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人都是要死的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余以键 本章:第九章 人都是要死的

    高苇听见敲门声时,屏住呼吸没有应答。周玫和谭小影刚离开一会儿,怎么就有人来敲门呢?是张骏吗?不会,她刚刚和他通完电话,他上夜班是不会过来的。现在是夜里10点过了,谁也不会到她这里来。

    “叭叭叭”,敲门声停了一会儿又响起来。高苇终于忍不住站起来,提高声音问道:“谁呀?”

    “是我,陆地。你不是要修理电灯开关吗?”

    高苇长出了一口气,她下班回来时约过陆地的,现在差点将这事忘了。

    书房的电灯开关坏了好几天了,这让她晚上更不敢进书房去。自从她对张骏讲过书房里有鬼影出现后,张骏每次来这里总有点神经过敏。她决定将电灯开关修理好,然后将书房彻底打扫一遍,让自己和张骏都消除这个阴影。本来,书房里的鬼影又不是她看见的,只是她不便对张骏讲实情罢了。她现在相信那是郑川的幻觉,他那次住在这里时本来就有点精神恍惚,半夜起床后,难免看花了眼。

    陆地进屋后,在书房的墙壁上修理起电灯开关来。

    “你的朋友都走了?”陆地一边修理一边问道。

    高苇说是的,要不是被我遇见,我的朋友也许会上当买下隔壁的房子。陆地说那有什么不好?高苇说这还用说吗,死了人的房子住进去会倒霉的。

    “你对死人的看法不对。”陆地说,“人都是要死的,没什么可怕,我要是有钱的话,就会将隔壁那套房子买下来。”

    “你买房子干什么?”高苇问道,“想成家了是不是?”

    陆地甜蜜地一笑说:“是啊,我有女友了,28岁,比我大一些,你说好吗?”

    高苇对陆地有了女友真是感到惊奇。从看见他将一只猫活活烧死到他欲剁掉自己的手指,高苇非常清楚这是一个变态的小子。如周玫分析的那样,还可能是“SZ”自杀组织的成员,这种人怎会有女人喜欢他?

    高苇自然不好当面打击他,便说有了女友好啊,年龄大一点也没什么,什么时候带给我看一看?自从高苇阻拦了他剁手指后,她发觉陆地对她多了一份尊敬,在有了安全感之后,她也敢于找他修电灯和开玩笑了。

    “好吧,以后我将女友带给你看看。”陆地爽快地说。

    电灯开关很快修好了,陆地说是弹簧坏了,小毛病,他已换上了新的。高苇说我得给你点材料费,陆地说不用了,只怕我以后没机会帮你做这些事了。高苇问你要离开这里?他说也许吧。如果我要结婚的话。结婚?高苇忍了忍没有笑话他,她认为不能伤人的自尊心。

    第二天在公司上班时,高苇时不时地想起陆地所说的有了女友的事,她想也许是自己的偏见,别人怎么就不该有女友呢?这样想后,她也就不再考虑这件事了。

    到下午3点,郑川仍没来公司,他每天下午都来公司坐一坐的,今天是怎么了?她还等着他尽快给自己调换工作岗位呢。

    她拨通了郑川的手机:“喂,我是高苇,你今天不来公司了吗?”

    电话上,郑川的声音显得特别疲惫:“哦,几点钟了?怎么就这样晚了呢?我今天就不来了。”

    “你怎么了?病重了吗?”高苇从来没听见过他这样低沉无力的声音。

    “我没事,哦,有句话一直忘了问你,高苇,你和一个小男生好上了吗?如果是真的,就好好相处,爱一个人不容易。”

    高苇吃了一惊,她和张骏的关系一直比较秘密的,谁告诉郑川的?另一点让她吃惊的是,她和郑川有了性关系后,郑川要求过她不得有另外的男友。至少给他3年时间吧,他说这之后你当然该交男友并结婚的。他说他最不能忍受和一个女人亲热时,想到这个女人同时被另外的男人拥有。他说年轻的时候,他老婆就在这点上伤了他的心。高苇当时对他的要求气愤得咬牙切齿,这就是男人的霸权,滚你的蛋吧。然而,她没敢表示这种愤怒,她已和他上了床,要是立即分手的话就太吃亏了。她只得假装同意他的要求,并且半真半假地说不会喜欢别的男人了。当时,也真没有别的男人让她心动过。

    所以,今天郑川在电话上说出如此宽容、理解甚至鼓励的话时,高苇真的很意外。她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只好支支吾吾地说:“什么小男生啊,没那回事。”

    放下电话后,高苇坐在办公桌前发愣。她突然想起“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句话,难道郑川要死了吗?不会,高血脂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病,何况他保养得很好,每年都要输几个月的液。那么,是曾经有过的奇怪的邮件已让他精神崩溃了吗?她替他去慧灵寺约会过,那真有一种与鬼魂约会的感觉。可是,郑川后来没让她继续参与这事,还将邮箱密码也更改了,他是想自己独享那种秘密吗?也不知这事后来有什么变化。除了郑川在她家看见过书房里的鬼魂外,他的办公室里还出现过女人用的梳子和镜子,从这些迹象看,这事到现在一定是凶多吉少。

    “怎么还没下班?”周玫走进办公室来才将高苇从沉思中惊醒,“公司里的人都走完了,你还在这里用功?”

