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发生于缅甸战线。
铃木想起来了。
那个在梦中出现过好几次的光景。
部队遭到轰炸。
铃木被热风压倒,眼前一片血红——
铃木濒临死亡。
但是铃木发觉自己处于濒临死亡的状态——亦即,还活着——是在意识恢复又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意识恢复时,肉体几乎完全不得动弹,说理所当然倒也是理所当然。
过了很长的时间,铃木的手脚等肉体的原有感觉才总算恢复。在这段期间里,他连眼皮也睁不开,感觉就像——失去了肉体,只有意识漂浮在黑暗之中。
但铃木终归是活下来了。
痛觉逐渐从末梢苏醒,疼痛让处于混沌之中的自我轮廓明显起来。不久,眼睛张开,铃木在蒙胧之中慢慢掌握了现在的状况。
状况真是凄惨无比,部队全灭了。
先前,只觉得战场生活很漫长,既辛酸又痛苦,令人难以忍耐。然而,结束却只需一瞬,一切都没了。
——真的只有一瞬间。
令人厌烦的长官跟讨人厌的军官全死了。
——真的只有一瞬间。
但是,铃木还活着。
等铃木拨开瓦砾与尸骸的小山,站起身子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晚上。
身体竟然还能动,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铃木记得他的动作钝重而缓慢,出血、撞伤、空腹,加上疲劳与骨折,动作迟缓也无可奈何。
他下意识地走进森林,躲入大树洞里。铃木想,自己应当死在这里。
帝国军人没有败逃这个选项,一旦败北,宁可玉碎不为瓦全。
抛下死去的同袍苟活,这种行径是不被允许的。
铃木深深感到罪恶感。
自己的行为不正是敌前逃亡吗?与其忍辱苟活,还不如毫不留恋地自尽,这是身为大日本帝国军人的铃木所应走的唯一道路——此时的铃木一心向死。不只理智上判断应当如此,情感上更觉得——就这样活着太对不起为国牺牲的同伴了。
铃木的心脏迄今持续跳动的原因,绝非他拥有旺盛的斗志或过人的见识。
仅仅是偶然。
他是个胆小、既无体力亦无技术、欠缺战斗意志的新兵,率先阵亡的应该是他,但现在居然还活着。苟且偷生的愧疚感,迫使铃木寻死自尽。
但是——铃木最后还是没死。
首先,就算想死,他也缺乏器具自杀。
不管从崇高的天皇陛下手中拜领的刺刀、手榴弹,还是自尽用的毒药或上吊用的绳索,全部都没了。
铃木的身上空无一物。
没有办法自杀,于是他真心期望着自己能在被敌军发现前衰竭而死。
这时铃木发现了,自己根本无须做些什么——
只要保持现状即可。
躲在这里只要小心一点就不会被发现,只要继续静静地待在这个树洞里——终将难逃饿死的命运。虽然是个称不上自尽的可耻方式,铃木觉得倒也颇适合胆小的自己。
反正铃木现在全身力气用尽,连站都站不起来的他必定会饿死在这里。
一旦决定这么做,意识立刻变得蒙胧。铃木昏厥过去了。
他做了个梦。
梦见被人责骂。责骂他的人不知是父亲、母亲,还是叔叔。
坏孩子——
你是个卑鄙的孩子——
卑鄙!你知不知耻啊!
做坏事的话鬼就要来了——
鬼会把你从头一口吞下——
你这样还算日本国民吗——
闭上眼睛!咬紧牙关!
这是队长说的话吗?也可能是长官或老兵。
是鬼,鬼就要来了——
抓住你了。
不,是被抓住了。
接下来换小敬当鬼了——
“别动,保持你的体力。”
“咦——”
“战争很快就要结束,所以你要活下去,活下去就有希望得救。”
“结——结束……”
睁开眼睛一看,眼前是熟识的军官。铃木虽然想对肌肉下达姿势端正的指令,但身体仍不听使唤,不仅无法站起,肌肉还不停地抽搐。军官制止铃木,要他别动。
“长、长官,可是——”
“你要活下去,别死在这里。像我,老早就抛下部队逃亡了。唔,你先别激动,我知道你可能很愤慨,但我可没有理由受你指责。你看看你,不也仍羞耻地活着?我们的部队在官方纪录上已经全灭了,事到如今也没办法到野战医院接受治疗。所以在结束前尽可能躲藏起来。活下去,就有希望得救的。”
“结——结束?”
