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京极夏彦 本章:第四章

    说到我当时的心情……唔,还是满没意思的。

    后来会发生什么事,我当然无从得知,而且这是一场一如既往的旅行,但也正因为如此,我一如既往,扫兴极了。

    这里是出羽。

    我们来到了出羽。

    这是我们憧憬的东北之旅。

    对我而言,这真是美梦成真,然而我的旅伴怎么会是这个家伙?——当时我的心中充满了这种发自根本而且不可能消除的不满。

    我们的目的地会从神奈川变更为出羽,理由大半还是与笹田富与巳的再会。

    那场卫生展览会后,我们也和富与巳见了几次。

    每次见面,祂都向我们说上一堆他在战时度过的秋田生活。

    结果我的心中源源不绝地涌出了那种近似乡愁的酸楚感怀。

    另一方面,老师似乎也涌出了什么。虽然我完全不晓得他是肚脐涌出热茶来,还是脑袋涌出蛆虫来……

    还是该去东北呀……

    不知不觉间,我们开始如此认定。

    真想去变成要去,很快地变成去了之后要怎样,未来的东北行已经成了既定事实。

    会决定去山形,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没有选择青森、岩手、秋田三县,只是客气而已。

    到底是对谁客气,这真的就不晓得了,但我们觉得贸然跑去青森似乎很危险。要是从北端出发,结果绕逼整个东北的危险性太高了。

    话虽如此,选择最近的福岛的话,回程的路线上,至多就只有栃木和埼玉而已。不是说栃木和琦玉不好,但这儿已经是关东了,不是东北。

    另一方面,山形位在东北正中央。

    只要我们不要太离谱,应该不可能远征到青森或秋田去。但回程上有宫城、福岛及新泻可供选择。我们可以在归途上随兴造访其中任何一地。

    决定的理由非常随便,说穿了就是想要去许多地方的诱惑,与不能去那么多地方的自律相互倾轧——而这也是要照着预定回家的决心,与反正没办法照预定回家的断念的相互倾轧……

    而最后找到的妥协点,就是山形。

    我们绝没有踏破出羽三山、或是穷究修验道之类的高尚意志。遑论主动涉入富与巳带来的事件,更是压根儿没想到。

    结果,我们来到了出羽。

    说是出羽,也十分广大。

    置赐、最上、村山、庄内,每个地方景观都大相径庭。

    正中央高高耸立着出羽三山,将出羽分割为内陆地区及日本海侧。

    我提议先去酒田或鹤冈一带,绕过庄内平原后,沿着最上川,以迂回山地的路线去到新庄,看过最上之乡后,循村山、天童、山形南下,再到米泽。接着再去到福岛。我觉得这会是一场充实的旅行。

    然而老师似乎相当不满。

    那山怎么办……?

    他这么说。

    我说什么山?简单地说,就是难道不去汤殿山、羽黑山和月山了吗?就算问我,我也无从答起。

    出羽的山十分险峻,可以想像翻山越岭绝非一件易事。再说山虽然是山,但就算山里有传说,我们也无从知晓。听我这么说,老师便冷哼一声,以瞧不起人的口气说,“你在说什么傻话啊,不是有六十里越街道吗?”那是一条连结庄内与山形的越山道。

    “那儿可是圣地啊,圣地。”

    老师接着这么说。

    的确,那里是圣地。出羽三山——有时候也包括鸟海山——从平安时代开始,就被视为神圣之地,一直是民众虔诚信仰的对象,也是山岳佛教的北方据点。那里在日本也是首屈一指的灵场。

    可是我们又不是要去修行。

    只是去看珍奇的东西,听珍奇的传说罢了。我们可是妖怪痴。何苦去翻山越绩?

    可是老师怎么样都不肯接受。大概是看到真正的木乃伊,受到了刺激吧。富与巳的话也起了效果。

    他整个脑袋全是即身佛了。

    话说回来,那些地方光是要爬上去就不得了了,而我们只是妖怪痴,并非登山家。那真的是我们这些俗人去得了的地方吗?完全没有保证。不是都说未经沐浴洁斋,就没办法穿过结界吗?