    “哦,我有点困,差点睡着了。”高苇这才想起和周玫约过,下班后一块儿上街去吃晚餐的。

    高苇换好衣服后,想去厕所方便,但又有点害怕,便对周玫说你陪我去好吗?周玫说我又不方便,好吧,我站在厕所门口给你壮胆。

    走廊上已空无一人,她们一直走到走廊的转弯处,高苇走进了女厕所。奇怪,最里边那个厕位的小门又是关着的。高苇犹豫了一下,给自己壮胆说,别怕,周玫正站在门口呢。也许是好奇心驱使她吧,她故意走进那个关着门的厕位旁边,蹲下后,她一边方便一边低头望隔板下面的那条缝,天哪!她又看见了一只白色的高跟鞋!

    “有鬼!”高苇提上裤子大叫着往外跑,和站在门口的周玫撞在一起。

    这一刻,高苇真是佩服周玫的胆量,周玫提高声音说:“天还没黑,什么鬼就出来了?喂,里面有鬼吗?”

    “你们在闹什么呀?”里面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同时,厕位的门推开,张叶一边整理裙子一边从厕所里走出来,她脚上的白色高跟鞋走在地砖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高苇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愣了好一会儿才说:“怎么是你呀?你蹲在那里怎么不说话呢?”

    张叶笑了笑说:“我一个人和谁说话呀?我也不知道进了隔壁位子的是你。什么鬼呀鬼的,你们这样叫,把我也吓着了。”

    “以前我也在隔板下看见过你这鞋子,那也是鬼吗?”

    “以前?以前是多久?我不知道了。”张叶平静地说。

    “你怎么还没下班?”高苇又追问道。

    张叶已进了走廊,回过头说:“我整理点资料、加加班,这还需要向谁请示吗?”张叶说这话时,脸上有不屑的表情,这使高苇一下又明白了许多问题。

    高苇和周玫走出写字楼,在街上找了一家安静的餐馆坐下。

    高苇说:“我明白了,是张叶故意装神弄鬼来吓我的。她还和我一起进厕所,当着我的面捂着肩膀,说厕位里有鬼蹿出来撞着了她。我真幼稚,怎么就相信她的鬼话呢?”

    周玫吃惊地说:“真没想到,这女人的忌妒心这样强。你取代了她的秘书位置,看来她一直记恨着你的。”

    饭菜端上桌来以后,高苇气得不想动筷子。“我想起来了,她将张骏介绍给我,也是故意想在郑川那里诋毁我。”高苇说,“可惜,她的阴谋没有得逞,不但张骏真的喜欢上了我,连郑川也对这事理解了。”高苇一边说一边大笑起来,这事对她的刺激太大了。

    “小声点,别人在看我们呢。”周玫提醒她道。

    高苇伸了下舌头,然后压低声音说:“幸好今天有你在场,她不出来不行。不然我又会担惊受怕了。还有,你看见从更衣间走出的女人,是不是张叶?你刚才看清楚她的面貌了吧?”

    周玫认真地回想了一下说:“不是她,肯定不是,那是一个中年女人,脸很瘦,很憔悴,走路时腰挺得直直的。”

    “那么,蹿到24楼来的两个女鬼,其中一个像不像她呢?”

    “也不像。”周玫说。

    “真不知一切是怎么回事。”高苇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晚上,高苇在家里坐立不安。书房的灯修好了,本来应该去彻底打扫一遍那屋子的,到白天再打开窗晒晒太阳。然而她一点心思也没有,张叶的影子在她眼前晃来晃去,这臭女人,开始一定是偶然发现了高苇在厕所里喝问隔壁的声音很惊恐,于是干脆在隔壁厕位里不吭声。她恨高苇,下班后经常留在公司里暗察高苇和郑川是否在办公室亲热。她将高苇受惊吓视作报复。变态!高苇在心里骂道。一切怪事一定都是她制造的。尽管周玫说更衣间出来的女人不像张叶的样子,难道她不可以化装吗?对!一定是化了装,高苇为想到这点兴奋起来。还有,她最早知道的给郑川的邮件,一定也是她以林晓月的名义发至郑川邮箱里的。

    高苇决定立即将这些情况告诉郑川,她要郑川知道张叶这个女人的歹毒心肠。现在是晚上8点,天刚黑下来,打电话给郑川不会有什么不妥。下午在电话上听见他的声音像犯了重病,也该问候问候。

    说做就做,她给郑川打去电话,将今天下班后发生的事和自己的相关推测给郑川讲了个透,最后她说:“我也不知道那些邮件后来还有没有,不过不管怎样,肯定是张叶干的,她既然恨我,也就恨你,对不对?我告诉你这些并不是要你怎么惩罚她,那是你的事我管不着。只是我想让你提防着这个女人就是了。”

    郑川听后也非常震惊,他在电话上说真没想到张叶会这样对待你。不过,说到邮件的时候,郑川说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知道。听他的口气,好像并不相信是张叶干了这事似的。高苇急着想说服他,可郑川说他累了,今天身体特别差,就这样吧。

