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点半整,动作敏捷的法医布雷恩从万斯·基廷的尸体旁站起身,掸了掸膝盖的灰尘。摄影师们在房间里忙碌,闪光灯此起彼伏。指纹鉴定员麦卡利斯特站在窗前借光,用显微镜观察摆在膝盖上的那支点四五手枪。布雷恩医生望着汉弗瑞·马斯特斯总督察。
“说吧,你想知道什么?”他问。
马斯特斯摘下礼帽,用手帕擦拭着前额。马斯特斯有幽闭恐惧症,但他仍故作轻松之态,多半是为了保护自己。
“哦,我知道他是被枪杀的,”他说,“但那支枪怎么样?是用那支枪吗?”
“那就不是我的工作了。你很快就会知道的。不过,我想这一点应该也没有什么疑问。”布雷恩指出,“两处伤口都由点四五手枪造成。而且这支枪以及所使用的弹药都属于非常陈旧的式样。如果用优质的现代式手枪,加上铁质弹药,两颗子弹肯定都能把他穿透。那支枪与尸检的情况十分吻合,弹匣里有两粒弹壳。”
他冲麦卡利斯特点点头,显然对马斯特斯阴云密布的表情不明所以。指纹鉴定员正把最后一些粉末从枪筒上扫开,马斯特斯走到他身旁,波拉德也跟了过去。
这支左轮手枪制作十分精良。虽然体积较大,却不显累赘,而且比预想中要轻得多。镀银的铁质枪筒与弹匣几乎已被磨成黑色,但手柄上还由珍珠缀成古怪的花纹。手柄底部有一行镀银小字“汤姆·夏侬”。
“喂,那个名字,”马斯特斯指着那行字思索起来,“依你看—”
“如果换作我,总督察,”麦卡利斯特长出一口气,“我可不会发出通缉令追捕汤姆·夏侬。那和试图逮捕查理·皮斯没什么区别。夏侬长眠于地下已经四十年了。这支枪是他的。多漂亮的枪!”他将其举在手中,“知道这是什么吗?一八九四年出产的第一批莱明顿六发左轮手枪。如果你读过关于美国西部荒野的文章,就知道它意味着什么了。夏侬就是那群坏蛋中的一员。我只是怀疑这里头还有没有痕迹,但或许夏侬不喜欢清理他的手枪。你觉得这年头要到哪里才能弄到和它配套的弹药?里面装的弹药只够开两枪。还有,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英国?也许这两个问题的答案是,它的主人是枪支收藏家……”
“收藏家!”马斯特斯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一系列收藏品,从茶杯、七巧壶到现在的六发左轮手枪,“这些以后再说。指纹怎么样?”
“整支枪上都没有指纹。那家伙戴着手套。”
马斯特斯转回到布雷恩身边时,好容易才找回他平日的和蔼态度。
“事情是这样的,医生。你刚才问我们想知道什么,而我只有一个问题。你能不能发誓,这两枪百分之百肯定是紧贴着死者开火的?”
“百分之百肯定。”
“喂,喂,放松点,”总督察连忙说,变得神秘兮兮起来,“我来解释一下。遇上这种情况也不是第一次了,每被这些密室折腾一回,我就新增一条皱纹。密室简直是我的噩梦,不知你听明白没有。但这还是头一次(打断一下,前提是你的分析无误),凶手确凿无疑在房间里待过。这也是头一次由警方人员确立铁证,排除了任何偷鸡摸狗把戏的可能性。听我分析!”
他用手指敲着掌心。
“L区的霍利斯警佐—还有我本人—都在街对面的房子里监视。我们特别盯紧这个房间的窗户,从没移开视线。瞧,这个丧命的家伙,万斯·基廷先生,是在四点十五分回到房子里的。稍后我们看见他从这扇窗户往外张望。这座房子里只有这扇窗户的窗帘是拉开的,而且我们就此锁定了‘摆放家具的房间’。呃,所以我们继续监视。同时这位波拉德警佐—”他猛一扭头,“监控着房门。两个方向都没人出来。那么,如果你告诉我这家伙有哪怕一丁点可能是被人从远处射杀的—哦,那就好办了,因为窗户开着,那两颗子弹可能来自窗外。但是,如果你告诉我凶手必须进入这个房间(我承认我也这么想),我们就无路可走了。”
布雷恩说:“这房子其他地方都积着灰尘—地毯上到处都是我们留下的痕迹—”
“对,”马斯特斯说,“我问过波拉德,他发誓当他冲进门时,只有两组脚印—他自己的和基廷的。”
“那么在这里摆设家具的是基廷?”麦卡利斯特问道。
“嗯—不—不一定。外头角落里有一把扫帚,摆家具的人也许清扫过地毯。那什么也证明不了。”
“看来基廷中弹时,这房间里除了他自己没有任何人—”布雷恩冷冷地说,“除非开枪的是波拉德。”
马斯特斯喉咙里一阵轰鸣,布雷恩接着问道:“会不会有天窗、暗门之类的机关?”
