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堡以北被分割成一片片牧场。牧场与牧场之间用柔性的栅栏、石墙和篱笆相隔。太阳端坐在西边的山顶上,照耀着下面的山水,把奶牛和羊照得亮闪闪的,就像是草坪上一块块硕大的装饰。每隔几百码,就会出现一些指示牌,引诱着路人往这或者去那,去买手工制作的奶酪、果仁蛋糕卷和牛轧糖、糖浆、软饮料和松木家具。一个葡萄园提供品酒观光游。布琳·麦肯齐喜欢喝葡萄酒,但在威斯康辛州住了这么多年,却从未品尝过当地的葡萄酒。
不久就出城了,八英里后,这一切就消失了,说没就没了。松树和橡树成群结队地立在路边,四车道的道路也缩成了两车道。山峦骤起,很快外面的风景就只有森林,别无其他了。树上零零星星有些新芽,但那些长着叶子的树一眼看上去还是一片灰不溜秋的样子。大多数的松树长得倒是绿油油的,不过在有的地方却都成片地死了,要么是被酸雨所屠,要么是被害虫所杀。
布琳认出了香脂冷杉、杜松、紫杉、云杉、山核桃,还有一些扭曲多瘤黑糊糊的柳树和塑造中部地区植被特征的主要树种橡树、枫树和桦树。那些树的下面云集着莎草、蓟类植物、豚草和黑莓。冰消雪融的季节引得黄花菜和番红花开始苏醒,不过却让格雷厄姆的客户后院的植物死于非命。
尽管嫁给了一个园林师,但她却并没有从丈夫那里学到多少当地植物的知识。她这方面的知识还是从自己的工作中学来的。冰毒制毒窝点在美国乡村地区的偏僻角落迅速蔓延,这就意味着,现在不得不在荒郊野外展开扫毒行动了,而以往最具挑战性的工作不过就是让醉酒的司机把汽车开到路边停下。
布琳每年都要到麦迪逊郊外接受州警的特警进修科目的训练。局里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警官接受过这样的训练。课程包括攻击和捕俘技能,其中还有一部分内容涉及到植物的识别:哪些植物有危险,哪些可以用来作伪装,哪些可以救命(甚至有些树龄不大的硬木植物还可以挡住近距离的子弹)。
她开着汽车,格洛克9毫米口径手枪高高地挂在屁股上。局里有辆皇冠牌巡逻车,空间很大,可以带很多装备,而这部本田车上的斗式座椅和安全带设计让她手枪上的长方形滑机总是顶在髋骨上。明天早晨肯定会有个印子。她又动了动身子,随手打开收音机。全国公共广播电台,然后是乡村音乐,访谈节目,天气预报。她关了收音机。
迎面而来的卡车,迎面而来的皮卡。但车越来越少,很快整个公路都是属于她一个人的了。车行的角度现在开始向上。她看见晚星就在正前方。一个个的小山顶变得怪石嶙峋,寸草不生。她已经可以看到临近湖边的物证了:香蒲、睡菜、芒草和草庐。一只鹭立在沼泽里,一动不动,它的喙和它的凝视直直地瞄准着她。
她不由得感到一阵战栗。外面的温度已经有五十四五度,但四下里仍是一片荒凉冷清。
布琳打开车灯。手机响了。“嗨,汤姆。”
“再次表示感谢,让你做这事,布琳。”
“没事。”
“这事已经让托德在查,”戴尔说,他还是无法打通那对夫妻的手机。据他所知,那屋里只有菲尔德曼夫妇,叫斯蒂文和爱玛,还有一个从芝加哥来的女士。爱玛以前和她共过事。一起开车去的。
“就这三个人吗?”
“我听到的是这样。现在,菲尔德曼没有什么不对。他就在本市工作。但是他的妻子爱玛……听着。她是密尔沃基市的一个大公司的律师。似乎在处理一个案子的时候,可能发现了一个很大的阴谋。”
“哪方面的?”
“我还不知道细节。只是听密尔沃基警察局的一个朋友这么说。”
“这么说她可能看到了什么,或者是要告发什么?”
“可能吧。”
“对了,那个电话,给911的那个电话——他到底说了什么?”
“就是‘这’。”
她等了一下。“我没听清。什么?”
一声窃笑。“谁在一垒?我是说他说的那个字是这个那个的‘这’。这。”
“完了?”
“没错。”戴尔接着又对她说,“这可能是个大案子。托德已经跟密尔沃基的联邦调查局说了。”
“调查局也介入了?那么,那位律师受到过什么恐吓吗?”
