,节子结婚的对象,竟然也是一位店里的常客。
鹈饲也还记得有关川畑重治的情况。
“我听他说,他家在玻璃浦开了家旅馆。虽然他自己就只是个工薪族,但他却经常会想念家乡菜的味道,所以也常常会来光顾我这里。结婚之后,他们两口子也曾经到这里来过几次。后来他们很快就有了孩子,听说小日子过得也挺不错的。也不知道他们夫妻俩现在怎么样了。结婚后的头十年里,他们还每年都会给我寄贺年片来的呢。”
“除了川畑先生之外,当时您这里的客人还有谁和柄崎节子女士很熟的吗?”草薙轻描淡写地问道。
“当然有。毕竟当时节子既年轻又漂亮,而且也很会招揽生意。估计当时的很多客人,都是冲着她来的吧。”鹈饲眯起了眼睛。
“那,这个人有没有来过呢?”草薙让鹈饲看了一下仙波当年被捕时的照片,“或许当时他比照片上要年轻一些。”
“呃……”鹈饲睁大了眼睛。“我当然记得,这不是仙波先生嘛?刚才我还提过他呢。”
“刚才还提过他?”
“他就是那个介绍节子过来工作的常客啊。他太太似乎是玻璃出身的人,所以他时常会来光顾我们这里。”
草薙和内海薰彼此对望了一眼。
“到这家店里来上班之前,节子女士和仙波先生两人是客人与坐台小姐之间的关系吗?”
“是的。仙波先生本来也是给人打工的,但因为他很有能力,所以后来他自己开了家公司。自给人打工的时候起,仙波先生似乎就很喜欢玩。介绍了节子给我们之后,他也曾经带过几个坐台小姐来我们这里。当时,我们店也是一直营业到夜里一点的。”
草薙又让鹈饲看了下三宅伸子的照片。鹈饲皱着眉头盯着照片看了好一阵,之后才开口说道:“这人莫不是理惠?”
“对,就是她。”草薙回答道。之前“KONAMO”的室井曾经告诉过草薙,“理惠”就是三宅伸子的艺名。
“是吗?你说理惠啊。当时她也挺漂亮的,不过这照片上的她感觉也苍老了不少啊。”说着,鹈饲偏起了头,“呃,不对。那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想来她现在还应该更老些才对。”
“这张照片是十五年前拍的。”
“是吗?那就难怪了。理惠当时也和节子在同一家店里做小姐的啦。嗯,真是怀念当年啊。”
这可是一个大收获。如果节子和三宅伸子两人曾经做过同事的话,那么在节子结婚之后,两人之间也很可能依旧还有往来的。
“可到了后来,仙波先生和理惠两人就突然消失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刑警先生你们知道情况吗?”
“就是因为我们也不清楚,所以才会如此吃力啊。”
“不会是仙波先生犯了什么事吧?”
“呃,不能吧?”草薙含糊其辞地说道。看样子,鹈饲似乎并不知道三宅伸子被杀的事。草薙觉得也没必要跟他说这事,所以他就故意没把话给挑明。
那么,仙波和三宅伸子之间是否存在有男女关系呢?
“呃,应该没有吧。”鹈饲的回答很干脆,“相反,我感觉他应该更喜欢节子吧。刚才我也说过,当时仙波先生是因为太太是玻璃出身的人,才来光顾我们店的,可直到最后,他都从未带他太太来过我们这里。他这么做,大概是不想让他太太见到节子吧。嗯,说到底,这也不过只是我的一些瞎猜罢了。”
听鹈饲说起他这里还保存有当时的照片,草薙便立刻说希望能够看一下那照片。那照片就夹在一本插整得整整齐齐的相册的头几页里。一条小小的柜台,背对柜台地站着两名女子和一名男子。只需一眼就能看出,那名男子正是三十多年前的鹈饲。照片上的体型和发型,都和现在的他没什么区别。
“右边这人就是节子。”鹈饲说道。
右边的女子长了一双丹凤眼,感觉很年轻。虽然鼻梁高挺,表情严肃的时候似乎会给人一种压抑的感觉,但圆圆的脸庞和满脸的笑容却掩盖了这一点。照片上的节子穿着一件红叶花纹的和服,外边还罩着一件前衫。
“确实是个美女啊。”草薙不由得感叹道。听到草薙的感叹,鹈饲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没说错吧?这下子您也应该明白,为何我会说当时的很多客人是为了节子才到我们店里来的了吧?她身上的那件红叶和服,是我媳妇送给她的,后来那花纹几乎就成了她的标志。”
站在鹈饲左边的女子长了一张瓜子脸,倒也可以算得上是个美女,但和节子站在一起,感觉似乎要老上许多。
“这是我老婆。”鹈饲说明道。
“我老婆大我三岁,做事很勤快。要是没有她的话,那么也就没有如今的‘春日’了。呃,不对,如果没有她在的话,我估计我都未必会开店了。”
听鹈饲说,他的这位贤妻已经在去年年底时因胰腺癌过世了。
听草薙讲完情况之后,汤川依旧一言不发。
“汤川,”草薙叫了他一声,“你是怎么看的?”
电话里传来了一声叹息。之后,只听汤川喃喃说了一句:“果然如此啊。”
“你恐怕也早就觉察到了吧?冢原先生那样在意仙波案件的原因。还有川畑一家和这起案子之间到底有何干系。听完我刚才的讲述,你不可能没觉察到的。不是吗?”
“嗯,是有些猜测。”
一阵微妙的沉默。草薙能够猜测到,汤川此刻的脸上,一定是一脸微微的苦笑。
“身为警视厅的人,你大概也不能把话说得太明吧。既然如此,那就由我来替你说好了。仙波并非那件案子里的真凶,他其实是在为某人顶罪。这大概就是你的观点吧?”
草薙皱了皱眉。在汤川面前,任何人都休想隐瞒住任何事。为了自己深爱的人,就算为她去顶罪,也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汤川的身边,就曾经出现过这种“奋不顾身”的人。所以,他比任何人都更了解这类人。
“我觉得这观点似乎没什么根据啊?”
“这可未必。在获得了仙波的自首供词之后,冢原先生依旧觉得仙波所说的并非事实,所以他就独自一人继续展开着搜查行动。按照常人的观点来看,既然凶手是冢原先生他自己亲手抓住的,那么他就应该不会再搞这种节外生枝的事情,自己扇自己耳光了。可冢原先生当时却无法坐视不管。原因何在?那就是因为:凶手是他自己逮捕的,所以他心中才更加地难以释怀。虽然最后真相并没有大白于天下,而仙波也被判定有罪,但冢原先生却并未就此放弃。等到仙波刑满释放之后,他再次找出了仙波,把他送到医院治疗,其目的就是想从仙波的口中问出事情的真相来。冢原先生这样做,或许是希望能够借此来赎偿自己的罪孽。虽然这事是仙波自己自愿的,但不可否认,这就是一场冤假错案。”
草薙紧紧攥着手里的电话,沉默不语。他感到难以反驳。汤川讲述的这番话,正是他心中的猜测。
“草薙,”汤川在电话里叫了他一声,“我有件事想拜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