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照日由采光窗射入房间。
破掉的不倒翁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白色灰尘。
行李箱上放着藤盒,上头又堆了一个以绳子绑住的木箱,旁边塞了老旧的女儿节人偶。行李箱上有洞,由洞口看见暗红色的布料。其余还有破旧的斗笠跟雨衣,以及破掉的灯笼、缺盖的茶具盒,与不再使用的茶碗。
这里是储藏室。
每当下雨时,
觉得无聊、无事可做时,
或者是被父亲责骂之后,
总是会来这个储藏室。
因为谁也不会来这里。
这里是只有自己的世界。
直到母亲呼唤吃饭前的这段时间,这里是专属于我自己、不受其他人打扰的美妙游乐场地。所以,
我喜欢这里。
用手指在布满灰尘的器物上画画。
欣赏老旧的器物。
咦?
位置似乎有变化呢。在衣柜后面,不倒翁与藤盒之间,有个没看过的东西。看起来很新呢。原本在那里的是——对了,是用布巾包起来的和服。难道又有新的东西被放进来了吗?
那是什么呢?乌黑,又有光泽。
完全没沾到灰尘,非常美丽。在西照的阳光下闪闪发亮,看起来十分柔韧,非常、非常漂亮。那是——
——阿姐。
那是阿姐的头发。
乌黑亮丽又飘逸。
那是阿姐的头发。
原来如此。
阿姐躲在这里呀。
阿姐好像做了非常坏的事情,所以昨天被爸爸严厉责骂。
她受到严厉责骂。
阿姐一直道歉,不断说着:“对不起”但爸爸并不原谅她,他好生气好生气,不管阿姐怎么道歉,也绝对不原谅。
爸爸不知揍了阿姐多少次,我求爸爸不要再打了,但爸爸还是不肯停止。
爸爸实在太可怕了,所以……
所以阿姐才会躲起来吧?所以才会很悲伤地躲在这里吧?跟我一样呢。
“竹子姐。”我呼唤她。
“阿圀——”
竹子姐躲在缝隙之中,背对着我,用比平常更温柔的声音回应。
“怎么了姐姐,你很悲伤吗?”
“嗯,我很悲伤,真的好悲伤喔。”
“因为被爸爸骂了吗?”
“不是的。”姐姐说了。
“因为爸爸很可怕吗?”
“我被骂也是理所当然,因为我做了坏事。”
“是吗?”
“是呀,很坏的坏事。”
我要姐姐看我,姐姐答应,转动脖子,露出半张脸。她躲在衣柜后面的狭窄空间,所以没办法转动身体。她从乌黑的长发中间,露出半张洁白的脸孔,颈上的静脉清晰可见。
竹子姐身体有一半夹在缝隙之间。
“那里——不会太窄吗?”
“没关系的,不用担心。”
“我也想进去。”
“不行。”
“为什么?”
为什么不行?
“阿圀,吃饭了。”听见妈妈的呼唤。
晚饭时间到了,我该走了。
阿姐还是歪着脖子,对我说:
“阿圀——我在这里的事情要对大家保密唷。”
“嗯,我不会说出去的。”说完,我就下楼了。
我吃完饭,洗完澡,便上床睡觉。第二天天气很好,我没去储藏室,跟朋友到外面玩了。隔天我去河里玩耍。再隔一天,因为傍晚下起雨来,所以我又到储藏室里。
阿姐还在那里。
在衣柜后面,不倒翁与藤盒之间。
头发,与头发之中露出的半张脸。
跟上次一样。
完全都一样。
“阿姐,你还在吗?”
“是呀,阿圀,你帮我保守秘密了吗?”
