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过论文许久,我都一动不能动。当我意识到自己在哪里的时候,发现双手正在不听话地颤抖。
我心里生出一个可怕的问题,一直努力不去想它,但那极可能是真的!
叶子也许——也许正是余晴论文中提到的受试的鬼魂!
她患抑郁症后认识余晴的,她受过余晴一年多的治疗,她的生活不正常,成天泡在网上聊天,她很可能早已经死了,余晴生前一直拿她做灵魂沟通实验!叶子正是以余晴论文里提到过的方式被我看到、听到和触到的,直到昨晚我发现了叶子的葬礼照片——叶子是鬼魂?!
不!不可能!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鬼魂存在。余晴的论文一定错了,一定有什么根本性的错误,只不过我是外行,没看出来罢了。她导师一定看出来了,不然他也不会彻底否定她的论文。黄亦平教授一向很器重余晴,除非她真错得离谱了,否则他绝不至于发那么大火儿。
尽管我一向怀疑大学里某些教授、博导的水平,但总算找到借口不再去想这件事情了。
我叹了一口气,不禁又想起另一件事:那个噩梦是怎么回事?往事惘逝又是谁呢?
我心里隐隐觉得害怕,不愿意去想,可还是不得不想,往事惘逝也许就是水灵!
她一直藏在暗处,一直骗我,试图把我折磨疯!她出现在我噩梦里,她两年来一直伪装热心企图操纵我,她讲那些耸人听闻的历史,她把叶子介绍给我想恐吓我,她一直不肯见我,她一个人装成两个人,她……我越想越恐怖!
水灵究竟是谁?
如果余晴毕业后真做了那个鬼魂实验,水灵也许就是她的实验对象,结果不小心实验失控了,水灵出现在现实世界里,杀死了余晴,后来又试图杀死我!
但她为什么这么干呢?
不对!我断然停止了这些荒唐的想法。这一切都是胡说八道,没有的事,根本就没有鬼魂那种东西!我总是把余晴的死推到其他的原因上,先是一口咬定她是为情人死的,现在居然又说她是为鬼魂死的,越来越离谱!我是个卑鄙下流的家伙,余晴是为我死的,我辜负了她,仅此而已,用不着再为自己的卑鄙找借口!
我心里难受得很,又觉得自己傻得厉害,受过这么多年高等教育,一遇到点儿暂时解释不了的事,还是像山沟儿里不认字的老太太一样愚昧迷信。黄亦平教授说得对:“无论是鬼魂还是乌托邦,凡是无法实证的东西通通是胡说八道!”
我倒了一杯开水,心里稍稍暖和了一点儿。窗外阳光明媚,而我已在内心的苦闷里蜷缩得太久了。
我关掉喧嚣的音响,平克·弗洛伊德正声嘶力竭地唱着《月之阴暗面》。
我一边骂自己是个白痴,一边接上电话线。刚一接上电话线,突然,刺耳的铃声猛地响起。我吓了一跳,差点儿抖手扔了电话,低头一看来电显示,心里一阵慌张,是叶子!
我犹豫了好一会儿,电话一直在手里响个不停,让人心烦得要命,终于还是拿起听筒“喂”了一声。
“怎么回事?早上起来一直给你打电话,就是没人接,手机也不开机。我一觉醒来发现你人没了,连个纸条儿都没留,还梦见你一直抱着我睡了一夜呢!”
叶子的声音听起来还像从前一样娇媚诱人,但我心里却止不住一阵阵发冷。该死,真没出息!我暗骂自己懦弱,尽量让声音平静下来:“对不起,昨天夜里突然被叫回报社,版面出问题了,我悄悄走的,怕吵醒你。一直忙到天亮才回来。”
我抑制住自己声音的哆嗦,可这谎撒得实在够拙劣,报社半夜就开始印报纸了,哪还等得到天亮?
好在叶子不懂这个,没听出来,反而安慰道:“累坏了吧?快歇歇吧!我只是早上醒来时,想抱你却抱了个空,又到处找不到你,心里有点儿失落。”
“我没事,一向不睡觉的,也没怎么累。现在你好点儿了吧?”