    我试着说服他。

    老师不满了一阵子,开始说起至少要去优门海上人修行的仙人瀑布看看吧。

    这也算是偶然或是有缘啊,他说。

    或许是吧——我这样的想法,就是错误的开端。

    仙人瀑布是汤殿山的修行场。那里似乎也被视为出羽三山的总奥之院。奇岩怪石覆盖瀑布,还有矿泉喷出,是个绝奇的圣域。

    大井瀑布的登拜口好像还有七不可思议呢——老师说。

    大日寺有你喜欢的呻吟石哦——老师如此怂恿我。

    然后……

    我被说动了。

    我对石头和温泉一点抵抗力也没有。

    可是,把山也算进去的话,路线就得大幅变更了。

    通往出羽三山的登拜口,好像俗称八方七口,所以似乎共有七处。

    从地图上来看,其中日本海测,庄内有手向口、七五三挂口、大纲口三处,内陆侧村山一带有本道寺口、岩根泽口、大井泽口三处登拜口。剩下的一个我就不知道了。

    参拜出羽三山的路线,从为数不多的纪行文来看,似乎多是从羽黑山巡至月山,再到汤殿山这样的走法。是因为奥之院位在汤殿山之故吗?

    如果要依这样的路线走,就得从日本海侧上山,从内陆侧下山。因为相当于羽黑山门前的登拜口,是位于庄内的手向口。

    如果要把山排进行程的话,首先把最上一带当做起点,移动到庄内,然后登山,再下到村山,最后去到置赐。

    这样的话,确实可以细细地绕遍整个山形……可是不管怎么想,我们都没有这样的财力。

    太花时间了。

    再说,羽黑山和汤殿山之间,好像有道看不见的鸿沟。

    据老师说,肩负出羽三山信仰的宗派,似乎可以大分为羽黑山系和汤殿山系这二大势力。当然两边都是修验道,但听说有微妙的不同。

    修验道的成立与密教密切相关。

    也因为如此,江户时期幕府在推行寺院本末制整备政策的时候,修验道被强制分到天台宗系的本山派或真言宗系的当山派中的任何一边。

    不过只有两个例外,九州的英彦山和出羽的羽黑山被承认为独立派阀。

    可是……不久后,管理七个登拜口的寺院分裂成天台与真言两派,结果羽黑山成了天台宗系,汤殿山成了真言宗系。这两大势力也不能免俗,彼此之间好像并不和睦。

    两者纷争的历史似乎十分古老了。

    天台宗认为出羽三山的开山祖师是能除太子——崇峻天皇之子,也叫蜂子皇子,但真言宗说汤殿山的开山祖师是空海。究竟怎么样没人知道,但两者说法不同就是了。除了这些差异以外,为了争夺奥之院的仙人瀑布一带的祭祀权,似乎也爆发了炽烈的对立。

    奥之院属于哪边……?

    这场自宽永时代揭开序幕的神圣之争,最后似乎以圣域为两方所共有——亦即不属于任何一方落幕。不过时代过去,到了现在,状况又变得不同了。

    听说现在握有祭祀权的不是寺院,而是位于手向的出羽三山神社。

    受到明治的神佛分离令波及,许多寺院似乎都改宗为神道系了。

    为了存续,这也是情非得已吧。没有改宗而留下来的寺院,失去了祭祀奥之院的权力……变成这么回事吗?

    即使如此,出羽三山信仰的本质并没有改变。各寺社一样拥有许多自古以来的信徒。

    换言之,状况变得相当复杂。

    不仅如此,真言宗系修验道做为据点的汤殿山,好像长期以来都被当成秘密的地点。

    不晓得是否因为如此,不管是老师提到的大淀三千风还是松尾芭蕉,虽然都描述了羽黑山及月山,但对于汤殿山,就像秘密一样,几乎是只字未提。

    听说芭蕉是从羽黑山上山,参拜了汤殿山的奥之院后,再返回羽黑山下山的。松尾芭蕉这个人好像与天台宗的大寺院——上野的宽永寺有关系,因为这个缘故,他没办法从真言系的寺院管理的登拜口下山吗?

