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峰岸离开被窝时,已将近十一点,但他还是感觉昏沉沉的。
他并不是睡昏头,而是没睡饱。昨晚他始终无法成眠,结果他在快天明时喝了杯威士忌。
他在坐垫上盘腿而坐,茫然望着空中。朦胧中,他依稀记得自己做了几个梦。毫无脉络可循,莫名其妙的影像,一一拼凑成梦境。当中还有自己跳跃飞行的画面,此刻的不舒服感,似乎就是源自于此。
真是够了──他如此低语。梦见自己跳跃飞行,是很痛苦的一件事。
※※※
高中时代的峰岸,人称“小樽怪童”。每每出赛都赢得冠军,也曾多次蝉联冠军。面对同是高中生的对手,他自信无人能出其右。也曾向朋友和竞争对手发出豪语,说他就算现在加入日本代表队,相信也不会表现太差。
到了高三那年,开始有不少人前来挖角,全都是知名的企业队。峰岸犹豫良久,最后决定加入原工业。这是个经营多年的队伍,过去造就了多位知名选手。而最吸引他的原因,是队上由藤村担任教练。因为他早有耳闻,藤村是最棒的指导教练。
加入企业团体后,他首先尝到的是日本代表队的严苛。青少年与成人,其练习量与竞争激烈的差异,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比赛时的压力也远远高出许多,而且当中还有不少尔虞我诈。
在某次比赛中,峰岸完成第一次跳跃时,首次暂居领先。光是这样他便已相当兴奋,但他在等候第二次上场跳跃时,其他滑雪跳跃的前辈们轮流前来和他攀谈。
“喂,你也太拚了吧。”有人笑着这样对他说,也有人告诉他:“希望你第二次跳跃能超越八十五公尺。这样就肯定能夺冠。”让他特别在乎这具体的数字。甚至有位前辈还拍着他的肩膀,很明白地对他说:“这是你第一次赢得冠军,对吧?”
他们的目的都是要造成他的压力。这是个追求胜败的世界,所以也是理所当然,但当时峰岸还没习惯这种尔虞我诈。而对他影响最大的,是有人在他身后若无其事地谈论:“右边吹来的风好像增强了。”
对习惯往左弯的峰岸来说,右边吹来的风正是他的罩门。结果他第二次跳跃失败了,因太过在意风向而用力过猛。事实上,右边根本没风。那些人在他身后交谈,只是为了让他感到紧张而运用的策略罢了。
有了几次教训后,峰岸已能在一次赛季中夺得几场冠军。并在他二十三岁,也就是高中毕业后的第五年,达到颠峰。在日本全国大赛中夺得优胜,参加世界杯同样也表现不俗。
我想维持实力,好参加下次的奥运──这是峰岸唯一的心愿。
就在这时,他的身体遭遇了意想不到的事故。
那是一场九十米级的比赛。在这天的比赛前,他一直保持绝佳状态。他心想,如果能维持这种状况,今天也有可能获胜。
接着他展开第一次跳跃……
当他从助滑坡滑下时,感觉一切都很完美,姿势比平时更稳定,脚掌紧紧抓牢雪地。
他加速滑行,进入飞跃跑道。接着使劲一跃。角度、时机,理应都掌控得很完美才对……
当时他为何会那么做,峰岸至今仍不明白。可是看录影带重播,那的确是不争的事实。
理应是一次完美的跳跃,但他却在跃出后缩起双脚。显而易见,如此一来,他将完全无法承受升力,最后倒栽葱落地。
他就此坠落。同时下半身感受到一阵剧痛,意识顿时远去。有人冲向他,向他叫唤:“喂,你不要紧吧?”但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来自墙外一般。
他受的伤,病名为左膝关节处的复杂性骨折。
“你跳得太完美了。”藤村凝望医院窗外的景色,如此低语。声音相当平稳。“因为跳得太完美,身体前后都没受到风阻,因而产生一种宛如置身真空中的不安感。滑雪跳跃的选手要是感觉不到风的存在,反而会产生恐惧。明知这时缩脚会造成反效果,但是却本能地采取这种行动,对吧?”
峰岸在床上坐起身,望向房内的白墙。他怔怔地聆听藤村解说,但对于自己在甚么念头下做了甚么,没半点记忆。因为他跃离跳台的瞬间,脑中一片空白。
藤村回过头来,静静注视他的双眼。接着他以坚决的口吻说道:“你得战胜那种恐惧。这样才会变得无敌。”
“我还能飞吗?”峰岸指着石膏问。
“当然。就连鸟也是会换羽毛的。”藤村很肯定地应道。
接着,果然如藤村所言,一年后,峰岸重新站上跳台。一开始是和这段空白期所产生的恐惧对抗,但他很快便度过这个时期,以前的感觉再次苏醒。
然而,他始终无法恢复以往的成绩。感觉明明一样,但落地点却比预期的短少许多。
“你的肌力和爆发力都已恢复。”藤村说道。“简言之,你的感觉已乱。当务之急,就是先认清这点。”
感觉是滑雪跳跃选手的财产。是否拥有好的感觉,足以左右一名选手的技艺高低。
峰岸默默反覆练习。听取知名选手的建言,重复看自己过去颠峰时期的影带。他想发现自己心中究竟是哪里乱了。
※※※
正当他为此所苦时,年轻选手辈出。他们就像昔日的峰岸,展现出无所畏惧的跳跃英姿。曾几何时,峰岸在比赛中上场的顺序,已排在前头。这表示他的排名一路往下掉。
榆井明高中毕业后加入原工业时,峰岸正处于这种状态。
峰岸很明白榆井的实力,但和他一起练习后,又受到新的冲击。
最令他印象深刻的,是榆井第一次赢得优胜时。那是电视台在大仓山举办的大赛,感觉上观众比平时来得多。
榆井在第一次跳跃中,跳出最长距离而暂居首位。但因为今天天候状况佳,暂居次位的选手仅以些微差距紧追在后。第一次跳跃结束后,众人都认为胜负难料。而领先集团的选手们,这时当然会对榆井施压。然而,在这种时候,他们的阴谋根本起不了作用。
第一次跳跃结束后,选手们走进上蜡室,为滑雪板上蜡,准备第二次跳跃。榆井打从走进上蜡室之前,便一直开心地大呼小叫。
“我领先,领先耶。我的第一次优胜。”他的声音尖锐刺耳。峰岸提醒他安静一点,但他却还是笑咪咪的模样。
“这位大哥,你这么开心好吗?”一名资深的选手低声道。“滑雪跳跃是两次决胜负耶。会发生甚么事,还不清楚呢。你也有可能会坠落哦。”
接着他转头面向身旁的选手,说了一句:“对吧?”询求对方附和。那名选手也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看着榆井。
但榆井面不改色。听完那名资深选手的话后,他重重点头,开朗地笑道:“说得是,会发生甚么事,还不清楚。也有可能除了我之外,所有人都在比赛中跌倒。”结果反而是令那名资深的选手脸色大变。
※※※
站上跳台后,有许多杂音传向榆井。但他完全不以为意。大家想让他在意优胜的事,对他造成压力,但打从一开始他便深信自己会赢得优胜,所以根本没效。结果他获得压倒性的胜利。其他落败的选手,见他那样的态度,恨得咬牙切齿,但还是拿他没辙。
“那家伙比想像中来得奸诈。”第二次跳跃失败的那名资深选手,在峰岸耳边低语道。
那天下午,电视播出比赛情形,所以峰岸在房间里与榆井、藤村一起观看。第一次跳跃越过K点的榆井,一面拍手,一面滑下助滑坡。当他在减速道停下时,他侧身面向萤幕,双手比出胜利手势。他是在比给谁看呢?正当峰岸感到纳闷时,一旁的榆井笑出声来。
“啊,糟了。电视台摄影机在拍我啊?”看来,他是向观众比出胜利手势。
那天晚上用完餐后,榆井点了一份蛋糕。将水果蛋糕摆在桌上后,他从口袋里取出某样东西,插在蛋糕上。原来是螺旋形状的蜡烛。他朝蜡烛点火,唱了首莫名其妙的歌后,吹熄烛火,然后一脸开心地吃起了蛋糕。
“这是庆祝赢得优胜唷。”他说。
见榆井将叉子送入口中的神情,峰岸心想,他并不是奸诈,只是神经构造异于常人罢了。峰岸不只注意到他的精神层面,当然也从他的跳跃技术中看出他的天才特质。特别是他做出飞行姿势后的速度,总令他为之瞠目。
※※※
峰岸脑中浮现一个念头。
那是在他的滑雪跳跃生涯中,最后下定的决心。
※※※
猛然回神,峰岸已来到健身训练馆。
这座健身训练馆是圆山饭店为了因应各种运动选手集训之用,特别建造的。位于别馆一楼,就在峰岸他们住宿的房间隔壁。
峰岸坐在举重练习凳上,叹了口气。
──为甚么想到那种事?
