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火冒三丈了。
用“又”来形容,听起来好像我总是在生气,事实上或许也真的有人这么以为,但这绝对是误会。
这么说自己虽然有点厚脸皮,可是平素的我,是个非常宽厚平和的人。我生性绝不好争端。我讨厌卑鄙的事,但我非常清楚世上有些时候是有理说不清的。如果我发现错在自己,会立刻道歉反省。我从来不会刚愎自用。
就算我毫无过错,就算对方的行为再不讲理、再怎么过分,都是一样的。
我总是警惕自己不要气得失去了理智。因为我觉得在一时激动的情况下冲动行事,非常危险。就算生气也不会有好结果。那么就算扭曲自己的信念,也得先让当下的风波平息下来才好。
如果事情能够因此圆满解决,我可以把我的愤怒隐忍下来,将一切的委屈往肚里吞。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所以我与吵架争执这类事情一向十分疏远。
嗳,要据此评断我是个胆小鬼是很容易,但我原本并非软弱之徒。若要说的话,我似乎是属于冲动鲁莽的类型。那么我这不是遇强则逃的窝囊样,而是经验培养出来的处世之术,是养成了宽大的包容力之故吧——我甚至暗地如此老王卖瓜。
我是个大人。大人是不吵架的。我宽大且宽容,深具自知之明。
不过……即使是这样的我,也有例外地陷入疯狂的时候。
其中之一……就是赌博。
说是赌博,也不是什么非法赌博。粗俗下流我都爱,但我怎么样就是无法融入道上的氛围。替黑市商人工作的时期,我也曾被派去当轮盘赌博的暗桩,也曾被带到赌场去,结果还是不合性子。
那么合法的话,就合我的性子吗?这也未必。
对公营赌博,我也提不起兴致。我这人不晓得是哪里别扭,对于流行的东西,就是喜欢不起来。
昭和二十二年导入连胜式赌法之后,原本与庶民无缘的赛马等赌博也大为兴盛起来,隔年赛船也开办了,留神一看,整个社会完全陷入了赌博热潮。
我不喜欢迎合潮流。
不,或许我是觉得那样就像在赶流行似地,兴趣缺缺。不过真相或许是我没钱可以赌博罢了。
我很穷。
然后……会让我陷入疯狂的赌博,说穿了就是不用花钱,在家就可以玩、用来消愁解闷的小赌博。
像是将棋、围棋、双六等小孩子的游戏,还有花牌之类。
我不赌钱。赌的顶多只有晚饭或是廉价酒一杯——不,输的人要道歉、打扫、捶肩、表演等等,只有这种程度而已。不赚也不亏,也不触法。即使如此,赌或不赌,使上的劲完全不同。明明没什么,却会觉得绝对不能输给对手。
虽然是小事,却会让人满腔热血。
还有一件事可以让我这个温厚且宽大的人生气。不,与其说是一件事,说是一个人比较正确。
可以让不管是被踩到脚、被水泼、看到店员把姆指浸在我点的蔷麦面里面,都可以傻笑着放过、宛如佛陀再世般的我勃然大怒的人,这个世上只有一个。搅乱我平静的人生、践踏我的平常心、宛如恶魔般的人,这个世上就有一个。
我就说白了吧。那就是老师。
不是用汉字表记,写成文字时,一定是用平假名。发音虽然一样,但叫的时候,我的脑中不会浮现汉字。不,我绝对不是在瞧不起他,但我也无法打从心底尊敬他。虽然有时候我佩服他,但我实在是蒙受到远远凌驾于佩服的麻烦。
现在……有个家伙在我面前一脸正经八百地胡闹着。那就是老师。
没错,就是中隔简陋的将棋盘,坐在我的正对面,几乎挡住了我所有视野范围的博识妖怪研究家。摇晃着肥得像颗皮球似的身体,以粗短的手指把玩着小巧的将棋棋子的家伙……
就是老师——多多良胜五郎其人。
多么可恨。
我——沼上莲次在这间落魄的乡下旅馆闲得发慌,正在与老师下棋对奕。
这真是糟糕透顶的状况。
我正在与全世界唯一能够触怒我的人物,进行全世界唯一能够让我疯狂的活动。怎么会这样呢?
仔细想想,这种状况简直像怕烫又讨厌蔷麦面的人正在吃着烫死人的炸天妇罗荞麦面一样。而且还有个流氓坐在旁边,凶神恶煞地恐吓着快点吃完。连我自己都觉得这比喻实在不伦不类……不过嗳,感觉差不多就像那样。
这可以说是不智到了极点的行为吧。
老师“叽叽叽”地笑。
“沼上,你的长考也太多次了吧?明明是为了解闷才玩的,怎么变成只有我一个人闷得要死?”