“好多了,谢谢你昨天来陪我。昨天晚上我真傻,一定是看错人了,怎么会是姥姥呢?可能这阵子真有点儿想她了。我总禁不住想,要是姥姥看到我离婚后过成这样,真不知道会多伤心。她们那辈人哪敢想离婚的事儿啊,只能老实巴交地过上一辈子。外公在我出生前就死了,姥姥这么多年都不改嫁,就一个人把我带大。我有时候想,如果姥姥看见你会说什么?嗯,她肯定会跟我说:‘这小子为人不本分,是个大色狼,好人家的闺女都会离他远一点儿!’哈哈!”叶子轻快地笑了起来。
我也尴尬地笑了一声,从前交过的女朋友的父母都看不上我,不过我不在乎,我也看不上他们。
我暗暗觉得要糟,女人和你聊她家人的时候,其实就是已经打算吃定你了,要把你拉到她的家族关系里去,让她的家族也认同你。叶子也是这么想的吗?
算了吧!她又哪来的什么家人,她就孤零零一个人。我有点儿难过,有点儿怜惜,又有点儿犹疑。
我说:“是该离我远点儿,我总是毁人不倦。”
“那就只毁我一个人吧,反正我已经不是什么好人家的闺女了,别再祸害别的好人家闺女了!”
我尴尬地笑了一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叶子又甜腻腻地问:“喂,大色狼,今天晚上来不来毁我啊?”
我心里还是有点儿发毛,昨天夜里吓得实在太厉害了。沉吟了一会儿,我说:“今天去不成了,这几天都不行,一周时评一个字都没动呢!马上就要交稿了。”
叶子失望地叹了一口气,“那好吧,想起我时再来吧,反正我一个人惯了的!”
我也不知道该安慰她什么,最后说了声“对不起”挂了电话。
晚上坐在采编平台上的时候,我总是心不在焉,时不时地发愣。
柳菲走过时瞧了我一眼,看见我也在瞧她,便迅速地转过头去,一脸鄙夷不屑的神情。
谢雨亭站在发排机那边等校样儿,眼睛却一直很担心地盯着我看。
这段时间我没怎么睡觉,再加上昨夜惊吓过度,现在看起来一定像一个强奸杀人越狱的在逃犯。我冲谢雨亭无力地笑笑,低下头去不再看她。
最后谢雨亭沉不住气了,主动过来问我怎么了。我装作没事儿人一样说:“晚上没睡好,整宿上网,现在还昏沉沉的。”
谢雨亭怔了一会儿,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尴尬地说了一句:“自己一个人多注意点儿身体!”说完又觉得这句话太亲热,忙红着脸低头走了。我不禁为她的尴尬好笑,心里突然涌起一丝暖意。
谢雨亭回来时,一路上只低头看校样,然后在她自己的桌前坐下。
也不知是怎么了,我突然有种想和人说话的冲动。我一推桌子,电脑椅滑向谢雨亭,我问道:“你在忙吗?”
谢雨亭迅速抬起头,“什么事?”
“也没什么事,只是随便问一声。”
谢雨亭放下校样,甜甜地一笑,说:“有什么事儿就说吧,已经看过三遍了,应该不会再出错了。”
我犹豫了一下,问:“你做没做过噩梦?”
“当然做过!问这干嘛?”谢雨亭瞪大眼睛看了我一会儿,突然明白过来,说,“你睡不好是因为晚上做噩梦吗?”
我黯然点了点头,说:“真不知是怎么搞的,一个一模一样的噩梦,居然做了整整两个月!”
“这么奇怪啊,什么梦?”
我摇摇头,说:“没什么,也许是我自己胡思乱想。”
谢雨亭担心地看了我一会儿,说:“你这人就是想得太多,哪儿有那么多事儿可想啊?我小时候有一阵儿也总做一个噩梦,后来我就抱着玩具小熊睡,很灵的,一抱着它噩梦就没了。抱了有一两年,我彻底好了,再也没做过那个噩梦了。你要不要?”
我一怔:“要什么?”
“小熊啊!我买一只送你。”
我摇了摇头,露出一丝苦笑。心想,你把我当小孩儿吗?你自己是小孩儿,就以为别人也都是小孩儿。
我有点儿后悔和谢雨亭说这些话,她这种小孩儿能懂什么,说来说去都是些没用的。她只比我小三岁,怎么就那么幼稚呢?
我问:“你小时候做什么噩梦了?”
