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我们且把表针倒拨回去,介绍一下经由位于矢部家背后那个洞口进洞的第二支队吧。
不言而喻,第二支队也由增援射水的警察、和镇上的青年团员、外加上消防队员等组成,指挥员是一名姓江藤的警部补。由于矢部家族也不容忽视,便由一家之主慎一郎,外加妻兄宫田文藏以及古林彻三参加了搜洞。慎一郎和文藏心里都不大情愿,但是,又恐怕得罪镇上的人们,便在峰子那照例不误、絮絮叨叨地催促下,勉勉强强地参加了。
金田一耕助杂在这一行中,自然不言而喻。搜索队员们一个个服装整齐,唯独金田一耕助却是一身皱皱巴巴的衣裤,显得十分惹眼。
可怜阿都因受此案惊吓,卧床不起。只有峰子自己把众人送到洞口。
“有劳诸位了。”
峰子对众人寒暄道,照例是那种絮絮叨叨的腔调。
“您也要当心哪。”
她又对慎一郎说,口气还是那末盛气凌人。
“啐,我没事儿。”
慎一郎却冷冷地顶了她一句,说完,便掉头跟在队伍后面,进了钟乳洞。其后是宫田文藏和古林彻三,最末尾是金田一耕助。
金田一耕助由这条路进洞,还是第一次,所以,对于周围的景物感到处处新奇。
这支队伍同样是人手一只手电筒,所以,威风凛凛,和上次大不相同。不过,比起洞外那金光四射的七月骄阳,加之又联想到那一令人毛骨悚然的凶案,笼罩在阴森黑暗之中的洞内空气,真有点冰冷彻骨。
“古林先生。”
钻过一个十分狭窄、类似隧道的洞窟,金田一耕助轻松地直起身子,招呼随后而来的古林彻三。
“嗳。”
“听说,是你23年前在洞中发现了英二君的尸体……”
“嗳,是我发现的。”
和在火车上见面时不同,古林彻三说话相当谨慎,同时,还变得十分警惕。
“怎么样,从当时的印象看,钟乳洞内变样了吗?”
“可说是呀,”古林彻三用手电四处照着,“没有太大的变化吧。本来,我当时也并不十分了解钟乳洞内的情况……”
“英二君死后,你又进洞看过吗?”
“没有,一次也没有。”古林彻三提高了声音,“英二弟的葬礼一毕,我马上便赶回东京。又过了个把月光景,就到满洲去了。”
“你到了满洲以后,和矢部府上还有联系吗?”
“哎呀,这个嘛,完全不通音讯了……这一点,就我本人来讲,也有点内疚哪。”
“内疚……吗?”
“哎,倒也没有什么理由好内疚的。不过,木卫表舅太气氛了……总觉得英二弟的惨死,我也有责任……”
“你有责任……吗?”
“哎呀,说起来是这么回事。朋子……朋子姑娘的信被人发现,慎一郎君和朋子姑娘的计划暴露,慎一郎君被仆人们七手八脚关进一间房子里。出这个乱子时,我没在家。我从外面回来时,正是英二弟气得青筋暴跳、要冲进钟乳洞的时候。我觉得是出了什么事,就拉住他询问情况。英二弟如此这般地匆匆讲完,随后便冲进洞里。当时,我为什么没有一块儿进洞呢……正是对这一点感到内疚呀……”
“可是,你当时绝对想不到会发生那种惨案……吧?”
“那当然。不过,如果我跟他在一起,恐怕就不会发生那种事了……正因为如此,那桩惨案对我来说,是一件十分痛心的事。”就在这时,稍迟一步的慎一郎和宫田文藏相跟着赶了上来,古林彻三便说,“由于这个缘故,此次落魄投亲,也无颜登门了……对慎一郎君也不好意思见面了。”
“什么事?”
由于提到了自己的名字,慎一郎便插进了两个人的谈话中。
“没什么,古林先生在自责去满洲以后,完全不通音讯的事呐。”
“是呀,自那以后,就和古林君音讯不通了。前几天才刚去世的家父一直惦记着,总是问彻三咋样呢。”
“不过,话又说回来,也是奇缘呀。你一回来,钟乳洞中马上就又发生了案件。……哎呀,这可失礼了。当然是一个偶然的巧合嘛,请不必介意。”
“不,连我自己都对自己的倒霉时运感到吃惊嘛。”
尽管这时古林彻三淡淡地低下了头,但是,他那偷瞥金田一耕助的一眼却闪露出并不温和的光芒。
不知金田一耕助是否觉察到了这一点,但却显得若无其事地说:
“这事就这样吧,古林先生。”
“哎。”
“上次,木卫老人遇害那天晚上,你碰到我们就跑掉了,对吧?当时,木卫老人好吃惊哟。”
“哦……”古林彻三偷觑着金田一耕助的侧影,似乎难以猜透对方的真实用意,“是……吧。”
“你为什么逃跑呢?”