这话多教人恼怒啊。
“你那是什么表情?就算输了,也不必拿那么恐怖的眼神瞪人吧?真没肚量。好啦,快放弃吧。”
“我,我说啊……”我不是因为输了才生气。
我是看不顺眼这家伙下将棋的方法。一刻也不安静,动不动就站起来,每次站起来不是撞翻茶,就是跌倒撞到小腿。碰到关键时刻,就跑去厕所不回来。人家在思考的时候故意提起无关的话题,分散对手的注意力。以为要下了,手又缩回去,以为缩回去了,又伸手下子,还趁着我看别的地方的时候偷偷把子下在不显眼的地方。自己占得优势,就哼起下流的歌来。
旁边就坐着一个妙龄少女耶。
真是有毛病。这个木头人明明不上酒家也不逛花街,却不晓得从哪儿学来的,有时候会大声唱起不堪入耳的猥亵歌曲。
我思考着下一步棋,心里七上八下,担心坐在窗边的富美会不会红着脸跑掉。
——实在是,你知耻一点好不好?
我根本无法集中。
“啊啊,好闲哦。你思考的时间简直就是在浪费生命。我来读个书好了。啊,就是连书都没得读,才会开始下棋的嘛。那我该怎么办才好呢?喂,沼上,我说沼上啊。”
“吵死人了啦。”
“你每次只要陷入劣势,就会生气呢。真没修养呐。欸,欸,我说钦呐。”
“不要欸来欸去的!”我爆发了。
“你到底是怎样啦,从刚才就一直那样分散人家的注意力!”
“我又没怎样。”
“还说没怎样,老师,你就不能堂堂正正一决胜负吗?”
“什么?我哪时候犯规了吗?我要老千了吗?我又没有任何不正当行为。我的棋子没有特别多,也没有趁你不注意时偷下啊。”
“是没有,可是……”
“我总是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啊。”老师说。
“你堂堂的只有体格而已吧。一下子要上厕所,一下说喉咙渴,罗哩罗嗦些有的没的,分散人家注意力。你也替陪你下棋的我想想好吗?就算没有耍老千,这也太卑鄙了!”
“卑鄙?沼上,卑鄙这一手啊,并不算犯规啊。”
老师这么说。
的确是这样没错。露骨的犯规并不叫卑鄙。
相较起犯规,违反伦理和道德的行为才叫卑鄙。虽然没有抵触规则,但做出令人觉得不妥的行为——违反不成文默契的行为,就会被视为卑鄙。
换言之……
“就算没有犯规,卑鄙就是卑鄙啊。”
“这是策略,好吗?策略。”老师耍赖说,“如果规定对奕的时候不能上厕所还是喝茶,我就不上厕所也不喝茶。可是又没这种规定。既然这样符合规定,我要做什么都没道理受你责备吧?”
“哼。那你那飞车是怎么回事?”
“就飞车啊。我在上半场从你那里抢过来,现在正要吃掉你的王的我的棋子啊。”
“那个飞车直到刚才还摆在这盘上的边边不是吗?我一直以为那是守在那里的棋子,可是这是怎么搞的?怎么会突然跑到这种地方来了?这不是作假吗?”
“你这话太失礼了吧?”老师挺出肚子,“我把它从你那里吃下来的时候,不小心摆在这里,就这样忘记罢了。如果我是故意的,那就是犯规,可是我完全没发现,那也无可奈何吧?快到终盘的时候,我想起我应该有吃到一个飞车,仔细一看,它就摆在角落边。噢,找到了,所以我把它放回到这里来,这样哪里不对了?”
“当然不对了,这根本是耍诈!”
“什么卑鄙、耍诈,把人说得这么难听。富美小姐就在旁边,你不要这样随便中伤辱骂别人好吗?”
“难听?你的歌才让富美小姐听了恶心吧。”
“歌?”
“在人前唱那种下流的歌曲,你的人格才会遭到质疑呢。”
“我不记得我唱过什么歌。”老师说,“是你唱的吧?”