    郑川放下电话,女人之间的忌妒和报复还是出乎他意料。想到当初让高苇来接替张叶做秘书时,他和张叶谈过一次话,张叶没太抵触,只是说去办公室搞外联,得配一部车给她,郑川同意后,她便欣然接受了这一职务变化。没想到,她对高苇实际上耿耿于怀。

    不过,说林晓月的邮件以及各种怪事都是张叶所为,郑川觉得完全不可能。最简单的事实是,这些邮件确是林晓月所写,那些只有两个人知道的往事是不可能有别人知悉的。还有,信中的语言,也只有林晓月这样从小喜欢文学的人才写得出来。当知青时,林晓月为公社文艺宣传队写过朗诵诗,大家都说写得好极了。难怪她回城后终于还是做上了她喜欢的文化工作。

    这时,电话又响了。郑川一整天都处于眩晕状态,因为他感觉林晓月的脚步声离他越来越近。他以前听人讲过,人群中遇见鬼魂、灵异的概率是千分之一,没想到自己成了这千分之一中的一员。他坐在屋里,感觉到沙发有上下起伏的动感,仿佛沙发下面是波浪一样。他知道这是眩晕的表现。他的思维像一团乱麻,电话铃声常常让他无端地惊恐。

    他再次拿起电话,是谭小影打来的。她说墓陵公司李经理上午来讲的那件事,她一直在头脑里考虑。她觉得李经理有一点没讲清楚,这就是墓陵公司在18楼的走廊入口处应该有一道大门吧,而当时是夜里8点,那大门应该早已上了锁,既然这样,那前来买坟墓的女人是怎样进去又怎样走掉的呢?她说无论如何很难相信林晓月有灵魂出现。为了弄清楚昨晚发生的事,应该先把这个细节问一问。

    这个细节真是很重要,郑川放下电话后想,自己真是昏了头,怎么没考虑到这点呢?谭小影的意思也许是,如果大门上了锁,那夜里出现的女人有可能是林晓月的灵魂了。而18楼的墓陵公司他去过,入口处真有一道牢牢的铁门。

    他立即给李经理打电话,电话里响着长声,一直没人接。郑川的心“怦怦”跳着,心想最好没人接,如果他接了,并说那铁门是锁上了的,这对郑川无异于又是一声惊雷。

    然而,这世上可怕的事人是无法躲开的,李经理的声音从电话上传来,他说那铁门当然是锁上了的,每天如此。住在公司的曹老头生性孤僻,每天晚上不到10点便锁上大门,然后呆在小屋里看电视。

    通完电话后,郑川感到自己处在沼泽之中,不动还罢,越动越往下陷,他感到呼吸有点不畅,推开窗,一丝风也没有,他决定去街上走走,现在刚晚上9点,外面一定还很热闹,他突然想到人群中去,他需要用人群的力量来支撑自己阴气沉沉的内心。

    郑川从卧室出来,刘英和苟妈在楼下客厅里看电视。刘英已洗了澡,穿着睡衣,将一双光脚跷在凳子上,很悠闲的样子。看见郑川下楼,她说你睡了一整天,怎么晚上又想出去了?郑川说散散步。他走到门边换鞋,同时瞥了一眼电视,那画面上正出现一张女人的惊恐的脸,同时传出恐怖的尖叫。这是一部恐怖片吧,他现在最过敏的就是这种东西,他转过头,开门走了出去。

    夏夜的街头充满繁华气息,霓虹灯层层叠叠地延伸而去,让人觉得不活在这个世上真是遗憾。郑川漫无目的地走着,女人的衣裙飘动,为这个刚性的工业社会和神经紧张的商业社会增添着柔性的东西。而此时,郑川无端地想到,在这些闪闪烁烁的女人中间,林晓月会不会突然走出来,站在不远处的喷水池边向他招手呢?

    他又想起了民间关于千分之一的人会遇上鬼魂的说法,而眼前这熙熙攘攘的人流,他们都不知道他已经是这千分之一了。一个妇女推着婴儿车从他旁边走过,那孩子对着他笑,他想伸手去摸摸这孩子的脸,但抬了抬手又止住了,他想那孩子如果突然大哭的话,他这已经通灵的身份就暴露了,因为据说孩子的眼睛能够看到成年人看不见的东西。

    也许是热闹的街头阳气十足吧,郑川突然感到肚子饿了,今天他几乎就没吃过什么东西。前面是一家粤式酒楼,他决定去吃点宵夜。

    酒楼的生意极好,郑川沿着楼梯往上走,前面是一对挽着手的男女,他们走在楼梯的上面几阶,因而他们的脚刚好与郑川的视线平行。郑川猛然吃了一惊,他看见一双白色高跟鞋,再往上看,是白色的裙子裹着的臀部和细腰。这女人挽着的男子像一个小老头,他们的步子显露出吃夜宵前的兴致勃勃。

    走上酒楼,在那女人一侧身的瞬间,郑川认出这正是张叶。张叶也看见了他,大方地招呼说,郑总你一个人来吃夜宵呀?