他想起当时自己下定的决心,缓缓地摇了摇头。到头来,他当时的“想法”,根本就是一项错误。那不过只是幻影罢了。
峰岸伸手抵着前额,接着摸了摸脸庞,他觉得有点头痛。彷佛胃部被人往上顶着,甚至有些微微想吐。
他摸着脸庞的手突然停住,注意力移向从指缝间看到的东西。正是峰岸他们房间的窗户。虽然已拉上窗帘但并未关紧,可从缝隙看见房内。
峰岸站起身,走向窗边。为了防盗,窗上设有窗格。他隔着窗格窥望房内。可清楚看见房内的暖桌。
※※※
他首先想到的,是上周四的夜晚。
他锁上房门,坐在暖桌前,然后从手提包里取出准备好的东西。一个是装有乌头硷的瓶子,另一个是从榆井偷来的维他命胶囊。
要做的事很简单。只要将胶囊内的药换成乌头硷即可。不过,这是剧毒,处理时马虎不得。他套上事先备好的橡胶手套,并戴上口罩,以掏耳棒将毒药装进胶囊中。
做出几个含有剧毒的胶囊后,他结束这项工作。接着将铺在暖桌上的报纸、橡胶手套、口罩、掏耳棒,全部收进塑胶袋,塞进手提包里。
接着他将一颗有毒的胶囊放进一个小塑胶袋里,收进衣服口袋中。其余的有毒胶囊与维他命胶囊混在一起,确认数量后收进药袋中。正巧这个时候,榆井似乎刚领回两周用量的维他命,数量不少。
药袋也同样放进衣服口袋里。
至于关键的乌头硷瓶子……
※※※
峰岸走向健身车,松开固定坐垫高度的螺丝,连同座管一起往上拔。座管的中间是空洞。现在以胶带封住。
撕下胶带,可以看见里头塞了一个塑胶袋。峰岸伸指进去将它取出。
里头装有多余的胶囊和一个细小的瓶子。瓶内的白色粉末就是乌头硷。
峰岸注视那装有毒药的瓶子,虽然只有一把大小,但这便足够再多杀几人。
不过,现在他只需要再杀一人即可。杀了对方,再佯装成是自杀。将对方伪装成是杀害榆井的凶手,加以毒杀。
在那之前,他不能丢弃毒药。
他正准备将毒药放回管中时,突然就此停止动作。因为他为了不让塑胶袋的袋口打开,特地用橡皮筋绑上,但他觉得绑法有点可疑。
为了谨慎起见,他松开橡皮筋查看,结果为之愕然。
里头明显有碰触过的痕迹。感觉像是有人从塑胶袋中取出瓶子,然后又放回原处。
他手指打颤。
──到底是谁会查看这种地方?
此时峰岸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自己该不会是在藏毒药时被人给撞见了吧?可以从隔壁房间的窗户看见训练馆内。但他在藏毒药时,应该已充分注意过四周才对。
峰岸将装有瓶子的塑胶袋塞进座管内,让坐垫恢复原形。接着他跨上坐垫,踩起了踏板。起初没甚么变化。但用力踩了几下后,微微发出卡啦卡啦的声音。
他暗啐一声,离开坐垫,再次拆下坐垫,取出塑胶袋。
──竟然会这样!
我真是太丢脸了。
也许是有人在进行踩脚踏车训练时,发现有怪声,因而拆下坐垫。然后发现这个塑胶袋。
“竟然会是这样!”这次他发出了声音,一再反覆地喃喃自语。要是有人发现这装有毒药的小瓶子……
※※※
当他呆立原地时,发现饭店的柜台人员从外面走来。这座训练馆的出入口是一扇玻璃门。
“峰岸先生,原来您在这里啊。”柜台人员一副松了口气的神情。
“有甚么事吗?”峰岸问。他掌心出汗,伸手往长裤两侧擦拭。塑胶袋放进自己口袋中。
“警察来了。”
“警察?刑警不是每天都来吗?”
“不,事情是这样子的……”柜台人员似乎自己也不太明白,侧着头说道:“他们说有事要找您,务必要见您一面。”
“嗯……”峰岸咽了咽口水,发出很大的声响,令他担心是否连柜台人员都听见了。
“他们在餐厅等您。”不过柜台人员对他的表情变化没甚么兴趣。
“我马上就去。”
柜台人员离去后,峰岸环视训练馆内。他的目光停在举重练习凳上。他抬起练习凳,拆下其中一只脚的止滑垫片。这只脚同样也是铁管做成。他将塑胶袋藏进里头。
处理完后,他迈步离去。感觉双脚在颤抖。
──现在不是沉浸在回忆中的时候。
他想再次咽口水,但口中无比干渴。
2
“只是单纯想要作一个确认,没甚么特别的意思。搜查没有进展,所以想回归原点,确认一些事情。只是要核对一下,看是否有哪个环节疏忽了,警方毕竟也算是公家单位,你只要这么想就行了。”须川流畅地说明原委,他们坐在“紫丁香”餐厅里。而坐在佐久间与须川对面的,是原工业的指导员峰岸,他们要求峰岸再次描述事件发生当天他人在何处,峰岸露出诧异的表情。
“搜查没有进展吗?”峰岸反问。
“算不上顺利。”须川以夸张的动作,伸掌朝脑后拍了两下。“因为范围很小,本以为要是进行顺利的话,现在就差不多破案了。没能达成你的期待,真是不好意思啊。”
“为了要早点破案,还需要各位的鼎力协助。”佐久间补上这么一句。须川颔首。峰岸眉头微蹙,清咳几声。
“我是很想帮忙,但关于那天早上我人在哪里,答案还是跟我之前告诉你们的一样。我吃完早餐后,到冰室兴产的田端先生房间,和他一起下棋。之后吃午餐。”
“你们两人一直在一起吗?”佐久间问。
“都在一起。我们一直在下棋,田端先生爱下棋。”
“结果谁赢?”
“我连输两场。因为当时田端先生的状况不错。”
佐久间瞄了须川一眼。他表情没变,但应该是已经发现可疑之处。
今天在来这里之前,他们先去了宫之森的跳台滑雪场一趟,向田端问了些话。若无其事地问他那天早上是否一直和峰岸在一起。田端的答案很明确,说他们连上厕所都在一起。不过,问到下棋的胜负结果时,田端提到一件令人略感在意的事。
“当时我们下了两盘,两盘都是我赢。老实说,这种情况很罕见。因为平时十盘当中我往往会输六盘。第二盘我之所以会赢,是峰岸他太疏忽了。我原本还以为自己输定了呢,看来是他看错哪步了。”
佐久间将这项证词视为重要的线索。峰岸犯下了不像他该有的疏忽,也许是因为有某个无法集中精神的原因。而峰岸也不说他是因为疏忽而输棋,反而说是对方状况好。这当中或许有甚么蹊跷。
“听说那天是集训的休息日,你们常在休息日的上午下棋吗?”须川问。
“倒也不是常常,但若我闲来无事,都会陪田端先生下棋。”
“这么说来,那天也是田端先生邀你一起下棋罗?”听田端说,主动邀约下棋的人,似乎是峰岸。佐久间等候他回答。
峰岸想了一会儿后应道:“不,当时是我主动邀约。因为我突然很想下棋,田端先生这个人向来不会拒绝别人的邀约。”
“看起来的确像是这样。有个这样的人,应该很方便吧?”须川说完后,峰岸隔了一会儿,露出奇怪的表情。
“因为我这个人没甚么其他娱乐。”他说。
“是吗?这工作可真是辛苦啊,听说整个赛季几乎都住在饭店里。”
“是啊。”
“峰岸先生,听说你老家在小樽,平时不太方便回家,对吧?”