“要不了几天,战争很快就要结束了。这种战争拖得愈久对国家来说损失就愈大。横竖会输的话,不早点投降搞不好会赔上整个国家,军方再怎么愚昧,至少也懂这个道理。他们开口闭口都是玉碎,可是总不可能举国上下一起牺牲吧?因为真正的玉可还在啊。”军官说。
铃木用判断力变得非常迟钝的头脑,反覆思索着他不敬话语中的真正意义。
“这个森林里到处都是日本兵的尸体,大家都奋战到底,全死了。我看到这些顽固不知变通的士兵尸体,不知为何就满腹怒火。一想到这些人的下场竟是在这里腐朽、干枯,我就觉得不甘心。因此我从这些尸体身上——”
军官拿出一个万宝袋,从中取出用破布包裹的东西。
“——切下了指头。”他说。
“——我想至少让他们的指头能回到母国的大地上,能确认身分的家伙就写上姓名,打算回到日本本土后交给家属。当中也有些人还活着,像你一样混在尸体之中。我趁着黑夜检查一具具尸体,确认是否尚且生存,因为只有我没有受伤,也不虚弱。但即使知道对方还活着,却什么忙也帮不上。不管我如何鼓励他们,给他们水与食物,等到隔天再去看时还是死了。”
“你是我发现的生还者中最有精神的一个。”军官说。
他用水壶喂铃木喝水,给了他几颗水果,说:
“别急着吃,慢慢地吃,我明天还会过来。”
说完便离开了。
铃木已不记得那些异国的水果是什么东西,滋味是甜是苦。反而清楚得记当时因为手发抖,以致水果掉了好几次。
明明只是吃水果,却令他精神异常兴奋。
吃完后没不久,更感到饥肠辕辕。他想,原来饥饿在填过肚子后才有感觉啊。他饿着肚子,近乎昏厥地入睡了。大概没做梦。只知道天气很热,好几次差点热醒,皮肤感受冷暖的触觉似乎恢复了。
白天热得像烤炉。
手脚的伤口长了蛆,但也没有力气将之抖落。
到了晚上,军官果然遵守约定回来了。
“喔!还活着呀。”
“我、我……”
“别想要自杀哪,那是笨蛋才会做的事。”
铃木——感到困惑。
“别一脸疑惑哪。为了国家去死,为了天皇陛下去死,轰轰烈烈地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天天被人命令去死,结果你真的想死吗?我问你,今天如果在这里死了,日本就能战胜吗?没办法吧?日本根本不可能战胜啊。”军官不屑地说。
“你今天在这里自尽,对战局一点帮助也没有,所以赶快放弃无聊的想法吧。不只是你,在这里死去的每一个人对日本的利益一点贡献也没有。包括我,军队全都是蝼蚁,不管是死是活,都无法在历史上留名。那么又为何要死?为了什么而死——”
军官直视着铃木,铃木仿佛被蛇盯上的青蛙般吓得直发抖。
“——少了一只蝼蚁也没有人会因此而高兴。一亿人民全都是蝼蚁。说什么一亿火球,全员玉碎,以为国民上下一心,必定能上达天听,达成悲愿——这不过是精神主义的妄想罢了。蝼蚁不管多少只都只是蝼蚁。懂了吗?所以我们蝼蚁能做的,就是活下去,就算觉得耻辱也要活下去,这没什么不对的。”
军官两手捧着铃木的脸。
“懂了吗?好歹——我也是你的长官,你要听从我的命令,你要活下去。”
铃木哭了。但不是欣喜或悲伤或后悔的泪水,就只是没来由地流个不停。
军官检视铃木伤口的痊愈状况。
“伤口看来没问题。你要抱着伤口长蛆就一口吞下的气魄,否则没办法活着踏上祖国土地。化脓的地方我会想办法帮你治疗。来,把这个吃了。”
递给铃木的破烂饭盒里放了细碎的肉片。
“只要我还活着我就每天来看你。来,吃吧。肉很新鲜,不必担心。”
铃木已经记不得肉的味道了。
只记得吃起来黏糊糊的。
第三口开始大口大口地吃。
虽然还不至于填饱肚子,至少满足了。还没来得及道谢,铃木就陷入了昏睡之中。
次日白天铃木又被热醒了。他感到很不舒服。
至此,铃木心中总算萌发想活下去的欲望。欲望愈来愈膨胀,此刻他才觉得无法动弹的四肢是多么令人怨恨。
慢慢地,铃木感受到孤独与恐怖了,他担心会被敌人发现。被发现的话运气好则被俘虏,不好则可能被杀。既然都恢复到这种地步,铃木强烈地期望能活着回家。
军官每天规律地来探望他。
铃木则每天吃着他带来的肉。
铃木向军官道谢,感谢他带来如此宝贵的食物,心怀感激地吃下。
——好吃。
什么味道早就忘了,只明确地记得,真的很好吃。
“大家都这么做,不必在意。”
军官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