    张叶旁边的男人也转过身来,是古董店的王老板。这50多岁的小老头满脸堆笑,他说真是幸会,我和张叶刚定下喜日就遇见贵人了。看见郑川纳闷,张叶在旁边解释说,我和王老板已经订婚了,下个月举办婚礼,郑总你得来祝贺我们吧。

    3个人在靠窗的位置上一起坐下,王老板要了红酒和一些菜。郑川心里别扭,这27岁的张叶虽说该考虑成家,但年过半百的王老板不该是她的人选啊。想到有人将传统的“郎才女貌”改成了“郎财女貌”,看来这已是眼下的现实。

    郑川端起酒杯独自喝了一口,他没向对面的两人碰杯祝贺,这是他的脾气。张叶的高跟鞋在桌布下碰了碰他的脚,那意思是说你给我点面子吧。郑川想起了这白色高跟鞋给高苇制造的惊吓,他想问问张叶为什么这样做,还有,她真是化了装在公司更衣间和写字楼里装神弄鬼吗?

    郑川的眼光与张叶对视了一下,她笑着,眼睛里没有鬼魅的东西。郑川感到头脑里一片混乱,他用手撑着额头。

    “郑总,你可得保重身体呀。”王老板讨好似的说道,“上次罗总送来的玉镯,你可以在睡觉时戴在手腕上,它能养血祛邪的。”

    “我有邪吗?”郑川心虚地问。

    “唔。”王老板犹豫了一下说,“都是哥们儿了,我就实话实说吧,你看上去真是中了邪,额头、眼皮、上嘴唇人中这个穴位的地方,都有点不对劲。前几年,我有个乡下的侄女也这样。她到城里来看病,我看见她的面容后就对她说,你没有病,是中了邪。她问我这邪是怎么回事,我说具体情况只有你才知道了,也许是冲犯了什么神,也许是有死了的人要拉你一起去。我侄女听后大叫道,正是这样,我丈夫去年死了,夜里我老是看见他走到我的床边来,他说他舍不得我。我对侄女说这就对了,你赶快回去,在他坟前烧烧香蜡纸钱,对他说别来拉你了。我侄女回去后这样做了,可是她运气不好,上坟时正遇上打雷,这让她所做的事全都无效。她不懂得这点,以为平安无事了。一个月以后,老家的人带信给我,说侄女死了。晚上睡得好好的,天亮时就叫不醒了。唉,真是可惜。”

    郑川听着王老板讲述的离奇事件,感到有冷风一阵阵吹到他的背上。

    夜半时分,高苇的房门被轻轻推开了。一双穿着白色高跟鞋的脚从外面走了进来。这是个脸色惨白如纸的女人,她站在客厅里东张西望,然后她转身进了厨房,有锅瓢碗盏和菜刀切剁的声音传出来,好像那女人正在里边搞一顿美餐。

    高苇是从卧室的门缝里看见这双穿高跟鞋的脚从外面走进来的,一直到那女人进厨房做餐,高苇吓得趴在卧室的门缝边不敢动弹。也不知过了多久,厨房里什么声音也没有了,那女人走了吗?高苇从卧室里蹑手蹑脚地走出来,她穿过客厅走到厨房门边,门是关着的。她用力一推,“砰”的一声门开了,厨房里的吊灯在空中摇晃,一个女人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她惨白的脸上有凝固了的恐怖表情,脖颈处有一道大血口,地上是一大摊鲜血。高苇脚下一滑,这才发现地上的水越来越多,仿佛要冲掉那一摊鲜血似的……高苇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一蹬腿从噩梦中醒来。

    “啊---”高苇醒来后还忍不住叫了一声,她的心仿佛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一样,额头上全是冷汗。她开了灯,看见床头的钟正指着凌晨1点,周围一片寂静,有打麻将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她知道楼下住着两家人,一家是曾老太婆,另一家成员较多,并且经常通宵打麻将,高苇平时很烦这打牌的声音,可是此刻,这声音却减轻了她的恐惧,毕竟楼下就住着人,她的胆子大了一些。

    高苇决定去厨房看看。虽说是做的一个噩梦,但她知道自己的梦经常很准,有时是一种预兆,会不会厨房里真的有一具女尸?想到这点时高苇不敢出去了,可是卧室门已经被她打开,她紧张地盯着外面,暗黑的客厅里仿佛站着一个人,再细看,是挂着衣服的衣帽架,她松了一口气,心想别自己吓自己了,还是去厨房看看才心安。

    她走进客厅,首先开了灯,然后从侧面的狭窄通道向厨房走去。突然,她脚下一滑,低头看时,地上全是水。厨房的门紧闭着,看不清什么颜色的水已从厨房的门缝下往外涌,这和梦中的景象一模一样!高苇的心一下子收紧了,双腿发抖,她知道只要将厨房的门一推开,便是那具泡在水中的女尸了……

    高苇转身跑进客厅,不行,这屋不能呆了,她果断地打开房门跑了出去,同时将房门拉上,以阻挡那鬼魂追出来。

    她站在屋外,一跺脚踏亮了楼道上的声控路灯。天哪,她该怎么办?这时有人来帮助她多好。也许是老天有眼,高苇一转眼便看见隔壁的房门是虚掩着的,有灯光透出来。这套死了人后一直空着的房子曾经让她害怕,可自从在那里面遇见陆地后,她的恐惧消除了。她知道这个物管员借自己有钥匙的方便,有时会在里面呆上一阵子的。此刻,屋里亮着灯,一定又是陆地在里面了,高苇像找到救星似的推门而入。