“是啊……最近都没回家。”说完后,峰岸的视线投向斜下方。佐久间察觉到他在这一瞬间显露慌乱之色,但也可能是他自己想多了。
之后,须川再一次询问峰岸得知榆井昏倒时的事,和之前他的说法吻合,也与其他人的供词一致。须川向峰岸道谢,站起身,临走时说道:“啊,对了。昨天在停车场发现一只野狗的尸体。听说那只狗叫小野,你知道吗?”
“小野?哦,对了,昨晚好像有人在谈这件事。怎么了吗?”
“没甚么,只是有个地方觉得有点可疑。我们进行了解剖。”
“哦……”峰岸的表情看不出特别的变化。
“结果从它体内验出毒性反应,和榆井选手服下的毒药一样。”
“咦?”峰岸睁大双眼。“这……真的吗?”
“是真的。所以我们才想,你或许会有甚么线索?”须川说,佐久间在一旁仔细观察峰岸的反应。峰岸嘴巴微张,眼珠急促地转动。
“不,我没半点线索。那只狗为甚么会……真的是和榆井服下的毒药一样吗?”
“不会有错的。”须川断言。
峰岸做出像是以手背擦嘴般的动作,摇了摇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真的不知道……”
“是吗?要是你想到甚么的话,请再与我们联络。”须川与佐久间再次行了一礼,就此与峰岸告别,走出饭店。
※※※
“真搞不懂。”坐上车后,须川低语道。“问到那只狗被毒死的事情时,你看到他的表情了吧?看起来像是真的很惊讶。”
“我有同感。如果是他毒死那只狗,在听到狗被解剖的事情时,应该会显得有些慌乱。但当时他的表情几乎没有任何变化。还是说,说他的演技高超?”
“他看起来不像很会压抑情感的人。还有件事真教人猜不透,就是他在命案当天的行动。”
“确实让人猜不透。峰岸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他应该没时间掉包药袋才对。”
“田端也有可能是共犯,但目前看来,没这个可能。”
“不过,峰岸身上确实带有犯罪的味道。哪天不好,偏偏选在那天主动邀田端下棋,这点实在启人疑窦。而且那天下棋时,他很罕见地失误连连,田端的这番证词也很引人注意。”
“如果他就是凶手,他主动邀田端下棋的事,可以视为刻意制造当时的不在场证明。我们原本认为药袋掉包的时间是早餐后到午餐前这段时间,看来推论有误。不过,榆井将药包交给女服务生,是早餐时的事。而他服药死亡,又是在午餐后……”须川坐在前座,沉声低吟。
“一开始药里面就有毒,这应该是不可能的。”搜查员已到榆井领药的石田医院调查过。调查的结果得知,在转交榆井之前,其他第三者不可能有机会碰触药包,医院也不可能联合起来毒杀榆井。
“那封信里的内容是真的吗?”须川如此说道,佐久间正好也在想那封信的事。
杀害榆井明的人,是原工业滑雪队的指导员峰岸。
到底是谁寄出那封信?
此事无从得知,他们决定姑且先对峰岸展开调查。再次确认过峰岸的不在场证明,但正因为峰岸给人灰色的迷蒙之感,让人对那位寄信者的身分更加在意。
“为甚么要用告密的手段?”佐久间提出心中的疑问。
“应该是害怕自己的名字曝光吧。不管是采用何种形式,要是向警方出卖自己的同伴,日后总还是会觉得尴尬。”
目前猜测,寄信者应该是滑雪跳跃的相关人员。其他搜查员应该已不动声色地展开调查,看最近有没人写信,或是昨天有谁靠近邮筒边。对于密告信所用的信纸和信封,也逐一向各家文具店打听。
“如果是这样,直接劝峰岸自首不就好了吗?对峰岸来说,这样也比较好。”
“可能交情没那么好吧,也可能是个很冷漠的人。”
“此外还有一项疑点。那封信为甚么不明示凶手毒杀的手法呢?如果他这么做,应该可以更轻松破案。”
“关于这点,我也很不满。”须川往膝上一拍。
“对此,有两个可能。一,写信的人是信口胡诌。他没有根据,就只是怀疑峰岸。或是想要诬陷峰岸。”
“有这个可能。”须川颔首。搜查总部也有人提出看法,认为这可能是憎恨峰岸的人所做的恶作剧,或是这名告密者才是真正的凶手。
“另一个可能,就是写信者确实知道凶手便是峰岸。但他不知道峰岸如何掉包药袋,所以才写了这样一封信。”
“为甚么他知道峰岸是凶手?”
“也许是在某个机缘下,得知峰岸的杀意。例如目击他拥有毒药的过程之类的。”
“目击是吗?如果是这样的话,就不需要理由了。”
※※※
回到搜查总部后,两人向河野警部报告。河野显得闷闷不乐。
“没有动机,而且又有不在场证明,像这样的人为甚么说他是凶手?”他难掩心中的焦躁。
“找不出他的杀人动机吗?”须川问。
“找不到。打从知道榆井是遭杀害的时候起,便对峰岸展开详细的调查。他应该是没理由杀害榆井才对。倒不如说,榆井死了,最吃亏的人便是峰岸。”
“对于寄信者,可有查出甚么?”佐久间如此询问,河野明显露出不悦之色。
“上面没留下指纹。虽然查出信封和信纸的制造商,但一点用处也没有。真希望那个人不要这么不乾不脆,直接上这里跟我们说不就好了。”他的焦躁不耐,似乎也针对那名寄信者。
“假设峰岸就是凶手,”须川以右手中指轻敲太阳穴说道。“他是如何取得毒药呢?这可不是到处都有的东西啊。”
“关于这点,我已派人调查。要是峰岸身边有人和毒药有关,事情就好办了。”
“结果查得怎样?”面对须川的询问,河野噘起下唇,摇了摇头。
“乌头硷是从乌头中萃取出的毒药,虾夷人作为狩猎之用。我们从研究这方面领域的人展开调查,目前还没查出和滑雪跳跃相关人员之间的关联。”河野递出一本摆在旁边的小册子,佐久间接过后打开翻阅,上头列满了人名。
“这是向附近的虾夷族研究家组成的研究团体借来的,是他们所属人员的名单。”名单上的人名,几乎都已用签字笔打勾过。应该是已打过电话确认与滑雪跳跃相关人员之间有无往来。名单的最后,写有两名退会者的名字。分别是立花直次、山本悟郎,这两人都因过世而退会,会内可能以高龄者居多。
“植物园有没有可能?”佐久间说道。“在北大农学院的附属植物园内,栽种了各种乌头。他们可能也会制造毒药。”
“之前得知榆井服的是乌头硷时,便已到北大农学院调查。目前杳无任何关联。”
“他没办法自己从乌头中取出有毒的部份吗?”须川说。
“要取出有毒的部份很简单,只要切下根部就行了。但要分离出乌头硷,就不是外行人所能办到。”河野直接加以驳斥。
“听说乌头也用在中药中。”佐久间说。
“没错。”河野翻开自己的记事本。“好像会为了镇痛、强心,而搭配八味地黄丸、真武汤之类的中药。不过在这种情况下,也不会使用分离出的乌头硷,所以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倒不如说,有药学相关背景的人还比较有这个可能。听说在药理实验中,都是用乌头硷来造成心律不整的现象。”
“你研究得可真彻底。”须川调侃道。
“就是因为完全没进展啊。”
河野冷漠的表情就像在说──这话一点都不好笑。
到峰岸住的公寓附近打听的搜查员已经返回。不过,成果如何,从他的表情就看得出来。
“住在峰岸隔壁的男子,果然也是在原工业上班,听说他和峰岸走得近,还特地到他们公司一趟。但都打听不出甚么有用的消息。”这名体型矮胖、理着五分头的刑警,一脸遗憾地说道。“人们对峰岸的风评,都说他是个一板一眼、很有责任感的人。不论做甚么事,都绝不偷懒,也很会照顾人。那名男子甚至还对我提出忠告,说我如果怀疑他的话,根本就是找错对象,该适可而止了。”
“女人方面的线索怎样?”河野问。
“甚么也查不出来。峰岸身边似乎没有女人,他好像全神投入滑雪跳跃的工作中。”
“这样啊……”面对这令人失望的结果,河野一脸无趣地搔着脸颊。
有人提出意见,认为峰岸和榆井之间,有可能曾为了杉江夕子而起争执,但在听过调查结果之后,佐久间心想,果然和他原本的预料一样。
“虽然全神投入滑雪跳跃的工作之中,但是他现在已经不是选手了,总还是会有一、两件情史吧?”须川坐在桌上,剪着指甲,如此揶揄道。“集训期间就姑且不谈,如果是非集训期间,他都在做些甚么?过年期间总没有集训吧?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待在公寓里,难不成会是在打电动?”