“梦见一个人,总想进我家来,我吓醒了,直哭,妈妈就安慰我,让我抱着小熊。”
我心里有点儿害怕,问:“什么人?”
谢雨亭一笑,说:“瞧你吓成那样,你也梦见一个人想进你家吗?我梦见的人你不认识,是妈妈的一个同事,我叫他‘白叔叔’。”
我松了一口气,有点儿害臊,现在真有点儿惊弓之鸟的感觉。“你那个白叔叔是不是长得人头猪脸的,把你吓着了?”
“不是的,他的脸看起来很亲切,长大后我想起来时,觉得他长得也还算帅气吧!”
“那你怕什么?”
谢雨亭皱了皱眉头,说:“那时候家里就我和妈妈两个人住,爸爸死得早,我都没见过……”
我心想,原来你和我一样,不过我死的是妈妈。我很奇怪,按说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不应该像谢雨亭这么幼稚的。
“那时候妈妈年轻,很漂亮,真的!你看我长得这么丑,也许不相信,但我妈妈是很漂亮的,我没遗传到妈妈的美貌!”谢雨亭认真地盯着我看,想让我相信她的话。
我很纳闷儿,谢雨亭怎么会不知道自己漂亮,但马上明白了,这不过是她瞎谦虚罢了。我一笑,说:“如果你妈妈能有你一半儿漂亮,也已经可以称得上是少有的美女了!”
谢雨亭喜滋滋地看了我一眼,说:“谁说的,我才丑呢!但我妈妈真的很漂亮!那时候就我和妈妈两个人住,那个白叔叔总来看妈妈。但妈妈开门一见是他,就突然一点儿笑容都没有了,一个劲儿地喝斥他走,从来就不留情面。我有点儿可怜白叔叔,他被妈妈骂了从来都不敢顶嘴,只是一个劲儿地腼腆地笑,嘴里赔着不是。他每次来手里都拎着东西,有给我买的糖,给妈妈买的很漂亮的布料,有时还拎着鱼、肉、豆油什么的,有时还扛着大米。但妈妈从来不许他把东西放下,总是骂他一顿,‘咣’地一声摔上门,然后抱着我就哭。那时候我还没上小学,也不明白一向温柔的妈妈为什么对白叔叔那么凶。我心里有点儿委屈,没吃到糖,很不甘,还想,白叔叔明明人很好啊,倒像是妈妈对不起他。妈妈看出来我不高兴,也不说什么,总是第二天就给我买糖吃。有一阵子,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盼着白叔叔来我家,每次他来,妈妈晚上都要大哭一场,我就很害怕,但第二天我又准有糖吃。”
“原来你从小嘴就那么馋!”我调笑她。
谢雨亭脸一红,说:“小孩子哪有不馋的?”
“你在报社还不是整天吃零嘴儿?原来你现在还是一个小孩儿!”
“你才是小孩儿呢!不和你说了,就知道捣乱,从来都不能好好说会儿话!我都25岁了,自己赚钱买喜欢吃的东西怎么了?”谢雨亭生气地转过身去,她生气的样子更像小孩儿。小孩儿最讨厌别人说她是小孩儿!