“他们没听说。不过我父亲总是说,嘴狠的手不辣,手辣的嘴不狠。”
布琳的胃里一阵抽搐,是因为有点恐惧,肯定都会有的,不过也有些激动。过去的一个月里,与汽车无关的案件,最严重的也就是一个情绪失控的少年拿着个棒球棒,在南国购物中心砸平板玻璃窗,把顾客们都吓坏了。那事可能会闹得很大,但她笑眯眯地就把它摆平了。她只是面对面地跟那个孩子聊了几句,微笑着面对他那狂野的双眼,心其实也在怦怦直跳,不过也就比平常跳得稍微快了一点而已。
“你要小心,布琳。远远地看一看那地方。不要闯进去。有什么不对,马上报告,然后就在那等着。”
“没事。”布琳心里在想:不到最后关头,还不至于吧。挂了电话,随手把手机放在了杯托上。
碰到杯托,倒是提醒了她,现在是又渴又饿。但她还是赶紧把这念头推到了一边。在过去的十英里内,她经过了四家路边餐馆,但都关着门。她应该还是先去蒙戴克湖那边查一下,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然后回家去吃格雷厄姆做的意大利面条。
不知怎的,她想到了与凯斯一起吃饭的情景。她的第一任丈夫也下厨。其实,晚上的饭大部分都是他做的,除非他要赶去上中班。
她往下踩了踩油门,想看看是皇冠和本田的差别大,还是新鲜的爱达荷土豆和盒装速食土豆泥的差别大。
脑子里,一路想的,全都是吃的。
“我说,伙计,你挨枪子儿了。”
菲尔德曼家楼下卧室,窗帘紧闭。哈特看着棕色法兰绒衬衫的左边袖子,颜色已变得很深,手腕和肘部之间的颜色更深,血染的。他的皮外套扔在地板上。人蔫蔫地坐在客人用的床上。
“没错,瞧这伤的。”瘦子刘易斯拽了拽绿色耳环。他先看了看表面的伤情,情况并不乐观,然后他开始小心翼翼地卷哈特的袖子。
两人现在都摘掉了袜子面罩和手套。
“小心点,别碰着东西,”哈特一边说,一边冲刘易斯光着的两只手点点头。
刘易斯根本没有理会他的话。“那只是个意外,哈特。婊子偷袭咱们。根本没看见是怎么过来的。见鬼,她到底是什么人哪?”
“我真不知道,刘易斯,”哈特耐着性子对他说。袖子卷了起来,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臂。“我——怎么会知道呢?”
“这活对你只是小蛋糕一块,哈特。基本上没有什么风险。其他几处房子都是空的。只有两个人在那儿,就是菲尔德曼夫妇。公园里没有护林员,几英里之内没有警察。”
“他们有武器吗?”
“你开玩笑吧?他们都是城里人。女的是律师;男的是社工。”哈特,四十二三岁。长脸。摘掉面罩后,他的头发一直披到耳根,两耳紧贴着脑袋。他把一绺绺的黑发往脑后一捋,但那些头发在那儿根本就呆不住。所以他喜欢帽子,还收集了不少。帽子可以避开人们的注意。他的皮肤很粗,那并不是因为青春期闹的,而是它本来就是那个样子。生来如此。
他看着前臂,那个黑洞周围一片紫黄,一股细细的血流正在往外渗。子弹钻进了肉里。如果当时身子再往左移一英寸,就可以躲过这颗子弹;可如果往右一英寸,骨头就给打碎了。这到底算是走运呢,还是倒霉?
像是自言自语,也像是对刘易斯说,哈特说这血“没有往外涌,就证明没有伤到主动脉”。他接着又说,“你能找点酒精、肥皂和做包扎的布来吗?”
“我想行吧。”
那家伙迈着大步慢吞吞地走开了。哈特又在那里琢磨,这地球上为什么会有人在脖子上刺一个鲜亮的红蓝相间的凯尔特式十字架呢?
浴室里传来刘易斯的叫声,“没有酒精。吧台上有威士忌,我看到有。”
“要伏特加。威士忌味儿太冲。容易暴露。别忘了戴上手套。”
那个瘦子发出了一声表示恼火的叹息。
几分钟后,刘易斯拿了瓶伏特加回来了。没错,那清冽的液体确实不像威士忌的味儿那么重。哈特可以看得出来,刘易斯已经喝了一口。他用戴了手套的手接过瓶子,把酒倒在伤口上。一阵惊心的剧痛。“好了,”他气喘吁吁地哼了声,身子向前一软。他的目光落在了墙上的一幅画上。他盯着那画看。一条跃起的鱼,一只苍蝇正落入鱼口。谁会买这玩意儿?
“唷……”
“你不会晕过去吧,伙计?”刘易斯问,听那口气就像他自己也不想晕似的。
“没事,没事……”哈特耷拉着脑袋,眼前的东西似乎在起皱,发黑。他赶紧做了个深呼吸,又缓了过来。他把象牙牌肥皂抹在伤口上。
“你这是干吗?”