“这正如那天晚上我对神崎署长说的,我不愿意惹人大惊小怪:那般时候,为什么还在洞里乱窜呢。”
“你觉察到那群人中有木卫老人了吗?”
“那怎么会?在那种黑暗的地方……就我来讲,无论对方是谁,我都不愿意让他们看到。不过,表舅说什么了吗?”
“不,倒也没有……没有说话,却是满脸极度震惊的神情。”
“那可能是吧。对他来讲,这个钟乳洞印象极为深刻,然而,却在洞里发现了我这个刚才满洲回来的人嘛,哦、嗬、嗬。”
古林彻三发出一阵干哑的笑声。
金田一耕助因而弄清了一个事实:当晚在洞中遇到的人就是古林彻三。当时,金田一耕助已经对木卫老人和由纪子说过,他被神崎署长的身躯所挡,没有看到对方的身影,但是,此刻却弄清了。
不过,当时老人表情中所流露的惊愕神色,仅凭古林彻三刚才那片言只语就能解释清楚吗?其中,会不会另有更深刻的含义呢?金田一耕助自然非如此考虑不可。头一件,古林彻三那末仓而皇之地调头逃跑,不也就有着很深刻的含义吗?固然,杀人凶案当时尚未发生……
金田一耕助所在的第二搜索队与神崎署长指挥的主力部队汇合,是在其后不久的事。
“哟!”
“哟!”
双方热情寒暄。
“怎么样?江藤君,你这一队?”
“第二支队未发现异常情况。”
“唔,是吗?那末,金田一先生在吗?”
“啊,我在这里。”
金田一耕助分开第二支队的人群,走到前面。
“怎么样啊?金田一先生,关键就是前面的迷魂阵喽。这么乱哄哄、闹嚷嚷地蜂拥而上,能行吗?”
“是这话呀。”
金田一耕助照例搔着雀巢一般的蓬蓬乱发,有点不好回答。田代幸彦却在一旁插嘴了:
“那样做,是没有意义的。再往前走,钟乳洞就密如蛛网了。大家再要像金鱼游水一样,你挨我靠、成群结队,可不顶事。最好分头查找吧。”
“是啊,就按田代君说的,两、三个人一组,分头前进,也许可以哪,大家都有地图嘛。”
人们最终采纳了田代幸彦的建议。于是,大家便要各自找好伙伴,分头去搜索一个个错综复杂的洞窟。
金田一耕助和慎一郎结成一组。不久,他俩便和众人分开,进入他们所分担的洞中。
“这个洞,真让人毛骨悚然哪。……一个人,可真没有胆量进来。”
“我们小时候,出进惯了。不过,一个人进洞也有点心里发怵。”
两人默默在这个狭窄、潮湿的洞中走了许久。悬吊在洞顶的蝙蝠,不时被灯光惊飞起来,使得金田一耕助阵阵寒噤不迭。
其他人的脚步声、叫嚷声,已经全都听不到了,周围一片漆黑,一片使人汗毛倒竖的死寂。
“请问,矢部先生。”
稍顷,金田一耕助似乎想起了什么,开口说道。
“嗯。”
“二十三年前,当朋子姑娘失踪以后,您很快就结婚了吗?”
“哦,不,”慎一郎稍事犹豫之后,说:“倒也不是很快。不过,终归拗不过的。这一点,那天晚上宫田哥已经讲过,我的老爷子自己在年轻时,受过宫田岳父大恩。因此,当岳父母双双去世,宫田家破落之后,便把峰子接过来,供他上了女子学校。家父为人守旧,殊重信义,认为让峰子和我成亲,是报答岳父母恩情的最好办法。然而,这分明是家父的一个失算呀。”
“失算……?”