“我不清楚他平时会不会打电动,但听说他过年期间都不在公寓里。”
“那他会去哪里?”
“回老家。他老家位在小樽,听说他都会回家过年。”
“嗯,我知道他老家是小樽……”须川转头望向佐久间,佐久间也略微侧头作为回应,两人似乎想着同一件事。
※※※
刚才与峰岸交谈时,提到他老家的事。当时他说“最近都没回家”。如果过年时回家了,应该是不会这么说才对。还是说,他不小心忘了呢?
──假如他撒谎,为何要撒这种谎?就算他过年时回老家,也没人会觉得奇怪啊。
难道真的只是忘了?
不对,佐久间在心中暗忖,他想起峰岸说“最近都没回家”时的表情。在说话的瞬间,他脸上浮现慌乱之色,他在慌乱甚么?
──难道是……
在峰岸的意识中,极力不想让人知道他曾经回小樽老家的事?是这个念头,让他不自主地撒谎吗?
──如果真是这样,这就是他隐瞒自己曾经回过小樽老家的原因了。
3
午后,峰岸前往榆井的单身宿舍。明天将会借用这里的集会所举行丧礼,他今天是来讨论治丧事宜。来到宿舍管理室一看,榆井的舅舅早已从旭川赶来。之前曾在电话中和他谈过话,但这还是第一次见面。对方递出的名片上印有“草野文雄”这四个字,好像是经营一家电器行。他个头矮小清瘦,脸色欠佳。看起来年约五十五岁左右,但也许实际年龄更为年轻一些。
据草野所言,他昨晚来到宿舍,已和宿舍管理人白木大致谈过。
※※※
“本想去跟集训住处的诸位问候一声,但时间不够,所以……”草野如此说道,语尾含糊带过。不想惹上这件麻烦事,应该才是他的真心话,峰岸心里如此解读。
讨论完后,白木端出即溶咖啡招待。白木看起来为人亲切,一些麻烦的工作,他几乎都一手揽下。提议要集合宿舍里的住户,今晚一起守灵的人,正是白木。
“榆井是个很有意思的青年。不论何时,脸上总是笑咪咪的,从没见过他板起脸孔。”白木眯着眼说道,但旋即又脸色一沉。“像他这样的青年,到底是谁这么狠心,下这样的毒手。当中应该有甚么原因吧。”
对此,草野沉默不语,他喝了口咖啡后,以略显沉重的口吻道:
“乐观开朗的人,未必就不会招人怨恨。”
“您这话的意思是……?”白木如此询问。草野流露出凝视远方的眼神。
“这是我从他母亲那里听来的事。”他开始娓娓道来。“那应该是他小六时的事,他班上有位同学非转学不可,而且是要移居国外。而就在告别大家的当天,全班同学一起讨论要如何为这位男孩饯别。他们问那名男孩有甚么愿望,结果他说想举办一场相扑大赛。于是便以淘汰制的方式举办大赛。班上的老师为了让那名即将转学的男孩赢得冠军,事先悄悄吩咐他们该怎么做。说得简单一点,就是要他们放水。而且还让那名男孩在第一轮比赛中不战而胜。这场相扑大赛就此展开……”
说到这里,草野又伸手端起咖啡杯。“打了几场后,现场气氛也热闹起来。明也在里头和人相扑。这孩子从那时候就有过人的运动神经,相扑也相当厉害。结果他打进第二轮的比赛,对上那名即将转学的男孩。”
峰岸听他描述,心里已大致明白这故事的结果。
“一来,得怪当时现场气氛太过热闹。二来,要是让那名男孩不战而胜,那也不好吧?总之,明和那男孩对决时,已完全忘了老师的吩咐。他全力以赴,将那个男孩摔出场外。真正吃惊的不是那个被摔出的男孩,而是老师和其他孩子。只有明一个人因获胜而开心。”
“很像是他会做的事。”白木表情柔和地说道。
“之后,其他孩子对明说,你得假装输给他才行啊。明这才发现自己搞砸了,他说了一句‘啊,对哦’,搔着头傻笑。他并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之后还是一路获胜。主角两、三下就落败,大家都搞不懂这场相扑大赛是为了甚么而举办,但只有明一个人比得很起劲,没有察觉到大家对比赛已兴致缺缺,因为优胜而开心。明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妹妹,总是向我吐苦水,说班上其他家长总是对他冷嘲热讽。”
“榆井确实有这样的一面。”峰岸平静地说道。
“没错。虽然不清楚那名转学的男孩当时是甚么样的心情,不过,最后明反倒成为相扑大赛的主角。”峰岸心想,榆井确实有如此残酷的一面。他本人完全没有恶意。一开始可能也想让这位即将离开的朋友高兴一下,但随着相扑比赛愈打愈热,他也只能全力以赴了。可能在他站上土俵时,完全没发现对方就是那名主角。他只是面对眼前的对手,全力比赛罢了。
峰岸想到,最近也发生过一件类似的事。
是两个月前,峰岸引退时的事。当时他曾透露,想再赢得一次优胜,结果榆井听了说:“你一定可以的。最近不是有几次跳出二、三名的成绩吗?”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最近我常连前十名都挤不进去。跳出第三名的成绩,也只有一次而已。况且,有你在根本就不可能赢得优胜。你的状况我最了解了。”
这时,榆井思索片刻后说道:“那就这么办吧。要是你第二次跳跃结束时,取得首位的成绩,而且除了我之外,没人赢得过你,那我就故意放水。这么一来,你就能赢得优胜了。”
峰岸苦笑着摇头。“不用了,你大可不必这么做。我可没那么想赢得优胜。况且,我也没办法取得第二名的成绩。”
“没关系的。就这么说定了。”说完后,榆井立起小指要打勾勾。
之后经历了几场比赛,但峰岸果然状况不佳。不,说状况不佳并不正确。是已经达到极限,他自己心知肚明。
然而,就在那个赛季的最后一场比赛──
那是在长野县野泽温泉举办的比赛。峰岸满脑子只想着不要留下遗憾,全力以赴,结果表现出奇地好。第一跳和第二跳,他巧妙掌握风的流向,拉长了距离。滑雪跳跃比赛,是由裁判依据选手空中姿势加以评分的姿势分,再加上距离分,以此决定名次。关于姿势分,峰岸深具信心。
结束两次跳跃后,峰岸暂居领先。他后面还有十名选手要进行跳跃,最后一人是榆井。年轻的选手依序起跳,峰岸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紧张,紧盯着他们飞行的样子。他们跳出逼近的距离,显示出逼近的得分。但待九人跳完后,他仍是居于领先地位。
榆井承诺的情况已经出现。
峰岸在底下看他跳跃,榆井应该也知道目前峰岸领先的事。
也许这次真的有机会,峰岸心想。
榆井滑下助滑坡,进入飞跃跑道,接着猛力一跃,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弧。
他划出的曲线又大又美,远胜之前任何一位选手。
榆井的第二跳,跳出最长距离。远远胜过峰岸,赢得优胜。榆井获胜时,双手高举过顶,不断拍手,一如平时。喜不自胜。
站上颁奖台时,峰岸对榆井说:“我好久没得亚军了。”
他心里想着,也许榆井会想起之前的承诺也说不定。但是榆井却面不改色地说:“所以我就说吧,你行的。”
峰岸微微一笑,向榆井伸手,榆井用力地回握。
峰岸感受着他的握力,心想“这样也好”。故意放水的承诺,是榆井自己单方面说的,所以这称不上甚么违背诺言。比赛就必须公正,这是最重要的原则。
不过,峰岸还是记得榆井曾经亲口说过的承诺。坦白说,正因为还记得,所以他一直很期待榆井会履行。
他心里觉得难堪。
相反的,榆井已压根儿忘了自己说过的话。当然了,他并非恶意。一站上跳台,他便全神贯注,脑中只想着如何飞得远。
峰岸心想,就得是像榆井这样的人,往后才有进步的空间。一位即将引退的选手,不管甚么小型的比赛都好,满心只想留下美好的回忆,如此感伤的想法,榆井完全没放在心上。
他早已抛诸脑后。
当天晚上,峰岸宣布引退。
※※※
步出宿舍后,峰岸拦了一辆计程车。坐进车内时,右眼余光看见某个东西一闪而过。他装作没发现,坐进车内,吩咐司机开往圆山饭店。他佯装调整姿势,转头望向身后,发现有辆白色轿车绕过转角,驶向马路。
果然在跟踪我。
这是为甚么呢──峰岸暗忖。
今天早上也有两名刑警来调查我的不在场证明。虽然他们说只是作个确认,但事实恐怕不是如此。难道他们已握有甚么线索,怀疑我是凶手?