    虽然只是猜想罢了。

    简而言之,汤殿山不太为人所知。

    例如即身佛好像也不是羽黑山系,而是从汤殿山系的信仰中诞生的,不过即身佛的存在某程度为世人所知,似乎也是明治以后的事了。至于我,甚至还怀疑它的真实性,别说是解明实态了,它根本没被当成研究对象。

    一切都原封未动。

    即使看地图,也看不出个端倪,但汤殿山和羽黑山的境界似乎有道相当深的鸿沟。我觉得我没那个力气去翻越那条沟。

    所以如果怎么样都要去汤殿山的奥之院的话,我觉得只能从内陆侧三个登拜口的其中之一登上汤殿山,再从内陆侧的随便一个登拜口下来。

    月山和羽黑山就不去了。我觉得这样比较妥当。可是这么一来,庄内平野之旅就不得不省略了顺带最上一区也得省略。

    这是上山的代价。

    老师主张,就算不去月山或羽黑山,也要翻山。的确,如果翻山的话,就可以去到庄内了。可是山中的行程是未知数。万一在途中用光资金,不晓得会落得什么样的处境。就算能够翻山,翻山之后会变得如何,也没有任何保证。

    参拜羽黑山和月山,还有庄内及最上的传说之旅应该放弃。

    如果要配合老师的期望、我的嗜好以及预算和日程,我觉得这是最妥当的走法。

    结果……细细推敲之后,我们决定走访山形、寒河江一带之后,从本道寺口爬上汤殿山,从大井泽口下山,然后再去到米泽。关于山中的路途,我很怀疑真能顺利走完纸上拟定的行程吗?但我觉得现实应该也差不了多远吧。

    然后,我们到了山形后,先是头也不回地直达上山温泉——别名鹤胫之汤——首先泡了温泉。

    接着去了蛙不泣之池和源义经休息过的石头、藏身过的石头等地。

    然后参观了据说有亡者灵魂沉在里面,每四年会拉一个人下水的死之沼,回到山形,游览传说西行法师和小野小町都来参拜过的歌悬稻荷、专称寺的夜泣力士的束柱等。那个柱子传说雕在柱上的力士像每晚都会溜出柱子找人相扑,寺方不得已,只好用钉子把他钉住,结果力士每晚哭泣,十分奇妙。

    不出所料,柱子据传是左甚五郎所雕。

    到这里都跟平常一样,十分顺利。嗳,一开始总是顺利的。我们去了鹤塚、乞雨山王神社,随着接近寒河江,我们两人也一如既往,气氛愈来愈险恶。

    每件事都教人火大。仔细想想,我们说的话都没什么,但不管听到什么,都教人莫名气恼。

    老师说冷,我就觉得又不是我害的。我说累,就被老师顶说又不是他害的。然后我们就想:不不不,明明就是你害的。

    真扫兴。不,旅行本身很好玩。

    我们看过种在据传是达磨大师结庐之处的达磨樱后,在达磨寺看了传说会眨眼睛的眨眼达磨挂轴,前往寒河江八幡宫。接下来预定要去有七不可思议的慈恩寺。那是一座有天狗岩还是天狗相扑场的古刹。

    然后,原本的预定是沿着寒河江川前往本道寺,然而老师却说他想沿着最上川北上。

    没错,那里的确也有许多好玩的地点。像是与次郎稻荷或井手的七大不可思议,我也想去看看。

    可是掂掂荷包的重量,还是教人犹豫。

    不,应该要犹豫才对。再说,寒河江川沿岸也有很多有趣的地点,从那里登上汤殿山,是这次已经决定好的事,所以我想这没有什么好考虑的。

    可是老师不肯退让。

    他说他怎么样都想亲眼看看井手的七大不可思议。

    这我明白,但山怎么办?

    说起来,最先说山怎么办的可是老师。我就是听从了他的意见,才把起点改到村山盆地的。难道他忘记了吗?

    那场激烈的争论算什么?