——就是这样。
老师一定是无意识地哼歌的。他不记得了吧。这就像没喝酒却烂醉一样。歌的内容会那么下流幼稚,一定也是因为是发自他的意识最深层吧。这家伙真的教人伤透脑筋。明明拥有那么渊博的知识,但除了考察妖怪的时候以外,只是个可恶的幼稚鬼。
结果我放弃下棋,因为我觉得这太荒唐了。
“这表示你认输了,是吧。”老师说。
“也不算是输啦……”
“明明就输了,你输了,你输了你输了。沼上,你输了。”
“好吧,那就算我输好了。”
“听你那口气,一副自己没输的样子。”老师瞧不起人似地说,“沼上你啊,动不动就说这种不服输的话。恋恋不舍,不干不脆的,就算赢了你也不爽快。”
我真是怒上心头了。
不能就这样算了。
“那、那我们用将棋以外的方法一决胜负好了。”
最好是避开需要集中力的项目吧。否则绝对会像刚才那样,被打乱步调,搞得自己满肚子火。
“好啊,我无所谓。”老师嚣张地说,“那要玩什么?就算要比,这里也什么都没有啊。顶多只能猜拳还是相扑。”
“喂,我可不想跟你玩相扑,而且就算相扑赢过了你,这家旅馆也会被搞坏的。”
结果原本望着窗外的富美突然咯咯笑着回过头来:
“我去楼下帮你们问问有没有什么。”
“哦……”我吃了一惊。
“最好……是可以靠偶然决定胜负的种类对吧?沼上?”
全被看穿了。
明明长得这么可爱,这小姑娘真教人无法轻侮。
不仅如此,她完全没把我放在眼里,最近竟直呼起我的名字来了。我们年纪明明相差很多的。
“花牌或双六的话,我也可以参加唷。”
富美说着,轻快地离开了房间。
富美是全日本唯一一个高度评价这个对社会几乎毫无贡献的在野硕学之士——多多良大师的村木作左卫门老人——他是个妖怪通兼大富翁——的养女。富美这个聪明活泼的十六岁少女不晓得是不是受到妖怪狂的养父影响,可以毫不费力地阅读江户时期的读本。
年才剐过,我跟老师就启程前往长野县传说之旅,彻底发挥了天生的经济概念缺陷,落得身无分文的境地,同时彻底发挥了天生的鲁莽,在大雪的深山中遇难,在为了求助而抵达的山村中,更彻底发挥了天生的爱凑热闹习性,竟被卷入杀人命案,进退两难。
我逼不得已,向村木老人求救。
然后……富美前来搭救我们了。
这就像久旱逢甘霖,重病遇良医。菩萨般的富美带着充裕过头的旅费来救援我们了。人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没钱想重回人世都不能。
平常的话,应该要立刻动身回家才对。因为我们真是吃足了苦头,甚至还被当成了犯罪的嫌疑犯。
可是杀人命案顺利解决,我和老师也洗刷了嫌疑,重回自由身之后,由于获得了军资,再次不安分起来,又兴起了不该有的念头。心想既然都来到这里了,就这么回去实在有点可惜。
我们似乎真是痴到骨子里头去了。
结果我们乐天地说反正都是顺路,决定经由上州、武州回去东京。的确,这样是顺路没错,但还有更多更近的路线可以走。我们明明不是可以游山玩水的身分,却像这样远远绕了一大圈。
上州——群马县似乎也是传说的宝库。
我觉得继续和老师一起旅行实在值得考虑。至少相当违反常识。
但我抗拒不了传说的魅力。再加上富美说要一道同行监督我们。看来村木老人交代她说,如果老师们正在进行贵重的实地调查,就要全面予以协助。
这误会真是太令人感激了。
我们的确是在进行贵重的调查,但就算调查本身贵重,我们两个也是傻愣愣的痴人。嗳,富美那么聪明,一定早就看透了,最重要的是,感觉富美好像只是单纯觉得好玩……
如此这般,我们一行人从小诸越过碓冰峠,进入群马。
平常的话……应该会就这样走下碓冰川,去到高崎一带,从那里找一条通往琦玉的路,但我们是痴人,所以往完全相反的雾积方向走,再次进入深山了。
真的痴傻到了极点。
唔,关于这一点,也不能净是责备老师。我也是个痴人。对于这一点,我完全不会辩解。我和老师都是大痴人。可是,若是就这样痴性全开地继续旅行,又要重蹈先前的覆辙了。
要旅行是没关系,但要好好计划过再出发呀——我们被富美这么说教,为了拟定今后的旅程,投宿在某个连听都没听过的山村土气的旅馆。
然而,
天候欠佳,
雪下个不停。
已经过了三天了。
虽然有钱,却哪儿都去不了。
或者说,没地方可去。这里本来就不是观光地,没有可供游览的名胜或游憩场所。不过我们是特殊人种,净是看些一般人看了不会高兴的石头树木,乐在其中,所以第二天就已经看遍以旅馆为起点,能够去到的所有邻近史迹和传说地点了。
然后我们也计划了一下。
最后我们想到要搜集村中的口碑传说。不过就算要访问村人,也有一定的程序和做法,总不能不管三七二十一,抓了人就问。因此我们透过旅馆的老板娘询问村中耆老的意愿,却一直等不到回音。
所以我们才会下起将棋来。
结果搞得我满肚子火。
富美迟迟没有回来。
老师像假日庙会卖的不倒翁玩具般发了一会儿呆,不久后露出遥望远方的眼神,“嘻嘻嘻”地笑。
好恶心。
“沼上。”
“干、干嘛?不要一个人在那里窃笑好吗?”