我憋住笑,哄了她好一会儿,她才继续说:“有一天晚上,妈妈回来得晚,我一个人在家里。这时突然听到敲门声,我一开门,门外站着那个白叔叔。他冲我笑笑,问我自己一个人在家里玩什么。我不知道该不该和他说话,就不吱声,只是看着他。白叔叔笑着拿出一个东西。那是一只上发条的玩具小鸭子,他拧上发条后把小鸭子放在地上,小鸭子就自己走到屋里去了。我欢呼一声,追着小鸭子就钻进床底下去了。等我捧着两脚乱蹬的小鸭子从床底下钻出来时,看见白叔叔已经进屋了。我一惊,心想,坏了,妈妈说不让别人进家里的!我怪舍不得地把小鸭子递还给他,说:‘妈妈不让我要人家的东西,你走吧!妈妈回来又要骂你了。’白叔叔不接小鸭子,他弯下腰笑着对我说:‘小鸭子是自己走到你屋里来的,不是我送你的。’那时我很小,但也知道他是在哄我的,我就坚决摇头不要。白叔叔说,他知道我很乖,很听妈妈的话,为了奖励我才带小鸭子来的,还给我买了糖吃,他说我吃一块糖他就走,说着就拿出一块糖来给我。我头摇得更厉害了,说什么都不肯吃,但他硬把糖塞到我手里。我一摸那块糖,就舍不得撒手了,好奇得很,就想尝一尝这种糖是什么味——你笑什么?哼!我知道你在笑什么,你一定觉得我又犯馋了,你就知道瞧不起人!那根本不是馋,只是好奇!那块糖很奇怪,是一块软糖,那时候我还没见过软糖呢,别的小朋友也没见过。白叔叔替我剥开糖纸,把软糖放到我嘴里,笑吟吟地看着我说:‘很好吃的,我战友从深圳带回来的,我一直留着送给你这么乖的孩子吃。’我心里知道不应该吃,但还是禁不住咬了一口。
“就在这时,我突然听到一声尖叫,妈妈的尖叫!我一下傻了,咬了一半的牙齿就僵在那里,一动不敢动。妈妈发疯一样地冲进来,狠狠地打了白叔叔一个耳光,然后把手伸到我的面前,尖叫着:‘吐出来,吐出来,我们绝不吃仇人的东西!’我从来没见过妈妈那种疯狂的眼神,也没见过她这么大声地冲我喊,我都吓呆了,眼泪一个劲儿在眼眶里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妈妈还在继续喊:‘吐出来,吐出来!’见我没反应,突然妈妈掐着腮帮把我嘴张开,用手指把那块软糖挖了出来,回手丢在白叔叔的脸上。妈妈又一把夺走我手里的小鸭子,狠狠地摔在门外的楼梯上。我看见小鸭子一下碎成一地齿轮,这才反应过来,突然‘哇’地一声大哭出来。
“白叔叔一脸委屈地对妈妈说:‘你这又是何苦呢?我只是想让亭亭高兴高兴。’妈妈暴怒地回身,用尽全身力量抽了他一个耳光,恶狠狠地喊道:‘你给我滚!滚!别以为你害死了我丈夫,我就会嫁给你!我爱的人死了,我就给他守一辈子寡!我只恨自己是个女人,不然我一定一刀杀了你!不,我要把你千刀万剐!’妈妈咬牙切齿,凶狠地瞪着白叔叔,眼睛像要冒出火了。我一下子停止了哭声,吓得眼泪都缩了回去,我从来没见过妈妈那么可怕的表情。
“白叔叔脸猛地阴沉下来,他脸上肌肉抽动,还印着妈妈的掌印,嘴角流着血。他凝神瞪视了妈妈好一会儿,我害怕他打妈妈,哆哆嗦嗦地走上前去拉住妈妈的手,惊恐地抬头看了一眼白叔叔的眼睛,突然发现,那双眼睛里竟然流露出一丝悲伤,我以为他要哭了!但最后,他只是绝望地叹了一口气,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拎着带来的东西弓着身子走了出去。在门口他停了一下,好像要说点儿什么,但犹豫了一会儿却没回过身,终于低头消失在漆黑的楼道里。他一走,妈妈在他身后狠狠地摔上门,转身跪倒在地上,紧紧地抱着我,哭得说不出话来。我惊吓得厉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好半天,我终于哭了出来,对妈妈说:‘对不起,妈妈,我再也不敢吃人家的东西了,也不要人家的东西了!’妈妈哭着摇头,说:‘好孩子,不怨你,不怨你!你不知道他是一个大坏人,答应妈妈,不要和他说话!’我们娘俩儿哭成一团,我向妈妈保证绝不再和白叔叔说话了。