不,不可能,峰岸马上改变念头。警方应该拿不出任何证据才对。他们应该还没发现我杀害榆井的动机。
或许是……
峰岸想到那封信,叫他去自首的那封信。写信的人终于向警方告密了是吗?
但那个人是在星期二那天写信要他自首,今天也才星期四。未免也太猴急了吧。
算了,不管它──峰岸心想。警方还没掌握任何证据,他们还专程来问我当天的不在场证明,这表示我还不必担心。
总之,我得赶快找出写那封神秘信函的人。视情况需要,可能得……
倘若光靠推理就能看出凶手,到底会是甚么样的一种推理呢?一般来说,若是光靠推理,有不在场证明的峰岸应该会被排除在嫌疑人之外才对。
只有两个可能性。一是他们知道研究不在场证明,没有任何意义,二是他们已握有某个有力证据。若是前者,那表示写那封信的人已清楚掌握他的作案手法。如果是这样,他是如何看出玄机的呢?
峰岸相信自己的行动应该没有任何疏失才对。
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峰岸认为后者的可能性比较高。写那封信的人或许握有甚么证据。藏在训练馆健身车内的毒药,一直令峰岸挂怀。某人已发现那包毒药,这是可以确定的事。那么,这个“某人”连藏这包毒药的人是峰岸也知道吗?
如果知道这件事,对方理应马上便会明白杀害榆井的人是峰岸。这么一来,此人很可能就是写那封信的人。
另一方面,如果有人偶然发现那包毒药,但不知道藏匿它的人是峰岸,便不会发现他就是凶手。但若是这种情况,为甚么对方至今仍未将发现毒药的事通报警方,令峰岸百思不解。
不管怎样,找出发现那包毒药的人,是当务之急。峰岸已有线索,那就是星期六晚上待在训练馆的人。
那个人碰巧发现了毒药,并测试它的药效。
用在那只野狗身上……
4
北东大学的有吉前来的时候,泽村还在餐厅吃晚餐。有吉举起手,向他打招呼,就此与他迎面而坐。
“翔的情况怎样?”有吉劈头便问道。
“还是老样子。这样下去,下次比赛我肯定赢不了他。”泽村以叉子卷起义大利面,以不太高兴的口吻说道。
“看你好像很自暴自弃呢。”
“也不是啦,我只是觉得,用正规的方法,根本赢不了他。”
“这话怎么说?”
“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总之,他一定做了些甚么。这是我得到的结论。可是我却甚么也没做。”
“嗯。”有吉拍打着自己的后颈。“你的直觉可能是没有错的哦。等你吃完饭之后,有没有时间呢?”
“有啊。不过指导员和教练好像都聚在三好先生的房间里。”
“你一个人来就行了,我们在房间里谈吧。”有吉说完后,重新交叉双腿,环视店内。他的视线来到贴在柜台旁的一张纸上,就此停住。
“那是甚么?”
纸上以魔术笔写着:“上个星期六晚上,在训练馆里掉钱的人,请至柜台登记。”
“好像有人掉钱。不过没写金额,令人觉得有点奇怪。”
“如果是知道自己掉钱的人,应该可以准确地说出金额吧。要不然就是没多少钱。”
“在比赛前,没人会去训练馆。”泽村喝了口水,咽下口中的义大利面。
池浦和日野在房里躺在棉被上,看着电视演的时代剧。有吉走进来之后,他们急忙起身关掉电视。
“你们这些家伙可真悠哉。那起命案不是还没破案吗?”有吉盘腿坐在泽村给他的坐垫上,如此说道。
“和我们又没有关系。”池浦应道。“虽然周遭引发不少骚动,但我认为我们当中没人是凶手。一定是有哪里弄错了。”
“选择相信伙伴是吗?很好、很好。”
“哪是甚么相信,我只是觉得我们里头没人有这么大的胆子。虽然有很多人都巴不得榆井不在了最好。”
“你这番话要是被媒体听到,可是会引发轩然大波呢。”
“会吗?这种事,在其他领域也一样吧。听说职棒的候补球员,都祈祷正式球员受伤呢。”
“可是,总不会希望对方死吧。先不谈这个,今天我带来珍贵的资料,替你们打气。”有吉一面说,一面从手提包里取出资料,摆在他们三个人的面前。“我今天带来的资料,简单来说,就是清楚呈现出你们日本顶尖选手与芬兰鸟人马蒂?尼凯宁之间技能的差异。怎么样,大吃一惊了吧?”
泽村一听到尼凯宁,立即趋身向前。池浦和日野也重新坐正。尼凯宁是众人追求的目标,在滑雪跳跃界拥有崇高的地位。
“这次我录下他们各自的跳跃动作,然后求出选手蹬地的施力方向和力道大小。这些是谁的照片,看得出来吧?”