“这是自然流露的笑。你知道我以前研究过塔罗牌吗?”
“大肉牌?”
“不是啦,是英语,法语叫塔罗,义大利语叫塔罗可。”
“哦,塔罗牌啊。那是西洋占卜师使用的有图案的纸牌吧?是扑克牌trump的前身吧。”
“不是啦。”老师说。
“明明就是。”
“不是啦,trump是日本人自己取的名字啦。”
“不管叫什么,不都是一样的东西吗?我是日本人,这里是日本,说trump就通了啊,事实上不就通了吗?就是它啦。”
“就跟你说不是了。听好了,沼上,塔罗牌是由大阿尔卡纳的二十二张牌,还有小阿尔卡纳的五十六张牌组合而戍的。其中小阿尔卡纳确实与现在的playingcard,所谓的扑克牌很相似。相似是相似,但并不清楚何者才是先出现的。”
“难道扑克牌是先出现的吗?”
“不是啦。”老师不满地说,“不是塔罗牌变成扑克牌,或是扑克牌变成塔罗牌。它们有可能是拥有相同祖先的不同东西呀。”
“哦,你是说起源相同啊。”
“是啊。这些纸牌的起源是众说纷芸,到现在还没有个定论。”
“什么嘛,原来你根本不晓得嘛。”我轻蔑地说。这是报复。
“也不是完全不晓得啊。例如塔罗这个名称的语源,有人说是从古代波斯语塔利斯科衍生而来,也有人说是来自于寻求答案之人这个意思的埃及语塔尔多。这种情况,等于是补强了埃及起源说,这说法认为塔罗牌是为了占卜尼罗河水位而发明的。另一方面,大阿尔卡纳的张数有二十二张,也有人把这类比为二十二个罗马字母,提倡希伯来起源说。”
“到底是哪边啊?”
“此外,古代印度一种叫恰都鲁,安贾的将棋,设计与小阿尔卡纳十分相近,也有人说是起源于此。”
“结果根本完全不同嘛。净是一堆说,而且完全没有关联。”
就算滔滔不绝地炫耀知识,没有系统整理,也没有意义。
“这根本说明不了什么啊。”
“是啊,可是,”老师愤然,一点都不退缩,“目前最一般的说法,是塔罗牌原本不是纸牌,而是一本装订成册的书。在遥远的过去,有一本保管在亚历山卓大图书馆、共七十八页的《封印世界秘密之书》,在图书馆遭到破坏的时候,被拆开来搬运出去,透过流浪民族流传至今。它原本是一本封印有世界秘密的书,所以可以靠着它的组合,来解读失传的古代睿智。”
“这实在有点……”
神秘过头了。
这竟然是当前最有力的说法吗?
老师用鼻子冷哼两声:
“明治大正的司法界里,有个知名的怪胎司法官尾佐竹猛,他后来甚至当到了大审院检察官……”
“你突然说这个,不会扯太远吗?”
“才不会。”
“明明就扯远了。”
“没有啦。这个人是清贫阶级出身,他立下决心出人头地,靠着实力爬到司法界上层,是个英杰,他虽然是个检察官,却也是个历史家,同时也是赌博、扒窃的专家。”
“赌博扒窃?”
“没错,他是个知名的赌博用品收藏家。他从法界退休后,转入文笔业,写了好几本着作。我原本想去向他讨教,但遗憾的是,他在五年前过世,我的心愿无法实现了……”
“为什么妖怪研究家的老师要去向法律专家讨教?”
“尾佐竹老师在晚年编纂起一部叫做下等百科事典的画时代事典。”
“下等百科?”
不愧是会唱下流歌曲的人。老师一定相当爱好没品的东西吧。
老师似乎察觉了我的想法,露出极厌恶的表情来。
“下等啊……”
“你那是什么眼神?不是你想的那样啦。那部百科事典,是搜集与犯罪有关的俗语、隐语、切口等等的事典。喏,隐语和切口,不是妖怪研究中不可或缺的一环吗?”
