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排橙色的塑料椅子,放在角落里,屋子里光线明亮。墙壁和瓷砖都磨损了。
格雷厄姆坐在布琳的对面,两人的膝盖挨得很紧,但并没有靠在一起。他们的眼睛大部分时间都聚焦在地毡上,只是在那两扇门打开的时候,他们才偶尔抬起头来。但是,推门而出的医生和工作人员都是在忙别的事,他们并没有参加抢救安娜·麦肯齐生命的工作。
布琳绞着手指,望着那杯还没有碰过的咖啡。
恐惧让她心力交瘁,疲劳让她心力交瘁。
她的电话震动了。她看了一眼屏幕,关掉了铃声,是因为她不想接电话,而不是因为旁边有一个“禁止使用手机”的告示牌。
一个病人从接诊窗那边走到等候处,坐下。他紧抱着双手,皱着眉头。他瞥了一眼布琳,便一言不发地进入了木然的等待状态。
“都一个小时了,”格雷厄姆说。
“差不多有了。”
“这么久。伤得也没那么重啊。”
“是啊。”
又是沉默,这时医院的扩音器里传来一阵谁也听不懂的广播通知。接着布琳的手机又一次震动起来。这个电话她接了。“汤姆。”
“布琳,你母亲怎么样?”
“我们还不知道。你那儿有什么消息?”
“是这样,蜜雪儿不知用什么办法闯过了我们的封锁。他们还没有找到你丈夫的车。”
布琳俯身按了按受伤的脸颊,好像是要用疼痛来偿还她的判断错误似的。
戴尔接着说,“你是对的。我们找到了今早从芝加哥驾车过来的那位朋友。她才是唯一的客人。蜜雪儿,我们推断,是杀手……嗯,是女杀手。”
“是被曼克维茨或他手下的什么人雇来的。”
“他们是这么想的,”戴尔说。
“如此说来,哈特和坎普就应该是准备做弃尸处理的了。”
“什么?”
“弃尸……她是想做个局,给人看上去就好像他们才是唯一的杀手,在杀死菲尔德曼两口子之后,他们两个人之间又发生了火并。这样我们就不会再费心往下查了。但事情后来搞砸了。要么是哈特的反应太快,要么是蜜雪儿的枪法太臭,谁知道呢?她不得不逃了。后来我在林子里发现了她。”布琳捏了捏鼻梁,苦笑了一下。“还救了她。”
又一个医生从那两扇门里出来。布琳停止了通话。出来的那个医生,戴着蓝色的口罩,没有停下脚步。
布琳想起了在州际公路那儿哈特和那青年女子对望时的表情。
你就差那么一丁点,蜜雪儿。真的,就那么一丁点。
哈特在公路旁对她说的这番话完全是不同的意思,现在布琳才明白过来。
她又想起了蜜雪儿听她说在制冰毒的露营车旁的货车里见过哈特时,她的反应是那样的吃惊。<kbd>http://www?99lib?net</kbd>那女人是怕哈特提到了她的真实身份。
“曼克维茨手下的什么人很可能会在她完事之后去接应她。见鬼,那就是在我们攀岩的时候朝我们开枪的人。”
布琳意识到,格雷厄姆正在看着她,听着她在打电话。
她继续对警长说,“她需要我带回来的证据——那几把枪和弹匣、地图、几盒子弹,还有她的钱包。这就是她为什么要跟我一块儿回我们家的原因。那些东西里面很可能有她的指纹。或者说,是可以让我们追踪到她的证据。她本来是想在她杀了哈特和他的朋友之后在蒙戴克湖那边就拿到这东西的。等一等,汤姆。她的鞋呢?菲尔德曼家有一双女式鞋?在院子里。那上面有指纹吗?”
“找到那双鞋了。但没有指纹。”
“没有?”
“看来是擦掉了,就像是那辆福特车一样。那车是用index擦掉的。”
布琳微微地一笑。“她是趁我去拿独木舟的时候擦的……哥儿们,她是把我给耍了。”布琳用一个指节蹭了蹭她整过容的下巴上的一个不太明显的凸起,她在沉思或在烦恼的时候就经常摸这里。蜜雪儿对她的背叛深深地刺痛了她。她低声说道,“连我差点都成了弃尸。”
“什么?”