    不久后,老师竟开始说起山从哪里登都行。只要从大井泽口下山就行了,从哪里上山都一样。

    太乱来了。哪有可能随便一个地方就可以上山?

    难道要叫我们从没路的地方爬上山,踏破无人之境吗?

    那要是痴肥的运动不足男和不健康的平头男可以轻易登上的山,山伏会在那里修行吗?这种说法岂不是对天下第一灵峰太失礼了?

    的确,要是就这样走下去,是可以抵达其他登拜口吧。可是最上的登拜口现在似乎已经失去机能,连地点在哪都不太清楚,那么就得去到庄内才有登拜口了。

    不能那样吧?

    这样就比研究到最后,判断不可能而作废的路线绕得更远了。先前不是就已经判断出总之绕遍山形县全区的大旅行是不可能的了吗?钱不可能够用的。

    所以才决定要上山的话,就要放弃庄内最上了啊。

    就我来说,比起深山,我更想以村里为中心旅游,所以可是含泪割舍的呢。

    硬要入山的是谁?

    嗳,如果放弃上山的话,或许有法子可想。效率多少会差一些,但从新庄一带到米泽,只要搭火车什么的回去就行了。那样的话,或许行得通。或者不要太深入北方,早点折返,前往本道寺口,这也是个法子。

    可是老师那个时候已经陷入入意气用事的状况了。

    虽然我也是。

    山是一定要登的!老师怒吼。

    你不晓得高山彦九郎吗!老师说。

    高山彦九郎与林子平、蒲生君平共称宽政三奇人。他对朱子学、国学造诣极深,也曾旅行全国。据说彦九郎曾经走过从米泽到山形,经汤殿山穿过大馆这样的旅行路线。

    老师的歪理好像是,宽政时代的人都办得到了,我们怎么可能办不到。暧,话是这样说没错,但并非任何事都是说做就做得到的。

    我不高兴地这么回答,被顶嘴说,“不走走看怎么晓得。”

    话是没错。或许没问题,但也有可能出问题。

    明明就那样好好地讨论过,说这次绝对不要再冒险了、不要再干出那种恳求村木老人才能死里逃生的事了,老师却忘个一干二净了。

    就是疏忽了这一点,差点送命或是差点被捕,都不是一次两次的事了。或者说,每次都是不是吗?

    一点都没有学到教训。

    我们决裂了。

    我们哪里都去不了,脚步在这里停下了。

    不久后,太阳西下,异境的景色转为黄昏。我们逼不得已,只能彼此默不吭声地寻找旅馆。贵重的时间大幅浪费掉了。

    所以……我才觉得扫兴极了。

    “怎么办啦?”

    沉默了快一个小时后,我迫不得已开口。

    “什么怎么办?”老师应道。

    “还有什么?住的地方啊。”

    “快决定啊。”

    “你那是什么话?呕什么气嘛,就算那样闷声不响、拖拖拉拉地走,也哪里都走不到啊。”

    “闷声不响的不是你吗?”老师停步,“我说沼上你啊,每次碰上不顺心的事,马上就那样生气。你那种态度真的让人很不舒服耶。有空在那里争辩些有的没的,都够绕上两三个地方了。动不动就喊没时间没钱,有空在那里抱怨那些,快点前进不就得了?那才是浪费啊。”

    “你才没资格说我。”

    我只能这么答。

    老师说的每一句都对,我觉得他的主张是正确的,可是他完全没有反省自己。老师把自己装进箱子捆包起来加封放进行囊塞进最上面的架子最深处,装作没看见。

    “什么嘛。”老师说,“算了,跟你说也没用。就住这儿吧。”

    老师以短指指着自己旁边。

    停步的地方好像正巧是旅店。老师的脸旁边,就垂挂着一面写着“客栈”的木制看板。

    好像是一家老旧的行商客栈。看起来很脏,价钱也很便宜吧。我已经厌倦了一切,也不回话,比老师先一步钻过门帘。

    一个臭着脸的老爷子出来,只说了句,“我们只有不附餐的大通铺。”

    “随便啦。”我答道。我真的很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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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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