这是事实。
平常不会使用的词汇竟与妖怪的名称相关,这样的例子意外地多。
“然后呢,”老师再次恢复本来的表情。“这位尾佐竹老师是这类东西的搜藏家,也是研究家,当然对于花牌等等造诣也非常深。他极为详尽地调查了花牌的成立和玩法的变迁、全国的称呼分布等等,我也从他那里学到了不少。”
“花牌的成立啊……”
我有点兴趣。
“歌留多赌博的玩法有好几种,不过大致上可以分为三种。翻歌留多系统、盖歌留多系统,还有现在最为一般的花歌留多系统。从玩法可以了解它的起源。花歌留多可能是从翻歌留多进化而来,不过玩法本身是古时候就有的。也就是把花依季节分类,凑对进行的花合游戏,古时候是用贝壳玩的贝合游戏呢。有些人连这些花合游戏的起源都从你说的扑克牌游戏里面去寻找,但我觉得这实在不对。”
这一点我也赞同。什么都要当成是西洋起源……这实在教人无法苟同。
“这种说法,实在是太崇洋媚外了。他们说先有五十二张纸牌——扑克牌,然后少了四张变成翻花牌,最后再变成花牌,哪有这种可能?这种说法,认为桐牌是国王,马牌是鬼牌,而皇后被省略了,但实在无法让人信服。尾佐竹先生也指出这一点,我也觉得桐牌的图案显然是来自于日本自古就有的传统花鸟合游戏的图案。是凤凰与桐树的组合。”
“翻花牌里面也有桐牌呢。”
“这个嘛……翻花牌的也叫桐牌,但不是因为图案是桐树,而是最末尾pinkiri的意思。还有马牌,这是来自于温森歌留多。它绝对不是鬼牌。因为根本就不像嘛。若说图案相似的话,反而盖歌留多的十号牌才更像鬼牌呢。”
所以这又怎么样?——我心想。
虽然很有趣,但根本无关吧?
“所以说,扑克牌游戏进入日本后,虽然对盖歌留多和翻歌留多造成了影响,但像这样一看,花歌留多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形状当然是变得相似了,或是刻意改得相似了,但也只有这样而已。虽然并非没有影响,却是在各自分化之后才受到的影响。”
“里面根本没有塔罗牌嘛。”
“别插嘴,听仔细。”老师神气兮兮地说,“现在就要说到关键的温森歌留多了。”
“它什么时候变成关键了?”
“明明就是个关键。说起来,歌留多是什么?歌留多,就是西班牙语中纸牌的意思。比起赌具,更是纯粹指称纸牌。经由葡萄牙等国传来以后,这个词本身染上了赌博道具的意义。而它传到了我国,是在天正时代的时候。”
“哦……”我失去兴趣了。
“这天正歌留多,就是所谓的温森歌留多。它被幕府禁止,改变形貌,成了读歌留多,从这里发展出翻纸牌,而它又遭到政府禁止,便与自古就有的花合游戏融合在一起,现在的花牌于焉诞生。这个过程中,我想确实也有扑克牌传来,造成全面性的影响,但以这个意义来说,不管是扑克牌还是我国的歌留多都是,起源虽然是一样的,却不能说谁先谁后。只是在进化的过程中分化,然后又交配而已。”
“这么说来……对于扑克牌跟塔罗牌的关系,老师刚才说了一样的话嘛。”
“我的意思是,”老师加重了语气,“这跟妖怪是一样的,不晓得谁先谁后。先发会受到后发的影响而变化、融合或分裂。塔罗牌也是,也有可能受到温森歌留多的影响,变化成现在的形态啊。”
“可是你不是说塔罗牌的起源很古老吗?是亚历山卓时代吧?”