“暗门!”马斯特斯说,“好好看看周围吧。”
这里简直像个大箱子。正对房门的那堵墙以及开了扇窗子的那堵墙都是房子本身坚固的石墙;另两堵木墙顶到天花板,从而隔出了这个房间。四面墙壁都刷了肮脏的白色灰泥,除了若干极细小的裂纹,毫无半点缝隙。低矮的天花板中央垂下一道短短的煤气管,管口用一个铅塞封住了。
由坚硬的木料构成的地板上铺了厚厚一层黑色地毯。门对面的墙边摆着一张桃心木椅子。左侧墙边是一张很肮脏的长沙发。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房间正中的东西:一张直径约五英尺的圆形折叠式桃心木桌。桌上覆着一块方布,用暗金色绣着类似孔雀羽毛的图案,微微被往门口的方向扯了一些。纤细的黑色茶杯和托盘摆成一圈,就像钟面上的数字一般。离门口最近的两个茶杯碎了,但碎裂的方式很奇怪。茶杯的残骸仍然留在托盘上,碎片并未四散飞溅,而是紧贴在托盘周围,似乎是被什么重物结结实实压碎的。
“裸露的灰泥层根本不可能藏有暗门,”马斯特斯说,“听我说,医生,麻烦大了。你看,我们被现场这些奇怪东西弄得晕头转向,却还是—所以,不知你能否证明那两枪不是在这间屋子里射出的—”
“但开枪的地点确实在这间屋子里,”布雷恩反诘道,“你们应该都亲耳听到了吧。真见鬼,难道没人听见枪声?”
“我听到了,”波拉德自告奋勇,“我距离门口不足十二英尺,我发誓枪声就是从这里传出的。”
布雷恩点点头:“现在请先看看头部的伤口。开枪时枪口与头部的距离约三英寸,这是一颗软头子弹,重重击裂了头骨。看得出这不规则的火药灼痕是来自老式弹药。另一颗子弹,也就是击中背部的这颗—击碎了他的脊椎,可怜的家伙。枪口必然紧贴他的后背。警佐,你一定很快就赶到这里了,难道没注意到任何迹象?”
“迹象很多,”波拉德答道,脑海中的印象鲜明地涌动起来,“那块布还在燃烧,我看见了火星。屋里的气味很呛人,还有硝烟。”
“很抱歉,马斯特斯,”布雷恩说,“看来是毫无疑问了。”
一阵沉默。摄影师们已经收拾好器材离开了。街上传来人群交头接耳的议论声,一名警员正在维持秩序;在考特利尔探长的指挥下,一阵阵忙碌的脚步声令贝维克公寓四号的大厅也焕发生机;而在这张蛛网的中心,马斯特斯正逡巡于房间四周,不时用拳头敲敲墙壁。他走到也在来回踱步的麦卡利斯特身旁。
“结束了吗?”
“差不多了,长官,”指纹鉴定员说,“这真是我所调查过的线索最匮乏的犯罪现场。几乎找不到什么指纹,只在那张椅子的扶手上有一些模糊的痕迹,此外窗框上还有若干较清晰的—但我非常肯定那些都属于死者。”
“没人碰过桌子或是茶杯?”
“没有,除非戴了手套。”
“啊,手套。达特利一案的情景重现了,又是稀奇古怪的装饰品。该死,我恨透了莫名其妙的案件!好吧,麦卡利斯特,就这样。麻烦你请考特利尔探长稍后上楼来。多谢,医生,目前就到此为止。如果你能尽快完成工作就最好不过了,我们要确认一下手枪的问题。但我不想马上就移走尸体,我准备先检查他的衣袋,然后有位先生马上要赶过来……嗯……他的名字是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我想请亨利爵士看看他。”
布雷恩走后,马斯特斯又围着桌子转了几圈,凝神细观。
“荒唐,”他指着茶杯,“太荒唐了,明摆着愚弄我们。什么乱七八糟的秘密团伙?我知道,你以为基廷说了一句暗语。但你总不能告诉我这里举行过一场会议,而且凭空消失的不是一个凶手而是十名团伙成员吧。啊,好了,振作一点,别垂头丧气的。我们完全上了一堆离奇玩意的当,但我也看不出还能采取什么更缜密的预防措施,而且我们的权限也仅及于此。更何况那老头马上就会赶来,他比五十只黄蜂还难缠。不过告诉你也无妨,我巴不得让他见识一下这个让他无能为力的密室呢,”马斯特斯端详着尸体,“这个叫基廷的家伙,鲍勃,你了解他的情况吗?”