“弃尸。她想用我做诱饵。她的脚根本就没有扭伤。她走得慢,是要拉近与那两个人的距离。整个晚上她都让他们跟着我们的方向走。她打碎奔驰车的窗玻璃是要触响警报——很可能是因为那两个人当时正要往公路那边去。抱怨穿那双鞋,不过是把戏演得更逼真一些。她拖延时间,是为了让他们追上我们,谁知道还有什么别的把戏?她吃什么饼干。我敢打赌,她是为了撒饼干屑。”布琳酸楚地笑了笑,摇了摇头。“有一次,她还大喊大叫的,像个女鬼似的。那是要他们知道我们在哪儿。她一直在等着他们追上我们,然后她就可以在林子里射杀他们,还有我。”
“那么,布琳,她为什么不当面就给你一枪呢?”戴尔问。
“也许她还需要我帮助她从那个地方逃出来……最有可能的是利用我帮她杀了那两个人。”
她注意到格雷厄姆在那儿不吭声,牙关紧咬着,两只大手扣在一起。
布琳对汤姆说,她该过去了,如果他们有什么新发现,就给她电话。
他们挂了电话,她转身对丈夫简要地说了一下所发生的情况。他闭上眼睛,往后一靠。“行啦,”他打断了她的话,说道,“我早就受够了。”
她碰了碰他的腿。他没有反应。过了一会儿,她抬起手指,给邻居打了个电话,约伊就在他家。她跟儿子谈了一会儿,实话告诉他——他们还不知道外婆的情况如何。她听他说了一会儿他正在玩的一个视频游戏。布琳对他说了声,她爱他,就挂了电话。
夫妻二人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布琳望了一下丈夫,便把视线移到了地板上。终于,在经过一段似乎永无止境的沉默之后,格雷厄姆把手放在了布琳的膝上。他们就那样,一动不动,几分钟后,一个医生从那两扇门里走了出来。他望着这位手臂带伤的男人,然后径直朝布琳和格雷厄姆这边走来。
泰瑞·哈特扔掉了他在州际公路那儿劫来的车。
他深谙此道,做这种事情很有效率:他把车停在密尔沃基的西街一带,锁上车门,但把钥匙留在点火器上。有些孩子可能注意不到,有些孩子可能会注意到,但不敢碰,怕被蜇着,有些孩子——尤其是那些在快速复兴的区域——可能会注意到,但会做出正确的选择,不为所动。
然而,那车在一小时内,还是会被人开走。再过十二个小时,就成了零件大丰收了。
这一夜里,挨了一枪,又受了别的伤,他已筋疲力尽,又懊恼不已,他低着头,尽快地离开了那辆车。这是一个清凉的早晨,天朗云清。建筑工地烧垃圾的气味撩拨着他的鼻子。他的直觉仍起着主导的作用,指示着他要尽快转入地下。
穿过行人寥寥的街道,他找到了那个布鲁林旅馆,尽管它根本就不在布鲁林附近。这个旅馆是那种靠按钟点或者按星期的业务发达起来的,很少是论天算的。他预付了一个星期的房租,就得到了一间带浴室的房间的优惠,还有一个遥控器和一套床上用品。那个超肥的女店员根本就没注意到他的身体状态,且没有带任何行李。他上了两层楼梯,进了238号房。他锁上门,脱下衣服,把那一身恶臭的衣服扔在地上堆成了一堆,这让他清楚地想起了布琳·麦肯齐扔在湖景路第二座房子里的那身湿漉漉的制服。
他仿佛看见了她脱衣服的样子。
这幻象让他兴奋了几分钟,这时手臂上又发出了一阵抽痛,把他从这种心境之中倒腾了出来。
他仔细地查看了一下伤口。他受过护理训练——因为他的工作经常会受伤。他检查了伤势之后断定,不需要找医生。他倒是认识几个丢掉执照的医师,给他们一千美元,他们就会给他做缝合,不会问任何问题,也不会写枪伤报告。血已经止住了,骨头没伤着,倒是一些擦伤显得很厉害,但感染并不严重。今天晚些时候要吃点抗生素。
哈特洗了个淋浴,水时有时无的,他尽量不让水碰到他的伤臂。
他回到床上,脱光衣服,躺下。他要想一想过去的这一夜,试图把事情想明白。他回想起几个星期前在科诺莎的一个星巴克咖啡馆里,和一个家伙见面,他俩曾在威斯康辛州共过几次事。那家伙叫戈登·波茨,是个身体笨重的大汉,不是很聪明,但为人正派,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他会在你需要的时候,用一份可靠的工作来钩住你。波茨说他在密尔沃基碰到个女人,精明、强悍、漂亮。他为她做保人。(哈特现在明白了,肯定是蜜雪儿跟他玩了几次吹箫,就把他给收买了。)
哈特表示有兴趣。他当时正处在暂时赋闲的状态,正腻味着呢。芝加哥那边有一单活,但还要等到五月中旬。他现在就想要点事做,他需要行动,那是肾上腺素的作用。就像是哈特昨晚在州立公园杀死的那个瘾君子对冰毒的需要一样。
再说,这活也挺轻松的,波茨是这样说的。
几天以后,波茨就用“布兰达”让他上了钩——那是蜜雪儿的假名——他们在绿湾的百老汇区的一个咖啡馆见了面。她握了握他的手,挺有力的,然后说,“啊,哈特。你好啊?”