“你脑筋真硬。”老师向我投以侮蔑的眼神,“我就说这跟起源的新旧无关了。温森歌留多听说有七十五张,也有人说是四十八张,以形态来看,跟现在的塔罗牌非常相近。也曾被带出国外啊。”
“就算是这样,你这种说法,岂不是跟源义经就是成吉思汗的说法一样了吗?”我说。
我不说没这个可能,但也不能鲁莽地将所有的东西都当成是日本起源的吧。这跟想要把一切都当成是西洋起源的西洋优越主义没什么两样。
不,这种行为或许更为愚蠢。
因为我觉得这样的说法背后,潜藏着起源是日本,所以日本人很伟大这样的主张。我喜欢日本文化,但一点都不觉得日本了不起。事实上,就算起源是日本,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只是古老而已。
可是怎么样都会变成这样的发展:我们比较古老,所以我们才是始祖,所以我们才是正统,所以我们才伟大。追本溯源这一类的行为,往往会演变成这样的发展。我是不太懂,但为了宣示国家人民的正统性,操弄诡辩的行为,是最令我厌恶的。
“不是这样啦。”老师愤慨地说,“根本不一样。我又不是在说塔罗牌是日本起源的。你仔细听行不行?我是说,塔罗牌有可能是以某些形式纳入了温森歌留多的特征,才变化成现今的模样。原本温森歌留多也是国外传来的啊,这根本没什么好自豪的啊。”
一点都无法自豪——老师强调。
“孰新孰旧是没有意义的。这比较先所以了不起、那比较晚所以是学人家的,这根本没有意义。文化又不是糯米丸子店的本家元祖之争。同样的,说什么富近代精神所以正确,是欧美式的所以优秀,这也是荒谬透顶。战后似乎有这样的风潮呐。”
“唔,是啊。”我答道。
老师所说的话,内容没什么好否定的。毋宁说老师的主张与我的想法十分相近。
话虽如此,现在的状况也不容我举起双手,“没错没错”地表达赞同之意。就算赞同,我顶多也只能应句“唔,是啊”而已。
话说回来,老师在这种地方大力主张这种事,我也不能怎么样,最重要的是,我又没做错什么,骂我我也只觉得无辜。
可是,老师噘起的嘴巴就是说个不停。
“温森歌留多被当成是荷兰人带进来的,温是葡萄牙语中的一——um,森一样是来自于葡萄牙语中表示最好的summo——这样的新村说最广为人知。不过盖歌留多的情况,除了一称做chincoro以外,二以后的数字数法是一sum,二sum,所以sum是单位呢。那么我们可以推测,原本一或许也是叫一sum。一是um,所以一sum就会是umsum。然后若把sum当成单位来看,那就不是葡萄牙语,也有可能是更亚洲系的语言也说不定。或许是受到朝鲜文化或中国文化影响后才传入日本的啊。”
“所以怎么样嘛?”
“什么怎么样……”
“您滔滔不绝的大演说,我洗耳恭听了。可是这又怎么样了?”
“什么?不就是你问我,我才跟你说的吗?”老师说着呕起气来,“明明就是你问的。”
“我才没问。”
“你没问吗?”老师装傻。
“是你自个儿邪笑着突然说起来的耶。我只是介意老师干嘛那么思心地一个人笑个不停罢了。我才不想听什么有关温森歌留多成立的考察咧。说起来,老师刚才到底是在笑什么?我还比较想知道这件事。”
“所以啦,”老师加重了语气,“我是想告诉你,想用花牌来挑战我这个从塔罗牌到温森歌留多,精通全世界纸牌的专家,你还早了十年。”
“根本无关嘛。”
“无关吗?”
“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断定说,“老师很熟悉少女歌剧,对不对?”
“是啊。”
“因为喜欢少女歌剧,老师就能上舞台唱歌剧吗?”
“叫我唱,我也是可以唱的。”老师顶出下巴。
我想像起来……
幻灭了。
“要我死也不会叫你唱。或者说,求你别唱。不,绝对别唱。总之,知道是一回事,厉不厉害又是一回事了。不管你再怎么了解纸牌,也赢不了比赛的。赌博靠的才不是知识。就算炫耀你的知识,胜利的女神也不一定会向你微笑。”
“所以你才没用。”老师把眉毛弯成奇妙的形状,“你是想说胜负靠的是时运吗?运用自己的智慧和能力获胜,才算比赛,不是吗?”
“这我知道啦。可是就算这么说,也要看玩的是什么吧。我想想,麻将这类东西是有本领高底之分吧。可是像是赌单双骰子,就没法子靠本事了吧。”
“才没那回事。赌骰子也是有窍门的。会出单还是双,是机率问题吧。我说啊,你说的麻将,那跟塔罗牌也不无关系呢。从规则来看,它跟歌留多没什么差别,只是纸牌变成麻将牌而已。麻将牌就是有厚度的纸牌。证据就是,歌留多也写做骨牌啊。骨牌,这指的就是骰子呢。”
或许是这样没错,可是这又怎么样了?结果老师好像也被自己搞到不晓得是想做出什么样的结论,只是不断地辩称,“是一样的,一样的!”他好像要把所有的东西都搞成一样才甘心。
“总之沼上,你想要在较量中赢过我,也是作梦。”
“哼……你能那样一脸得意,也只有现在了。”我嗤之以鼻。
确实,老师知道非常多无用的事。姑且不论那是不是正确知识,一旦谈论起来,源源不绝的资讯就如同怒涛般泉涌而出,教听的人搞不懂究竟是有益还是浪费时间。
可是这位大师与喝酒赌博买女人无缘。因为他从早到晚脑袋里只想着妖怪,就像个妖怪精,我实在不觉得他有空闲去玩。相较之下,我过去曾经玩花牌玩到都怕了。