“这个呀,金田一先生。”
“哦。”
“假如打算让一对青年男女将来结为夫妻,那就不能让他们住在一起。因为,他们会对对方的缺点了如指掌,即使相互间交流了类似爱情的感情,那也是兄妹之爱吧。头一条,过分亲昵,就会缺乏异性之间的新奇感。一旦要成夫妻时,就会觉得十分荒唐。”
慎一郎的言外之意是,因此才去接近玉造家的女儿朋子的。
“不错,也有这种情况的。”
金田一耕助只这么随声附和一声,并不穷追穷逼。两个人又默默地在黑暗的洞中朝前走去。
当然,他们俩都不仅仅是迈步走路。他们要对照地图,走进死胡同一般的洞穴之中,挨洞逐穴地查到洞底。在这个钟乳洞里,除了迷魂阵般错综复杂的路径以外,还有星罗棋布似乎钻不过去的袋状洞穴。
当探查此类洞穴时,他们总是一人进洞,一人守在洞口。
“金田一先生,”过了一会儿,慎一郎先开口了。
“嗯。”
“古林君刚才为什么要撒那种谎呢?”
“撒谎……?”
由于听出慎一郎的话里有一种恼火的腔调。金田一耕助不禁回过头去看他。慎一郎的眼中燃烧着一种深感怀疑的怒火。
“矢部先生,古林先生究竟撒了什么谎?”
“是这样:我紧跟在你们背后,无意之中听到古林君自我表白的话。他说,和我家久不通信的理由是,自感有点内疚。并且,他还这样来解释自己的内疚,对吧。说什么,在英二就要冲进洞去时,他遇到了,还问了情况。说什么,内疚的是,他当时为什么没有同英二一起进洞……不是吗?”
“嗯,是这么说的……”
“那是在撒谎!”
慎一郎似在发泄积郁,他的语气尖刻。
“您说的撒谎,是指哪一点……呢?”
“情况是这样的:朋子姑娘和我的计划一暴露,老爷子就勃然大怒,把我关押在西式楼房的二楼上。因为那个房间正对着山崖方向,从窗口望过去,钟乳洞口尽收眼底。我凝望洞口,柔肠寸断,恨不得破窗跳下楼去……可是,窗下有彪形大汉、虎视眈眈地看守着,又跳楼不得。后来,我看到英二那家伙从家里跑出来,奔向钟乳洞口。彼时彼刻,虽说英二是自己的骨肉同胞,我却恨不能将他大卸八块。所以,我聚精会神、双目紧盯着英二的背影,英二并未受到任何人的阻拦,……嗨,从楼房到钟乳洞口之间,偏偏一片草丛,所以,英二的身影有一瞬间消失过。不过,很快就又穿过草丛出现了。很难想象他会在眨眼之间遇见了人、还说明了情况的。英二从家里跑出来,并未遇到一个人,就一直跑进钟乳洞了。不,还不仅如此……”
大概是越说越兴奋之故吧,慎一郎的语气慷慨激昂,说到这里,喘了一口气。
“不仅如此,英二冲进钟乳洞以后,我的视线也未曾有片刻离开过那里。一想到朋子姑娘将被英二抓获的惨状,我就心痛欲裂。然而,半个多钟头过去了,却还不见英二回家。于是,老爷子大概不放心了,就把仆人们召集到后院里商量办法。这时,古林君才突然回来的。”
“从什么地方回来的?”
“大概是从后门吧。从那个窗口,看不到后门,不过,我记得他是从那个方向走回家的。”
两个人默默地走了一会儿。后来,慎一郎又接着说道:
“古林君以为,这已是23年前的往事了,而且,他也不知道我曾在窗口看着,撒那种谎似乎也能蒙混过去。然而,对我来说,那天发生的事,就像在昨天,不,就像在眼前刚刚发生似的,留下了历历在目、惨不忍睹的记忆。”
慎一郎的话语,已不再像刚才那样激烈。他的声音中带着悲切凄楚,讲完后,便深深地、深深地低下头去。
假如慎一郎的话属实,古林彻三就分明是在撒谎。可是,古林彻三为什么要撒这个谎呢?
在金田一耕助的脑海中,浮现出谈及这一问题的前后始末。古林彻三自从该案发生以后,便和矢部家久不通信了。为了对此作出解释,他才撒下如此大谎。这么看来,其久不通信,是否另有原因,而且是重要原因?如果仅仅因为懒于动笔而未通信,就没有必要郑重其事地撒下如此大谎了。
“古林先生总不会是从钟乳洞里出来的吧?”
“不,那绝对不会。刚才已经说过,我的视线片刻也未离开过钟乳洞口嘛。”
“那究竟是几点钟的事呢?”
“傍晚七点左右……所以,周围已经暗下来了。不过,我可以断定,古林君不是从洞中出来的。”
“可是……”
金田一耕助正想问话的时候,洞深处突如其来地传出尖利的怒吼和哀叫……两声、三声,高高地、长长地拖着尾音,搅动了周围的空气,继而消逝在洞窟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