“下午我都告诉你了。就是在他买下房子,把我们轰出去之后—”
“没错。他迫不及待地去送死,不是吗?”马斯特斯平静地问。
波拉德望着那具穿着灰色法兰绒外套、绵软无力的尸体,脊椎骨碎了,淡黄色的头发已被血迹染黑。
“他很有钱,”波拉德说,“总喜欢自诩为‘最后的冒险家’。所以我才以为他会对秘密团伙感兴趣,只要足够隐秘、足够可怕。据他自己说,他想要的就是刺激。我知道他住在威斯敏斯特的一间公寓,应该是在乔治大街。”
马斯特斯一瞪眼:“乔治大街,呃,他就是去了那里!”
“他去了那里?”
“对,今天。你忘了吗,下午两点十分他离开这里,直到四点十五分才回来?正是如此。我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马斯特斯满意地说,“因为我亲自跟踪他。但当时那个地点并不意味着什么。他有没有亲戚,或者朋友?是否掌握他们的情况?”
“不,只怕还不太清楚。我知道他有个名叫菲利普·基廷的堂兄。还有他已经和弗兰西丝·盖尔订婚。你应该也听说过她,她在高尔夫球巡回赛中所向披靡。”
“啊,我在报纸上见过她的照片。”马斯特斯饶有兴趣地说。他沉思着,显然是在脑海中回想那张照片。“我敢和你赌六便士,她不会卷进这种把戏,”他断定,“先不管了。来,帮个忙,把这可怜虫翻过来。小心……”
“上帝啊!”波拉德不禁惊呼。
一时间鸦雀无声,只听得马斯特斯大口喘着气。“他就喜欢刺激是吧,”然后他才说,“可不怎么体面,对不对?”
他们都站起身来。眼前这张脸庞并未遭到物理损伤,而是经受了精神重创。从这张脸上流逝的不仅是生命,还有精神:那疯狂的表情是因为恐惧而起。波拉德曾见过许多因害怕而扭曲的面容。在他穿制服执勤期间,曾目睹一名男子从高楼窗口坠落身亡,还有一名男子的脸被霰弹猎枪轰开了花。那种血肉模糊的场面颇令人感到生理上不适;但现在这张毫发无伤的脸庞却同样寒气逼人。只见那淡蓝色的双眼瞪得浑圆,淡黄色的头发整整齐齐地耷拉着。毫无疑问,他一点也不想再去看这张脸。在这看似平凡的小屋里,渴望刺激的基廷所目睹的情景,显然远远更为恐怖。
“我说,小子,”马斯特斯暴躁地说,“你愿不愿意在这房间里住一晚上?”
“不,谢谢。”
“确实。但这地方究竟有什么问题?普普通通。我想知道前一任房客是谁。”马斯特斯犀利地扫视了一圈,在尸体旁蹲下,开始搜查衣袋,“等一下!有东西。比如,你看这个是什么?”
“这个”是一个薄薄的、闪闪发光的银烟盒。它不在基廷的衣袋里,显然原来被尸体压在身下,半露在外套之外。马斯特斯将其打开,发现里面装着黑猫牌香烟,他小心翼翼地翻来覆去检查了一遍,发现光滑的表面上有几个清晰的指纹。
“角上有一组字母,”波拉德说,“你能辨认出来吗?J.D.,没错,是J.D.。这不是基廷的东西。也许这是一条线索。”
“如果那老头在这里,”马斯特斯以深思熟虑的口气说,“他会说你的思路太过简单,小子。这个凶手精明得很,绝不会在房间里留下最最明显的指纹。我们要调查一下,但我可以和你打个小赌,这些指纹是基廷的,而他身上带着别人的烟盒。”他谨慎地用一条手帕将烟盒包起来,“关键是,这东西怎么会在他尸体下面?他一直都没抽烟—没有人抽烟,就像达特利一案一样。至少,现在这里没有烟蒂,烟盒也装得满满的。如果他带着别人的烟盒……哎,提醒我了!他戴的是谁的帽子?我看不是他自己的。还有,帽子现在在哪里?”