“那天夜里,我就开始做噩梦了,梦见白叔叔想进屋,我和妈妈拼命地推着门不让他进来,但我们力气太小,怎么也推不上门,那门还是一寸一寸地打开了,我看见门缝里白叔叔那张面目狰狞的脸越来越近,尖叫一声就吓醒了,全身都被汗湿透了!妈妈惊慌地跑过来看我,我趴在她怀里大哭,说大坏人要进来了!妈妈搂着我哭,一个劲儿安慰我,说他再也不会来了。但我还是连做了几天噩梦。后来,妈妈就买回那只小熊给我,告诉我这是爱心熊,还说小熊晚上也会害怕,要是我肯抱着它睡,它就不害怕了。从那天开始,每天晚上我都到妈妈的床上睡,我抱着小熊,妈妈就抱着我,整宿我们谁都不放开谁,那个噩梦真没再出现过!白叔叔那次以后真就没来过。妈妈给我买了好多玩具和软糖,我慢慢也就忘了那个噩梦,忘了白叔叔……”
谢雨亭黯然沉默了一会儿,脸上突然现出一丝成熟的哀伤,语调变得很低沉:“但是,每天早晨我抱着小熊醒来,都发现脑后的枕巾湿了一大片。我问妈妈枕巾怎么湿了。妈妈美丽的眼睛红红的,微笑着对我说,那是露水。我奇怪露水怎么会在屋里。妈妈说:‘每天天快亮时,小天使都要飞到家家户户,看小孩子睡觉乖不乖。一清早,小天使飞到咱们家的时候,看见亭亭睡得好乖,就吻了你一下,抖落满翅膀的露水,高兴地飞走了!’我听了后好高兴,嚷着要看天使,妈妈说如果我不睡觉等着看天使,就不是乖小孩儿了,以后天使就再也不来吻我了。我信了,每天乖乖睡觉。我小时候是不是有点儿傻,怎么如此轻易就相信了那个童话,那明明是妈妈的泪水啊!每天夜里她都抱着我,不出声地哭,而我醒来后却高兴地欢呼:‘有天使翅膀上的露水了,亭亭昨天真乖!’妈妈就像美丽的天使,忍着泪看我笑。我却每天早晨为妈妈的眼泪而高兴!一想起这些我就难受得要命!”
谢雨亭的眼眶有点儿湿润。我心里一动,猛然明白她为什么那么幼稚了。她妈妈用一双柔弱的肩膀担起世界上所有的残酷,给了女儿一个纯真的童年。她妈妈就是天使,谢雨亭活在她羽翼的保护之下,在母爱里长大。
而我爸爸算什么东西,从小就让我对家庭、对亲人、对所有人失去一切信任,我的倒霉从小就注定了。我和女孩儿从来就没有什么好结局,根本不可能像别人那样有个幸福的家,都是因为这个该死的家庭!我心里难过,如果妈妈不死的话,不知道她会不会像谢雨亭的妈妈爱谢雨亭那样爱我?
我的眼睛也有点儿湿润,忙定了定神儿,安慰谢雨亭:“你没做错什么,真的!只要你能高兴,就是你妈妈最大的幸福。”
谢雨亭含着泪一笑,说:“妈妈也这么说来着。我俩最好了,直到高中我还和妈妈睡一张床,来北京上大学才不能和妈妈睡了,不过每次假期回去还是一同睡的。大学毕业后,妈妈厂里的一个阿姨跟我说起白叔叔。原来他真是一个坏人!我妈妈和爸爸是‘文革’期间分到厂里的大学生,两人工作后结了婚。那时候白叔叔是派到厂里的军代表,瞧上了我妈妈的美貌,就陷害我爸爸,说他是反革命,抓起来没完没了地打,还逼着妈妈和爸爸划清界限,离婚。妈妈不答应,他就折磨爸爸。妈妈哭得不行了,但还是不离婚,因为她知道爸爸很爱她,离了婚爸爸就活不成了。白叔叔整治我妈妈,一次一次抄家,抄得大冬天连床被都没有了。他想逼妈妈受不了去求他,但妈妈咬牙挺住了,就不去求他!‘文革’后爸爸被放了出来,但闹了一身病,腿也断了,拖了没几年就死了,死之前有了我。爸爸直到死都不知道当初白叔叔为什么害他,妈妈从来没跟爸爸说起自己这些年有多难。妈妈肯定很难过,爸爸受的苦都是为了她——不,不是为了她,妈妈长得漂亮也不是她的错啊,都怪那个可恶——那个白叔叔!可爸爸一死,那个白叔叔又来找妈妈啰嗦。那么坏的人居然没被抓起来?他说他很同情妈妈,过去的事儿就让它过去吧,都是‘四人帮’作的孽。妈妈大骂他:‘什么四人帮,凶手就是你!就是你!你手上沾着血,一辈子都逃不了!’我听说这些往事以后,也一直想恨白叔叔,但我不争气,总是恨不起来。我还记得小时候他可怜巴巴地拼命讨好妈妈、讨好我的样子,真想不到他居然干过那样的事儿!我心里好害怕!如果这不是我家的事儿,我都不敢相信!你说,天下怎么会有那么坏的人?”