泽村从他给的照片中找到了自己。蹬地的瞬间化为多张分解照片,排成一列。好像是由左到右排列,呈现出时间的进行。照片旁的注解写着:“此照片以附有数位快门的摄影机拍摄(每秒为六十张)”。
“我试着以这些照片进行影像解析,以此求出与身体重心有关的加速度要素,其随着时间所产生的变化。像这张图,便是将尼凯宁跳跃的瞬间画成线条画,呈现出他对哪个方向施展哪一种加速度。”有吉出示一张以简单线条,呈现刚才那些分解照片的图画,从上头画的小人腰部各自延伸出一条箭头。
“箭头的方向,表示那一瞬间的加速度方向,箭头的长度表示加速度的大小。在甚么时机下,发挥多大的加速度,是不是一目了然呢?以亮太的情况来说,是这个,给你参考。”有吉取出另一张类似的图。同样是线条画,上面也画有箭头。
“感觉差很多呢。”泽村拿自己的图和尼凯宁的图比对后,说出心中的感想。
“你说的加速度,是蹬地的力道与重力所产生的吗?”日野以认真的口吻询问。
“此外也有空气阻力的影响。”有吉答道。“我试着将加速度的大小分割成垂直要素与水平要素,来加以研究。所谓的垂直要素,是往上跃的力量大小,而水平要素则是往前飞的力量大小。先来看垂直要素。它大小的时间变化就像这样。为了方便你们各自比较,我将冲出跳台的瞬间设为零,时间从那里开始,以负秒显示。”
有吉拿出一张以时间为横轴,以加速度为纵轴,以此表示垂直要素大小的图表。蓦地,池浦流露出兴趣缺缺的表情。
“你就算让我看这个,我也看不懂啊。”
“你有图表抗拒症是吧?可是,你无法理解这张图,就无法理解尼凯宁哦。”
“从这上面来看,尼凯宁并不是特别突出呢。”日野说。有吉重重点头。
“说到重点了。从上面应该看得出来,这当中使出最大加速度的人是亮太。一般认为,在最逼近跳跃的时候才发挥最大力量,是正确的做法,从力量达到巅峰的瞬间到跃出的这段时间,就属亮太最短。关于这点,尼凯宁也比不上池浦。”
“真强呢,原来我也赢过尼凯宁啊。”池浦得意地撑大鼻孔。
“但事实上,尼凯宁却跳得比你们都远。也就是说,从这张图中,可以明白尼凯宁之所以这么厉害的秘密。”
“水平要素又是怎样?”泽村问。
“问题就是在这里。”有吉取出第四张资料。呈现方式和刚才的图表一模一样。看到这张图表的瞬间,泽村和日野同时发出一声惊呼。隔了一会儿,池浦也颔首说:“原来如此,连我也看得懂。”
“一目了然对吧。”有吉对他们三人的反应深感满意,微微挺起胸膛。“一看就很清楚,加速度的水平要素大小,也就是往前飞的加速度,尼凯宁远远胜过你们。他的加速度从颠峰到飞出这段时间,比你们都来得短。而且……”有吉伸指顺着尼凯宁在图表上的曲线移动。“加速度的水平要素,要像这样形成漂亮的山形很不容易。只要看你们三人的曲线便能明白,连哪里是颠峰都看不太出来,这是一般的情况。换句话说,能以迅速的动作让身体往前方移动,而且能在最接近跳台时发挥最大力量──这两点就是鸟人尼凯宁的跳跃之所以深具威胁性的秘密。”
“原来是这样……”泽村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加速。汗水从腋下一路滑落。全身发热。
他从以前就觉得尼凯宁很厉害。高高在上,伸手构不到边。但这是主观想法造成的结果。可说是一种定性。如今他第一次得以用具体的形体与数字来了解尼凯宁和他的差异。其他两人可能也是同样的心思,不发一语,静静注视着那张图,看它清楚道出自己与芬兰鸟人之间的差异。
半晌过后,有吉突然冒出一句“不过话说回来”。三人纷纷抬头。
“虽然已明白尼凯宁与其他选手有哪里不同,但为何这样能拉长他的飞行距离,这方面的结构至今仍旧无法解开。目前的阶段,就只是尼凯宁告诉我们,这是一种正确的跳跃方式。简单来说,科学还跟不上他。不过,以后的事不必你们来伤脑筋。你们只要照着他这种以数据资料证明过的跳跃方式来练习就行了。”
“话虽如此,但就是因为办不到,才伤脑筋啊。”池浦噘起嘴,夸张地皱着脸。
“除了尼凯宁外,有其他选手也采用这种跳跃方式吗?”日野问。
“若没收集数据资料,便无从得知。不过,我猜那些厉害的选手应该和他的情况很类似。对了,有一份资料,我很感兴趣。”语毕,有吉瞄了泽村一眼,接着手伸进手提包里。泽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这是对翔的跳跃动作进行分析的结果。”有吉取出一张文件说道。“亮太叫我分析他的跳跃动作,所以我就顺便做了。结果相当耐人寻味,你们看一下。”
他把资料搁在榻榻米上,三人不约而同地冲向前。那是以刚才讨论过的加速度水平要素所画成的图表。
“这是……”日野望向有吉。“这是翔的跳跃资料吗?”
“正是。”有吉答。“你有甚么看法?”
“有甚么看法……”泽村如此低语着,语带颤抖,显得很不中用。“这不就跟刚才老师你说的一样吗?形成漂亮的山形曲线,从颠峰到跃出跳台的时间很短。虽然他不像尼凯宁那么厉害,可是……”
“就是这样。简言之,他的跳跃方式比你们好。”有吉以平淡的口吻说道,三人尽皆无言。有吉见状,接着又说道“还有像这样的数据资料”,取出一张资料,上面画有同样的图表。
“我突然想到,去年我开始研究时,曾用录影机录下日本代表队的每位选手。我取出那卷老旧的录影带,分析翔以前跳跃的动作。虚线是去年的跳跃,实线是这一次。另外,为了供作参考,尼凯宁的部份,我用链线来表示。”
最近泽村直觉有异,一直惦记在心的那件事,都清楚地呈现在图表之中,并附上数字。翔去年的跳跃并没有这么漂亮的山形曲线。巅峰并不明显,离跃出的时间也很长。但今年却大幅提升。
“这样明白了吧。”有吉望着这三名目瞪口呆的选手。“因为原本有榆井这个怪物在,翔今年的表现还不算突出。他优异的跳跃方式,还没直接展现在成绩上。不过,他的技能确实提升了。如果将尼凯宁的跳跃视为完美状态,那么,翔的表现可说是不断朝那种完美的状态接近中。如果他现在的技能可以持续进步下去,不久的将来,你们就赢不过他了,直到他引退为止。”泽村聆听有吉说的话,一再伸舌舔舐干渴的双唇。他最近一直有这种感觉。翔的跳跃和他们就是不一样……
“要达到这种跳跃方式……”日野话说一半,突然轻咳几声。他似乎也因为紧张而喉咙干渴。“要怎么做,才能学会这种跳跃技能呢?听亮太说,翔有可能使用禁药呢。”
“禁药?”有吉以惊讶的表情面向泽村。
“我觉得翔的肌肉长得不太一样。特别是这个部位……”泽村指着自己大腿内侧。
有吉思忖片刻后应道:“的确,要达到这样的跳跃水准,需要锻链股二头肌的力量。可是,如果光靠单纯的重量训练,或是像亮太所说,使用禁药来锻链肌肉,是不可能学会这种技能的。这种跳跃方式,简单来说,不是往上跳,而是往前跳。他应该是平时便反覆进行这样的练习。这需要学会如何运用双腿的肌肉。”
“就算一再反覆练习,但等到实际跳跃的时候,不见得就能随心所欲吧。”池浦流露悲观的神色。
“我的意思并不是突然在实际的滑雪跳跃中练习。就算这么做,也不知道自己做出何种动作,而且也无法确认自己使用肌肉的方式是否正确。首先,得用最基本的动作来学会这种跳跃方式,这才是最重要的做法。”
“最基本的动作?”泽村问。
“例如,立定跳远。”有吉说。“习惯往上跳的选手,一定会比较擅长垂直跳,而不擅长立定跳远。去年岁末的体力测验结果,日本代表队的选手几乎都是二米八左右的成绩。但是尼凯宁据说可以跳出将近三米二的成绩。当时日本代表队的选手当中,能跳出三米以上成绩的人,只有榆井一人。”
榆井──
※※※
他也有这样的技能是吗?泽村感到有点失望。难道厉害的选手都有这样的共同点?
“亮太有不错的跳跃力。”有吉望着泽村道。“在体力测验中,你的垂直跳跃有顶极水准。但你使力的方式却不太好。刚才我让你们看的是加速度的垂直要素做成的图表,应该看得很清楚才对,亮太的跳跃不是往前,而是往上。”
“这样不行是吗?”