是在……战场上。
战场上没有娱乐。我们前线的杂兵除了花牌、将棋以外,没有其他乐子。
我的部队特别风行花牌。
可能是因为直属长官是个江湖艺人,老兵里也有人曾混过黑道的关系。战况平稳的时候,我们新兵接二连三被长官叫去,从早到晚,每天陪他玩花牌。
想赢也不能赢。
陪长官玩游戏是很难赢的。不,并不是说有不可以赢过阶级高过自己的人的规矩。
而且也不是说长官太蛮横,输了就会像小孩子一样当场揍人或怒骂。不管怎么样,这只是娱乐,游戏是游戏,和军务无关。
可是还是无法轻松地去玩。
无论表面上说词如何,胜负多少总是会留下疙瘩,而这些疙瘩一定会对将来的军中生活造成不好的影响。
大胜长官、不知收敛地喜形于色的轻浮家伙或多或少都会被盯上,结果在各种场合被挑毛病,受到某些惩罚。
这非常难受。
虽然只要输了就没事了,但要故意输给对方,比普通地取胜更要困难。
说起来,游戏的目的就是要获胜,可是还是难以称心如意,所以才好玩。很少有人会为了落败而与人较量,有时候就算想输,还会不小心赢了。不,愈是想输,就反而会赢。
可是,此时我发现了一件事。
想赢却赢不了,想输却输不了,这只是表里两面,其实是同样一回事。机率是一样的。无法随心所欲,所以游戏才好玩,那么以输为目标的赌局应该也颇有趣吧。
只要把规则想成巧妙地输给长官就算赢,这样就行了。
像这样换个想法以后,与长官玩游戏就再也不让我感到痛苦了。
这是……该如何巧妙地落败的游戏。
说是输,也不能输得太露骨。万一故意落败这件事曝光,会引来对方大怒,真的会挨揍的。
必须尊重对方,维持认真决胜负的态度,并且装出力有未逮、运气不佳而输这样的样子。
我拼命锻链自己的本事。
首先,我学到辨认纸牌的技俩。因为是在军队里,没有新的花牌。牌都玩到破旧了,不是缺角就是有折痕,或是褪色。我将整副牌都背起来了。我锻链到只要看牌背,或是靠着摸到牌的触感,就可以知道是什么牌的地步。
这算得上是耍老千了。
当然,是为了落败而耍的老千。不会有人想到竟会有人为了求败而耍老千,所以很难被抓包。我利用这不容易露出马脚的特点,磨练演技,以防被识破老千。结果我成了输牌的大师。
这若是为了求胜的老千技巧,我一定无法学成吧。因为是为了落败的老千技巧,我才能够毫无罪恶感地去做。
很快地,我们接到了战争结束的消息。
其他军人怎么样我不知道,但我一点都不觉得不甘心,也不感到悲伤。话虽如此,我也不觉得高兴。若要说的话,当时我的心境接近自暴自弃。可能是因为这样,我的心情莫名亢奋,回到内地前的一段期间,我们也不停地玩花牌。当时我反过来运用学到的技巧,大赢特言吼。
我有了奇妙的自信。
不知是否这样的自信影响,奇怪的是,即使换了别种牌,我也很少输。
这真是古怪。
我应该只有使用记住细微特征的那副牌——我们部队的破烂牌玩游戏的时候,才能够巧妙操纵胜负才对。
原来即使不要老千,我的手腕也变得相当高明了。
我大概是学到了获胜的窍门,或者说训练出胆量了。
——玩花牌的话,我不会输。
至少我不会输给这家伙。
赌博不是靠知识。确实,有时候知道得愈多愈有利吧。可以拟定战略,运用智慧迎战,是再好不过的,这种时候,知识不会碍着什么。可是光有知识是没用的,赢不了。那么输赢全靠运气吗?我认为不是。确实,是有依靠偶然的部分,但也不能全靠运气吧。运气是自己招来的。我认为能够唤来运气的……还是胆识、放手一搏的气魄。碰到一较高下的场面,我会无条件地激动起来的这种体质,也是来自于这个时候的体验。
胜负……靠的是气魄。
我观察老师的样子。他毫无气魄可言。弛缓到了极点。硕大的肚皮上下起伏着。
看来他说完想说的话,回路就中断了。
这种时候的老师看起来什么也没在想。而事实上他也真的什么也没想。刚才只是碰巧花歌留多——塔罗牌这样的联想让他的脑袋回路不晓得错接到哪里,发生了意料之外的失控罢了吧。
其实这是常有的事。
老师的脑中塞满了教人吃不消的无用知识。那些知识一旦因为某些契机连接在一起,因此被唤起的事又会与别的知识连到一块儿。这是连锁式地发生。很快地,知识到达临界点。膨大而无用的智慧不知不觉间组合起来,显现出异样的形状。我们的老师就是像这样有了许多关于妖怪的发现。这种时候的发现非常惊人。我也坦承这非常厉害。
老师说,这也是一种缘起思想。
唔,或许是这样,但相反地,我也不觉得那有多了不起。因为很多时候都只是空包弹。不是空包弹,就是有所发现——其中的分水岭,关键一样是妖怪。思索只要一连上妖怪,老师的脑袋便会异样地活性化,但没有连上妖怪,就会一下子萎靡下去。所以老师不会有除了妖怪以外的发现。这我可以断言。多多良胜五郎大师是只有在有关妖怪的领域才能够发挥卓越威力的人材。至于其他方面,这家伙连半点用场都派不上。反而是只会给人添麻烦。
刚才也是,要是话题能转到妖怪上头,他现在应该是欲罢不能的状态。然而刚才的暴冲,似乎哪儿也没冲到。
是空包弹。
“无所事事啊。”老师说,“啊啊,太无所事事了。就算在这种地方陪你玩耍,也只是无为。你不这么觉得吗?沼上。这段空闲可以读上多少书?可以看上多少神社?”