我凄然一笑,说:“天下有的是比他还坏的人呢!”
谢雨亭吃惊地看着我,不敢相信我说的是真的。我一惊,心想,何必对一个纯真的小女孩儿说这个。我忙说:“逗你的,没有了,那一帮人过去了,现在没那么坏的人了。”
谢雨亭舒了一口气,笑笑说:“你这人说话总是没正经,也不知道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
和谢雨亭说了好一会儿话,我心里安定了不少,突然又发觉自己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有点儿难过。这些年我过的都是不正常的生活,从来就没和正常人接触过。柳菲、叶子、往事惘逝,还有我那些一夜情女友,有一个算一个,都不是什么正常人!
为什么我总能碰到这些不正常的人呢?
我想了一会儿,终于黯然摇头叹了口气,原因只有一个:我也不是什么正常人!
再这么下去我会越来越不正常的!
回到家时已经12点多了。
一进家门,我的心不禁又阴郁下来。谢雨亭那张纯真的笑脸一下子显得那么遥远,而我,还得陷在自己这个烂泥潭里自生自灭。这就是我的世界,外面的阳光终究无法照进来,我有点儿良心的话,也就不要去外面祸害阳光下的世界了吧!
我打开电脑上网,又想起往事惘逝来,今天一定要问个明白,这家伙骗了我两年,昨晚还当我是白痴呢!
往事惘逝在线!
我和她打了声招呼。
往事惘逝:“回来了?一直在等你,昨天你那么晚跑出去干什么?”
我想了一下,决定单刀直入。
我问:“你对叶子知道多少?”
那边迟疑了好一会儿,终于传来往事惘逝的回复:“你说什么啊?是不是脑子出毛病了,我就是叶子啊!”
我叹了一口气,回复:“别装了,这一个多月我一直和叶子在一起。你不是叶子,你究竟是谁?”
往事惘逝:“你说什么?你和叶子在一起干什么?”
我冷笑一声:“这么快就承认了!你究竟是谁?你怎么知道我爷爷的事儿的?”
往事惘逝没有回复。
我接着问:“你认识我吗?怎么知道我家里事儿的?”
她依旧不吱声,不过也没下线。
我问:“你是谁?”“你是谁?”“你是谁?”“你是谁?”“你是谁?”……我连打了十多个“你是谁?”可那边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我手心满是汗,她会不会不回答我就直接消失不见呢?又有点儿害怕她的答案,害怕她真回答自己是水灵!
我静静地等着,心跳得出奇地快。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屏幕上突然蹦出往事惘逝的回复:“你非要知道我是谁吗?我一直瞒着你,就是不想让你难过。我流着泪给你打这行字的,你别逼我!”
我:“今天我一定要知道!”
往事惘逝:“我就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再也隐瞒不住的!”
我耳朵嗡嗡直响,浑身发冷,回复:“你究竟是谁?”
过了几秒钟,屏幕上突然蹦出两个血红的大字——
“余晴”!
我一阵眩晕,心脏蓦地停止跳动!像堕入冰窖一样,浑身一动不能动,许久,我才回过神来。
胡说八道!她绝不是余晴!
我吃力地去抓鼠标,手颤抖得厉害,鼠标像活了一样,怎么也抓不住,好不容易,我才把鼠标重新握在手里。
我要查她的IP地址,看看她究竟在哪个城区和我恶作剧!
QQ面板上显示她的位置是“北京网通”,她的IP地址就在下面,那IP地址是哪里?
蓦然,我彻底忘记了呼吸!
她的IP地址——和我现在的IP地址一字不差,她就在这个房间里上网和我聊天!
她就在这儿!
我哆哆嗦嗦地关上电脑。
房间里静得吓人,我强忍住痛楚四周张望了一圈儿,没有人,又好像到处都掩藏着人,那些死去的人!