“烧灼。止血。”
“扯淡。”
哈特试了试胳臂。可以抬起放下,但得控制着点,不是很疼。他又握了握拳,握拳有点没力,但至少还能握。
“欠操的婊子,”刘易斯嘀咕了一声。
哈特不想浪费太多的怒气,倒是感到如释重负。不就是伤了条手臂嘛,总比脑袋挨枪子儿强。
他想起刚才在厨房里的情景。当时他正隔着袜子搔脸,一抬头就觉得眼前什么东西一晃,反光中,那个青年女子的身影正悄悄地从后面上来,手里举着枪。
哈特连忙侧身一闪,与此同时那女人手中的枪也响了。当时都没有意识到自己中枪了,急转身,那女子已经夺门而逃,他手里的格洛克打了两枪。刘易斯就站在他身旁,这时也赶紧转身,刚从冰箱里偷来的一包吃的东西掉在了地上。要不是哈特反应快,本来第二个死的就是他。
随即,他们听到外面连响几枪。哈特知道那是她在拿枪打福特和奔驰的车胎,这样他们就无法追她了。
“大意了,”哈特恨恨地说。
刘易斯看着他,就好像哈特是在责备他。其实也是他的不对。当时他应该在客厅里,而不是在厨房里。但哈特没有责怪他。
“觉得打中她了?”刘易斯这时问道。
“没有。”哈特觉得一阵眩晕。他把格洛克手枪的一侧顶在额头上。冰凉的枪让他镇静下来。
“见鬼,她到底是谁呀?”刘易斯又问。
答案找到了,他们在客厅里发现了她的钱包。里面有化妆品、现金和几张信用卡。
“蜜雪儿,”哈特瞥了一眼一张维萨信用卡说。他抬起头。“她叫蜜雪儿。”
他是被一个叫蜜雪儿的打了一枪。
哈特的脸上抽搐了一下。他走过深褐色的旧地毯,关掉客厅的电灯,小心翼翼地朝门外窥视,观察了一下前院。没有她的踪迹。刘易斯朝厨房走去。“我去把那些灯也关了。”
“不用,那儿的不用关。就那么开着。那儿窗子太多,又没有窗帘。她会很容易看到你。”
“怎么了你,害怕了?那婊子早就跑了。”
哈特一脸严峻。他低头看了一眼手臂,仿佛在说,你想冒这个险吗?刘易斯明白了。他们再次朝外看去。透过前窗,他们什么也没看见,只看见一片丛生的树木。暮色里没有灯光,也没有移动的身影。只听见蛙鸣,瞧见晴朗的天空下有几只蝙蝠在做越障飞行。
刘易斯说,“我要是早知道这肥皂的妙用就好了。这东西还真管用。有一回我和我兄弟在绿湾。我们他妈的也没干什么,知道吧。我就是去铁轨边撒泡尿。一个狗日的一下子朝我扑过来。手里拿着把裁纸刀。从后面给了我一刀。那个无家可归的鸡巴东西……都扎到骨头了。我那血流的,就跟杀猪似的。”
哈特在纳闷,他这是要说什么呀?哈特竭力不去理会他。
“哦,我把那小子一顿暴揍,哈特。流血咱不怕。那天算是把他打痛了。整得他够惨,我告诉你。”
哈特摁了摁伤口,然后就不再理会伤痛了。伤口依然很痛,但百感交集于心,那痛感也就化入其中而消失了。他拿起枪,走到外边,蹲下。没有枪声响起。树丛里也没有窸窣的声音。刘易斯也过来了。“婊子跑了,我说嘛。狗日的去公路那边了,现在该走了一半了。”
哈特看了看那边的汽车,脸上抽搐一下。“看。”菲尔德曼的奔驰和哈特那天早些时候偷来的福特各有两个胎被打瘪了。两车的轮胎尺寸还不一样。备用胎型号不配。
刘易斯骂道,“妈的,完了,只好步行了,你说呢?”
哈特朝周围的树林深处扫了一眼,现在那儿已是一片昏暗。他想象不出这世上还有什么地方比那儿更适合藏身的了。该死。“看你能不能把其中的一个修一下。”他冲福特车的两个被打破了的车胎点点头。
刘易斯冷笑了一声。“操,我又不是修理工。”
“本来我是可以做的,”哈特还是尽量耐着性子说,“我不是现在这儿不方便嘛。”他朝自己的手臂点点头。
瘦子拽了拽耳环,是个绿石耳环。他气呼呼地大步朝汽车走去。“你想怎么做?”
见鬼他到底在想什么呢?哈特提着枪,朝蜜雪儿逃走的方向走去。
<hr />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