“好。你呢?”
“我也挺好。我说,我想雇个人。你想干点活吗?”
“我不知道。也许吧。我说你是怎么认识戈登·波茨的?你们认识很久了吗?”
“不是很久。”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通过一个共同的朋友。”
“那是谁呀?”
“弗莱迪·兰卡斯特。”
“弗莱迪呀,知道。他妻子好吗?”
蜜雪儿笑了。“这事说来有点沉重,哈特。她两年前就死了。”
哈特也笑了。“哦,对呀。记性真差。弗莱迪喜欢圣保罗吗?”
“圣保罗?他住在密尔沃基呀。”
“瞧我这记性。”
这叫跳舞……
第一次见布兰达·蜜雪儿之后,哈特给戈登·波茨和弗莱迪·兰卡斯特分别打了电话,验证了一下时间、日期和地点,精确到了十分位。之后又打了十几次电话。布兰达·詹宁斯是一个小偷,没有告发同伙的历史,哈特现在知道了,那只是蜜雪儿偷来的一个身份。
于是,他又和她见了一次面,谈了谈那个活。
蜜雪儿说她听说斯蒂文·菲尔德曼正在查询用旧纸币、白银券来兑换新的联邦储备券的事。她调查了这件事,得知在20世纪50年代有个肉品包装公司的老板在他的消夏度假屋里藏了钱。有一百万之多。她把细节告诉了哈特。
“钱很多嘛。”
“对,是这样,哈特。你有兴趣了?”
“接着说。”
“这是那个地方的地图。这是一条私家道路,叫湖景路。那儿呢?那是一个州立公园,全都是。很少有人在那一带。这是那个屋子的结构图。”
“好的……这是条土路,还是铺过的路?”
“土路……哈特,他们对我说,你很棒。你是很棒吗?我听说你是一个工匠。他们都这么说。”
他一边看着那张图,一边心不在焉地问,“他们是谁呀?”
“大家。”
“这个,是啊,我是个工匠。”
哈特知道她正在盯着他。他回头看了一眼她的眼睛。她说,“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一道眉毛扬了扬。“问吧。”
“我只是好奇。你为什么会做这一行?”
“这很适合我。”
哈特是一个不相信心理分析的人,或者说是不愿意花太多时间去琢磨别人的心理。哈特相信的是感觉的顺与不顺,如果感觉不顺,那你就会犯大错。
“上帝啊,烦是烦不死人的吗?要我,早烦死了。我要得到的更多,布琳【校注:应当是布兰达】。难道你不是吗?”
蜜雪儿点点头,她似乎完全明白他的意思,而且那也是她一直希望获得的答案。她说,“看来是这样。”
他不想老是在说他自己。“那就好。威胁面的情况如何?”
“威什么?”
“这活会有什么风险?那儿有多少人、武器、附近有没有警察?这是一个湖滨度假屋——湖景路上的其他房子里有没有住人?”
“这活对你只是小蛋糕一块,哈特。基本上没有什么风险。其他几处房子都是空的。只有两个人在那儿,就是菲尔德曼夫妇。公园里没有护林员,几英里之内没有警察。”
“他们有武器吗?”
“你开玩笑吧?他们都是城里人。女的是律师;男的是社工。”
“就菲尔德曼两口子,没别人了?这可是很大的不同。”
“我得到的信息就是这样。信息是可靠的。就他们两口子。”
“不会有人受到伤害吧?”