波拉德走到房间对面那张被从墙边拉出一些的沙发旁,俯身从后面捞出一顶有些发皱的灰色毡帽。他记得第一次搜查这间密室时就发现帽子在沙发后面了。他把帽子翻过来递给马斯特斯,指了指里面的标签,上面印着金色的名字:菲利普·基廷。
“‘菲利普·基廷’,”马斯特斯念道,“啊?不就是你提过的那位堂兄?没错。好在我们都知道菲利普·基廷先生的表弟之前戴着这顶帽子,不然他可得回答一堆问题了。鲍勃,这位年轻的先生可真古怪,他戴着别人的帽子,拿着别人的烟盒—我们认为是别人的烟盒。呃!我知道那种人。你对这位菲利普·基廷先生了解多少?”
“哦,长官,如果他被卷进谋杀案,肯定会慌得六神无主、精神崩溃。我记得他是个股票经纪人,为人可亲,极受尊重。”
马斯特斯满面狐疑:“好吧。我们会去查一查。但有没有什么相关人士的姓名缩写是J.D.?”
“我说不上来。”
“那我们来看看他身上还有些什么。把所有东西都摆成一行。那么:钱包,八张十英镑的钞票,两张他自己的名片(对,是这个地址,乔治大街七号)。钱包里没有其他东西。钢笔,手表,一串钥匙,一盒火柴,手帕,六十四便士的硬币。就这些,没什么特别。只是看得出他烟瘾很重,每个口袋的内衬都有烟丝。”
“除非他穿着别人的衣服,”波拉德说,“他烟瘾这么重,在四十五分钟的等待过程中却一根烟也没点。对了,长官,你看这会不会是某种—宗教仪式?”
马斯特斯含糊地咕哝了一声:“不,裁缝的标签没问题,是他本人的衣服。小子,你自以为在说笑话,却一点都不好笑。我可不像你,我在努力。我见过奇奇怪怪的事情……啊,探长!进来。”
这个分区的探长考特利尔是个又高又瘦、满面愁容的人,但态度却很友善亲切。当他看到万斯·基廷那翻过来的脸庞时,倒吹了声口哨。
“啊,幸会!”他说,“房子的每一寸都搜查过了,现在我可以告诉你,这里之前没有、现在没有,总之不曾有过其他人,但这你早已知道了。我们走进了死胡同。不过我还想问问,总督察,你是想让我们分区继续查下去呢,还是准备由苏格兰场接手?我想应该是苏格兰场吧?”
“我也有此意,但要明天下午再作决定。你可以先继续追查,两天前是哪一家运输公司把家具运来的,他们是从哪里接收家具,追溯得越远越好。我想这支手枪最好由我们保管,这是个古董,也没有序列号。不过我先打听点消息,你知不知道这座房子的前任房客是谁?”
考特利尔思索着。“是的,我自己就可以告诉你。我之所以有印象,是因为他们曾有一次来警局报案,说是有只金毛小猎犬被盗,我自己恰好就养了一只这种小狗。哎,他们究竟姓什么呢?”考特利尔自言自语,敲着太阳穴,“什么什么夫妇……不过我觉得你从这方向也查不出什么。我记得那老人是个顽固的律师,你也知道,上了年纪,性格很倔,一把年纪了。他的妻子很漂亮。该死,是什么名字?就剩这一点想不起来。他们大概是一年前搬出去的。名字有些奇特,我想开头是D—知道了,想起来啦!杰里米·德温特夫妇!”
马斯特斯瞪着他,脸色微微一变:“你能肯定吗?”
“完全肯定,是的,错不了。那只狗名叫皮特。”
“听着,老兄!难道这名字对你没什么含义?你忘了达特利一案吗?”
考特利尔睁开一只眼,冷冷答道:“谢天谢地,我没多少感觉。那起乱糟糟的案件告一段落后我才从C区调过来。当然,我知道案情,也知道那一幕是怎么重现的—就在此处。”
“达特利在潘德拉贡花园十八号脑后中弹。潘德拉贡花园十八号的最后一任房客在谋杀发生前不到一周搬出去的。他们就是杰里米·德温特夫妇。他们的名声无可指摘,和达特利也显然毫无瓜葛,所以我们从来没多考虑他们。但现在他们竟又是贝维克公寓四号的最后一任房客,而且在基廷的尸体下还有一个刻着字母J.D.的烟盒。”马斯特斯精神大振,“正是如此,老兄,我不禁有些好奇,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会作何推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