    “有人吗?”高苇对着空无一人的屋内叫道。没有应答,她的声音在夜半的空屋里仿佛荡着回声。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鼓足勇气向卧室走去,她轻轻推开卧室门,里面亮着灯,仍然空无一人。突然,她看见了一双白色高跟鞋,这双鞋放在床边,好像有女人脱下它睡到了床上去似的。然而,床上空空荡荡,有一只灯蛾绕着电灯飞了几圈后停在床头。

    高苇赶快往后退,正想离开这屋子,外面的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有人上楼来了!这下子高苇不但不敢出来,还只得迅速地关上了房门,门上有一个猫眼,她站在门后从猫眼里紧张地盯着外面。

    楼道里一团漆黑,随着上楼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路灯被震亮了,高苇从猫眼里看见一个满头蓬乱的女人,无数卷发器将她的头发搞得奇形怪状,再要细看时,这女人已消失在猫眼的左边,随即传来“咚咚”的敲门声。

    高苇恐惧得全身发麻,这女人正在敲她的房门!幸好她出来了,这女人不会知道她在隔壁屋里的。

    “咚咚咚”,敲门声在继续,高苇想,这就是死在她厨房里的女人吗?或者是另一个鬼魂?来找厨房里那个新鬼的?

    高苇感到一阵阵发晕,她努力让思维保持着清醒,突然想到,那女人会不会来敲她现在所在的这间房门呢,她想到卧室里的那双高跟鞋,或者,正是那女人住在这里呢,糟了,她该怎么办?

    “咚咚咚”,敲门声让人心惊肉跳,“6楼的住户,开门!”那女人说话了,声音有点沙哑,“你的厨房漏水了,怎么搞的,我们下面都下小雨了!”

    高苇松了一口气,这也许是楼下打麻将的那家人了。高苇想走出去,可又觉得不妥,半夜三更的,她从隔壁房里走出来怎么解释?

    那女人又敲了一会儿门,然后嘴里说着“真讨厌”便下楼去了。高苇伏在门后,心里想着该怎么办?如果回屋去,她怎么敢进厨房。先报警行吗?可是她刚才跑出来时,连手机也没有带上。

    这时,高苇突然感到,一只冰凉的手从后面搭到了她的肩上。她惨叫一声,身子一软靠着门坐到了地上。她看见地面在旋转,努力抬起头,一张瘦削的男人的脸正向着她。

    “高苇,怎么是你呀?我还以为是她站在这里呢。”

    高苇愣了好一会儿才分辨出这是陆地的声音。她感到热气慢慢回到身体中来,她想说话,但声音小得像蚊蝇。

    “你怎么了?”陆地说,“我在厨房里睡着了,外面有吵闹声将我惊醒,没想到你怎么跑到这屋里来了。”

    “你怎么不睡床上?”高苇终于说出了话,她仿佛有点不相信眼前这人是陆地似的。

    “唉,我女友不让我睡那里。”陆地说,“她说要结了婚才能去卧室。”

    “你女友?她在哪里?”高苇已清醒过来。

    “在卧室里睡觉呀。”陆地说,“你刚才进来没惊动她吧?”

    高苇摇摇头说:“我看见床上没人呀。”

    陆地不相信地走到卧室门口,看了一眼后说:“唉,她走了。你怎么能随便进这屋里来呢?我看见她睡下后才去厨房的,你快走吧,天亮前她还会回来的。”

    高苇被陆地的话搞得糊里糊涂,说到走,她才想起自己房子里发生的可怕事件。

    “陆地,我的屋子里死了人了!”她求救似的说道,“一个女人死在厨房里,地上全是水,你快去替我看一看是怎么回事。”

    “一个女人?”陆地极为慌张地说,“走,快去看看,不会是我女友吧?”

    高苇跟在陆地身后回到自己屋里,厨房里流出的水已经漫到客厅里来了。陆地快步走向厨房,他推开门看了一眼说:“没人呀!”

    高苇心惊胆战地走过去,厨房里空无一人,水龙头忘记关了,洗手池里的水正像瀑布一样漫出来。

    陆地替她关上水龙头,疑惑地说:“这里死了一个女人,你看见的?”

    高苇不好说是做梦,但梦中看见厨房里全是水却是真的,她无法解释,只好不置可否地说也许我看错了。

    陆地走后,高苇呆坐在屋里,反复考虑着今晚发生的一切。她想起梦里看见的那一双白色高跟鞋,这是她心里记恨着张叶的原因吗?然而,梦中的女人脸色像纸一样白,这和郑川在她书房里看见的鬼魂一样,这是否意味着真有鬼魂呢?隔壁房里也有一双同样颜色的高跟鞋,那么,陆地所谓的女友是否也是一个鬼魂呢?

