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吉来到铁瓶杂院后约莫半个月,好几个无赖汉找上木桶匠权吉家,光天化日之下大吵大闹,踢门翻桌,弄得一片狼藉。不为别的,就是来讨债。
接到町办事处来的通报,井筒平四郎连忙赶到铁瓶杂院。人到时,无赖已经走了,权吉的住处前碎碗遍地,水缸翻了,地面湿成一片,阿律坐在那滩水里,拿袖子掩着脸哭。权吉在泥地上缩起身子,抱着头。
“说是十两。”
阿德大马金刀地站在阿律身边,横眉竖目地瞪着权吉,咬牙切齿地对平四郎这么说。
“欠的债吗?”
“就是啊!都是赌钱赌输的。人家手里还有借据哩!我没说错吧,权吉兄?”
权吉一惊,身子缩得更小了。
“人家讨钱讨得凶,之前就被讨过好几次了。十两,这么一大笔钱,怎么生得出来呢!结果这个混帐父亲怎么着?”
阿德指头往权吉一指,高声起来。
“竟然答应人家把女儿卖了,来抵那十两!人家这才找上门来,要把阿律带走。”
这是极有可能的。
“既然这样,他们竟肯放人?”
“那当然,有我在啊!”阿德举起右手持的顶门棍。“遇到这种事,怎么能装聋作哑?我告诉他们,如果一定要带人走,就带权吉兄走好了,钱横竖是他借的。”
但是,权吉就算涂了再厚的白粉,也没办法坐在“冈场所”后面招客,也没办法“磨抹茶”吧!平四郎不由得笑了。
“大爷,有什么好笑?”
“没有啊,我没笑。”平四郎四处张望。“佐吉呢?”
“他才不在呢!一定是吓破胆,躲起来了。”阿德举着棍子猛挥。“要是久兵卫爷就可靠得多了。真是的,没一个管用。”
的确不见佐吉人影。平四郎叹了一口气,心想,反正这种事一个刚上任的管理人也应付不来。
“权吉,你到办事处来一下。”说着,向那个缩成一团父亲呶呶下巴。
“把你进出的那家赌场讲来听听。”
小平次走向前,抓住权吉的手,拉他出来。权吉一脸不情愿,但小平次圆滚滚的手臂其实相当有力。稳稳抓住,硬是把人拖了出来,无视于那滩水,迳自往办事处走。
这会儿,阿德好言安慰阿律,扶她起身。聚在一旁的杂院大伙儿,也连声为她打气,说道有我们在不会有事的。
权吉整个人吓坏了,在办事处里对平四郎有问必答。但平四郎心里着实不痛快,因权吉始终把错怪在别人身上,说他沉迷赌博是某某人约他,又某某人耍老千等。
他也招出了赌场所在的旗本宅邱,但这并没有多大用处,因为他们并不会固定聚在同一处。权吉欠的钱也是从正当的钱庄借来的,无可挑毛病。而找上门来的无赖汉则是洲崎一家名叫“冈崎”妓院的人。据权吉的说法,他答应让阿律在那里做个几年,冈崎已扛下他的债务。冈崎这边则是因为付了钱却迟迟不见阿律来上工,才上门来理论。
这就无法可想了——这是平四郎的感想。
“权吉,你无路可逃啦。”
平四郎苦着一张脸说道。近看台吉的手指,已全然不是工匠长茧粗硬的手,这也令平四郎感到无力。
权吉久久不发一语,这时,小平次带着阿律来了。她已换下湿衣服,洗过脸,但双眼还是有些肿,嘴唇又干又涩。阿德紧跟在她身边,双手搭在她肩上以示安慰。
“阿律,你真命苦。”
让阿律坐下后,平四郎开口道。
“照我问出来的话,我实在帮不上忙,怎么会搞成这副德性啊。”
“大爷,这也太无情了!”阿德挺身而出。“请把那些开赌场人的抓起来。”
“没办法马上抓到。而且,就算逮住那些人,这和权吉借钱、冈崎代垫也是两回事。”
“这么说,要是不设法筹到十两银子……”
阿律恐怕就得到冈场所去了。
“这还有天理吗!”
权吉害怕阿德动手打人,慢慢地往后退。但阿德似乎不想再理权吉,从阿律身后抱住她,红了眼眶。
这时候,脸上又多了一道新泪痕的阿律小声地说:
“我要到冈崎去。”
“阿律!”
“阿德姨,没关系。”
“可是你……”
“之前,爹就求我到冈场所去,可我一直下不了决心……”
“所以才瘦成这样?”
“可是,我今天下定决心了。只要忍耐到期满就好,我不要紧的。总不能不管爹呀!如果我不去,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折磨爹。”
权吉不敢看憔悴消瘦的女儿。阿德大声说道:
“阿律别去!凭什么要你去受这种苦?”
“阿德姨不也是一个人吃了很多苦吗。”
“我吃的苦可不是别人硬推给我的!”阿德举起粗壮的手臂,往权吉一指。“我吃的苦,没有半点是为了像你爹这种卖女儿来玩乐、还不当一回事的人!”
阿律哭出来,流下大滴大滴的眼泪。“可是,这样爹太可怜了。”
这时,另一个声音插了进来。
“阿律姑娘说的没错,就让她去吧。”
在场的人一起回头。佐吉就站在那里,依旧是一身深色的工匠打扮,怀里挟着一个包袱,上面有“胜元”的名号。
“抱歉,老板召见,我到明石町去了一趟。”说着,佐吉向平四郎颔首。“事情我大致在外面听到了。”
“这时候你还来做什么?”阿德对他不客气:“你这种人根本半点用都没有,给我出去!”
“阿德。”平四郎厉声说。
但是,佐吉并没有畏缩的样子,眼睛看着阿律。
“你哭,是因为想到将来要去的地方吗?”他问道。“这样不好喔。要哭,最好等真的吃了苦再哭。”
“你这人!”阿德冲上前要打佐吉,平四郎及时拦下。
“阿律姑娘。”佐吉对阿律说。“既然你不愿意到冈场所去,也认为没有非去不可的理由,那就不要去,不必管你爹。就算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行事也要有分寸、讲道理。没有规矩说当女儿的就一定得为父母卖命。”
阿律双颊上泪痕犹在,望着佐吉,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不过,阿律姑娘,如果你决定不去冈场所事后会后悔,那就另当别论。你最好是为了自己才去的。只有如此,最后你的心情才会好过些。”
“为了……我自己?”阿律怔怔地重复他的话。
“是的,为了你自己。不要管你爹怎么样,你只要照自己的意思去做就好了。你刚才说不能不管爹,所以要到冈崎去,不就是这样吗?撇下爹,你心里会过意不去,才决定要去的吧?既然这样那就该去。我是这么想的。”
被平四郎拦下而不断挣扎的阿德,吃惊得张大嘴巴,简直可以塞下一整个拳头。接着,她气得大骂:
“你这混蛋!你不是人!说的这什么话!”
“阿德,吵死了。”平四郎把阿德的头往下按。
胆小怕事而缩在一边的权吉,突然吃吃笑出声来。阿律回头看父亲。
“这样啊,阿律,原来是这样吗?”他抬眼看着女儿,说道:“原来是佐吉兄说的这样?你是因为自己想去,才要去的吧?不是爹强迫你去的吧?原来是这样啊。”
权吉嘿嘿、嘿嘿地笑着,边笑边偷看平四郎和阿德的脸色,但还是止不住一脸窃笑。
阿律张着嘴,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般,从定定望着父亲的双眼里落下。
“是呀,爹爹,”她说,“是这样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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