我缩在床的一角,把脸靠在冰冷的墙面上,脑子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鬼魂,没有人死去,每个死人的灵魂都在到处飘荡!我们永远也无法摆脱那些已经死去的人!他们在我们的脑中、在我们眼前、在互联网中复活……
我的眼前模糊一片,白光中仿佛看见无数鬼魂在飘荡,我紧紧地缩在床角,希望他们没有看见我……
清醒过来时,正午的阳光正火辣辣地照在身上。
心里有个问题总是浮上来,那是一个很重要、很迫切的问题,可是它一直在我额前飘来飘去,怎么也抓不住它,那能是什么呢?
突然,我意识到那个问题是什么!
往事惘逝绝不是余晴,余晴已经死了两年了,她也不是余晴的鬼魂,最重要的是,余晴也不知道我爷爷是怎么死的,而往事惘逝却知道!她什么都知道,她不是余晴!
一个颤抖的声音在我心里不停地问:“她是谁?她是谁?……”
呆坐了不知多长时间,我才起身打开电脑,只有这一个途径可以调查!
我又犹豫了好半天,终于打开QQ。
往事惘逝依然在线!
我哆哆嗦嗦地打字问:“你不是余晴!你究竟是谁?为什么会在我的房间里上网?你现在在这儿吗?你是水灵吗?”
往事惘逝马上回复:“别胡思乱想,我怎么会是她?等了你一夜,你干什么去了,我怕得要命,就怕你受不了刺激不知道干出什么来!我是余晴,真的是余晴!对不起,骗了你两年,昨天我哭了一夜,一直在担心你,一直在等你,都是我不好!”
我心里的恐惧越来越深!她为什么还要装余晴?
我急了:“余晴不知道我爷爷的事儿,你什么都知道,你不是余晴!你是谁?别他妈跟我装了,你到底是谁?”
往事惘逝:“真是我啊!和你一起这么多年了,怎么会不知道你家里的事,只不过我怕你不高兴,一直没敢提起过。坏坏,别骂我了,我心里已经难受得要命了!每天每夜、每时每刻都在想你,想你想得都要发疯了,可我却再也看不到你,再也抱不着你了!我天天都在哭!坏坏,我爱你,一直都爱你!”
我惊惧地张大了嘴巴,眼泪突然夺眶而出,她是余晴!
她就是余晴!
“坏坏”是她和我做爱时的昵称。“坏坏,我喜欢你亲那里……”“坏坏,抱紧我,抱紧我,我要来了……”“坏坏,你是一个好坏坏……”“我爱坏坏……”“坏坏是我的,我是坏坏的……”“坏坏不疼我了,我不喜欢坏坏了……”
我痛苦地用手遮住脸,眼泪止不住地奔涌而出,耳边都是余晴从前让人心旌摇荡的甜言蜜语,本以为今生今世再也听不到这声音了……
我俯身猛地拉断电源,屏幕蓦然一片漆黑。我摇摇晃晃地挪到床边,颓然地倒在床上……
往事的闸门豁地打开,我居然忘记了如此多的东西,那么重要的东西!我们说过要一生好好在一起的,我们真心相爱那么多年,谁也离不开谁,我爱你,唯一爱过的就是你,余晴,为什么,怎么变成现在这样——人鬼殊途?爱难道真是有毒的吗?爱把你毒死了,把我也毒死了,这两年我只不过是行尸走肉般地活着,我早该死了,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干什么?可我死不了,多可笑啊,我想笑,又想哭,但却哭不出来,你不是死了吗,可你依然活着,依然活在痛苦里!我们相爱,我们互残,喝着彼此伤口里流出的鲜血,满足我们渺小卑微的欲望,那伤口永远也不会愈合,永远是鲜红的,永远都在流血,永远在巨痛中灼烧!我们都被爱毒死了,永远永远浸在痛苦的泥沼里,永远永远也没有浮上来的一天,活一天便痛苦一天,死后仍是无穷无尽的痛苦,我们在没有岸的苦海里挣扎,我爱你,可我还是亲手毒死了你……
我心脏扭曲成一团,痛得直抽搐,眼泪止不住地涌出来,静静地滑过眼角,浸入床单……
黄昏迅速降临了,我躺在床上,一点儿动弹的意识都没有,既不想吃饭,也不想挤车上班,更不想活着,现实世界距我无比遥远,遥远得没有一点儿真实感,回忆和鬼魂成了我的全部……
光线一点一点黯淡下去,我也一点一点沉入黑暗,一点一点消散,再也不会醒来,再也不要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