    高苇再次感到浑身发冷,情急之中,突然想到给张骏打电话,对,叫他赶快来这里,不然今晚没法过了。

    已是凌晨2点,张骏还是急匆匆赶来了。高苇抱住他就是一阵痛哭,张骏听她讲完了事情的经过,拍着她说没事了,没事了,都是张叶给你留下的阴影。

    高苇稍稍平静了一些,张骏找出塑料桶和毛巾,蹲在地上收拾起积水来。

    “也不完全是张叶的阴影。”呆坐在一旁的高苇突然想到,“我这楼顶上有只装废物的纸箱,不知是哪家人扔在那里的,里边便有一只白色高跟鞋,明早我们去看一看它是否还在。”

    “这和今晚的事有什么关系?”张骏不解地问。

    “隔壁屋里有一双那样的鞋子,我想可能就是楼顶上的。”高苇说,“那可能是死人的鞋子。”

    高苇一边分析一边清醒过来,隔壁屋里,死去的女主人的魂很可能进入了她的梦中……

    中午,天气闷热,谭小影趴在护士办公室的桌沿上想睡一会儿,可是一闭上眼,便看见郑川神思恍惚的样子。今天上午输液时,他一会儿叫她谭小影,一会儿又叫她林晓月。她不怪他,她知道近来发生的一连串怪事已经让他近乎崩溃。他向谭小影询问,两个相爱的人,哪怕是曾经相爱,如果一个人死了,另一个人是不是也会接着死去?谭小影说没这种必然性,她在医院工作,见过不少人死亡,但没听说过死者的爱人也很快死去的事。

    不过,谭小影心里明白,昨天上午墓陵公司李经理讲的那件怪事一直压在郑川心头。这事也确实无法回避,一个女人夜里11点去墓陵公司为郑川买坟墓,登记的买主是林晓月,如此恐怖的事件谁遇上也轻松不起来。重要的是这不是一件孤立的事件。联想到从林晓月的邮件开始的种种经历,谭小影也不得不相信鬼魂这种东西或许真有,只是大多数人很少遇见罢了。

    她建议郑川将杂志社的鄢红找来一起分析这件怪事,毕竟鄢红是林晓月的同事,或许能够找出破解的办法。可郑川说,上次林晓月的墓地出了鬼魂,鄢红和他一起去的,看来她也是一筹莫展。

    “小影,你睡着了吗?”护士小菲从外面进来,手里捧着一束花。

    “哪来的花?”谭小影从假寐中抬起头来,伸了伸腰问道。

    “12床那个女病人出院了,她感谢我们送来的花。”小菲说,“你记得吗,这个病人开始老说半夜有人站在她的床前,她说听人讲去年有一个叫林晓月的病人就死在这间病床上,因此她老是要求换病房。后来我们对她讲,这是她的心理作用,医院嘛,哪间病房没死过人呢?你换一间病房还不是一样。她终于想通了。后来再也没做过噩梦。她今天出院,送这花感谢我们对她的耐心照料。”

    “哦。”谭小影若有所思地回应道。这一刻,她对发生在墓陵公司的事再次怀疑起来,会不会也是一次错觉呢?那个夜里独自留守公司的曹老头,也许喝了酒,也许当时正在看的电视上刚播了一幕恐怖剧,他自己心里七上八下的,转脸便看见门外站着一个女人,这种心理作用导致的幻觉完全可能发生。并且,据说走廊口公司的铁门是锁上的,正常的人根本无法进出,怎么会有买墓的女人走到他门口呢?除非这老头子在说谎。说谎?有可能吗?或者老头子根本就没看见过女人,而是李经理前来给郑川编造的谎言?

    这一刻,谭小影的思维空前地活跃。她突然想到,今天夜里11点,自己去墓陵公司实地演习一番,看看那个曹老头怎样反应,以此证明前天夜里是否确有其事。比如,夜里11点那铁门是否上了锁?曹老头遇上一个前来买墓的女人时,是否会为其登记?到最后,她甚至可以直接询问这个老头子,前天夜里发生的事是否如他所说的那样离奇?

    做出这个决定后谭小影有点兴奋。谁叫林晓月和郑川先后都是她的病人呢,她有责任弄清楚这一切。尤其是这一连串怪事已经向她笼罩过来的时候。

    整个下午都无比闷热,天黑后下起了大雨。去墓陵公司探访的事眼看要取消了,谭小影在屋里坐立不安。夜里10点刚过,雨势减弱了些,谭小影抓起一把雨伞出了门。她是A型血的人,决定了的事不会更改。小菲曾说过她的固执,一条道走到黑,没办法。

    夜幕中的方城大厦像一根黑色的柱子,顶端的小红灯仿佛在天上眨着鬼眼。谭小影走进底楼大厅,夜里的电梯很闲,正停在底楼,仿佛专门等她似的。

    她按下18楼的按钮,金属门徐徐关闭,电梯上行。想到即将要到达的墓陵公司,她心里紧张起来。但愿不要发生什么意外才好。最好的结果是,那个留守公司的曹老头对她说,前天夜里没人来买过墓,李经理所说的事是莫须有的;最坏的结果呢?那怪事确实发生过,甚至还有更让人恐惧的事……谭小影不敢多想了,电梯已在18楼停下,发亮的金属门徐徐打开。

    走出电梯是一个小小的过厅,左边墙上有一长方形招牌,上书“松坡墓陵公司”,旁边是一道铁门。在朦胧的灯光下,谭小影推了推铁门,已经锁上了。看来这门到夜里便锁上确是事实,那么,前天夜里的女人是怎么进去的呢?