“有啊,可是大家都在找你呢。”
“没关系。”
原来是捉迷藏。
我跟阿姐聊了很多事情,很开心。
接下来又过了三天,我被爸爸责骂了,很悲伤,所以我又到储藏室去。
阿姐还是在那里。
在衣柜后面,不倒翁与藤盒之间。
头发,与头发之中露出的半张脸。
跟上次一样。
我向阿姐诉苦。
阿姐温柔地听我说。
然后阿姐安慰了我。
阿姐在衣柜后面,不倒翁与藤盒的缝隙之间,从长发中露出半张脸来安慰我。
“你爸爸喜欢你所以才会骂你,所以绝对不能怨恨他喔。被骂的人,都是因为做了坏事才被骂的。”
姐姐说。
之后在晚饭做好前,我们又聊了好多事。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
我有事就会去阿姐那里,跟她无话不说,一起玩耍。但是阿姐始终躲在缝隙里不肯出来。
就这样,我跟阿姐一起玩耍了——半年左右。
但是……
有一天,我说有件事情很有趣,要阿姐出来。阿姐说不要,但是我坚持她一定要出来看,于是我把手伸进不倒翁与藤盒的缝隙之间。
我摸到她的长发。
抓住后颈子一拉,
忽地,
头发,
啊。
“啊。”
“怎么了?木下——”
“你没事吧?”课长问。
在医院的病床上。
木下被嫌犯殴打而失去意识了。全身湿黏,汗流个不停。心脏有如打鼓般不断跳动,后脑杓也与心跳同步一阵阵刺痛。
“你没事,放心吧。”
“你只受到擦伤而已,休息一下就好。”
“青——青木呢?”
“他要整整休养一个星期哪,真是太莽撞了。”
“那——家伙呢?”
“嗯,他就是真犯人,现在逃亡中。”
“逃了——都是——我的错。”
“不会处分你的,这次是我的判断失误。现在已经全面出动搜捕了,很快就会落网。但是——木下,你的胆子也太小了吧,竟然那时会背对门口不敢进去。”
“对不起。”木下道歉,真是大大地失态了。
那个昏暗的楼梯之上——
原来如此。
那个储藏室——
木下想起来了。
不可以进去。
今后不可以进去这里。
不可以走上这座楼梯。
通往那个储藏室的楼梯——自某日起突然被封起来,入口钉了好几片木板。对了,记得连着壁橱一起整片被涂成墙壁,之后再也没人提过储藏室的事。
母亲跟叔母都哭了。
哭了——
记得有一场很小的丧礼。
举办了丧礼。
原来——
原来那是丧礼。
以后别提竹子姐的事了——
爸爸听到心情会很不好——
因为那孩子做了坏事——
她到很远的地方了——
所以别再问了——
母亲与叔母反覆对幼小的木下说这些话。原来那就是丧礼。
那是一场不想让人知道而偷偷举行的——
丧礼。
——竹子。
竹子果然死了。
为什么?
啊。
——警察。
丧礼之前,记得警察来过。
警察来了,把木下带到储藏室里——
为什么?
记得被问了话。为什么警察会……
对了。
是母亲急忙找警察来,因为她发现木下手上握着一串头发。母亲满脸苍白,立刻跑上楼梯,接着,她——
母亲尖叫。
——原来如此。
爸爸,别再打了,阿姐在哭了。
阿姐好可怜。
阿姐——
那是……
当时没人对木下说明,现在想来,竹子大概是为了某种理由,经常与村中数名男性进行性行为,并伴随着金钱往来。
身为一家之主的父亲发现了妹妹近乎卖春的行为。父亲是位很严格、且比一般人更在意面子的人。竹子的行为受到父亲严厉斥责,被臭骂一顿后遭到痛殴。除此之外无法解释记忆中的父亲的言行。
你以为事到如今你哭还有用?——
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事?——
现在全村都知道这件事了——
你跟谁睡过?拿多少?——
别以为道歉就能了事——
就那么想要钱吗?——
我可不会原谅你——
你这肮脏淫妇——
龌龊的娼妓——
不知羞耻——
臭婊子——
那时的父亲非常异常,木下的记忆里从来没有看过那么激动的父亲。父亲虽然是个严格的人,却不是毫无意义地使用暴力的人。
可是……
垃圾——
你这人渣——
去死吧——
你没有活着的价值——
赶快死一死去向祖先赔罪——
请原谅我请原谅我请原谅我——
竹子被父亲斥责之后,似乎深受打击,觉得一切都是自己行为不检点所致,感到非常羞耻——于是,她到储藏室里,于衣橱后面,不倒翁与藤盒的缝隙间——
自杀了。
事情经过应该就是如此。那个储藏室平时几乎没人进去,所以遗体也一直没被发现。大家都以为竹子失踪了。那个储藏室与平常起居的空间之间被隔开了,所以没有人间到腐臭。不,因为那里异常干燥,所以没有腐化——
等等——
那么——
木下手里抓住的头发是——
在衣柜后面,不倒翁与藤盒之间。
头发,与头发之中露出的半张脸。
那张脸,
也就是说——
木下,
半年之间——
都跟什么一起玩耍?
——阿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