我觉得净看些对社会无用的书,在萧条的神社佛阁四处徘徊,看在世人眼中一样是无所事事。
我将视线从老师身上移开,这才发现富美回来得太迟了。虽然我没看钟,但老师说了那么多有的没的,应该已经过了三十分钟有了。与其盯着老师起伏的肚皮,倒不如去看看情况,我这么心想爬起身子的时候,纸门打开了。
富美站在那里。
她的脸色不太好。
“怎么,没花牌也没双六吗?”我问。
“好像是有,可是现在不是问那些东西的时候。楼下……”
富美反手关上纸门,没有立刻坐下,而是靠到柱子上。
“怎么了吗?”
“嗯,我看到老板娘慌得手足无措,所以虽然觉得多管闲事,还是关心了一下,结果……”
“结果?”
“说是老板不见了。”
“老板不见了?”
我慌了起来。老师还是一样发愣出神。
“是啊,然后老板娘说老板这一两个月来,样子一直很不对劲。”
“样子不对劲?”
“是啊。”富美答道,露出有些严肃的表情,一屁股坐了下来,“听说老板变得食欲不振,态度也战战兢兢的,大白天就心不在焉,然后愈来愈严重,老板娘一开始以为是生病,非常担心呢。可是本人坚称没事,不愿意去看医生。”
“哦……”
“所以老板娘留意了一下,发现老板每天晚上都溜出家门。”
“每天晚上?”
“每天晚上。然后……到了清晨才一脸憔悴地回来。所以老板娘担心起来,逼问老板究竟去了哪里,但不管怎么问,老板都不肯透露。不仅如此,老板还坚称他哪儿都没去。”
“这好可疑呀。对不对,老师?”
“咦?”没在听。
“很可疑啊。每晚出门,然后衰弱地回来……”
“会吗?”没在想。
“然后呢,”富美重新合拢棉袍衣襟,靠到火盆旁边。她很冷吧。“老板在我们到的那天倒下,卧床不起了呢。听说他高烧到三十九度五,还梦呓不止。”
“哦……”
这么说来,没看到老板人影。
“然后状况愈来愈糟,所以老板娘从镇上叫来医生……可是老板的烧还是不退,而且他还梦呓了一些奇怪的内容。”
“什么样的内容?”
富美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然后露出困窘的表情,以古怪的音色说了:
“和尚、和尚……”
“什么?”
“就是,听说他会梦呓叫着和尚、和尚。”
“和尚?”
“对,还有:请原谅我,请再宽限一会儿……”
“宽限?我不懂。”
“很莫名其妙,对吧?然后听说老板在高烧之中,会像这样双手膜拜呢。老板娘说这会不会是被什么坏东西给缠上了,是不是狐狸妖怪之类的呢。”
“妖怪!”
小山般的肉块痉挛了一下。
“是、是妖怪吗?富美!”
——不好。
回路连上了。老师站了起来。
“和尚?你刚才说和尚,对吧?是和尚附身吗?”
没有人这么说。
“可是一定是被什么给缠上了吧。不管是什么都无所谓。被什么东西给魅住,每晚离开家门,衰弱而归……噢噢,这不是古典怪谈的老套吗!那么老板是溜出病床,不晓得跑哪儿去了,对吧!”
富美点点头,老师猛力喷气:
“沼上,你还在做什么!”
“什么做什么……”
“快走啊!这还用说吗!这不是进行贵重的妖怪现象田野调查的好机会吗?我们要去找那个人。不要拖拖拉拉!”
老师这么吼完之后……小腿狠狠地踢到了火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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