    谭小影有点慌乱,她将合上的雨伞换了一只手,心想,既然来了无论如何得见到那老头才行,不然一切无法证实。她鼓足勇气敲响了铁门,同时叫道:“请开门---”

    然而,里面没人应答。一连敲了好几次都这样。寂静中她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是里面的人睡着了吗?或者,是前天夜里出现的女人又在里面,而留守在这里的曹老头正遭到不测?人真是奇怪,越是恐惧的时候,想像力越丰富,谭小影敲了敲额头对自己说别多想了,得想法进去就清楚了。

    她在原地转了两圈,突然想到医院住院楼的结构,中间是电梯,电梯旁是步行楼梯,而在大楼的两侧,则各有一道用于消防的楼梯,便于火灾时的人员迅速疏散。想来各种高层建筑应该都设有这种通道。但是,她怎么能走到大楼最侧面去呢?除非有另外的楼层没有在走廊口装上铁门。

    想到这点,谭小影兴奋起来,管他呢,先去另外一层楼察看察看。她进了电梯,按下了19楼的按钮。电梯上行,转瞬即到。

    果然,这层楼的走廊是畅通的。谭小影在墙上摸到了廊灯的开关,长长的走廊在灯光下显露出来。她沿着走廊往深处走,两边的房门上没有任何标志,也许这层楼还没有公司入驻。

    在走廊尽头转一个弯之后,出现了一道敞开的木门,走出门便是大楼侧面的楼梯。谭小影的心“怦怦”地跳着,从这楼梯往下走,便是18楼的墓陵公司了。

    楼梯上一片漆黑,谭小影摸着扶手走了下去,很快有了朦胧的亮光,18楼到了。

    谭小影探头看去,从一道半开的房门淌出灯光,电视的声音很响,难怪那老头子刚才听不见敲铁门的声音。她定了定神,踏响脚步向灯光处走去。她决定将前晚发生的事演习一遍,看看具体过程与李经理讲述的是否一样。然后,她再向曹老头讲明原因,将前晚的情况彻底搞清楚。

    她推开了半掩的房门,看见一个瘦高个的老头子正跷着脚坐在椅子上看电视。

    “大爷,我是来买墓陵的,请问现在可以先登个记吗?”她完全照前晚的情形开始,因为她总觉得这老头子前晚给那个女人登了记不合常理,有些像编造的故事。

    老头子突然看见站在门口的她,嘴巴一下子就张大了。如谭小影所料,他此时根本不可能作什么询问,更不可能拿出笔来登记。他在极度惊恐中像呆了一样,根本说不出话来。

    突然,老头子抓起旁边的凳子向她打了过来,这是她意想不到的。已经来不及躲闪了,她本能地伸出双手去挡凳子。她只觉得双臂一麻,人也往前一扑,跌倒在地上。

    老头子扑了过来,他的脸上因恐惧扭曲得很厉害。他用绳子将谭小影的双手迅速捆住,这一套动作看来他是早有准备。“鬼!鬼!我看你往哪里跑。”他嘴里不停地念叨着。

    谭小影这一刻是有口难辩,她大声叫道:“放开我,我不是鬼,我是来了解前天晚上的事情的。”

    “你又来了!我知道你还会来的。”老头子气喘吁吁地说,“我先把你关起来,等天亮后让大家看看究竟是不是鬼。”

    谭小影的挣扎、解释都没有用,老头子将她推到走廊上,打开另一道房门,用力将她推了进去,然后“砰”的一声关上房门,并且锁上了。谭小影放开喉咙大喊:“放我出来,我是来了解情况的!”可是,老头子已经回到他的屋子里去了,这夜半的写字楼里无人听见她的喊叫。

    曹老头立即给李经理打电话,他说前晚出现的鬼魂,刚才被他抓住了,正关在放骨灰盒的屋子里,他问李经理这事该怎么办。

    “你……你抓住鬼了?哈哈!你说大……大话。”李经理又喝醉了,曹老头一听这声音就知道。

    “真的抓住了!”曹老头说,“你说该怎么办?”

    “烧……烧死她!鬼怕火……火……”李经理已经醉得一塌糊涂。

    曹老头放下电话,听见那女人还在放骨灰盒的屋子里大喊大叫,便走到门边吼道:“不准叫!再叫就要烧死你了!”

    屋子里果然安静下来。

    天黑下来的时候,郑川打开了电脑。他总觉得林晓月的邮件如果到来,一定是在天黑以后。他最近给她发出不少诉说他心中困惑的信件,可是都石沉大海,他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邮箱出了问题。

    鄢红打来了电话,她还关心着墓地出现鬼魂的事。她问郑川墓陵管理方面有没有新的发现。她说这事太蹊跷,不弄清楚真相心里没法踏实。郑川知道她现在正坐在林晓月以前坐过的位子办公。他理解她的感受,但事情一点头绪也没有,他说,等等看吧。放下电话后他想,她还不知道事情已经更严重了,但这毕竟是自己的私事,还是自己处理罢了。他相信林晓月会来邮件讲起这些事的。

    今天下午他强打精神去了公司,高苇对他讲不愿住那套出租屋了,她说隔壁死了人,住在那里总是提心吊胆的。郑川说那就搬家吧。你这次一定要找一个安全的地方。

    其实,郑川心里明白,高苇那里实际上是安全的,虽说他在那里遇见过鬼魂,但从其可怕的形象看,她一定是死去的崔娟,自从地下停车场的命案告破以后,这鬼魂也就不再出现了。另外,女厕所里的高跟鞋也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应该说,高苇现在可以心安理得了。她住在那里还怕,主要是心里太恐惧的原因。