“至少尼凯宁不是采这种跳跃方式。”
“如果继续维持这种方式,就不能变得和尼凯宁一样对吧。看来,从明天起,得赶紧苦练立定跳远了。”虽然以开玩笑的口吻如此回应,但内心却是大受震憾。
“除了立定跳远外,还有何种练习方法?”日野问。
“这个嘛,有鱼跃前滚翻。就是垫上运动所做的动作。”
“如果是那个的话,我很拿手。”池浦说。
“还有……前空翻吧。”
“前空翻?”
泽村大声问道:“这有帮助吗?”
“应该有。怎么了吗?”
“嗯……”泽村想起之前榆井对他说的话。他对泽村说了一句“我知道你的缺点”,然后使出一个前空翻。当时泽村完全不懂他的意思。
“榆井说过这样的话是吗?”听完泽村的说明后,有吉露出不解之色。“我不认为他是无意义地说了那句话。因为在滑雪跳跃方面,他是天才,所以他或许是看出亮太的缺点,以这种方式来表达。”
“真教人难以相信。”池浦以不悦的口吻低语道。“我承认榆井是个厉害的家伙,我们也确实是某个环节有错误。不过……”
说到这里,先前说的话他又重复了一次。道出榆井明给每个人的印象。
“真教人难以相信,榆井竟然会思考这么艰难的问题。”
5
在单身宿舍集会所替榆井明举办的丧礼,除了宿舍的住户外,滑雪跳跃相关人员和公司同事也都前来参加,排场大致完备。之所以说大致完备,是因为榆井的亲戚几乎无人到场。只有他舅舅别着丧章,面无表情地站在现场。其他既非滑雪跳跃相关人员,也非公司同事的与会者,一律都是媒体记者。
佐久间站在远处监视,确认峰岸和滑雪跳跃相关人员都离去后,这才回归警局。佐久间负责监视峰岸,也顺便观察现场有无陌生脸孔。但一无所获。
※※※
回到搜查总部一看,须川和河野警部正坐在暖炉前取暖。须川应该已前去拜访过峰岸高中时代的朋友,打听消息。
“有掌握甚么消息吗?”佐久间也把手凑向暖炉前烤火。
“一无所获。”须川摇头。“他们高中时代是好朋友,但毕业后似乎没见过面。峰岸进原工业上班后,曾和他联络过,但听说峰岸告诉他,自己会暂时全心投入滑雪跳跃中,无法再和他往来。从那之后,他们就没再联络过了。”
“峰岸以前好像也是位前途看好的选手。”河野说。
“没错,在他跌断腿之前。对运动选手来说,受伤是很可怕的事。听说当时他相当痛苦。”
“愈是认真的选手,愈是痛苦。”
“好像是吧。”须川说。
“小樽方面有传来甚么消息吗?”佐久间向河野问。
“传来了第一个消息,峰岸在除夕夜返回老家,然后于大年初三早上外出。那段时间他并没有远行。”
“不见得要远行啊。”
“我知道。总之,我已下达指示,要调查他的所有行动。不过依目前来看,他老家附近似乎没有半家中药店。”
“是吗?”佐久间对于峰岸没老实说他回过老家的事,一直耿耿于怀。当中或许有甚么原因,让他刻意隐瞒此事。想着想着,让他怀疑起峰岸也许是趁回老家时取得毒药。今天早上,有两名搜查员前往小樽调查。
“不过话说回来,最教人想不透的就是不在场证明。”河野沉声道。“就算凶手是峰岸好,他又是如何把药掉包的呢?”
“关于这件事,也许我们一开始就想错了。”须川松开领带,如此说道。
“这话怎么说?”
“他有很充分的不在场证明。也就是说,他不可能有办法动手掉包。”
“这么说来,峰岸不是凶手罗?”
“这也是其中一个可能,那封信根本就是假情报。”
“那另一个可能呢?”佐久间问。
“峰岸没将药袋掉包,直接让榆井服下毒药。这是另一个可能。”
“这怎么可能!”河野不屑地说道。“正因为有人把药袋掉包,才查出凶手的犯案手法,不是吗?也清楚证实这是一场凶杀案。”
“也许药袋掉包是在榆井服毒后的事。或是趁现场一片慌乱时干的。总之,他动手的时间,与他提出不在场证明的时间根本毫不相干。”
“榆井服毒后,才把药袋掉包?为甚么要刻意这么做?”
“这就是重点。我们之所以知道药袋被掉包,是因为从榆井寄放在餐厅女服务生的药袋中发现有毒的胶囊。我打从一开始就很在意这件事。为甚么不只放一颗毒胶囊在药袋里呢?如果这么做,榆井死后,就算警方调查维他命胶囊,里头也查不出有毒的胶囊,这样就不能断言药袋被掉包了。”
“这件事我原本也很在意。”佐久间附和道。
“那不是因为他想早点毒死榆井吗?”
“我原本也这么想。但有可能是另一个原因,凶手想告诉警方,药袋被掉包了。”
“甚么?”河野脸色大变。
“也就是说,他想要让警方相信,是榆井自己以为那是维他命,误服有毒的胶囊,才就此被毒杀。”
“也就是说,这是陷阱罗?”
佐久间说:“事实上,他并不是用这种方法让榆井服毒。但只要让警方以为凶手是用掉包药袋的手法,甚么时候动手掉包便会成为追查的重点。凶手只要在那个时间作好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即可。”
“原来还有这种可能……不过,榆井是遭人杀害的事,会因此而明朗化。也会暴露出是滑雪跳跃相关人员所犯案。”
“的确是如此,但是这对于凶手来说,不见得会提高他的危险。若是以现实面来考量的话,不论是采用何种杀人手法,结果是自杀、他杀,还是意外死亡,最后其实都会被查明,只是时间先后的问题罢了。然而,以现在的情况来看,如果榆井明是他杀,滑雪跳跃相关人员肯定都避不了嫌疑。”
“原来如此,结果都一样是吧。”
“既然这样,选择略施小计,让自己完美地摆脱嫌疑,这才是聪明的做法,对吧?”须川对佐久间的说法点头表示赞同。
“这么说来……凶手果然是峰岸罗?”河野说。
“如果这项推理没有错误的话,那他就是凶手。拥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反而显得可疑。”须川说道。“不过,这样还是有疑点。总之以结果来说,药袋确实被掉包了,所以必须查明峰岸是否有可能办到。此外还有一点,如果真正的犯案手法不是掉包药袋的话,峰岸又是如何让榆井服毒的呢?”
“关于第一个疑点,必须重新讯问。因为之前我们一直以为药袋掉包的时间,是榆井早餐之后到午餐前这段时间。不过,第二个疑点应该不会太难。峰岸是榆井的指导员。只要把毒药交给榆井,叫他把药吃了,问题就可解决。”
“不,我认为没这个可能。”佐久间虽然语带含蓄,但口吻略显强硬。
“为甚么?”河野一副意外的表情。
“只要一考虑到峰岸的心情,就觉根本不可能达成。他吃完早餐之后,便一直没和榆井独处。换言之,如同警部所言,峰岸如果要将毒药交给榆井,最晚也得在早餐之前交给他才行。在这种情况之下,峰岸必须向榆井下达何种指示呢?首先,你得在午餐之后服药才行。服药时还不可以让人瞧见。不能让别人知道你持有药物──峰岸得向榆井下达这些指示,而且还不能让他起疑心。”
“就不能想个方法吗?比如说这是某种秘药之类的。”河野一面说,一面笑出声来。这种说法不太有说服力,他似乎自己也发现了。
“虽然他可以下达指示,但考量到榆井的个性,应该会觉得很可怕吧。就像大家所说,榆井的个性漫不经心,很可能会不小心向人泄漏此事。若要这么做,需要很充分的理由,让榆井有自觉要绝对保密。”
“让漫不经心的男人认真看待的理由,是吗?”