“绝对不会,”她说。“要是有人会受到伤害,我就不会做这件事了。”布兰达·蜜雪儿的微笑让人觉得很宽心。
许多钱,又不会伤人。听起来不错,但他还是说,“我再联系你吧。”
哈特开车回家,对她所说的事又做了一番研究。他坐在电脑前大笑起来。果不其然,都是真的。他自信这世界上没有哪个警察会注意到这件事。他们贩毒、贩违禁商品、贩伪钞,但从不会像尼古拉斯·凯奇演的那些电影那样搞怪。
不久就迎来了那个大日子。他们开着辆偷来的福特车前往蒙戴克湖。他、坎普顿·刘易斯和蜜雪儿。两个男人闯进屋内,用枪指着菲尔德曼两口子,蜜雪儿理应进到厨房里,用胶带捆住他们的手,然后盘问他们钱的事。
但她却并没有拿来胶带,而是提着一把9毫米的超短式微型格洛克手枪。她从哈特身边走过,在很近的距离举枪就杀了那对夫妇。
枪声的轰鸣下一片寂静,她若无其事地转身走进了客厅。
哈特瞪着她,想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你这是干什么呀,操?”刘易斯大吃一惊,当时他正在冰箱里找吃的,而没在他应该待的位置上——监视屋子的正前方。
“别担心,我心里有数。”她开始翻公文包和背囊。
两个男人惊愕地看着尸体,就是在那时候,他们还以为,她是在找开密室或保险箱之类的钥匙。哈特在狂乱地盘算着他们被买来参与的这项犯罪行为。谋杀在重罪之中是排在第一位的。
随即他在反光中看见了她:她走到他的身后,举起了枪。
他往旁边一闪,本能的反应。
啪……
子弹打在他的手臂上。
然后她就逃了,还回击了几枪。
哈特现在躺在松软的床上,完全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那儿根本就没有什么财宝。蜜雪儿是被人雇来杀菲尔德曼夫妇的——他跟布琳在那个冰毒制作车旁的货车里时,从她的话里听出来了。
蜜雪儿的计划是把哈特和刘易斯的尸体留在菲尔德曼家,充当替罪羔羊。
哈特不禁笑了出来。他雇坎普顿·刘易斯和蜜雪儿雇哈特为的是完全同样的目的:那是一份保单,一个替罪羔羊。抢劫一旦变味,死了人,哈特就会杀了刘易斯,把赃都栽到他头上,就像是他是唯一的罪犯。这就是为什么他要找一个原来与他没有任何联系的败类的原因。这个方案在州际公路那儿差点就实施了。抓住了蜜雪儿、布琳和那个小女孩——他自己手里又有警车可以帮助逃脱——本来昨晚的一切都可以结束了。他杀了刘易斯,正准备用那把西格绍尔手枪杀死其他几个人,没想到那个谁突然出现了,是布琳的丈夫?
我刚才在想我的那些关系,就是跟我一伙的那帮家伙们,加上你的那一帮,我说,以你的策划和谋略,我们可以搞一个很好的团队。
哦,你这个可怜的杂种,哈特心想。你还真信哪,是不是?我说你呀,我们第一次坐在一起的时候,你就已经是个百分之五十的死人了,你还拽你的那个绿耳环,还嘲笑我们坐的那地儿就像是个男同性恋扎堆的地方,只卖咖啡,不算是真正的酒吧。
昏昏欲睡的时候,他仿佛又看见了蜜雪儿。他跟那么多人共事过,为那么多人做过事,有危险的牙买加毒品大王、芝加哥南边的黑帮团伙、毒品大佬,中西部都走遍了,但就这么个红发小女子是最歹毒的一个。
那甜甜的外衣,那无助的外衣,那无邪的外衣之下——隐藏着蛇蝎之心。
他在想着那两个女人昨晚怎么搞到了一起。她们之间到底谈了些什么?布琳·麦肯齐不是一个那么容易就被人家耍的女人,但蜜雪儿却又是个演技精湛的演员。他又想到了跟布琳一起呆在货车里的那段离奇的时光。
这么说,蜜雪儿是这家的一个朋友?这就是她搅和进这件事的原因?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你会这么说。今晚发生的这么多事都是这样……
捣蛋鬼。
在菲尔德曼家,他匆匆地看了一眼她放在钱包里的信用卡,知道了她的名字。蜜雪儿·S·开普勒,他还记得。也许是蜜雪儿·A。可能还有驾照,但他当时懒得去看。他得找到她——在警察找到她之前,这是当然。她分分钟都会把他给供出去。哦,未来几天他还有些事情要做。
接着,就像坎普顿·刘易斯一样,蜜雪儿在他的思绪中消失了,他睡着了,只有一个幻象还在他的脑海之中:是布琳·麦肯齐警官那双平静而自信的眼睛,她就在他的身边,坐在那辆货车的前座上。
你有权保持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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