    现在唯一剩下的事,是等着林晓月来邮件或者直接出现。这是他和她之间的私事。古董店的王老板说死人拉活人一块去阴间的事,他一直将信将疑,只是从墓地到墓陵公司发生的怪事看,林晓月的灵魂有让他去陪伴的迹象。他知道这种事非常隐秘,如果他哪天死了,别的人并不知道真正的原因。

    死,他可以接受吗?不,还是太早了一点,他还不到50岁,他正有很多生活需要品尝。像一个饿久了的人刚坐到美食桌边一样,现在要拉他离开真是太残酷了一点,他希望在邮件上与林晓月沟通。

    郑川坐在电脑前,像一个教徒等着教堂开门一样,心里充满企盼。这天晚上,老天满足了他,邮件来了!郑川瞪大眼睛看着电脑屏幕,又是“往事”,这意味着林晓月仍没对现在的事作出解释。郑川叹了口气,先看看这新邮件再说吧。

    邮件名:往事(10)

    那一个寒冷而温暖的冬夜是我们的最后一次相聚。很多年过去了,在人生的恍然如梦中,我经常想,在命运的安排中,人是多么的无能为力。尤其是厄运袭来的时候,我居然还像一只迟钝的羚羊一样,对近在咫尺的危险全然不知。

    你是在天边微亮时离开我的茅屋的。我们的目光对视了一下,似乎在说好好珍惜这个冬夜的记忆。你说早点离开以免被人看见,这是必要的,因为我们那时身处一个有着中世纪气味的年代。

    然而,你天亮前从我屋里出来时,还是被远远的眼睛看见了。中午过后,大队书记找到我了解情况。大队书记是这方圆一带的农民中最有威信的人,他50来岁,长得很壮,下巴上有不少多余的肉。开会的时候大家叫他汪书记,平时农民都叫他汪二叔。我开始觉得他是一个好书记,因为他对知青很关心,他到我的屋里来过很多次,问问柴草够不够烧、米柜里的米够不够吃之类的话。不久前的一个晚上,他又来了,进屋后便坐在我的床沿上,一边说话,一边用眼睛在我身上不停地溜。我感到气氛不对,便说汪书记我要休息了。没想到,我这样明显的逐客令一点儿不起作用,他说有重要的事要告诉我,这可关系到我的前途呀。

    原来,城里来的招工小组已到了县上,据说我们公社有两个知青回城的名额。我心动了,我说汪书记我想争取回城当工人,你向公社推荐我吧。我说下乡3年来,不论春夏秋冬,在田里劳动一天也没耽误过(例假来时我还下水田栽秧子,但这个良好表现我没好意思说出口)。我说农民们都说我劳动态度好,汪书记你可以去了解一下,回城的条件我是具备了的。

    汪书记一边肯定我的劳动表现,一边说竞争很激烈,只有两个回城的指标,要回城你得听我的话才行。我正在对他的话感到纳闷,他站起来突然抱住了我,一只大手捂在我的胸上。我极为震惊,又气又急地推他,可怎么也推不开,我感到自己要完蛋了,便低头在他手腕上狠狠咬了一口。他吓着了,松了手退回门边。临走时他说你就在这里一辈子当农民吧。

    这件事我没对你讲,郑川,我怕你去杀了他。没想到,他又来找我了,他说昨天夜里,有一个男知青在你屋里住宿吧?你知不知道乱搞男女关系是犯法的事?犯法,你懂吗?这是要坐牢的,至少也要在生产队的社员大会上作检讨,我们还可以对你实行监督劳动改造,让你改掉这些资产阶级的东西。

    我当时真是害怕,便申辩说这不是乱搞男女关系,我们在一起讲故事,这犯法了?他说他作为大队书记也不想冤枉我,临走时他说,哼,我们会有证据的。

    第二天,厄运便降到我的头上。也许是吃的东西有点变质,我在田间劳动时突然发生了呕吐。不一会儿,大队妇女主任带着几个人找到了我,强行将我扭到公社卫生院去作妇科检查。他们说我怀孕了,如果生下小孩怎么办?这可违反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呀!这天大的委屈让我又哭又闹,还抓破了一个人的手,但最后还是去了公社卫生院。妇女主任说,你是不是清白的,检查后就知道了。

    写到这里,我简直不敢回想在公社卫生院发生的事,那是一个野蛮的地方。一个屠夫似的男医生将我的一生毁了!他用了些魔鬼才用的工具,用他那戴着胶手套的手,将我彻底毁了!我的血流在了那个野蛮的地方,我的惨叫声在那座地狱里回荡!检查完了之后,我听见这个屠夫走到门外对妇女主任说,她还没怀上崽,你带她回去吧。我仰躺在检查台上哭了,哭得天昏地转……

    从那以后,郑川,我不敢再见到你了。我是从地狱里回来的人,我罪孽深重。我只有独自受苦才对得起你的一片深情。我已经不是你所想像的那个纯洁的女孩了,魔鬼已经在我身上留下了耻辱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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