河野在一阵沉声低吟之后,说了一句“应该很困难吧”。
“接下来我要说的,是最重要的理由。就算要将毒药交给榆井,但峰岸应该会想到,如果是自己直接交到他手上,那可不妙。因为他不知道榆井是否会马上毙命。也不清楚他会死于何处。要是他服药后,开始感到痛苦时,身旁聚满了人,而在无意识中不小心说出是谁给的药,到时候一切就全完了。说得更极端一点,万一榆井保住一命,事情将无法收拾。”
“你说的我懂,可是,他会想这么远吗?”
“我认为会。”
须川替佐久间帮腔:“如果没想这么远,他刻意设下的陷阱就没意义了。反过来说,会想出这种陷阱的人,应该不会冒这种危险才对。”
嗯,河野低吟一声,阖上眼。嘴角下垂。“那么,峰岸是如何让榆井服下毒药呢?”
“很遗憾,目前还无从得知。”须川说道。“不过,我们不能再像之前那样,只执着于掉包药袋这个方法上。”
佐久间也颔首。河野还是一样紧闭双目。这种状态持续数十秒后,他才睁开眼。
“好。再次前往圆山饭店。”须川与佐久间拿起大衣站起身。
6
峰岸望着烟囱冒出的黑烟,心里觉得很不可思议。他很难想像这是焚烧榆井遗体所排出的黑烟。想像中应该会有一股更神秘的味道,但眼前那不过只是肮脏的黑烟。他重新确认了一件事──人不过也是物质的一种。
从烟囱上移回视线后,发现杉江夕子站在一旁。她原本也抬头仰望黑烟,但似乎察觉到峰岸的视线,转头望向他。
“榆井的灵魂,也会像那阵烟一样,升向天空吧?”她清澈的双眸略显湿润,如此问道。
“我这个人最不会做这种神秘的想像了。”峰岸答道。“榆井在宫之森死亡的那一刻,他的一切便从这世上消失。甚么也没留下。”
“说……说得也是。人死了,一切也就此结束。没有思考,也不会恨杀死自己的人。”
“你认为榆井知道是谁杀了他吗?”
“这个嘛。”她侧着头。“仔细想想,还真不知道呢。连自己被谁所杀也不知道……不,甚至连谁想要他的命也不知道,就这么丧命,这很像是榆井的作风。”
“你说得没错。”峰岸颔首。“那样才像他。”
“况且,”夕子说道。“要是榆井知道凶手的名字,临死前一定会告诉我。就算没办法开口说话,也还是能用其他方法。”
“死前讯息是吧。”
“就像推理小说一样。”
“的确。”峰岸道。语毕,他抬头仰望烟囱。
就算榆井阴魂未散,应该也不会知道自己是被谁所杀。因为毒药并不是峰岸直接交到他手上,所以榆井临死前绝不可能将自己的痛苦与峰岸联想在一起。如同夕子所言,要是他留下死前的讯息,那可就麻烦了。
不久,烟囱不再冒出黑烟。基于人情而前来参加丧礼的人们,开始三三两两地离去。峰岸也就此迈步离开,夕子走在他身后。
※※※
“我从以前就一直想要问你一件事情。”峰岸如此说道。
夕子将被风吹开的围巾重新缠好,望向峰岸。
“是关于你和榆井的事。”峰岸接着说。“我很早以前就知道他喜欢你,可是我觉得你对他没意思。所以我初闻你们两人在交往的事情时,觉得很难置信。”
“你想问的是,我是抱持甚么心态和他交往对吧?”
“没错。”她不发一语,持续走了几步后才说道:
“其实没甚么特别的理由。”她平静地说道。“和爱自己的男人在一起,是很快乐的事。而和榆井这种拥有赤子之心的人在一起,更是特别。”
“你不爱榆井吗?”
“我很喜欢他。”她说。
来到大路后,峰岸邀夕子一起喝杯茶。但她拨起长发,摇了摇头。
“很抱歉。因为我想自己一个人走。”
“这样啊。希望下次有机会再见。”
两人分别反向前行。途中峰岸一度回头。他发现夕子也停下脚步,但目光却是望向火葬场。
※※※
峰岸回到饭店餐厅后一看,田端正和两名刑警在交谈。其中一人是须川,另一人是佐久间。两名刑警发现峰岸后,向他点了个头,接着又向田端展开询问。
刑警他们离开后,峰岸来到田端身边。
“警方问你甚么?”
“问一些奇怪的问题。他们问我榆井午餐后服完药,药袋怎么处理。这种事我哪记得住啊。况且,榆井既然都服完药了,和案情又会有甚么关系嘛。”
峰岸惊讶地望向刑警离开的方向。两名刑警仍站在玻璃门外,正以观察的眼神注视着峰岸。
7
“由于已过了一段时间,每个人都已经记忆模糊。”
回到搜查总部后,须川向河野报告。“听女服务生说,服完药后,榆井把整个药袋搁在桌上就离开了。之后她在收拾餐具时,一并把药袋收走。”
“这么说来,在女服务生收走餐具前的这段时间,有机会掉包药袋罗?”
“正是。或许只要看准机会,要下手并不难。”佐久间在一旁插话道。
“这么一来,这套毒杀的诡计有一半已经解开了。还剩另一半。要是这另一半也能顺利查明就好了。”
入夜后,到各处探听案情的搜查员返回总部。前往小樽的搜查员也已归来。
“他并没有去甚么和毒药有关的地方。”一名像艺术家般留着长发的刑警向河野报告。“听说除夕夜他都待在家里。元旦当天和附近两名老朋友到附近的神社参拜。我问过那两人,一位是酒店老板的儿子,一位是渔夫。两人都和毒药没有关联。”
“那大年初二呢?”
“初二时,亲戚到家里拜访,所以晚上他也在家。不过,白天时两度到外头散步。一次是带着亲戚的孩子到附近公园散步,大约去了四十分钟。我问他们峰岸回来时有没有带东西回家,他们回答不记得了。不过,我问话的对象是他母亲,所以也不能完全尽信。第二次出门,则是四处向左邻右舍问候。他是个重规矩的人,听说每年都会这么做。”
“左邻右舍全都拜访吗?”
“不,好像只拜访以前熟悉的邻居。我请他母亲就她所知道的,全部写下来。”长发的刑警从西装内侧口袋里取出一张纸,递给河野。
“模型店、旧书店、糕饼店……看起来都和毒药无关,你都去调查过了吗?”
“调查过了。听说那家模型店和糕饼店,峰岸只在店门前小聊几句,至于那家旧书店,他则是进屋喝了杯茶才走。旧书店的老太太还直夸峰岸善良,见她一个老人家独居,替她担心,不时都会去探望她。由于她说起话来没完没了,所以我赶忙藉故逃离。”
“他可真是温柔又善良啊。”河野一脸不耐烦的神情,将信纸搁在桌上。“那初三呢?”
“初三他一早就出门了。不过,没人送他出门,所以有可能离家后去了某个地方。”
“如果真是这样,要查出他去了哪里,可不容易啊。”
河野脸色沉重。“简单说,就是杳无任何线索。”
他这番话,令搜查总部弥漫一股沮丧的气氛。因为大家都心知肚明,只要峰岸周遭查不出毒药的来源,这次的案件便无法轻易侦破。
佐久间也觉得很失望。正因为他直觉峰岸想隐瞒自己回过老家的事,所以他推测这当中一定有甚么秘密。
他拿起摆在桌上的纸,那是峰岸曾前往拜年的附近住家名单。
佐藤模型店、立花旧书店、绿糕饼店……
──模型店和旧书店不可能贩卖毒药,更何况是糕饼店。
他将信纸放回桌上。但这时,他觉得有点不对劲,于是再次拿起那张纸。
──立花旧书店……是吗?
这名字令他在意。并不是因为它是旧书店,而是立花这个姓。
佐久间暗忖,最近好像在哪儿见过。不,是曾经听过。
──立花、立花……
“有了。”佐久间朗声叫道,前往搜查资料堆叠如山的桌前,从中取出他要的那本册子。焦急地迅速翻页。
“有了,就是它。”佐久间指着册子的最后一页。
那是虾夷族研究家的名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